我捧起地上的酒坛子,举到面前,"这是前几日品酒大会之后,主上让人送来的,说是做百花香药酒,需要苏合香丸煎水。"
"哦?"她似乎来了兴致,横我一眼,慢条斯理地道,"你有什么要事就说吧,我听着呢。"
流矽手中的银箸叮的一声滑进酒盏里,她挥手屏退了身边的宫人。我凝神看着她的脸色,不放过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她怔了一下,随即点点头,眼中不乏几分赞许。
我笼在袖中的双手握成拳,咬咬牙狠心赌上一把,"不语今日来,有要事回禀主上。"
"小丫头精乖得很,我且问你,是谁告诉你准备苏合香丸煎水给我用的?"
她说了一声"起来吧",转头接过宫人手中的酒盏,有一下没一下地用小银箸拨弄着。银箸碰在盏沿上的声音丁零清脆,有些像流觞系在脚上的银铃声。
我故作惊讶地轻呼:"怎么?!这水难道不是主上吩咐预备的?"
"我见昨日下了整夜雨,想起冼觞阁今年的香品存得不多了,故此特来给主上请安。顺道问问主上有没有特别欢喜的香品,我回去精心调配好了给主上送来。"我看不到流矽脸上的表情,揣摩着她的口气答道。
流矽冷了脸,"自然不是!你只管告诉我那人是谁,这阁中居然出了敢假传我话的人,胆子可大得很呐!"
"花不语,你怎么跑到我这冷僻的地方来了?公子兰不需要你在身边伺候吗?"流矽的声音冰冷,和那日祝寿时的温婉语调截然相反。
我立刻双膝着地跪下,用力过猛,磕得生疼,忍住痛,我惶恐地回道:"不语一时失言,还望主上息怒,那日本来人多口杂,也许是我听错了。"
高坐在上的流矽不知在想些什么,隔了很长时间才轻轻地"嗯"了一声,所幸冼觞阁里铺着厚厚的地毯,跪得久膝盖也不是很疼。
"哼!你不必包庇那人,你不说,我也有的是办法知道,到那时还要治你个知情不报的罪过!"流矽伸出两根极长的指甲,从酒盏里拨出银箸,"你自己掂量吧,是得罪我划算些,还是得罪了那人!"
我踏着殿心的长毯走到阶前,朝流矽拜下身去,"天香阁花不语,拜见冼觞阁主上。"
我叩了个头,径直起身望着流矽,她面无表情地回视着我。
十八盏荷叶宫灯贴墙而立,和初见时一样,高挑的天梁上垂下无尽的珠挂花帐,廊下摆着铜鹤焚香炉,纤细的鹤喙中冉冉飘出香雾。
我该把一切都赌在她的身上吗?或者,再观望看看?怕就怕,还没等我看清眼前的形势,小命早就丢了。
冼觞阁门外,我看着手里的酒坛,此刻坛中的碧清池水早已溶透苏合香丸,成了一整坛药水。
我将酒坛移到台阶上,躬身退回原地。
公子兰!
"我不敢得罪主上,还请主上明鉴。"飞快地看她一眼,我低下头说道,"这苏合香煎水,我已备下多日。前几天我原本打算送来,可听说里面丢了要紧东西,我就躲开了。"
茶杯砰然落地,碎成了几块,我看着那只蟋蟀,心里一阵苦涩。
流矽停下手里的动作,秀眉一轩,问道:"连你也知道了?看来这宫里没人不知道我冼觞阁丢了东西啊。"
我无语地盯着被晨风缓缓拂动的纱帐,近半个时辰后,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抬手擦掉了脸上的泪痕。起身披衣,掀开床幔,走到桌旁坐下,随手拿起早就凉透的隔夜茶水喝了一口,放下茶杯时手指无意中碰到东西,一只小小的竹编蟋蟀趴在桌上。
我深吸一口气,一字一顿地道:"主上问的那个人,就是当日为公子献舞的流觞姐姐。"
再睁眼,窗外天光放亮,晴空碧洗,哪里有半个人影?
话音落,殿中沉寂了许久,青铜鹤香炉中的烟雾袅娜升腾,渐渐飞上天梁。流矽手腕微翻,酒盏连着银箸一同掉在地上,骨碌碌滚出去几圈才停下。
我掩面失声惊叫,拼命挣扎着想要甩开她的手,可我无论怎么用力,总觉得肩头的钳制没有被放松,情急之下,我扭头张嘴咬下去……
"你……"她顿了顿,接口说道,"你这丫头可不要信口雌黄,我怎知你不是因为嫉恨流觞在大殿之上露脸,才故意陷害于她?"
她一张丑脸逐渐靠近,嘴里喷着雾气笑道:"来吧,快过来,来陪陪我……"
我微微一笑,"主上这么想也有道理,流觞姑娘一舞艳惊四座,不知被多少人看在眼里记在心上。当年连汀主上在呈恩殿上唱动天下,是否也如她这般风光呢?"
不待我说话,她突然倾身向前,半个身子已经探进窗里,伸长了手臂来够我,我猛地往床里缩,可肩膀终究还是被她紧紧抓住。
说到最后一句,我故意放缓语速,让流矽自个儿琢磨话里的暗示。流矽站起来,慢慢移到我的面前,居高临下地审视了我片刻,抬手捏住我的下颌。
她满目哀怨地瞅着我,又道:"好妹子,姐姐在下面过得很清苦呢,只想有个人来陪我说说话,不如……你和姐姐去吧。"
"怪道那年天香阁付之一炬,谁都没躲过去,却独独活了你。怪道连慧主上在我面前没口子地夸你聪明伶俐,原来你这丫头果然招人喜欢得很呐!"
暗夜中传来一下下牙齿打战的声音,雨声骤急,小谢咯咯娇笑,双手伏在窗框上,"姐姐在下面又湿又冷,一个人孤单寂寞得很,因为惦记着最近是公子的生辰,所以特意上来看看。当年姐姐一去,妹子想必已成公子身前第一得意之人了吧?"
她两根尖利的指甲顶在我的脸上,我疼得皱起眉头,勉强赔笑道:"主上谬赞了,当年天香阁不慎走水,可怜小谢姐姐没能逃出来,我心里时常想念她得紧,有时还会梦到她和我说话呢。"
我说不出话,浑身抖如筛糠,只想闭上眼再也看不见她,可双眼怎么也不听使唤,直直地瞪过去。
"是吗?那死人和你说些什么了?是不是要你下去陪她啊?"流矽呵呵冷笑,放开了手,她的话刚好触及我早起的噩梦,吓得我一哆嗦。
"不语妹子好久不见,怎么看到姐姐也不打个招呼亲热亲热,倒吓成这副模样?"小谢盈盈而笑地站在窗外,纵横交错的鞭伤使整张脸看起来无比狰狞恐怖。
她转身走回座上,垂眉想了片刻,缓缓道:"你这丫头看着老实,但我不能因为你的一面之词就怀疑自己宫里的人,你说是吗?"
"啊--"我惊声尖叫着缩进床角,眼泪不由得流了满脸。
"主上所虑极是,主上信任手下,原本是他们的福气。"我伸手入怀,再伸出时,摊开的掌心里多了一枚莹润剔透的玉珏,"主上不信我也不打紧,可您总该信得过这件东西吧?"
惊雷乍现,将天空劈开一道裂缝,窗前人的容貌赫然清楚显现。黑发绿衣,明眸皓齿,只是半边脸颊已毁,正闪动着幽深的目光望着我。
流矽倾身向前,口气难掩急躁地喝问:"这东西你打哪儿来的?!若有半句谎话,今日休想再走出冼觞阁!"
窗外的人一动不动地望着我,黑暗里我看不清那人的面目,直吓得手脚冰凉,牙关咯咯打起战来。
我将玉珏呈高,托到她的面前,"这玉珏和酒坛同时交到我的手上,今日物归原主,主上现在该知道它是怎么到我手里的了吧?"
我猛然睁开眼,厢房的轩窗大敞,在蒙蒙雨雾中伫立着一道身影,正趴在窗外盯着我笑。雨丝飘进窗里,打在我的脸上,淅淅沥沥的雨点从黑如泼墨的夜空砸下,我坐在床上,盯着窗外那道身影,心中满是惊惧。
流矽看着那枚玉珏,从我手中拿起,微微颔首,"很好,我明白了,我也有一语相告,盼你好自为之。前些日子听闻有人擅自出宫,所拿正是这枚令符,只是有心人报上来,却无人探查。你躲过一劫,我也躲过失玉的罪责,咱们可都是有福之人。"
我大享温柔乡齐人福,突然听到耳边有人唤我的名字,呼唤声一下催过一下的幽远,阴恻凄厉,竟像是在悲泣。
"不敢,主上洪福齐天,自有神明庇佑。"我俯身下拜,向门口退去,冼觞阁中高悬的花帐翩飞,像极了那日流觞飞曳的舞衣裙袂。
朦胧中我做了一个美梦,梦到自己端坐在呈恩殿的黄金雁翅榻上,公子荻跪在锦垫上,正给我恭敬地捶着腿,公子兰端着酒杯站在榻前,平日里冰封三尺的容颜笑若春风,而华容公子一袭茜素红衣,潋滟眉目深情款款地凝视着我。
流矽怔怔地看着手中玉珏,待我退到门口时,她冷冷的声音响彻大殿,"花不语,我再告诉你一句话,这玉珏……并非我阁内丢失的那一枚。"
春寒料峭,这一年的头场雨在夜幕时分降下。
我的脚步微顿,极力掩饰心中的惊诧,轻巧地在唇边现出一丝淡淡笑容,"流矽主上,不觉得娴月殿里空的时间太久了些吗?"
浮萍无依逐浪行,隔山又看旧年春。
趁着她还未及答言,我早一步跨出门,头也不回地去了。
第十七章花开总有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