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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章 日尽花含烟

"我好看吗?"

他的唇探到我的耳边,吐气如兰薰,透出三分戏谑,七分调笑。

我下意识地点点头,喃喃地道:"好看。"

我的衣裤尽被濡湿,密合地贴在肌肤上,被他隔着澡桶搂住,心里刹那工夫乱作一团麻,脸上却强自装出一份淡定。

他抿唇而笑,"你是不是一直都想看?"

他的脸逐渐逼近,我退身向后仰,一条湿漉漉的手臂横过水面,揽在我的腰上,拦住了我的退路。

我随着他的笑语又点点头,"想看,不敢看。"

"洗好了早些休息,再闹,水该凉了。"

"哦?为什么不敢?"

"别闹。"我迅速地扫他一眼。他的碧眸弯若新月,唇角微微一勾,勾起了无名的孽火,瞬间在我的心底燃起来。

他的身子又靠过来几分,连我胸前的衣服也被弄湿了,这下换作我的目光四处游移,生怕视线放得太低看到真正不该看的东西。

我的心尖颤动,许是他的目光太过撩人,指尖刚抚上他的锁骨,他细削的手腕探过来,蓦地捉住我的手,合进掌心。我手中的布啪的一声落回水面,慢慢铺散开,沉入水底。呼吸窒了一下,我想抽出手来,却被他握得更紧。

"呃……我怕大美人被我看光光后,就此赖上我,甩不脱啦!"

我手上拿捏着分寸,遇到他的伤口,便轻轻沾湿后再将上面的药渣擦去。露在水面上的肌肤很快清理干净,我将他的身子扳回,与我面对面。一双碧眸撞入眼中,映着点点水波,似有千束万缕流光闪烁,我不敢与他对视,回避着他专注地投在我的脸上的目光。

我用力抽回手,按住他的肩膀,将他按回水里。他趴在桶沿上咯咯笑个不住,直笑得我满脸大窘。

我捞起水中的纱布,拧得半干,沿着他的脖颈缓缓而下。他偏着头枕在手臂上,侧颈起伏的线条婉转和美,莹润肌理上溅着淋漓水痕,靡丽在氤氲热气中撩人视线。

"你现在看都看了,那还想着一个人跑吗?"他的手指勾住我的束腰,有一下没一下地扯玩着上面的丁香穗子。

雷声滚滚啸鸣在远天的夜色中,急雨洒上窗纸,如墨笔一挥甩就。竹影乱摇,窗缝没有关严,几点雨跃进窗棂,溅在我的脸上。

我挑起他的下颌,也学着他的样子露出一个轻佻的笑容,"莫非你怕自个儿嫁不出去,死活赖上我了?"

我伸手过去捧起他的满头青丝,他的肩膀微微抖动着,背对着我伏身趴到桶边,我从头上拔下木簪,将他的长发绾成一束。

不成想他竟然猛地点了几下头,张狂地回道:"没错啊,我就是赖上你了。你看也看了,摸也摸了,还霸占了我的一身家私,今后我唯有靠你养活了。"

药汁在清透的水面上晕开黑色的涟漪,渐渐散染开来。

额角青筋乱迸,他露出了无赖真面目,还一口咬定要我养活,我龇牙咧嘴,怒极反笑,"你不是说过,此生愿为我而死,且甘之如饴的事吗?怎么现在倒和我计较起银钱这些身外俗物了?"

穿衣裳的窸窣声在身后响起,地上的人影晃动,一角罗衫委地,他迈入桶中坐下。我走出纱帐端回药碗,将满碗浓黑的残渣倒入桶里。

"我这人一向小气爱财,尤其讨厌吃亏。如今被你轻薄了身子,又霸占了钱财,总不能落个人财两空的地步吧?"他眨了眨好看的睫毛,氲气凝结成珠,从弯翘的睫尖上滴落,溅起清浅涟漪。

"我不看你,你进来吧。"说完,我背过身去。

我深呼吸数下,柔声细气地劝慰着,"无尘啊,吃亏就是占便宜……"

我侧身闪过,蹒跚着走到碧纱帐后,将水倒进浴桶。整桶水倒完,只刚够一半,将水桶放在脚边,我回头看他一眼。

"是啊,我多吃点亏,姑娘尽管占我便宜,我甘之如饴。"他巧笑着,眸光潋滟若水,修长的手臂支在靥畔,笑望着我。

房里弥漫着浓郁的药草味,矮几上的白瓷碗里浸泡着纱布。无尘穿了单衣站在窗前,见我提着水桶进来,伸手欲接。

我伸手入水,骤然扬起手掌,泼了他满头满脸的洗澡水,郁闷地愤然转身,走出房去。门扉闭合处,传出他嚣张跋扈的笑声。

算来他擦过的药入肌生效,正是时候该洗去身上的残渣。我敲了一下房门,里面传来低沉的回应,力贯双臂用肩膀撞开房门,我将整桶热水半泼半撒地提进房中。

疗伤药草果具奇效,不出几日工夫,无尘养好了身上的伤,开始整日在我耳边念叨要起程赶路。我让他每日清晨舒活舒活筋骨,看他抻胳膊踹腿的,精气神十足,看来他的伤好得差不多了。这时,我所患的伤寒也好了九成,在镇上买了几套新衣,又预备好口粮,这才退房雇了一辆大车,挥手一指,取道向东而行。

伙计走过来说,小公子要的热水备下了,搁在厢房门外。我起身,将凌乱的男装下摆抚平,走上楼去。

无尘坐在车里,不解地问为什么要背道而驰。我嘿嘿一笑,故作高深地看着他,看得他躲到角落里自卑去了。

风势渐大,隐隐有雷声滚动而来。

车行沿落霞江的江岸盘桓了数日,在毗邻虎跳峡的峡口附近,我和无尘弃车徒步,寻到一条幽密的溪流,走入层峦叠嶂的广袤林海中。

?烛火剥的一声细响,掼进耳中,我蓦地抬头望向横窗,窗上风吹幽篁,

一路走走停停,我与他笑语晏晏,携手而行,在林中穿行了数日,终于在溪流的源头重见参天巨木,昂然屹立在天地之极。

下楼走到大堂叫来伙计,吩咐备下热水,稍后送去厢房,我拣了穿堂里的角落坐下,看着桌上一盏油灯半明半灭。夜风逾堂而过,瑟瑟掀翻我的衣角,我怔怔地看着落在地上的剪影,更深夜静,风中夹带着潮土的气息,似是要下雨了。

巨木石化中空,迦兰紫藤垂丝吐蔓绕满树身,牵牵缕缕缠绵不尽,随着晚风晃动。紫晶璀璨莹华,在夜色中闪烁着光芒。

一声叹惋,换不回绝代风华,我在望舒山庄曾说自此活在世上谁也不亏欠,但他为我一任如斯,我欠他的,却又如何还得清?

无尘面对巨木紫藤,震慑得无言以对。我留他一个人发呆,到附近找了些藤草抱进树洞,铺了个草垫席地躺下。

若是,若是当初他没有那么决绝地毁了自己,现在又该活得何等恣意畅快呢?

双臂枕在脑后,我仰面望着树洞上方的如缎星空,万点星辰悬于夜幕,流光溢彩中迷乱人眼。无尘走进来,看我躺在地上正优哉地哼着小调,也跟着并排躺下。

不敢再做细想,我怕自己把持不住冲进房去唐突佳人。他曾拥有天下间绝等容颜,即便现下容貌已毁,但自举手投足中透出的神韵依旧荡人心魄,不知不觉间便惑得人魂不守舍。

"你带我来这里,是为了让我见识迦兰紫藤?"他偏过头看我,手中捏着一片紫晶藤叶。

他,他那表情……

我转头与他对视,笑道:"是啊,这里美不美?"

强迫自己冷静,脑海里翻滚涌现出他晕红的双颊和眼底眉梢扭捏的神色,刚平复的呼吸又是一阵紊乱。

他将藤叶递到我的面前,遮去了我眼前的夜空,悠悠地道:"迦兰和凝晶的爱情,被世人歌颂了千万年,是世间最美的传说。"

心里怦怦乱擂如鼓,脸上仿佛被无数细针刺痛。我握紧双手,任指甲狠狠扎进掌心。

"呵呵!想不到你也有这些小女儿心态,竟然相信传说中的爱情?"我咯咯而笑,穿过叶面看上去,夜空仿佛是被镀了层紫水晶的色泽,连繁星也透出点点紫光。

他颔首,脸上又是一红。我转身走出厢房,轻轻带上门,站在门外再挪不动脚步。

"人活于世,若心中无情无爱,和行尸走肉有何不同?"他的手指纤扬处,藤叶翩然而落,覆在我的额头。

我挑眉,放开手站起身,擦去了鼻水,抱臂居高临下地看他片刻,点点头,"好,我去吩咐备下热水给你沐浴,擦完那药别倒了,药渣还有用处。"

我伸手拈住紫藤,忽然想起一句佛偈,拈花一笑,涅妙心,得我道者,唯有迦叶。

他扑哧一声笑了,脸上微微一红,轻声道:"你出去,我自己擦。"

情之于物,大多是世人作茧自缚。但若心中无情无爱,活在这世上又有何滋味呢?

他显然不信我的胡扯,眉峰如峦聚。正僵持间,我的鼻中缓缓地挂下两行清水,极煞风景地破坏了我正努力营造的庄严形象。

人有七情六欲,原本是最正常不过的事情。我终日视情爱如洪水猛兽,却又何尝不是因为惧怕这噬心毒药的威力,进而丧失了爱人与被爱的勇气?

我伸手捧住他的脸,强制他看着我,一字一顿地道:"我给你上药,是为了救你性命,并不是要占你便宜,你别往歪了想。"义正词严地说完,连我自己都差点信了。

或许,以往竟是我想错了吧……

他轻轻地嗫嚅了一句,我没有听清,干脆凑过去贴在他的胸前。他被我突然靠近的动作惊到,原本望着我的眼神开始四处游移。

我支肘侧卧,望着他问道:"无尘,我心中一直有个疑问,你能否解答?"

"就算闹别扭也总该有个原由,你说得有道理,我给你赔不是。"

他遥看夜空,挽唇而笑,"什么?"

"我……"他张口欲言,嘴角扯动几下,最后化作个倔犟的表情。

"以情爱为借口的伤害,是否就值得原谅?"

"你在固执什么?为什么不让我给你擦药?"

我的话问完,他怔怔地出神半晌,突然收回目光看着我,眼中有流光宛转,灿若辰星。我被他盯得一阵发慌,收起手臂躺下,不再看他。

待了半晌,他看我不再动作,将头转了回来,重又望向我。

"既然你如此问,那我也想反问一句,是人都会犯错,难道就不该有悔改的机会吗?"

无尘咬唇将脸别到一边,眸光中隐约几点水氲浮现,我的小心肝差点从嘴里蹦出去,讪讪地收回手,盯着他发起呆来。

他的话音落,这次换我沉默无言以对。夜幕中一颗流星瞬间陨落,拖出灿烂光华的残影,划过视线。

呃,能看不能动,失算啊失算。

一声无可奈何的叹息,在夜色中响起。

我的双手压着他的双手,那我用什么脱他衣服?用嘴?似乎不太实际。用脚?没训练过,技术上恐怕有难度……

"我不知道。"

"别害羞嘛,咱们这么熟就不要分彼此了吧,要不我帮你脱也行啊……"我无视他正气得战抖的双唇,将他的双手按到身侧。他莹绿如洗的双眸凝住我,我突然意识到一个很严肃的问题。

我举起手中的藤叶伸到面前,借着淡淡星光看着叶脉,错落有致的经络交缠如丝网,像极了冥冥中注定的命轮。

无尘的碧眸瞬间圆睁,不可置信地看着我。我喜笑颜开地探出狼爪,被他啪啪两声挥开。

气氛过于沉重,我转了个话题,"无尘,你有没有想过你的意中人是什么样子?"

被我盯得久了,他偏过头来疑惑地看着我。我极力克制着脸上的表情,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和蔼可亲,而不是一副色欲迷心的狂浪样,对他温和地劝道:"大美人,乖乖把衣服脱了,我给你抹药。"

"我今生自负美貌,曾经想过若是能遇到个绝色女子,与她倾心相恋,共结百年之好,该是最幸福的事……"他顿了顿,偏过头,脸上突然绽出一个诡秘的笑容来,"及至后来,我的容貌为你而毁,因此……"

罐嘴里飘起的热气缭绕在木床青纱帐间,挽幛的流苏丝绦被窗缝里灌进来的夜风摇动,一荡又一荡,割乱了我的视线。

我眨眨眼,无意识地附和一声,"因此……"

我坐在床沿盯着他的侧脸,他纤长的睫毛微微眨动,每一下都极动人。悬于帐角的琉璃灯流泻下柔和温婉的光线,将他的脸笼在一团迷离光晕中。

"因此你得赔还给我一个绝色的小娘子才行啊!"说完,他忍俊不禁地大笑起来。我脸上一红,知道他是怕我多心,因此用笑语掩饰。

我将热罐子放在床边的矮几上,药香飘溢而出,无尘被药味呛到,敛起丰眉,轻轻地抬手拂了一下鬓发。姿态美不胜收。

"那你呢?你的意中人什么样?"他笑够了,反问我。

"你别动,等下我伺候你。"

我毫不犹豫地念道:"我的意中人是个盖世英雄,有一天他会踩着七彩祥云来娶我。"

见我未语先笑,无尘冷不丁打了个哆嗦,看着我的眼神里添了几分戒备。

无尘愕然瞪着我,由衷地叹道:"原来你喜欢妖精啊!"

"嘿嘿嘿嘿……"

我被他脸上的傻样逗得不行,扑哧一声笑出来,"骗你啦!"

他睡了将近两天,精神好了很多,见我捧了一只飘着热气的药罐子凑过去,撑身坐了起来。

他鼓起双颊,装出一副憋气模样,我伸出手指在他脸上弹了一下。

一顺手打发掉苏沫和华叔,此间只剩下我和卧病在床的无尘。将苏沫留下的药煎好,我乐滋滋地捧到他的床前。

天上划过数道流星,我指着流星,边笑边说:"看!传说对着它们许愿,愿望就一定能实现。无尘,你的愿望是什么?"

我刚踏进客栈的厢房,立刻招来华叔,将我冥思苦想了一夜的计划告诉给他。他怔怔地听完,又怔怔地接过我递过去的银钱,毫不犹豫地下楼,退了房。

他立即双手合十,望着流星喃喃祷念,"花丫头快正常起来吧,要不,就快没人要了。"

苏沫在清晨的浓雾中一步三回首,依依不舍地远去了。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半片云彩地潇洒转身。

我望着他,笑作一团,"你可真缺德,居然敢咒我没人要?!"

我与他临窗一番对谈后,彼此卸下防备,他谆谆以告,让我回转醒月后一切须得小心。我回他额角一记栗暴,笑说,你什么时候见姐姐有搞不定的事了?

他念叨完,双掌一拍,"怕什么,没人要,我要,反正我也是个"嫁"不出去的。"

苏沫动身去东皋前留给了我一包草药,殷殷叮嘱这药须每日均匀擦抹在无尘的创口处,并将药渣撒进热水给他浸浴,再配以清淡饮食,不出几日便能将他的身体调养得恢复如常。

我吸口气,凑到他的面前,他潋滟的碧眸中映出我的面庞。我附到他的耳边,轻轻地道:"我的良人,他无须权倾天下,也无须俊美过人。他只要对我一心一意,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日色欲尽花含烟,月明欲素愁不眠。

天上群星化作流星雨,刹那间照亮夜空,照亮了我手中的迦兰紫叶。

第六十二章日尽花含烟

"如果今生让我有幸遇到他,我愿意勇敢一次,爱个彻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