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泼德警官隐含威胁地开口了,语气中没有半分尊重可言。伊莎贝拉突然记起眼前的这两名警察都没有在自己到来时向自己行礼。一开始,她还以为对方的轻慢态度是因为自己是个美国人的缘故,但现在看来,显然这个警官瞧不起的是斯宾塞-丘吉尔家族——
“我们可没有一晚上的时间,公爵大人,让您的女管家将那个女仆带给我们,否则我们就亲自上楼去把她抓下来。您更情愿哪一个呢?”
显然,这也是家族没落所带来的坏处之一。康斯薇露在她心中说道。
伊莎贝拉不知道公爵是出于什么理由,她只是坚信艾格斯·米勒即便犯下了这样的罪行,背后也必然有什么隐情。作为美籍华人,伊莎贝拉天然对警察和司法系统有一种不信任感,她没有忘记纽约警察彼得·梁所遭受的待遇①,同样,她也不会相信一百多年前的英国法庭能在这件事上做出公正的判断。
又或者,他只是很讨厌特权阶级罢了。伊莎贝拉回答道。不管是哪一种,都只会进一步阻碍我们从他手中保护艾格斯·米勒。
伊莎贝拉立刻抬起头,向公爵望去——在他那双此刻近乎银光一般的眼眸里,她读出了与自己一样的犹豫和不安。这一刻,他们的想法与目的是一致的,无论是谁,都不愿意让艾格斯·米勒就这样被警察带走,随即便结束这个女孩的生命。
“汤普森太太,请将艾格斯·米勒带给这位令人尊敬的警官。”
另一边,汤普森太太迟疑着,没有立刻离开,等待着她的两名主人的命令。
马尔堡公爵深吸了一口气,低声向身后嘱咐道,但他也同时举起了一只手,示意汤普森太太先不要离开。
绞死,恐怕是。康斯薇露轻声说道。
伊莎贝拉愕然地瞪大了眼睛,她刚想说什么,却看见公爵几不可察地向她摇了摇头,接着又看向了谢泼德警官。
如果艾格斯·米勒被他们带走了,会发生什么?心里清楚即便是在一百多年后的美国,这也是足以引起掀然大波的罪行,伊莎贝拉不由得焦急地询问着康斯薇露。
“请记住一点,谢泼德警官。即便是作为你们的囚犯,艾格斯·米勒也还是从布伦海姆宫出去的仆人,也还是伍德斯托克的居民,作为马尔堡公爵,我不会坐视她受到任何不公道的对待,听清楚了吗?”
伊莎贝拉不由得捂住了嘴,但不是出于恐惧,而是出于对那个不幸刚来到世上就逝去的小生命的同情,不过,这个举动明显给了谢泼德警官心满意足的满足感。“我就说嘛,这个故事可不适合娇生惯养的贵族夫人,”他咧开嘴,阴森地笑了起来,“好了,现在能请府上的女管家——不管她的名字是什么——将艾格斯·米勒带给我们了吗?”
“但她可是一个谋杀犯——”
汤普森太太顿时发出了一声惊呼,紧跟着的是一连串含糊不清的祈祷。温斯顿与公爵的脸色都阴沉了下来,彼此交换着意味深长的眼神。
一直躲在自己的上司身后没出声的海耶斯警员突然开口了,他的声音极其稚嫩,听上去似乎也就是一个16岁的少年。然而,谢泼德警官阻止了海耶斯警官说完接下来的内容,他脸上仍然保持着那令人不快的笑意,“当然,只要我们能带走艾格斯·米勒——不知公爵大人还有什么要吩咐的吗?”
“那好,公爵夫人,”他恶狠狠地说道,“如果您非要听的话——艾格斯·米勒是一个堕落的女人,她未婚先孕,并残忍地杀死了她刚出生一天的孩子,将他埋在了自己家的后院中,在来到布伦海姆宫前,我与我的同事刚刚从梅尔·米勒,也就是艾格斯·米勒的母亲,的家中挖出了那个可怜灵魂的残骸。”
他最后一句话的语气极其讥讽,但公爵完全不为所动,只是冷冷地瞥了他一眼,仿佛在俯视一只令人恶心的癞□□,“当然有,谢泼德警官,”他轻声说道,“我能谅解你平时不怎么跟贵族打交道,有时免不了会忘记一些礼数。因此,请你谨记,这位是马尔堡公爵夫人,我的妻子,那意味着每次你见到她都必须鞠躬行礼,任何她提出的要求——只要不违反法律——你都没有权力拒绝,我将我的吩咐表达清楚了吗,谢泼德警官?”
“我的妻子向你询问了一个问题,而你要做的就是礼貌地回答。”公爵毫不客气地打断了警官的话语,厉声说道。谢泼德警官脸上一瞬间出现了羞愤交加的潮红,又因为寒风而迅速褪去。
“是的,公爵大人。”愣了一秒,谢泼德警官咬牙切齿地回答道。在公爵的目光的逼迫下,他带着屈辱的表情向伊莎贝拉鞠了一躬,嘴里念叨了一句含糊不清的“公爵夫人”。才让公爵向汤普森太太挥了挥手,打发后者去找艾格斯·米勒。
“噢,公爵夫人,”或许是伊莎贝拉的错觉,眼前这位警官的语气里似乎突然多出了一丝轻蔑,他的语气中也有某种令得她难以定义的恶意,好像在那黑漆漆的喉头后面,谢泼德警官的灵魂正在发出冷笑一般,“我不确定这是一个适合讲给贵族夫人听的故事——”
“我也跟着一起去。”伊莎贝拉低声说道,她没法忍受继续注视着谢泼德警官那毛骨悚然的笑容哪怕一秒钟了,她匆匆脱下温斯顿递给自己的外套,还给了对方。
“容我打断一下,谢泼德警官——”伊莎贝拉忍不住插嘴了,她此刻想说的话也是康斯薇露想问出的问题,“请问艾格斯·米勒究竟——我的意思是——她杀了谁?你不可能指望公爵大人与我相信一个17岁的女孩能够在杀了人以后还若无其事地来到布伦海姆宫工作,难道不是吗?”
“温斯顿,你也一起去。”公爵低声嘱咐了一声,或许是出于担心场面会失控至伊莎贝拉与汤普森太太无法掌控的地步。
“无意冒犯,公爵大人。”谢泼德警官上前了一步,压低了声音,表情有些凶狠,“我知道您自然是不乐意看到我们如此冒昧地来到您的府上,并要求带走您的一位女仆。然而,正是因为考虑到了公爵大人的地位,我们才在一个如此罕见的时刻到来。实话告诉您,我们有证人,也有确凿的证据证明就是艾格斯·米勒杀的人,明早就能从县法院那儿拿到逮捕令——可您愿意我们光天化日之下,把一个又哭又闹的女仆生生地从您的府上拖出去吗?那场面可将会十分地不好看,公爵大人。”
温斯顿点了点头,他与伊莎贝拉便跟着汤普森太太一起离开了。
“这其中怕是有什么误会,谢泼德警官。”听了对方的话,公爵冷冷地回答道,“艾格斯·米勒不过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小女孩,伍德斯托克的本地人,刚满17岁不久,今天下午才来到布伦海姆宫中工作,怎么可能犯下你们口中的谋杀罪行呢?行了,谢泼德警官,我建议你们好好地重新仔细调查一番,然后再在一个更加合理的时间过来——”
等众人走到谢泼德警官听不到的楼梯间,伊莎贝拉才压低了声音询问着汤普森太太。
伊莎贝拉怔住了。
“您知道这件事吗——就是——这件事?”
“公爵大人,”那名被称为谢泼德警官的男人开口了,他的个子甚至比温斯顿还要矮小,但他丝毫没有被公爵的威严所震慑,语气甚至称得上比公爵更不客气,“我与我的同事也不过是为了完成我们的工作罢了,不管用什么办法,今晚,我们都一定要带走艾格斯·米勒,以谋杀罪的名义!”
“噢,不,公爵夫人,不然我说什么也不会让那个女孩过来工作的——话虽这么说……”
“就像我说的,谢泼德警官,今天实在是太晚了,我认为你们最好还是——”
“汤普森夫人?”
马尔堡公爵独自一人站在布伦海姆宫的大门前,在墙上投映出长而消瘦的侧影,他也没有更衣,只是扯去了领结。他的神色不耐又冷漠,看见到来的伊莎贝拉,温斯顿,还有汤普森太太,那份寒意似乎又增加了几分,只是轻轻地向他们两个点了点头,紧接着又转向了警察。
“希望您别介意我这么说——但是这么小的孩子还没结婚就怀孕了,我想这背后一定有什么隐情,尤其是艾格斯·米勒。她是个特别乖巧早熟的孩子,父亲早早就因为疾病去世了,只能与自己的母亲相依为命。我尽管没什么积蓄,公爵夫人,但是毕竟都是一个镇上的人,偶尔我也会买点吃的送过去,意思意思。可谁能想到——唉……”
这是一个无月无星,昏暗无光的夜晚,似乎白日时的好天气不过是昙花一现的幻景,布伦海姆宫的正门大开着,猛烈的寒风呼呼地倒灌进宽敞高挑的前厅,显示出了主人毫无想要邀请门外的客人进入宫殿内部的意图。伊莎贝拉穿的仍然是晚宴时的露肩薄纱晚礼服裙,她来不及回到自己的房间里穿上外套,也没时间召唤安娜,她前脚刚踏进前厅,裸露在外的肌肤便立刻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禁不住地打了一个冷颤。见状,温斯顿脱掉了他的白领结西装外套,罩在伊莎贝拉身上,这才让她暖和了一些。
温斯顿一声不吭,似乎暂时不打算对此发表什么看法。
汤普森太太如是回答道。
如果她真的犯下了这样的罪行,你打算怎么办,伊莎贝拉?
“我想他们没有,丘吉尔先生。来的是一位海耶斯警员(Police constable),还有另一位是谢泼德警官(Sergeant),我没听到多少,但我想他们似乎是来这儿带走某个女仆,但我不知道为什么——”
康斯薇露悄声问道。
“什么?在这种时刻?”温斯顿立刻惊讶地嚷了起来,“他们疯了吗?”
我不知道,康斯薇露。伊莎贝拉为难地回答道,她还在思考,当胎儿还在母亲肚子里时就人为终止妊娠,与艾格斯·米勒的所作所为,不同究竟在何处?她唯一知道的一点是,如果艾格斯·米勒真的犯下了这样的罪行,只能证明那个在她腹中孕育的小生命并不为自己的母亲所爱,也不是在期望中到来的产物。或许她在发现自己怀孕的第一时间,就想要摆脱这个孩子。但是作为一个生活在落后村庄中,没有受过任何教育的小女孩,她可能根本不知道自己能有什么办法终结那个孩子的生命,甚至很有可能没有足够的金钱做到这一点,将他生出来后再掐死或许就是她唯一能想到的办法了——
“我不是有意打扰的,公爵夫人,只是,公爵阁下让我来通知您,有两名西牛津郡的县警五分钟前敲响了布伦海姆宫的大门——”
如果,如果这一切晚一点发生,等她能够开始真正地为伍德斯托克的女性们谋求权益,能够让年幼的女孩去上学,受教育,能让失业的年长女性找到工作——也许事情就会有不一样的结果,也许艾格斯·米勒从一开始——不管是什么原因导致了她的怀孕——就能得到及时的帮助。
“怎么了,汤普森太太?”伊莎贝拉关切地问道,见到对方这个样子,她和温斯顿几乎都是同时站了起来。
伊莎贝拉痛苦地想着。
木门打开了,门外站着的人影立刻结束了康斯薇露内心的话语,只见汤普森太太惊惶的面孔被她手里端着的蜡烛照得惨白无比,毫无血色的嘴唇半张着,她的身体似乎正在微微颤抖,显然受到了某种惊吓。
有什么办法能够让艾格斯·米勒脱罪吗?这可不是21世纪,法庭既没有办法证明那个婴儿是艾格斯·米勒的,也没法证明婴儿就是她杀的,万一是别人栽赃呢?
别担心。坐在她身边的康斯薇露安慰着她。我想汤普森太太不会介意你晚一点将这份表格交给她。也许今晚我可以替你好好研究一下,这样,你只要明天早点起来将我的思考成果写上去——
她在心里询问着康斯薇露。
“请进。”伊莎贝拉那时高声地应了一声,突然意识到汤普森太太很有可能是要来收集她原本该做好的女仆排班表,不由得感到有些尴尬。
我不知道,伊莎贝拉。康斯薇露的声音听上去忧心忡忡地。但是,即便没有那些高科技,法官还是能够判艾格斯·米勒有罪——别忘了,那个谢泼德警官曾经提到过他们有证人,说不定就是为艾格斯·米勒接生的接生婆或者是医生呢?而且,伊莎贝拉,这个时代对艾格斯·米勒这样的女性并不友好,即便她能证明自己是被强奸了——我认为很难——她仍然逃脱不了谋杀的罪名。
“很抱歉打扰您,公爵夫人。”
相信我,一百多年后的世界对艾格斯·米勒也不会有多么友好。伊莎贝拉难过地在心里补充了一句。
就在伊莎贝拉与温斯顿热切地讨论设立一个私人女子学校要通过哪些程序的时候,汤普森太太敲响了小书房的木门。
“这儿就是女仆居住的阁楼了,”汤普森太太在一扇老旧的木门前停了下来,一边说着,一边将一大串钥匙从腰间取下,熟门熟路地打开了门,“如果可以的话,公爵夫人,我想独自去叫醒那个女孩,以免吵醒其他的女仆,知道这件事会让她们极度惶恐不安的——”
又譬如,温斯顿还给了伊莎贝拉一个建议,那就是她可以在本地开办一所私人的慈善女子学校,免费向伍德斯托克教区内的居民开放——尽管此前并没有先例,却也不是一件不可行的事情。晚宴上,除了提到希望能让寡妇来到布伦海姆宫工作,伊莎贝拉还表达了自己希望伍德斯托克的女孩能够摆脱未来不是嫁人,就是当女仆的固有命运的寄望,而一个女子学校的确能帮助她实现这一希冀。
我认为这是一件不可能的事,康斯薇露默默地叹息了一声,说。任何一个17岁的女孩听到自己要被警察带走——不管是否犯下了谋杀——都不可能做到冷静安静的。
譬如说,尽管本质还是帮助贫困的寡妇家庭获得帮助,表面却可以叫做促进伍德斯托克居民就业率计划,甚至可以从慈善晚宴所得到的捐款中专门抽出一部门来负责这个事务。温斯顿还提醒了伊莎贝拉,这些急需帮助的寡妇不止能在布伦海姆宫里工作,只要伊莎贝拉给予一定的补助,村庄里也会有一些店铺和家庭乐于雇佣寡妇来做一些杂活。从根本上,这还有助于改善人们对于寡妇不能离开家庭工作的固有印象的转变。
注:
五分钟前,她还坐在温暖的长书房里,与温斯顿讨论着她在晚餐桌上提出的让寡妇来到布伦海姆宫工作的想法,前者为她提出了一些非常有用的建议,以更能让这个时代的贵族所接受的方式来推行她的计划。
①. 梁彼得是纽约的一名美籍华裔警察,误杀了一名手无寸铁的非洲裔美国人阿凯·格里(详细情况请自行查询),后来被定罪为故意伤害和误杀。这件事情引起了美国亚裔社区的极大不满,认为梁彼得因为是亚裔,属于少数族裔,所以不过是美国时有发生的警察误杀黑人案件的替罪羔羊,(因为判得比其他案件都要重,而且后续所有采取的调查方式,审判方式等等都与以往企图和稀泥,掩埋过去的做法不同)。
等伊莎贝拉来到布伦海姆宫的大门前时,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