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顷刻间,赵长宁就被清退出场了,只有三位大佬留在牢内,他们这些小官在外面吹风。
周承礼像没看到她似的,又转过头跟左侍郎说:“他既已经奄奄一息,倒不如休息两日再审。换个人刑讯——”又是语气一顿,“让这些人先出去吧,我不喜欢有人在场。”
不远处就是刑部的马厩,大雪天马厩的棚盖着温暖的稻草,马们的皮毛都油光水亮,慢吞吞地吃草。末尾那匹马小了一大圈,看着他们这些在外面吹冷风的官员,甩了甩马尾巴,悠然自得。然后长宁才发现这匹“小马”分明就是纪贤的驴,它脖子上还挂着刑部专用的牌子。跟马养在一起,抢马的草料吃,马儿们都怕它三分。
那接下来的刑讯该如何进行?
大雪又开始飘扬,只见得有个穿着厚厚长棉衣的人走过来,懒洋洋地抱了个手炉。仔细一看却是个熟人,纪贤。
周承礼看着她,嘴唇微动,竟没想到她会在这儿!
赵长宁身边的多是刑部官员,给纪大人打招呼。纪大人看到了赵长宁,笑眯眯地说:“咦,这不是赵大人吗?许久不见啊。”
周承礼回过身,他是在看挂在墙上的刑具,刑部的刑具一向是最全的。刑部的环境阴暗,他从头扫到末尾,才看到坐在那里的赵长宁,一开始周承礼只是感觉相似,等赵长宁抬头起来,他才发现真的是她!她表情宁静,手执毛笔,执笔的姿势,还是他亲自纠正过的。
“纪大人这么冷还要出门?”赵长宁笑问。
赵长宁坐下来蘸了笔墨,将二人所说的写下来。
“人穷志短,出去喝杯酒而已,赵大人要一起去吗?”纪贤道。
好吧,现在她又变成辅助角色了。
本朝的官员俸禄真的很低,例如某清官,是出了名的清廉,平时只靠俸禄吃饭。他老娘过生日的时候买了两斤肉吃,竟然传为稀奇事,连皇上都问身边的太监:“朕听说XX昨天买肉了?”
周承礼似乎在沉思什么,沈练看了会儿,招手叫长宁过来,吩咐道:“去写证词。”
纪贤在京城为官,从没有人知道他家世如何,只靠俸禄活,当然是真的很穷了。
曹思雨闭了闭眼睛,血从他的额际缓缓流下来,他疲惫地道:“说了这些还不够么?别的什么都没有了……”
“不善饮酒,纪大人去吧。”长宁淡淡笑道。纪贤就道:“那赵大人继续吹风吧。”从马厩里牵出他的毛驴,骑着毛驴一颠一颠地走了。
“曹大人尽可将一切招了,免得受这些苦楚。你也知道周某人是读书人,见不得这些血腥的场面。”周承礼温柔地说,“但周某人若是真的动了手,却是比常人要狠些的,曹大人要考虑清楚。”
凛冽的北风从空旷之处席卷而来,吹得满天满地都是乱雪。
浑身冷汗的曹思雨抬起头,一看到周承礼,眼睛里出现一抹奇异的亮光,随后又慢慢将头低下了,声音喑哑道:“……竟然是你!”
天色暗下来,大雪不断地下着,赵家却是前所未有的热闹。挂了红绉纱灯笼,前院还摆了几桌席面。数位朝廷大员前来道贺,车马将门口堵得水泄不通。
一众人围拥着周承礼坐下,他还含着笑跟刑部左侍郎说话。说完之后才看向犯人,随后下了位置走到他面前,淡淡地问了句:“曹大人?”
都察院佥都御史周承礼复职了,多年前他被外派去江浙一带,至于去做什么没有人知道。这番回来却是官复原职,早年听闻过他威名的、与他结交的都来了。他笑语晏晏地站在宾客之间,与同僚对饮。
他是佥都御史,曾经在京城任职,备受别人尊敬……这是她认识的那个七叔吗?
一辆轿子停在门口,轿子门压低,有个人从轿子里跨了出来,却是身着正三品官服的杜成。自从赵长宁与杜若昀的亲事不成,杜成已经很久没有踏足过赵家了。原来周承礼在官场从未表明过他是从赵家出来的,现如今杜成才知道是周承礼是赵家的养子。他看着“赵府”二字叹了口气,对随从道:“行了,进去吧。”
竟然是周承礼!
赵老太爷听说杜成来了很惊讶,亲自去迎了杜成进来。进来之后杜成与周承礼、赵老太爷进了里屋说话。
赵长宁却看着那张熟悉的脸,怔了很久不知道说什么。以至于这个人被簇拥着走到了前面,她也没有出声。
赵长宁坐在宴席中间喝茶,自从七叔这次回来后,走到哪儿都是众人围拥,可见身份是不一般了。都察院佥都御史虽然和詹事府少詹事同为正四品,但是佥都御史却是有实权的,两者比不得。她连单独跟他说句话的机会都没有。她百无聊赖地偏头对四安说:“四安你看,这时候咱们头上那块匾额要是掉下来了,砸死十个人里有八个都是太子党。”
“吴大人太客气,带我去看犯人吧。”这人说话的声音一贯朗和。
四安“哦”了一声,好久才问:“少爷,什么意思啊?”
“竟然能看到周大人亲自前来,您多久没有在京城出现过了,真令刑部蓬荜生辉啊!”那侍郎大人说话非常的客气,笑道,“您请这边来!”
“自己想吧。”长宁笑着拍了拍他的肩。
人群喧嚷,好久后她才看到门被打开了,有个人缓步而优雅地走进来,随从下属跟在周围簇拥着他,赵长宁从来没见这么多人簇拥着他。他穿了件新做的官袍,正四品云雁纹的补子,绯红色官袍,嘴上带着笑容。
赵长淮侧头看了看长兄喝茶,嘴角微微一扯。“那大哥也是其中一个了。”
赵长宁是小官,没道理小官也不去。于是这边的审讯暂时停了,她就跟在后面垂手等着。听说这位神秘的佥都御史是刚回京城的,而且手段了得,沈练也觑他几分,赵长宁倒是有点好奇。
赵长淮受翰林院侍读学士赏识,前段时间已经升为修撰了。如今翰林院的庶吉士里,他是最出挑的一个。他坐在那里默默地喝茶,似乎周围的繁华,都与他的干系不大。
当官的都比较怕都察院的人。侍郎和沈练都挺慎重的,站到了门口去迎接。
有时候看着这个弟弟,赵长宁也有种他心思沉如大海的感觉。他竟和周承礼一般,让人看不透。
侍郎先站起来说:“怕是佥都御史来了,他这一回来沈大人尽可放心了。这个人最厉害不过了,早年审问犯人,逼供,套供,他最拿手。当年在京城里非常有名气,人人都敬他三分。”还对后面的官说,“快过来,今天让你们这帮小子开开眼。”
梦里,他最后官至兵部侍郎。
要到了询问的末尾了,门外的动静却喧哗了起来,似乎有人也进来了。
赵长宁没有接他的话。
之后沈练问一句,曹思雨就回答一句。刑讯逼供倒是的确有效。
等宴席散了都没有看到周承礼,但应该是要去给他请安的。回屋子里看了两本卷宗,长宁才去东院。
皮肉绽开的感觉,分明不是她亲自施刑,却似乎留在她的手上。
周承礼还在跟个长宁不认识的官员说话,看到她过来,招手让长宁随着他一起出来。周承礼背着她,面对雪夜,问她:“今天我看到你在刑部,做什么?”
赵长宁才坐回去继续记证词,她看到沈练看了看她,对于初次刑讯的人来说,赵长宁做得还可以了,非常淡定。但其实赵长宁拿笔的手却始终在发抖,克制不住。
“刑讯犯人,我是跟着沈大人一起去的。”赵长宁说。她原来有很多话想问周承礼,但这个时候,外头是雪夜,头顶是灯笼,冷风静静地吹拂着。她却不知道该从何问起了。
“说!我会说的!”在极端的疼痛下,人类本能地开始屈服。
周承礼转过身看她,他比她高了很多,长宁笼罩在他的身影之下。她闻到他身上一股陌生的淡香。
“你可愿意说了?”赵长宁几步走到他面前道,“大人要是愿意,我自然让他们停手。大人不愿意,我也保不下大人。大人可别忘了,被抓的不止是你一个,还有别人。倘若他们先说出来立了功,大人就没有可说的了。”
“你刑讯犯人了?”
赵长宁一看,各位大人的脸色都很漠然,并不为所动容,果然都是练出来了的。
赵长宁点头:“既然是大理寺官员,倒也无可避免的。”
那锥子入肉,曹思雨的惨嚎声也响起,却被人按着手躲也躲不开。他道:“别进去了……别进去了……”
周承礼很久没有说话,他只是看着她,替她挡住从外面吹进来的风。“怕吗?”
赵长宁只能叹道:“用刑吧。”
赵长宁笑了笑:“很奇怪,我也以为我会怕,但却觉得那不是怕,而是一种说不出的感觉……说不清楚。”
曹思雨挨了鞭子,却还有力气冷冷地看了赵长宁一眼:“呸!你们这些狗官,我绝不会拖累别人下水!”
周承礼就叹了口气:“以后还是不要往刑部跑吧,科举做官都罢了,我随着你折腾。这些你怎么能做。下次再让我看到,我当众拉你出去!”他又道,“我这几个月不会在家里住,你有事可以叫人带信到都察院给我。”
他还不肯招,赵长宁凝神片刻,指了第二件刑具,那是一把锥子。这种事也许只需要一个开头,她已经没有一开始那么反感了,淡淡道:“曹大人不承认,只能上第二个,却也是我不想的。这锥子既可以穿大人的手,还可穿大人的眼。大人切莫再倔强了,否则我也不好交差。”
长宁苦笑,七叔还记得她的身份呢,有时候她自己都忘了,她说,“那侄儿就先告辞了。”
那狱卒挥着鞭子就朝曹思雨身上抽去,一打就是一条血痕,有的地方甚至立刻皮肉溅开!赵长宁才注意到用的是生锈的铁鞭,曹思雨似乎想躲避,但却被人按住了,一鞭又一鞭地抽在他身上。赵长宁闭了闭眼睛。
周承礼“嗯”了声同意了。
赵长宁回头一步,轻声道:“打。”
赵长宁离开了东院,走在路上的时候,周身都浸没在黑暗中。赵长宁突然顿住了脚步,抬起了手。
曹思雨闭着眼睛冷笑不回话。
她的手,竟然还在微微地发抖。
立刻有个狱卒上前取了鞭子下来,然后沾了盐水,试了试松紧度。她走到犯人面前,看着他:“曹大人,我再问一次,你从什么时候开始贪污税银的?跟孙秉勾结多久了?”
刀入骨,锥入肉,血液飞溅的声音,皮肉绽开的声音。有些是真的,有些则是她臆想出来的,但是都很清晰。
赵长宁选了个最传统的——鞭子:“就那个吧。”
她把发抖的手握成拳头,表情冷了一些,她必须要学会心硬。这个世界里除了自己之外,谁还能真正的庇护她?
赵长宁低低一叹。这是大理寺常用的刑讯手段,有些犯人太嘴硬,用此让他招。当然,屈打成招的是谁也不知道的。她需要狠下心来,至少她很清楚,根深蒂固的习惯绝对不是谁能轻易改变的。而且她也不能够心软,必须要心硬起来,否则官场之路难以走下去。
她轻轻地喃喃了一句:“所见非真,所听亦非真。”
沈练在她背后淡淡道:“磨蹭什么,快选。”
四安跟在她身后问:“少爷,您究竟在说什么?什么不是真的?”
赵长宁袖中的手微微一抖,她缓缓地朝犯人走了过去。目光在那排刑具上游移,她不知道这些东西究竟是什么用途,有些很常见,鞭子、锥子、夹板,但还有些稀奇古怪的,根本不知道它们怎么用。
赵长宁摇了摇头,将肩上的斗篷拢紧,淡淡道:“无事,走吧。”
“怎么了?”沈练不为所动,“大理寺官员,刑讯逼供都不行,如何做得了寺正。”
三天之后,曹思雨的审问就有了结果。
赵长宁站起身低声道:“大人!”她从来没有刑讯逼供过,在她看来,刑讯逼供实在是太残忍了。理智告诉她,这个人是个贪得无厌的狗官,但他看上去只像个六十多岁的老人,跟祖父差不多的年纪,脸上尽是皱纹,疲惫不堪。
周承礼是皇上调回来专门审查税银案的,都察院专门督察官员贪污,这方面比大理寺跟刑部厉害。
“不用刑怕是不肯招的。”沈练就不再继续问了,叫了赵长宁淡淡道,“给你一刻钟,接下来你问,刑讯逼供,你选刑具。”
听说周承礼用了十二种刑法,一种比一种残酷,令人毛骨悚然。最后崩溃的曹思雨才吐露出,是三皇子在背后指使。赵长宁不知道这个结果是不是周承礼逼出来的,这段时间她都看不到他。而沈练的确也没带她去过刑部了。
赵长宁看着这个昔日从二品的大员,他现在只是个疲惫的老人,没有半点大员的风光,不过是个阶下囚。说句话都要缓半天,但却很倔,无论沈练问他什么,都是一样的说法。‘没做过’或者‘不知道’。她在一旁记证词都有些无从下笔。
一时间朝廷中的三皇子党人人自危,证词递到了皇上面前,三皇子就被罚了禁闭,听说李贵妃在书房外面跪了两个时辰,皇上也没有松口。
沈练讯问得很冷酷,也很迅速:“背后还有谁牵涉?”或者是“还有没有窝藏别的银子?”
这样一来,三堂会审主笔这个位置,却没有人愿意去了。
今天审的是主犯,山东布政使曹思雨。他六十多岁的年纪,有点精疲力尽,蓬乱的发垂下来,新长出来的那一段已经雪白了。
原来没牵涉到皇子的时候,这是个美差。但倘若在写证词的时候,冒犯了皇子惹了皇上生气,可能连命都保不住!沈练一时连个人选都找不到,许大人不肯推荐蒋世文了,庄肃也不推荐小师弟了。这事可不能开玩笑,写好了皇帝未必高兴,写得不好惹得皇帝大发雷霆,脑袋搬家就是一句话的功夫。
左侍郎和沈练相互见礼,然后按官职大小坐下了。
最后,沈练把赵长宁找了过去,告诉她:“——这个主笔由你来当。”
走在犯人前面的是刑部左侍郎,带了好些刑部的官。
庄肃当即就生气了,道:“沈练,你要干什么!现在让蒋世文过来当主笔,他不是很愿意吗?”
这还是赵长宁第一次到刑部大牢里来,刑部大牢比县衙大牢好得多,而且戒备更加森严,沈练用腰牌过了三道门禁,才带她走了进去。里头有一间很大的刑室,屋顶盖的是透明的琉璃瓦,天光从外面撒下来。墙上挂了许多的刑具,有些赵长宁认识,有些她不认识,但是这些刑具都黑沉沉的,似乎凝着血迹。很快就有脚链的声音响起,有几个犯人被押了上来。
沈练凝视着赵长宁:“你记住了吗?”
赵长宁请安:“沈大人来得早。”沈练颔首:“跟我进来吧。”然后就带着她往里面走。
赵长宁拳头握紧,但还是应了声“是”。上司的话,哪里有你反对的余地。
第二天要去刑部,长宁一大早就起来了,穿了官服,走到了刑部大牢的门口,见沈练竟然已经带着两个随从在等她了。
她心里想着这桩案子,以至于在教导五殿下的时候有些走神。沈练这次选她做主笔,大理寺倒没有人有怨言了。
“长宁明白。”赵长宁说,二叔这个人很有大局观,其实这一年来对她也不错。徐氏的事情后,他还送了一个田庄、两个铺子给长房。长宁看了看堂屋里那块她看了十多年的,“德行如一”的牌匾,牌匾的边缘有些地方有裂纹了。这个赵家她也住了近十年了。虽然不是显赫人家,但衣食无忧。这里毕竟是她的家。
赵长宁给五殿下布置了一篇字,孩子就在那儿乖乖的写。他拿笔都还不太稳。
赵秉礼摇头:“你在大理寺小心些,很可能会跟税银案有关。”他说,“家里这些老弱妇孺还要我们守着,赵家的荣辱是一体的。”
过了一会儿他抬头道:“赵大人,你有什么心事吗?”
赵长宁看着他:“您这话怎么说?什么把柄?”
长宁就看着他,朱明谦说:“我今天写错了三个字,你都没有提醒我注意。”
赵承廉沉思,赵老太爷却精神不济了,长宁就扶他回去休息。等回来的时候发现二叔竟然还等着她,见她进来了,就对她说:“长宁,太子殿下的人正在找一些把柄。”
这孩子不愧皇室血脉,小小年纪聪明异常,甚至还有过目不忘的本领。可惜上头三个哥哥争得你死我活的,他的年纪还太小,等他长大,那三个早已经争出了胜负,黄花菜都凉了。
如今赵长宁在家里也有话语权。她看着堂屋里这些人,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因为她不知道谁最后会坐上皇位,太子也不一定就是皇上,若新皇不是太子,最后的下场会非常的惨。但是太子对赵家、对她当真没得说,她缓缓说:“二叔倒不妨再等等,若没有大把柄,进谏也只是蚊子咬一口,没什么作用。”
这样一想,长宁对这个干净无暇的孩子又柔和了些,半蹲下身跟他说,“下官方才没有看到。殿下写错不打紧,后面更正就行了。”
赵老太爷叹了口气,他是老了,觉得日子平平淡淡也好。不过儿孙不这么想,他叫赵长宁坐到他身边来:“宁哥儿,你觉得呢?”
朱明谦却放下笔,奶香的小身子下了座位,走到赵长宁身前,稚气地问她:“赵大人,你是不是担心太子哥哥?”他说,“前段时间,母后就为了太子哥哥担心得吃不下饭。太子哥哥会做皇帝的,你们就不要担心了。”
“我虽不懂,但也觉得二弟的话有些道理。”赵承义虽然只是工部主事,但朝堂的情况还是了解的。
赵长宁听他说这话,却立刻皱了眉头,握住了朱明谦的肩膀道。“殿下,你这话是从哪里听来的,是不是有人教你的?”
“父亲,俗话说富贵险中求。”赵承廉却道,“你若什么都没做,不是功臣,太子殿下登基后何以重用咱们家。”
她第一反应是有人要害朱明谦,这话她听了倒还好,被有心人听去了。朱明谦和太子都会遭到皇上的厌弃,毕竟帝王无情,最忌惮的就是别人觊觎他的龙椅。
前段时间太子殿下亲自到皇上榻前侍疾,皇上毕竟还是疼惜他的,所以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但是太子党却再也不敢放松了,一直紧盯着三皇子,现在皇上身子不行了,三皇子怕也按耐不住了。
朱明谦摇了摇头:“没有人教过我。”
赵长宁听到这里端茶的手微动。三皇子和太子撕破脸了,这其实就是不久前的事情。九月九那天宫里祭祖,由太子掌管的祭器莫名其妙地被窃了,一时也没找到替补的。九月九祭祖是大事,三皇子的人更进言说太子殿下“不敬先祖”“不遵圣训”,因此皇上很不满意,竟当堂说了太子殿下一顿。长宁那天去教五殿下写字,第一次没有见到太子殿下,她知道太子殿下心里不好受。
长宁还是心存疑虑,非要问个清楚不可。否则让这个孩子到处去说,那岂不是害了他!“那殿下这话可对别人说过?你要老实告诉微臣,可是有嬷嬷教你的,还是三殿下身边的人?”
只听赵老太爷说:“原来你虽是东宫辅臣,但是三皇子和太子殿下井水不犯河水,至少表面还是平静的。如今你要出头去进谏,是当真把我们家拖进了旋涡里。怕的是经不起折腾。”
炉子烧得暖烘烘的,风吹动帷幕,光影一阵一阵的明灭,孩子陷入团团的雪光中,更精致得如雪球一般,他抿了抿嘴唇,说:“不是别人教我的,是我梦到的。”
赵长宁走上前见礼,下人立刻给她端了凳子、捧了茶上来。
“我还跟嬷嬷说过我的梦呢。我梦到赵大人跪在金銮殿上。太子哥哥坐在龙椅上……然后嬷嬷被吓到了,告诉我对谁都不能说,让我赶紧忘了这个梦。”朱明谦看着她,“可是做这个梦的时候,我还没有见过赵大人,怎么会梦到赵大人呢?”
等走到了正堂,赵长宁才解下斗篷,身后的陈蛮立刻就接了过去。赵长宁回头一看,满天的大雪细碎纷乱,今年的大雪比往年下得都要早。赵长宁跨进屋里,看到赵承廉、赵老太爷跟父亲在屋内说话,赵家最有说话权利的男性们,脸色都有些沉重。
赵长宁许久没有说话,因为她太惊讶了。
既然他对自己有心,赵长宁也不想耽搁了他,一直让陈蛮继续读书,一年后可以参加乡试。
首先她在想是不是朱明谦在撒谎,但接下来她觉得不是,如果五岁的孩子有这个心计,他也没有目的啊。既然她能梦到,为什么朱明谦就不可以。只是……两个人梦的内容怎么是完全相反的。在她的梦里,登基的是朱明炽,但朱明谦却梦到了太子殿下登基。
陈蛮这个人聪明,赵长宁的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他就知道赵长宁需要什么。
“殿下,你嬷嬷说得对,这话不能再说了。”长宁摸着他的头缓缓说,“否则你会害了你的太子哥哥的。”
以前大冷的天,她的屋里从来都不烧炭。有陈蛮在,屋里却总是暖烘烘的。
朱明谦点点头,听了长宁的话,“我不会对别人说了。”
陈蛮跟在她身后把手炉递给她,原先赵长宁是不肯用手炉的,但是陈蛮发现她的手容易冷,出门无论如何都要带上。一来二去的,赵长宁就习惯了手炉的温暖,离了半天手就冰凉得难受。她突然意识到人的懒惰腐败都是惯出来的,原来的她怎么可能这么娇贵。
这时候书房的厚棉帘被挑开,两个人一前一后走进来,其中一个笑道:“你借她来给五弟授课,我看着两个却是一起在偷懒。”
下午回家的时候,雪才稍微小了些。赵长宁先下了马车,凛冽寒冬里风吹着,吹起她的衣袍,脸更如玉一般微透,透出几分清冷的气质。
赵长宁一看,是太子和朱明炽进来了,立刻跪下请安。心里立刻想,刚才的那些话他们二人不会听了去吧……
“看看吧,你我也做不得主,最后还要上报皇上和户部。”沈练说。这个主笔的位置,其实就是个露面的机会。
“二位殿下安好,是五殿下想让微臣给他折纸鹤,可微臣不会。”长宁说。
“一般寺正要升寺丞,没有个三五年是不行的。”庄肃说,“看小师弟有没有这个造化了,成了大理寺寺丞,才有进三堂会审,面见圣上的机会。”大理寺寺正到寺丞是一道坎,成了寺丞才有正式参与大理寺议事的机会。
朱明谦立刻反应过来:“太子哥哥、二哥好,是明谦想要纸鹤。”
“他还需要磨练,太年轻了。不过心性倒是不错。”沈练淡淡地道。
朱明熙一笑:“要纸鹤,你要问你二哥,他做这些小玩意儿是最擅长了。”
庄肃仍然笑眯眯的:“我知道你不喜欢蒋世文。又听到你要带小师弟去刑部,可见你是欣赏他的。你这个人怎么还跟以前一样,欣赏别人也不明说,肯定没少折磨人家吧!”
朱明炽本来就中立,虽然三皇子出了事,可是他跟太子的感情却丝毫没有受影响。他穿着件玄色的锦缎薄袄,大冬天的,似乎也不觉得冷。西北边界苦寒,想来京城的这点冷还不算什么。朱明炽听了之后就笑了笑:“纸鹤有何难,倒不如给你些更好玩的。”
“行了,主笔这事暂时不定,等我考核两日再定吧。”沈练说完便让他们退出去。然后他坐下来数落庄肃,“什么师兄师弟的!你两年没回来,一回来就要推举别人做主笔,传出去别人怎么说!”
说罢叫内侍去拿了些席草来,他只用单手,席草却灵活地在他的手指间绕来绕去。他的手掌很大,想来拿剑的手都是这样的,五指非常的灵活,不一会儿一只蚂蚱就成型了,再拿了几根席草,编出一只小鸡来。
沈练则握拳抵唇低咳一声,这个庄肃,师兄师弟一套到处说!传出去让别人听到像什么样子!
朱明谦毕竟是小孩子,看得喜欢得不得了。赵长宁也看了那小鸡两眼,蚂蚱倒不难,其实她也会。只是这小鸡却非得要手巧才编得出来……
一年就升任正五品,就算是沈练,也没有升任这么快的。
朱明炽接连给朱明谦编了好些,叫他捧着去玩,他才从朱明熙这里离开了。
赵长宁苦笑,她好不容易才在大理寺站稳脚跟,有了相对稳定的同僚关系,庄肃的一句话让她被推上了风头浪尖。后面的人都看着她,他才进大理寺一年!而且这主笔一当,就是下任大理寺寺丞了,那可是正五品的官职!
朱明熙却留了长宁一会儿,倒没有别的事,二人兴趣相投,不过是一起讨论诗词曲赋而已。说得尽兴,长宁也有些投入,不自觉地就握住了太子殿下的手,等到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看到太子殿下神色有些不自然了。但他没有躲开,反倒任她握着。
蒋世文脸色一沉,就连沈练的脸色也有些挂不住了。这个赵长宁靠着家族撑腰进了大理寺不说,现在还不知道怎么地搭上了庄肃大人,要抬举他当主笔!当然招人嫉妒。
“微臣冒犯。”长宁笑了笑放开手。
他的推举,分量当然跟一个寺丞不一样了。
“你我何谈冒犯。”朱明熙却说,“我被父皇责罚那几日,你还每天给我送字帖来,叫我静心。你待我的真诚,我明白。”太子殿下突然有一瞬间的沉默,大概是想到了那几日的辛酸。
“这有什么!你沈练师兄刚进大理寺,不过一年,季大人就让他做了主笔,再半年后就成了寺丞了。”庄肃虽然长着一副武官的样子,却眉目慈祥,仔细看看跟吉祥物季大人的神情很像,他轻轻说:“既然许大人推举蒋世文,那我就推举小师弟任主笔。”
其实赵长宁何谈真诚,她求的也不过是自保而已。保自己,保住赵家。但太子殿下对她这么好,她也不忍背叛太子。
赵长宁从刚才开始就一直不出声,听到庄肃在说她,才出列道:“下官资历尚浅,怕担当不起如此重任。”
等从东宫离开,出了朱红大门,长宁才整理了官袍,沿着直道一直往前走。直道上还残留着冬日的积雪,皂靴踩上去融了一地的雪水。
沈练没有说话,那庄肃却看向赵长宁:“小师弟,你怎么不说话,你不想做主笔吗?”
冬日灿烂的午门外,赵长宁看到一辆不起眼的马车等着她。
寺丞许大人刚说完,蒋世文就出列了一步,谦虚道:“谢许大人举荐,下官惶恐,却也愿意为了大理寺一去。”
朱明炽坐在马车里,正披着件灰鼠皮的斗篷看书,炉火照着他坚毅的侧脸。有的时候长宁就在想,他究竟能看懂什么书,他不是不通四书吗?
虽然沈练这么说,但跃跃欲试的人还是不少,个个都想当主笔。大理寺寺丞许大人就上前一步道:“大人,下官倒是想推举蒋世文,他在我手底下做了五年,经验丰富,也从来没出过什么岔子。”
朱明炽看她穿得多,想她应该是怕冷,就将火炉拨得更热了些。然后说:“大理寺有一道腰牌可畅通各处监狱,我要你帮我进刑部大牢,不能有别人知道我进去过。”
“然后就是主笔人选的事,税银案兹事体大,皇上也非常关注。此次主笔的人选,不出意外的话就是下任大理寺寺丞了。”沈练在这些大理寺寺正、寺副里扫了一眼,“当然,主笔的人不能丢了大理寺的颜面,若没做好,别说寺丞了,本职保不保得住也说不定。”
赵长宁顿了顿问:“殿下想进去见曹思雨?”
“好,你继续说。”庄肃伸手示意,他不再插话了。
朱明炽抬起头,看着长宁往后一靠:“你只管做就是了。”
“庄肃……”沈练有点无奈地看着他。
“若以后出了岔子,刑部有记录,很容易就能查到下官头上。”赵长宁淡淡道,“所以下官要问清楚,殿下究竟要做什么。”
“既然是挂在季大人名下,那就该叫师兄才是。”庄肃笑眯眯地看着他,“不如你来左寺吧,跟着沈练有什么好的。他这个人无趣得很,你可别跟着学了他那套,成天板着张脸!”
朱明炽偶尔会找赵长宁替他做点事情,赵长宁倒是想不做,可又不敢不听朱明炽的。更何况这位可能日后要登上帝位,如果不是原则性的问题,赵长宁一般都不会回绝的。也许她天性怕死吧。
赵长宁更加确认这个人就是庄肃了,给他见了礼:“庄大人好,下官赵长宁,才进大理寺一年。”
朱明炽嘴角一扯:“放心吧,我只是问点事情。又不会杀了他,再者这段时间提审他的人很多,没有人会知道的。”
沈练忍不住嘴角一抽,说:“他是刚进来的大理寺寺正赵长宁,挂在季大人名下,我偶尔带他做些事。”
赵长宁却觉得这件事有风险,但凡会留下证据的事情都有风险。
赵长宁应了喏,那陌生男子这才看到了赵长宁,颇有些好奇:“咦,这个人我怎么没见过?长得细皮嫩肉的。”
朱明炽不出声等她,见她不语,低笑一声,然后半跪起身。长宁浑身一紧,朱明炽已经靠得很近了,再多半寸就要挨着她了。马车的空间这么狭小,她几乎整个人都在朱明炽的压迫下,浑身紧绷。只听朱明炽冷冰冰地在她耳边说话:“你不是喜欢我吗?为我做这点事都不愿意?”
“我也没想让你去。”沈练淡淡地说,他的目光就在众人里扫了一圈,叫了赵长宁:“你明日跟我去刑部吧。”
赵长宁手握紧,看到他结实的手臂就在身侧,几乎要将她抱在怀里了。淡淡地道:“殿下言重,只是我实在是不知道——我什么时候喜欢上殿下了。”
这陌生男子就笑着说:“让我断案还行,刑讯我可不擅长,你带个别的人去吧!”
朱明炽眼睛微眯:“你这样的人——”然后他顿了顿,没有往下说。
赵长宁见人太多,进去就站在一边不说话。她听到沈练在跟这位陌生男子说:“你刚回来,那位常年在外督察的都察院佥都御史听说也回来了,皇上也派他协理此案。刑部是左侍郎带着纪贤审理,我们大理寺也要出两个人去审理,最好是在他前面。听说那位佥都御史非常厉害,早年名声很盛,他一出来估计就没咱们什么事了。”
赵长宁这样的人,对别人的喜欢即是引诱。她的每一寸肌骨,每一个动作。若常人知道这个人着女装究竟是什么样,这样的对比有多强烈,肌肤相亲是什么感觉,怕早就按捺不住了。
说起来大理寺的职能很复杂,不仅管诉讼裁定,到了灾荒年间还要管治蝗虫。经常被外派出去督粮、赈济灾民、捕蝗、清理军队什么的。以至于赵长宁进了大理寺之后,就一直没有看到过这位左少卿。
还是别告诉她了。
赵长宁去了后院,给沈练请安。沈练的屋子里站在寺丞许大人、蒋世文,几个大理寺的大人,还有一个她不认得的陌生男子,面容粗狂,看着很像个武将,却穿了一身文官的云雁纹的绯红色官服。在大理寺里穿正四品官服的,赵长宁又没见过的,她猜测这位应该是一直在河北治理蝗灾的大理寺左少卿,庄肃。
这样的事,她若知道了肯定会真的利用。而且……朱明炽并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抵挡这种诱惑。
寺丞许大人比较赏识蒋世文,想让他做主笔,等他致仕了,蒋世文就能升任大理寺丞了。赵长宁所任的大理寺寺正只能算大理寺正职,当了大理寺寺丞才是正式进入了领导阶层,不过赵长宁没奢想过大理寺丞这个职位。她资历不够,一年之内转寺正已经不容易了,要想升任大理寺寺丞非常难。
看来的确是放错了,竟然这也能弄错。朱明炽坐了回去,说了句:“……你还真是不知所谓。”
三堂会审的主笔,其实就是个记卷宗的人,一般都是从大理寺出个人,人人都会争着当这个人。特别是在审理的案子很出名的时候,基本是抢得头破血流的,因为卷宗不仅要呈递给皇上看,还要张贴出去给老百姓看,有些卷宗写得精彩的会因此而一战成名。日后升迁也是名正言顺的事了。
赵长宁还在想,莫不还是那首《凤求凰》惹的祸,但又觉得朱明炽不会是那种自作多情的人吧。想来想去,平时跟这位爷似乎并不亲近,不过眼下这个事却是要解决的。“既然殿下一定要去,我有办法让殿下进去,不留痕迹。”
“没有,说是就在刑部大牢关着,咱们大理寺过去提审。三堂会审要开堂了,几位大人正在后院合计。”徐恭小声说,“不过我听着,让谁做主笔产生了分歧,寺丞许大人想让蒋大人主笔,但沈大人还在犹豫。”
进刑部大牢的确需要腰牌,而且要记录,但是入刑部却不需要。进去后赵长宁只需说自己未带,借用别人的腰牌就是了,刑部内的人是不需要登记的。
柿子是凉性的,她身子本来就性寒。再多吃凉性的东西身体的底子就更差了。
虽然不知道朱明炽要找曹思雨做什么,但她没有拒绝的余地。
长宁笑道:“我不吃柿子,给你和夏衍他们分了吧,快办正事才是要紧。刑部的人可已经押过来了?”
夜色已深,赵长宁借口大理寺还有些问题没问清楚,带了装扮成司务的朱明炽进去。
自她上次发现了孙秉贪污税银的证据之后,这件案子就一直在漫长的审理期中,当时赵长宁绝对没想到,其间牵涉官员之多之广,几乎动荡了半个户部以及山东一带的布政使官员,其中的从二品大员,山东布政使曹思雨是落马官员中官职最大的。眼下虽然孙秉已经死了,别的主犯都入了刑部大牢,要对曹思雨进行三堂会审,彻底铲除税银案的党羽。
牢门打开,朱明炽的确只跟曹思雨耳语了几句,竟真的一点都听不到。曹思雨却侧过身,炯炯的目光看着朱明炽,干燥苍白的嘴唇微微抖动:“二殿下——”
赵长宁看了看外头的大雪,不知不觉得竟又到了冬天,去年冬天她还在苦读准备春闱,如今就在大理寺任职了。
朱明炽伸出根指头:“不用多说了,明白就是。”
徐恭走在后面跟着进了门,看到桌上的柿子后跟她说:“大人,这经了霜的柿子才甜,幸好前个儿紧赶慢赶摘了下来,否则下雪就吃不了了。”
他从牢里出来,赵长宁倚靠着牢门等他,两人自刑部大牢出来,赵长宁忍了许久才问:“殿下究竟想威胁我到何时?”
赵长宁的书案上也放了一盘柿子,大理寺人人都分得了一盘。
“到我不想威胁为止。”朱明炽看她一脸的隐忍不发,嘴角一挑。随后从袖里拿出一物,放在长宁手上。
大理寺里做杂活的开始扫雪,台阶上,青石路。院子里种的那颗柿子树枝桠上也堆满了雪,还有些小小的柿子挑在高高的枝桠上,如一个个精致的小红灯笼。将大理寺这个地方装点出几分喜庆。
“方才无事随便编的,没什么用,送你吧。”
大雪自天际飘扬而下,这是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已经下了两天了还未停,满世界铺天盖地的白。
赵长宁感觉是个有棱角、冰凉的东西。打开一看,是一只草编的小狗儿,蹲在她的掌心上,吐着舌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