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叹息道:“只是本来我觉得身体好了,还想去学学厨艺。我实在是不善于烹饪,但是今年想着要给我夫君做一顿年夜饭呢。”
莫澜有些心疼地握着我的手。
莫澜听了眼睛一亮,她欢欣地说:“我也正学厨艺,正愁没个伴儿呢,姜夫人也想学,正好一起学吧。我家的厨子以前是万香酒楼的掌勺大师傅,肯定是不差的。”
我对莫澜笑笑,淡然道:“老毛病了,自小大夫就说我脉象奇特,可这么多年还是拖拖拉拉活下来了。前些日子受了伤,可能还有点虚弱吧。”
我在杨府歇息了半日杨夫人才放心让我回去,回去的路上方妈一直感叹着,杨夫人真是人美心善。
姬玉给我的迷药应该只会让我晕倒,不至于使我脉象奇异。那么这脉象,怕是姬玉在我身上下的毒造成的。
“不过夫人啊,杨夫人虽然善良但是脾气有点暴。我听说她开心的时候对谁都可好了,一生气连杨将军都骂得狗血淋头。这暮云城的夫人们哪个不曾是她的密友,后来全跟她闹翻了。夫人你若想学做菜,叶府里的厨子也能教您。去了杨夫人那边怕是要受委屈。”方妈又似乎忘了她刚刚还在夸莫澜人美心善,又开始忧心忡忡。
“不妨事的,叶夫人。只是刚刚大夫为你诊了脉……大夫说你脉象奇异,你是不是有哪里不舒服。”
我笑道:“怕什么呢,她又不会吃了我。”
莫澜连忙扶住我,面露忧色。
回到叶府的时候姬玉已经在等着我吃晚饭,我见了他还没说话,方妈就火急火燎地开口了:“老爷,今天可是惊险了。夫人听着说书就晕倒在地,头磕破出血了。幸好杨家夫人也在,把夫人接回杨府休养了半日,这才缓过来。”
我低眸对莫澜行礼,道:“多谢夫人救命之恩。”
方妈的嗓门很大,声音在整个房间里回荡,像是我真的出了了不得的大事。话音刚落姬玉还未曾有反应,她便开始数落她自己,从早饭时没有察觉到我脸色不好开始一件件反省直到进门的时候没有搀好我让我踉跄了几步。
姬玉要我接近的,便是这一位。
姬玉和我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地笑起来。这方妈虽然说嘴碎了些,但却是很精明的。这么一通话下来,黑的白的都叫她说了,倒让姬玉不好责怪她。
即便是战时也是要过年的,过年之时忌讳血腥,在这一个月里诸侯们基本都默契地暂时休战,吴赵和余之间的战事也不例外。眼下年关将近,杨将军要回暮云来过年了。
于是姬玉也就是和善地说了她两句,就把她遣走了。我坐在他旁边拿起筷子准备吃晚饭,不期然他的手落在了我额角,指腹轻柔地点点我额头的纱布。我疑惑地抬眼看他,他微微一笑:“疼不疼?”
杨即,杨夫人的丈夫,吴国的大将军,吴赵与余国之战的主帅,祖籍暮云。他是现如今吴国最好的将领,按吴国朝中的消息,这场战争会一直以他为主帅。
我和他同时出声:“还好。”
方妈说杨夫人是热心肠的人,今日一见果然如此,对我没有半分怀疑就带入杨府。
他摇摇头,说道:“就知道你要说这个。”
在府内莫澜脱去了面上白纱,露出一张美丽英气的脸庞。三十出头的年纪,她的眼角已经有了些皱纹,但虽说减弱了她的美貌,但也增添了稳重的气质。她穿着一身浅蓝色束袖的衣服,看起来干脆利落。
语气里好像有一丝不满。
见我想要坐起来,她便扶着我喊下人给我拿了个小靠枕。微笑着说道:“这里是我家,你突然晕倒磕破了头,血流不止,我家离茶楼近我就先把你带到我家休息了。啊,忘了介绍,我叫莫澜,我的丈夫姓杨,这是杨府。”
我想了想,从善如流地答道:“疼,我疼。”
我皱皱眉头:“请问这里是哪里?”
他被我这反应弄得愣了愣,无奈地笑起来,给我布菜。
“叶夫人你醒啦。”
“你真是怪人。”
醒来之时我躺在陌生的房间里,杨夫人站在房间里同一个大夫模样的人正说着什么,看到我醒了她急忙走过来坐在我的床边。
我看着他夹到我碗里的猪肝,他怕是早料到我晕倒会受伤,还提前准备了补血的食物。
姬玉这迷药,发作时间确实很准。
“杨夫人如何?”
我听了一会儿便准备离开,那边杨夫人还在聚精会神地听着书。方妈有些意犹未尽,扶着我小声嘟囔想要留下来继续听,正好经过杨夫人身边时,我突然双眼一黑晕了过去。
“热心,热情,听说脾气暴躁,今日还未见识。已经约好过几日去她府上一同学厨艺。”
不过五年,时移世易。
“她在学厨艺?”
可我所知道的只有些世人皆知的事情。比如在姬玉留在燕国为质的这五年里,他的姐姐燕国王后姬乐病逝,年仅二十三岁,他的兄长姬礼在周意图弑父篡位不成被囚禁继而被杀,他母后被废自尽,以及最终燕国的猝然崩乱毁灭。
“她手背上有油点烫伤的痕迹,像是下厨所致。杨府这样的规格根本不用她亲自下厨,若是熟于烹饪的人也不会被烫成这样。所以她是个新手,有意在学习做菜。我试探她说我正想学厨艺,果然试出来了。”
那天听他与顾零的对话,在燕国应该发生了许多不为人知的事情,以至于他性情大变并与周天子交恶。
“……我家夫人真是细心。”
这件事情我隐约听到过,自那件事之后姬玉大病了两年才痊愈。他如今这么擅长用毒,也不知是不是受了这件事的影响。
我并未搭话,夹起猪肝吃起来,姬玉那边却很安静,也不见他夹菜。
我拿起茶杯的手顿了顿。
我转过脸去,他托着下巴看着我,和我对上目光之后笑起来。这脸虽不是姬玉的脸,但眼睛还是他的眼睛。姬玉是笑眼,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弯成月牙型。
说书先生一拍醒木:“有歹人在世子的食物中下毒意图谋害,不偏不倚就下在中秋节上分食的糕点里,而且是有名的绝息之毒。那日所有王子包括燕国世子都身中剧毒,大部分人抢救不及当场死亡。幸而当世第一神医裴牧正在此地,最后他拼尽全力救下三人,便是燕国世子殿下,姬玉公子,和赵国白梧公子。”
“你在看什么?”我问他。
“中秋佳节这天,燕国世子特地请各位在燕国做人质的王子一同赏月分食糕点,这其中自然少不了姬玉公子。可俗话说得好,好心也会办坏事。”
他十分理直气壮地说:“看你。”
那边的说书先生说得正起兴,我便把目光转向了他。
“看我做什么?”
“各位别看现在燕国亡了,十几年前的燕国可是如日中天,与各路诸侯会盟那是天下盟主。各国都派遣王子去燕国为质,就连天子也不例外。姬玉十四岁到燕国为人质,这刚进宫便与燕国世子一见如故意气相投。”
“看你好看。”
生得好看再加上一颗七窍玲珑心再加上一番好演技,可真是令人难以招架。
我拿筷子的手顿了顿,这话听起来真是熟悉,就是对象对调了。我叹息一声,给他夹了许多菜:“叶郎快吃吧。”
我听着便觉得好笑,我早知姬玉魅力无边,却没想到是如此的无边,怕不是上至七旬老妪下至总角孩童,都得为他折腰。
他也不再调笑我,拿起筷子开始吃。他吃饭的速度比我快许多,不消片刻碗里的饭便没了大半,他便如往常一样放慢了速度等我。可能是无聊,他突然问道:“你有什么喜欢的东西吗?”
方妈便喜笑颜开:“我就说夫人这样见多识广,怎么会不知道姬玉公子这么有名的人物呢。”她偷眼看了一眼杨夫人,对我附耳道:“我听说两年前杨夫人见过姬玉公子一面,一眼就看中人家了,只恨女儿还未及笄不然定要许配给姬公子。自打这说书先生开始说姬玉的故事之后,她是场场不落地过来听,还指定要他讲哪些故事。”
我摇摇头:“没有。”
“……有所耳闻。”
“总有那么一两件吧,说出来我给你。”顿了顿,他笑道:“算是你今天受伤的补偿。”
现在坐在这茶楼里,方妈又开始兴致勃勃地与我解说,她先问了我一句:“您不会不知道姬玉公子吧?”
“你向来很会揣摩人心,送给我们的礼物都是最适合我们的最可心的,你便按之前那样给就好了。”
方妈感叹道:“是吧,杨夫人这爱好就特别了。她的父亲也是大将军,她就也喜欢这些刀枪棍棒的。听说书也是,就喜欢听那些打打杀杀的。要么说和杨将军是绝配呢,两个人爱好差不多,又是青梅竹马从小定的亲,自然恩爱。”
“别人的喜好我或许猜的准,但你的心意我从来摸不透,这世上好像就没什么你在乎的东西。你不妨好好想想看要什么。”
“舞刀弄枪?”我看着镜子里给我插发钗的方妈。
姬玉如此执着,我便开始思考我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待我吃好的时候,姬玉也掐好时间放下了筷子,我看向他说道:“我想听你弹琴。”
李家钱庄的夫人喜欢听曲子,刘家灯铺的夫人喜欢打麻将,杜大人家的夫人喜欢踏青赏花,杨将军的夫人喜欢的就有点特别了,喜欢舞刀弄枪和听说书。
他有些诧异。
今天她早上为我梳发时一直念叨着,问我要去哪里转。我便问暮云的夫人们闲暇时候都干些什么,方妈露出一副“你问对人了”的自豪神情,掰着手指一一数来。
我解释道:“嫦乐说,你是这世上最好的乐师,写了很多这世上最好听的琴谱。我想听你弹你作的曲子。”
方妈是原本就是叶宅里的佣人,自我到了叶宅后韩伯便派她来照顾我。她四十左右,非常心直口快,又很爱聊天。出去买趟菜的功夫就能带回来一箩筐的新鲜消息,是个非常不错的消息来源。
姬玉眨了眨眼睛,他好像想起了什么,一丝茫然的情绪转瞬即逝。他缓缓地说:“你说过你不通乐理,不辨五音。”
听书
我点点头:“可是我还是想听,你不是说了要补偿我?”
“是啊,这可是时下最讨喜的说书段子。”
他沉默了一会儿,又笑起来,仍是眉眼弯弯的狐狸样子。
“姬玉公子?”
“好啊,只是嫦乐吹嘘太过,我并没有她说的那么好。”
我呛得咳嗽起来,方妈给我顺着气,说道:“夫人慢点喝。”
我点点头。
我一边想着一边喝了口茶,说书先生在不远处大声说道:“上回话说到那姬玉公子在燕国做人质……”
其实我大概是听不出来好坏的,我只是想听他弹琴罢了。
她坐的位置是大堂里最好的位置,多半是专门留给她的。
就像十四年前我遇见他那时一样。
我抬眼看去,那位夫人看起来三十出头,用白纱遮了一半容颜,可露出来的眼睛还是英气逼人。她穿着一身蓝色棉服,靠着椅背聚精会神地听着台上说书人的话。
琴语
我坐下的时候,方妈在我耳边轻声说:“夫人左前方的那位是杨将军的妻子,她是这里的常客呢。”
虽然已经入夜,但韩伯还是顺利地在琴行关门前一刻买到了店里最好的一把桐木琴。送到姬玉手上的时候,姬玉随意弹拨了几个音,微微皱了皱眉头。
叶宅里负责照顾我的方妈把我带到当地最大的茶楼,踏进茶楼的时候里面的客人已经坐了七成,方妈赶紧和小二沟通起来,安排了我离台子最近的空位子。
韩伯立刻询问是不是音色不佳,要换新琴。姬玉便舒展了眉头,笑着摇头:“琴是好的,只是略有些不习惯罢了。”
在来到暮云第七天后,叶家夫人——也就是我终于养好伤出门转转了。盛名之下出门也成了负担,幸而吴国民风保守,出嫁了的妇人出府必以白纱半覆面,缓解了不少尴尬。
他遣走了韩伯,房内只余我们二人。我坐在床边,他盘腿坐着琴放在膝头,问我想听什么曲子。
如此这般,整个暮云便知道了叶思臣的名字。
他说有许多好听的古曲,可我说我只想听他写的曲子。
一时间整个暮云,上至公卿贵族下至贩夫走卒,没人不知道暮云城安叶米铺最近回来的叶老板,那是个天上有地下无的爱妻之人。
他沉默了一会儿,说道:“好吧。”
叶老板在外行商许久不归,好不容易回了暮云城本就有诸多应酬,但都是来去匆匆准时回府,说是答应了每日陪夫人吃晚饭。更不要说那绸缎坊的布料,胭脂铺的脂粉,手饰铺的簪钗,叶老板都亲自帮夫人挑选。
那双纤长白皙的手放在琴弦上,他没有动。某个瞬间好像风不动,烛火不动,时间凝滞。然后清越的琴声从他的指尖破空而出,如小箭离弦直入人心,继而如同涟漪一层层泛开,带来细小的难以言明的战栗。
作为叶思臣,他爱妻的形象确实塑造得很成功。他回到暮云,这些日子暮云城最好的药材补品流水似的送进府上,说是叶家夫人舟车劳顿生了病急坏了叶老板,便不计成本地给夫人养身体。
我刹那间愣住。
这是他最近喜欢的游戏,在我们的谈话中突然从姬玉的立场变成叶思臣的口吻,以欣赏我被噎住的情形。他好像觉得这情形有趣极了,每每我哑口无言的时候,都会露出真心实意的笑容。
风也摇晃,烛火也摇晃,时间也摇晃,我的心弦也一并颤动着,全是因为那流畅灵动的琴声奔流而来,流过我的身体,我甚至因为它们流向某个无名的终点而感到痛惜。
我默了默,说道:“……那就有劳了。”
对音乐迟钝如我,第一次听到撩拨心弦的声音。
“我可以。”他回答得干脆。
而他只是低眸抚琴,月光和长发落在他的白衣的肩膀随他快速移动的手摇晃,他的指法如此精巧灵活,如同蝴蝶在琴弦间飞舞。
我看着他,回答道:“虽然是夫妻,你也不可能时时刻刻护着我的。”
我以为我会全然听不出这曲子这琴声的优劣,可是此刻我实实在在地感受到了它如此美妙,甚至比十四年前的阿夭弹得更好听。
“南素话虽不多但脾气很好,她主动教你习武便是承认你了。不过如今你已是我的夫人,若还要你自己保护自己,我岂不是太无能了?”姬玉的眼波流转之间是狡黠笑意。
时间没有知觉地流逝着,我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他,却见他的手指颤了颤,一声明显的杂音过后他的手指停在了半空。
话说回这次遇刺,南素说过姬玉公子常常遭遇刺客或者劫杀,要教我习武防身,不过我还没来得及学。我便跟姬玉说了此事。
蝴蝶消失,风也消失。
怕是吴国担心姬玉秘密去赵国策反,赵国担心姬玉暗中去吴国斡旋,两个国主都要辗转反侧。姬玉甚至还没有做什么,就已经将自己化作鱼刺,令他们如鲠在喉,心生龃龉。
我看着他,他看着琴。
姬玉说服樊君出兵救余国的消息很快就会传开,天下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等着他的下一步动作。在这个节骨眼上他却失踪了,还是在吴赵交界处失踪,有多少人会相信姬玉是真的失踪呢?
好像只是沉默了很短的一刻,他抬起头看着我,笑得无辜。
明面上的消息,是姬玉公子失踪了。
“下面怎么弹,我忘了。”
姬玉在暮云落脚后很快收到了夏菀的飞鸽传书,那场袭击里有人受了点轻伤并无大碍,如今夏菀已经带着她们去往赵国,在姬玉的友人白梧公子处休息。
他拿着琴站起身来,理了理衣服上的褶皱,笑着说:“我早说嫦乐对我吹捧太过,现如今你信了吧。”
这个人演起温柔来,可真是温柔至极。
我没有回应他,只是伸手在琴上弹了几个音,那声音笨笨的,并不美好。
最后那锅鸡汤几乎全入了我的肚子,他在一边帮我剔骨取肉吹凉热汤,仿佛甘之如饴。
“果然玄妙的不是琴,而是你。”
我看向他,他对我微微一笑柔声道:“我更怕烫,等等再喝。”
我抬起头,在他不解的目光里微微一笑。
“看你怕烫,这碗晾得刚刚温热,快喝了吧。”
“这曲子很好听,叫什么名字?”
他仍然笑着,只是接过了汤碗用汤匙轻轻搅动。待我喝完我的那碗鸡汤之后,他就把他的这一碗一口未喝的鸡汤推过来给我。
他并未回答我的疑问,而是说道:“你不是听不出来好坏的么?”
“这汤品十分鲜美,叶郎也尝尝。”
“没有听出来好坏,只知道好听。”
我看了看站在大堂两边侍候的丫鬟仆役,于是拿起汤勺盛了满满一碗鸡汤递到姬玉面前。
“我最后都弹错了。”
姬玉忍不住笑出声来,他靠近我轻声说道:“你要是再如此客气,就显得是我强娶了你,又或者是我一厢情愿地爱你了。”
“那也是好听的。”
我慢慢道:“多谢叶郎。”
姬玉站在原地偏过头看了我一会儿,眼里的笑意渐渐淡下去,变得暧昧不明。他说:“你果然听不懂。我弹的不好,以后我不会再弹了。”
是他特意准备的么?他……入戏倒是很快。
他这么说的时候手在微微颤抖。
我看看他,接过那一碗鸡汤吹凉,鸡汤里加了香菇和川芎,喝起来非常鲜美。这样的鸡汤不熬上几个时辰是炖不出来的,我们刚刚来到此处,想必是跟酒楼点了送来的。
为什么不弹了?明明之前在樊国的时候他还会弹琴给苏琤听。
你是我的妻子,照顾你就是我的头等大事。
不过他为苏琤弹那些古曲时从未触动我,只有这首他写的曲子这么美丽。
“你是我的妻子,照顾你就是我的头等大事。若是还能多长几斤肉,便是再好不过了。”
“你还没有告诉我这支曲子的名字。”
“你就不能对自己好一点,爱惜自己一点?有时候娇气些也不是坏事,更何况现在你有我。”他把鸡汤端给我,明明是一张平凡无奇的脸,笑起来的时候却还是让人如沐春风。
“我都忘了,残曲何必有名。”
“你有事。”他不容置疑地说,另一边挽起袖子盛了碗鸡汤。
他的语气轻飘飘的,把所有情绪都隐藏得很好。风声轻缓,窗外树叶沙沙作响,月光落在他紫色丝质的衣服和手中的桐木琴上,勾勒出一个冷寂的银色轮廓。
“我没事。”
我看着他半晌,说道:“那真是可惜了。”
我抬眼看他,有点意外。
他有我不能涉及的领域,或许是那曾在他与顾零的争吵中惊鸿一瞥的过往。
姬玉摇摇头,我们走到了大堂,他引我在一桌好菜前坐下,整整衣冠坐在我身侧:“慢慢来,先把你的伤养好。这一路颠簸你元气大伤,脸色看起来很差。”
第二天我便应邀去往杨府,同莫澜一起学烹饪。刚到府上的时候她正在练武,我站在大堂边看着她把一杆红缨枪舞得虎虎生威眼花缭乱,明明已经是三十多的人了,身姿却轻盈得跟二十出头的小姑娘一样。
“随你喜欢吧。”我低眸轻声说,“我需要做什么?”
待舞完枪,她随手把那枪扔给了仆从,擦着汗转身看到我,微微惊讶地睁大眼睛。
我眼中浮现出一些远去的影子,上次期期拉着我的手喊我九九的时候,遥远得像是上辈子了。
“叶夫人?”
九九?
我向她行礼,她利落地回礼然后笑着走过来拉住我。
姬玉重复了这个名字几遍,然后笑起来:“九公主,姜酒卿,那我叫你九九,可好?”
“让你撞见我练枪了,没吓着你吧?”
也对,他从来没问过我原本的名字。
“夫人您身手好极了,我确实惊讶。”我笑笑。
我看了他几秒,答道:“姜酒卿。”
莫澜摆摆手,一边拉我向内堂里走一边说道:“你不必勉强,之前李夫人强撑着看我耍了半日的刀,吓得病了两天。这暮云的女人们终日里文文静静地绣花听曲儿,见了点刀光剑影就得捂心口。”
“若想行事便利又不引人注目,便要做大人物身边的小人物,小人物身边的大人物。我是贵公子时你是我的侍女,我现在是平民百姓你就得是我的妻子,并且是我的爱妻才行。”他举起拉着我的手,微微一笑:“我该怎么称呼我的爱妻?不知你的本名是什么?”
“暮云女子确实都很温柔文弱。”顿了顿,我说:“幸好我并不是暮云女子。”
待仆役走后,我说道:“看来叶老板同他的妻子是十分恩爱的。”
她看向我我亦看向她,两边都忍不住笑起来。她说:“看来以后夫君不在家的时候,也有人看我练武啦。”
我和姬玉穿过后院的花园来到前厅,姬玉走着走着突然挽起我的手来,纤长的手指一根根扣进我的指缝,我有些惊讶地抬头,便看见一群仆役走过向我们行礼。
练武的时候莫澜还是畅快的,心情很好。但一开始学厨艺她的暴躁就完全显露无遗,明明能把三尺青锋舞得风生水起,倒败在一柄小小的锅铲上。她把那面目全非的鱼连同锅一起哐当扔在灶台上,滚烫的油洒了一地,我身边的万香酒楼大师傅噤若寒蝉,不安地看着莫澜。
吴国与樊国相距并不太远,崇尚奢华的风气和樊国一脉相承,加之这几年吴国连年丰收国势正强,到处都是金碧辉煌的盛景。这座宅院坐落在一片阔气的院落之间,装饰布置都十分简单雅致,不禁脱颖而出。
莫澜极为连贯地吐露出一连串令人瞠目结舌的脏话,然后狠狠地瞪向大厨:“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叶郎两个字出口之后,这样亲昵地称呼一个陌生的名字,让我后知后觉地感到怪异。
师傅以为她是在责怪他,吓得抖若筛糠不知道说什么好,但其实莫澜是在生自己的气。我看看她,便夹了一筷子她做的鱼,再夹了一筷子我的鱼。
“叶郎言重了,走吧。”
然而我没忍住,把我做的鱼吐了出来。
看来我现如今要演的,便是叶思臣的妻子了。
莫澜被我转移了注意力,疑惑地夹了一筷子我做的鱼,然后呸呸呸地吐出来,和我面面相觑。她看看我卖相好看然而难吃的鱼和她卖相惨淡然而可以下咽的鱼,苦笑着说:“我原以为就只有我做不好菜呢。”
姬玉低低笑起来,便起身向我行礼,悠然道:“吾妻真是聪明无双,韩伯已备下酒菜,可否愿意同叶某一起用餐啊?”
“若真的做的好,那还用学么。”我淡淡笑道,莫澜的暴躁似乎被抚平了一些,她蔫蔫地叹息一声,对掌勺师傅说道:“接着来!”
“相貌可以改,声音可以伪装,但习惯和语气很难变。”我指指他的手:“你想事情的时候喜欢捻手指,说话的时候尾音总是比较轻。当然最让人生疑的还是韩伯对你的态度,他对姬玉公子如此恭敬,不像是另事他主的人。”
显然我在烹饪上没有任何天赋,就如同我在大部分的手工活上的笨拙一样,学了许久也只是缓慢地进步。莫澜只是急躁了点,学习的速度比我快多了。她似乎挺喜欢和我相处,日子长了便认我做妹妹,出门见了别人也都说我是她妹子。尽管我话不多也不算活泼,到哪里都叫上我一起。
姬玉捻着手指,问道:“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包括去茶楼里听说书的时候。
看到叶思臣的那一刻,我便意识到他就是姬玉。但其实这张人皮面具做得真是精巧,十分贴合不说,便是再怎么仔细看也看不出来姬玉的影子。
我与她在席间落座,先生还没有开始讲,我问她为何那样执着学习厨艺。莫澜哼了一声说:“我丈夫总说我做饭很难吃,今年等他回来了,我就自己做出一桌饭来给他瞧瞧!”
叶思臣笑出声来,他摇摇头:“真是骗不了你。”
虽然是负气的神情,但是脸却也禁不住地变红。她尽心尽力想要给丈夫准备一个惊喜,只是嘴硬罢了。
“姬玉他喜欢故弄玄虚,比方说现在扮成别人来诓骗我。”
我但笑不语。
叶思臣眯起眼睛:“夫人太过谦虚了,还请夫人细说。”
她有点不好意思,便清清嗓子,问我道:“妹子你为何学厨艺啊?”
“指摘别人是容易的,但总也要看看自己。我不仅不善良,性子也不好,相比下来还是他好得多。”我从容应对。
“想为我丈夫做点什么吧。”我笑笑,目光转到台上开始讲述的说书先生身上。
“心地不太善良?那你为何要嫁给他?”他似乎非常惊讶,挑眉看我。
“毕竟他对我这么好。”
“叶老板说笑了,泊言性子出了名的好,只是心地不太善良罢了。”我微笑着说。
莫澜深以为然地点点头,看来叶思臣的爱妻美名她也有所耳闻。先生一开讲她便迅速转移了注意力,捧着脸专注地听先生的段子。
他体贴地为我倒满茶,那茶应当是极品,便只是倒入杯中便已茶香四溢。
我听着说书先生讲些真真假假的事情,当年齐国灭亡后的四国混战中,姬玉如何帮助宋国灭了其他三国。说来当年我和他的想法也算是不谋而合,都选择了宋国为基点,双管齐下,怪不得事情会这样顺利。
叶思臣偏过头,笑道:“听闻你是泊言的妻子,泊言性子不好,我想看看什么样的姑娘会喜欢他。”
或许这也是他找上我的原因。
我坐在他对面的石凳上,问道:“叶老板见我,想要说什么?”
在说书先生的嘴里,姬玉是个绝顶聪明算无遗策的神人,更是温润如玉皎皎君子。
我原本还在想,他为何要单独见我而不是姬玉,但在看到叶思臣的这一刻我便有了答案。
当“温润如玉皎皎君子”这八个字从说书先生嘴里说出来的时候,莫澜点头应和着,邻桌却传来喷水紧接着咳嗽的声音,好像是有人因为这几个字呛着了,那边传来一声小小的感叹。
他是个相貌普通的年轻男人,穿着一身青色衣衫,气质却是很好的,坐在石凳上请我坐下喝茶,举手投足十分优雅。
“这也太离谱了,姬玉听了要笑得直不起腰来。”
姬玉来投奔的友人。
我转过头去看着邻桌那个蓝色衣衫身形瘦长的男子,他与姬玉相仿的年纪,气质更为儒雅沉稳。可能是感觉到我的目光他也转过头来看着我,为他刚刚的失态报以歉疚的笑容。
我跟着仆人指引来到庭院之中,这座宅子的主人已经在等着了。传闻中暮云最大的米商,安叶米铺的老板,韩伯的主人,叶思臣。
我看了他半天,不禁笑起来。散场的时候我请莫澜稍等便走到他的桌边,他疑惑地抬头看我,笑道:“姑娘有何事?”
夫人?姬玉可没告诉我还要演这出戏。在他的好友面前扮演他的妻子,这并不容易。
“宋长均,长均哥哥。”我慢慢说道。
来的路上韩伯问姬玉我是谁,姬玉不假思索地说——她是我的妻子。韩伯很惊讶,但是并不多问还马上改口称我为夫人。
这回换他愣住了,拿着茶杯的手僵在半空,直直地看着我的眼睛。
我听见这个称呼叹息一声,应道:“来了。”
“你……你是……”
果不其然,待我换了清爽衣裳韩伯便过来敲门道:“夫人,我家主人有请。”
“我是九九。”
沿着小路韩伯把我们带进商铺附近的一处宅院,把我们送到里最好的两个房间里让我们梳洗换衣。分开前姬玉与我说,这里的主人同他是好友,一会儿可能要见我。
他几乎是从椅子上弹起来的,失态地撩起我的面纱,惹得方妈一阵大骂还护鸡仔似的把我和宋长均隔开。宋长均眼眶湿润了,他也不顾方妈的叫骂径直推开她,扶着我的肩膀上上下下地打量我,口中不断感叹道:“真的是你……你还活着,万幸万幸,活着就好。”
韩伯应下,说道:“先生快随我来。”
他是宋息,字长均,先齐太史令之子,齐国世子伴读,和我们一起长大,如同我的兄长。太史令大人故去后他便辞官去周游列国,从那之后少有音讯。
姬玉立刻把韩伯扶起来,笑着说:“早说过不必如此,更不要叫我公子,喊我先生便可。”
我没想到能在这里见到他。
“公子受苦了。”
宋长均被方妈骂的狗血淋头,仍然是又哭又笑难以平复。莫澜看到我们这边的动静便也走过来,小声跟我说——这男人是不是疯了。
我带着他出门拐了几个弯,姬玉就站在墙角笑意盈盈。老人愣了愣,看到姬玉的粗布麻衣一身风尘仆仆,年过半百的人竟然红了眼睛,上前几步拜倒在姬玉面前。
我一边安慰宋长均一边对莫澜说:“这是我邻家的哥哥,如今我亲人都已去世,他的亲族也已经散了。我们虽无血缘关系,如今却如同亲人了。”
我便照着他的话做了,那伙计见我衣衫褴褛面露犹豫,嘀嘀咕咕地说我们韩伯怎会有如此穷酸的朋友,但仍然去通报了。不过片刻便见一灰衣白发精神矍铄的老人撩起门帘,从后院匆匆赶出来,见我便行礼:“烦请姑娘带路。”
宋长均稍稍平复下来之后,听见方妈喊我夫人,惊诧道:“九九,你嫁人了?”
“你去同他们伙计说请韩伯来,有故友等候。”他同我说道。
我点点头,笑着说:“不久前的事情,我的丈夫是安叶米铺的叶老板。”
此地是吴国东部的一处大城市,交通发达商旅众多,算得上是吴国仅次于都城的繁华城市。姬玉似乎对这里很熟悉,径直穿过城中的人流走到西市附近最大的一间商铺前。
“啊,有所耳闻,他对妻子特别好……原来他的妻子就是你啊。”宋长均十分欣慰,感叹着:“没想到如今九九你也嫁为人妇了。”
一路上追兵没有追上我们,也不见夏菀她们的身影,看来姬玉并没有要和夏菀她们汇合的意思。
小时候他似乎说过,担心我嫁人之后和夫君会难以想处。如今看他感叹的样子,应该还是一样的想法。
姬玉取了马带我连夜奔向村镇,到了最近的村子找了大夫为我包扎上药,第二天清晨就把马卖了换了匹新马和一些食物再次出发。每到一个新城便再次换马,如此辗转三日之后,他放了最后买的那匹马与我徒步走进了吴国重镇——暮云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