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侯府里便出了乱子,原是张氏为了没有被带上观景台的事情在庭院中大发脾气,二小姐却突然落水,被一通手忙脚乱地救上岸后因为受惊发起了高烧。
从那时候起我便不喜欢烟火。
事发时二小姐的奶母去给她捡风筝,回来的时候二小姐便在水里挣扎了。二小姐说自己是被人推下去的,但是她没看到是谁。奶母又说她离开二小姐的时候就只有张氏同她的贴身丫鬟在那边,没别的人了。
我生母去世得毫无声息,那时正赶上是父王的生辰,他设宴邀请诸国使节大宴三日,连着放了三夜烟火。每夜我站在绚烂的烟火下和热烈的鼓乐之中,三天未曾合眼。
二小姐是妱元公主的女儿,项少涯唯一的嫡女,老夫人宝贝得不行。这下种种证据指向张氏,张氏慌得不行,声泪俱下赌咒发誓地说自己在二小姐落水之前就离开了,只是除了她的贴身丫鬟没人能作证。
只是偏巧,我也不喜欢烟火。
我路过大堂的时候正是张氏拉着老夫人的手哭着辩白之时,她从人缝里看见我一下子就停了哭泣,指着我对老夫人说:“我……我离开阿燕的时候这婢女见过我的,她可以替我作证,我根本没有时间折回去推阿燕啊。”
我低头应是。我确实不大关心姬玉是不是喜欢烟火,只是偏巧注意到了。
我沉默地看着她,她的丫鬟们把我拉过去,张氏哭花了妆容还尽力做出和善安抚的神态,对我说:“你是姬玉公子的婢女是吧?你同老夫人说说,你就说实话,申时你是不是见我从花园里出来?”
“我以为你不会想要了解公子。”夏菀笑起来,她说道:“公子是经过战火的人,烟火鞭炮这些火药味儿重的都不大喜欢。”
那时我路过花园,确实见她气冲冲地带着她的丫鬟们往外走。
“公子好像有点避着烟火。”虽然他伪装得很不错。
我看着她充满希冀的眼神,做出一副惊惧的样子低声说:“张小夫人在说什么?奴婢不曾见过您。”
她比姬玉还要年长两岁,不算是大美人但是眉眼温柔,笑起来脸颊有浅浅的酒窝。在姬玉的婢女中夏菀威望最高,就连桀骜的嫦乐都很听她的话。
张氏愣了愣,再也维持不住那和善的假脸,用力一推我指着我气得发抖:“你……你是收了别人什么好处,如此污蔑我?”
夏菀愣了愣:“你为什么这么觉得?”
老夫人不耐地低咳两声,少有的语气重起来,对着张氏一顿呵斥。张氏抓着我的胳膊用力到要绞出血来,最终也不甘不愿地松开手,怨毒地瞪着我。
“公子不喜欢烟火?”我问夏菀。
我松松胳膊,道一声打扰便退下了。
我退下站在一边,看着漫天的烟火,周围的贵人们觥筹交错,府外的百姓们欢喜地相依仰望着,到处都是热烈喜庆的气氛。我漫无目的地看了一会儿,目光又落回姬玉身上,他还是靠着椅背,时而笑着看着烟火,时而和两边的贵人们寒暄几句。
二小姐尚在病中,老夫人最后下令把张氏关起来等二小姐康复再做定夺。侯府后院老夫人是说一不二的,无论张氏如何哭嚎还是被关了起来。
“我明白。”
张氏的丫鬟事后来找我,和张氏同样嚣张的脸色,抡圆了手就要给我一巴掌,被彼时我身边的墨潇拦下来。墨潇冷冷地斜那丫鬟一眼,说道:“姬玉公子的婢女只有公子能碰,你算是个什么东西?”
我说出了我的想法,他微微挑眉:“有趣,不过既然是少涯亲近的人,查的时候小心点,没有确凿证据不要出手。”
那丫鬟咬咬嘴唇,指着我说:“你为什么不说实话!你这么害我们小夫人,你会有报应的!”
姬玉开始问正事:“我交待你的事情,你可有怀疑的对象?”
我尚未开口墨潇就反唇相讥:“你要是真信报应,怎么不信你家小夫人现在的遭遇就是上天的报应?天意如此阿止干嘛要阻止?”
这个道理他也明白,所以他才能够妥帖地表演,言语也动人温柔也动人。
从前夏菀就说过,墨潇是众位婢女中最伶牙俐齿的,现在看来果然如此。她原本很讨厌我,现在会替我出头,叫我有些意外。
真心的感情大都难以说得动人,就如苏琤慌乱地转脸过去一言不发。越是能不假思索说出口的动人话语,越是没有真心。
丫鬟说不过墨潇,气得哭出来。
隐秘的暧昧最是撩人,被看穿了便失效。
“究竟是谁要你害我们小夫人的!是楚氏是不是!”
他低头轻笑两声,靠在椅背上慢悠悠地说:“你倒是十分直白。能说得如此坦然动人,可见心里并不这么想。”
墨潇看看我,我摇摇头走近丫鬟,歉疚地看着她说:“姐姐怕是认错了,或者是我当时走神了。我是真的记不清了,小夫人拉我过去时情形紧张就更想不起来。我是姬玉公子的婢女,哪有道理要害你们家小夫人?”
这是我的真心话,我一向知道他是好看的。
我笑着,心里却没有什么波澜。
“烟火是死的,怎么比得上鲜活的人。”
待丫鬟半信半疑铩羽而归,我转过来谢过墨潇替我挡下那一巴掌。墨潇抱着胳膊,有些不耐地摆摆手:“谁叫你反应那么迟钝,我怕她左右开弓给你打傻了。”顿了顿,她打量了我一会儿,意味深长地说道:“不过,你做戏倒是很好。”
“比烟火还要好看?”
“……什么?”
隐秘的暧昧最是撩人。
“你那一副恳切愧疚的样子,我都要信了你。”她偏过头笑笑:“你总是这副无所谓的神情,我有时候真好奇,扎你一针你会不会流血会不会觉得痛。”
他略有些惊讶,那凤目微微睁大,彼时一朵烟火在耳边散开,照亮了我们之间的空气,照亮了他的侧脸和眼睛,也照亮了他眼里我的倒影。烟火破碎时刺啦刺啦的声音如同撒了捧水进滚烫的油锅,热烈地翻涌起来。
她的目光半是嘲笑半是好奇。
我抬眼正撞入他笑意盈盈的丹凤眼,想了想便道:“因为公子生的好看。”
我笑笑回答道:“我也是人,自然是会痛的。”
他转过眼来看着我,问道:“你为何一直看着我?”
和墨潇分别之后我去找了梓宸,他见了我有些惊讶,笑着问是不是有什么进展有没有需要他帮忙的地方。
我上前低声应道:“诺。”
我看着他道:“楚小夫人和侯爷的关系并不像看上去那么好吧?”
姬玉笑着收回目光,手肘撑在椅背上,食指和拇指轻轻搓捻着。他轻轻地唤我:“阿止?”
梓宸挑挑眉,看着我没说话。
这种隐秘的暧昧的气氛最是撩人。
看起来项少涯宠爱楚氏而楚氏有些冷淡,昨日项少涯也带了楚氏上观景楼而非张氏,烟花盛景之下楚氏频频看向项少涯,若项少涯有转头的意思立刻又撇开目光。只可惜全程项少涯也没有看楚氏多少次。
苏琤有点慌乱地别过头去,耳根就红了起来。
像楚氏这样傲气的女人,连子嗣都不屑,却对项少涯流露出卑微的感情。楚氏喜欢项将军,将军并不喜欢楚氏。所以楚氏有怨而冷淡,将军有愧以致殷勤。
烟花初上的时候苏琤偷偷看向姬玉,姬玉正仰着头看着烟火,绚烂的光芒在他的眼底明明灭灭,光影在他的侧脸上交织如同画卷,每寸运笔都恰到好处。他似有感召,转过头与苏琤的目光对上,然后偏过头微微一笑。
虽然梓宸没有回答我,但答案是显而易见的。
登上了阁子苏琤就被老夫人叫去陪在身边了,老夫人极宠爱她,要她同席而坐。苏琤便坐在了最中间的主位上,姬玉位于客位,两人之间离了不小的距离。
我微微一笑,看着他的眼睛说:“奴婢能不能请您帮忙查一个人?”
只要姬玉愿意,他和谁会不相配呢?
布局
夏菀是跟随姬玉时间最长的婢女,应该最是明白姬玉的长袖善舞。
夏菀曾告诉我,她们这八人都会武功,期中要数墨潇和南素的功夫最好,特别是南素的轻功。我叫住南素的时候,她眼里闪过一丝诧异,迟疑地站定。
“姬公子和郡主真是十分相配。”路过的仆役窃窃私语。我闻言转头正好和夏菀对视,她显然也听见了这句话,我们相视一笑。
她本不是多话之人,我一般也不主动找人攀谈,这似乎是第一次我和她说话。她望着我的眼睛里,自然也有几分瞧不上的样子,但更多的是好奇。
俩人并肩而行,有一搭没一搭地谈天,内容多是我一窍不通的音律。看得出经过几天的相处,苏琤很是欣赏姬玉的乐理造诣,看着他的神情已经和最初的傲慢大不相同。他们都生了极好的容颜,俩个人侧脸低语的时候就像一幅画似的,世间万物都沦为背景,只剩这一对璧人艳丽。
我请她帮忙,她有些迟疑但听我说是在办公子的事情之后便很快答应了。
姬玉受邀登阁一同观看烟火,我和夏菀陪在他左右。去往阁子的路上正巧遇见苏琤和她的婢女们,苏琤看见姬玉的时候眼睛一亮,面上却克制得很好,没有露出很欢喜的神情。姬玉也只是低眸微笑行礼,并不殷勤。
正在我想要告辞之时,她喊住了我,有些踌躇地说:“那个……你怎么知道我是南素?”
过了两天便是樊国的节日,按例要在王宫外的郁清湖畔放盛大的烟火,整个樊都的百姓都能观赏。侯府里有一座观景阁,春可赏花秋可赏月,也是极好的观烟火的地点。
这个问题似乎墨潇也问过我,我思索了一下,笑着说:“告诉你可以,但是你不能告诉你姐姐墨潇,如何?”
玉妆郡主是项少涯的表妹,本是过府探望姨母,当天就要走的,但是老夫人非常喜欢苏琤,硬拉着苏琤不让她回去。苏琤不好拂了老人家的面子,便禀了广成君,要留下来陪老夫人半个月。
她咬了咬嘴唇,最终还是摇了摇头:“那就算了罢。”说完转身离去。
暗流
果然,墨潇和南素的关系好到容不得一句隐瞒,而南素是个很诚实的姑娘。
有苏琤的帮忙,就算丞相百般阻挠,姬玉也一定可以见到樊君。
这挺好的,有可以全心信任的亲人。我有时候想起期期,也不知道没有我在她过得好不好。
玉妆郡主苏琤在樊国身份特殊,她原本是当今樊王的第十一个女儿。因为早些年樊王和广成君的一个约定,苏琤从生下起就过继给了广成君家抚养。广成君视她为掌上明珠,而樊王也对苏琤疼爱有加,再加上她的才华和美貌,实际上她的地位超过樊国的任何一位公主。
半个月的时间里苏琤和姬玉的关系越发亲密,几乎我每次侍候姬玉的时候苏琤都在。
我想,姬玉已经达到了他的目的。
天下皆知周是礼仪之源,周王室讲究端方识礼,如今的周天子亦是为各国表率的君子仁主,姬玉出身周王室自然是礼数周全,绝顶优雅的翩翩公子。平日里他又周游各国,各地风土人情传说故事信手拈来,苏琤每每专注地看着他说话,喜欢从眼里慢慢溢出来。
子蔻说,聆裳和嫦乐的琴技都是姬玉亲手所教,却还不及他自己的七成。那日听过她们的合奏,那样绝妙的琴声居然还只是姬玉七成的水平,我想这近百个诸侯国里,没有人的琴技能在他之上。
我看着他们,想或许女孩子喜欢上一个人的时候,总是会变得格外柔软,即便是高傲如苏琤也不能免俗。
我看去,便看见苏琤眼中难以掩饰的惊讶和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于此同时梓宸查到了楚氏的婢女荷心与丞相家的侍卫有染,并且拿到了荷心泄露候府消息给侍卫的书信证据。但是荷心只肯承认自己和相府的侍卫有私情,不肯承认自己泄露候府的消息给相府。
我便知趣地告退,快步离开园中。离去之时听见两声琴音,和姬玉温柔似水的声音:“郡主刚刚的《阳春白雪》论指法堪称完美,不过这轻松明快的曲子,何故弹得如此孤寂呢?”
她哭着抱着楚氏的腿,断断续续地说自己只是喜欢上了一个人,并没有在意他的身份背景,而且绝没有偷候府的消息给他。楚氏原本就面有不忍,听了荷心一番话直接哭了起来,她抱着荷心红着眼睛看着项少涯,说道:“我信荷心。”
苏琤回头看了眼身后的古琴,又瞥了姬玉手中的扇面一眼,略一思忖,便许了姬玉。
楚氏也是性情中人,此刻换了别人撇清关系还来不及,她却站出来护着荷心。
姬玉的目光落在苏琤身后石桌上的古琴上,轻笑:“听闻郡主这琴是古物,音色绝佳,郡主爱不释手。今日可否借姬玉一弹?”
项少涯皱着眉头叫楚氏不要胡闹,也不知戳了楚氏那个痛处,她喊道:“我已经陪你胡闹了多年了,倒真不想再胡闹了,你让梓宸陪你吧!”
说话客气了很多,然而还是一贯的执着强势。
此言一出意义丰富,项少涯的脸色立刻就青白了,梓宸没有说话。楚氏自知失言却也不想管,兀自扭过头去抱着荷心哭。
苏琤的目光闪了闪,表情温和了些,淡淡说:“姬公子果然不落俗套,那么,请问公子怎样才可割爱?”
还好为了不惊动老夫人,这是一次秘密的对质,只有项少涯,姬玉,我,梓宸楚氏和荷心参与,场面尚不至于太难看。
姬玉勾勾嘴角,仿佛嘲笑了一下。这表情惹得苏琤有些不快,她抿着嘴看着姬玉,等着姬玉出价。姬玉笑着说道:“莫千秋的画,有人认为价值连城,有人认为一文不值,买画原本就是买的喜欢,若硬要标上价格,反倒折辱了这份喜欢。”
碍于楚氏的哀求项少涯先把荷心关起来,谢过姬玉帮忙找内奸便离开了。梓宸送我回房,脸色也不太好的样子。
“三千两金子,我要你这幅扇面。”
他嘱咐我今日听到的话都不要宣扬,我看看他,笑道:“我早猜到了,你和将军之间的关系。”
“鹿山消雪图。”
“你十岁父母双亡被姑母卖入候府,从那时候起就常伴侯爷左右。彼时先夫人还未过世,我听说她不喜欢你但侯爷却对你处处相护。你十四岁侯爷便带你上战场,你十六岁时率领轻骑千里奔袭救侯爷于危难之中,从此之后侯爷极其信任你,与你形影不离。”
“莫千秋的画?”
顿了顿,我说:“观景阁上,每次烟花大盛,侯爷第一个就会看向你,你笑他便也笑。对侯爷这样身份的人来说,养个娈童实在不算什么,他却拿楚氏做幌子为你隐瞒,可见对你十分用心。如此这般,楚氏对你的嫉妒和怨怼,将军对你超出寻常的宠爱都有了解释。”
苏琤沉默了一会儿,轻轻一哼,似褒似贬地说:“还真会说话。”目光便转到了姬玉手中的扇子上,美目一挑,有些诧异。
梓宸停了脚步听着我的话,目光从惊异慢慢暗下去,那从来明媚意气风发的眼睛变得深不见底。末了他笑了笑,说道:“姬玉公子手下的婢女,果然是厉害。”
于是我笑了,淡淡地说:“七公主死在她最美的时候,而郡主殿下总有一天会老去。可郡主的美还存在于世上,七公主的美已经消失了。如何比得?”
我也笑着看着他:“所以你才处心积虑,想把我排除在调查以外?”
平心而论,苏琤真的很美,面庞像是比着尺子精心雕刻的瓷器一般白皙精致,由内而外的自信孤傲的气质让她看上去高不可攀。
“……我不懂你的意思。”
这样的女子,大约不能容许自己差别人分毫。
“每日申时我都会从花园经过,偏偏那天我遇见了张氏而二小姐同时落水,我成为了张氏唯一的证人。若我真的为张氏做了证,张氏少不得巴着我再大闹几天,侯爷性情疏朗最厌恶宅斗,我卷入了宅斗想来侯爷也不愿意我再参与调查。如此这般,你就可以独自调查再把罪名扣在你想扣的人头上了,不是么?”我慢慢地说。
齐国七公主姜期期,樊国玉妆郡主苏琤,还有卫国辛夫人是名声相当的美人。传言中苏琤是个非常傲慢自负的女子,而她的美貌和才情也当得起这样的自负。
我几乎从未被如此重视过,当意识到这个局的目标是我的时候,我甚至有些受宠若惊。为了避免再生事端,我便径直找到梓宸,假意说自己的怀疑对象是别人,让他放松警惕。
她站在我面前,好让我看清她的风华绝代。我在那一瞬间明白了她是谁,樊国的玉妆郡主——苏琤。
梓宸沉默地看着我,今日月色有些昏沉,他站在黑暗里整个人被阴郁的气氛笼罩。
女子终于抬头,打量着我的眼里闪过一丝诧异,她缓缓地站起,走到我面前。微微扬起下巴,唇角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漫不经心地说:“原来你就是姬公子新收的婢女,原先是侍候齐国七公主的啊。那么你告诉我,我和她,谁更美?”
我看着这样的他,微微一笑:“你不必如此紧张,我知道你才是真正的内奸,不也看着你拉了个替罪羊么?从头到尾我可说过什么?你也不用想着杀我灭口,姬玉公子也是知道的。”
我回头,看见姬玉走过来,他一身紫衣,手里拿着一柄折扇,是已故怪才莫千秋画的扇面,漂亮的凤目里是深不可测的笑意。
他冷冷地说:“你不要污蔑我,你有证据么?”
正在我欲出言时,一个声音响起:“郡主这样责备,却不知怪的是姬玉还是齐国的七公主殿下呢?”
“我托人跟踪你,她看到你把伪造的书信证据交给相府的侍卫。”
她笑了,秀丽的眉一挑,带着些冰冷的意味:“怎么,谢罪却不下跪么?你家的主子倒是把你养出了好大的脾气。”
“一面之词。”
于是我福身行礼,说道:“奴不敢。”
“哦?”我走进他两步,看着他阴云密布的眼睛:“那你觉得,侯爷是信姬玉公子还是信你?你敢赌么,你输的起么?”
她的琴仍在继续,从头至尾没有看我一眼,但是偌大的园中除了她的婢女之外,也就只有我一个婢女。
我们之间一时静默,空荡荡的走廊上悄无声息,他早已不是那明亮天真的少年郎样子,深沉得可怕。若是子蔻见了这样的梓宸,怕是会十分难过。
我略一犹豫,准备绕道而行,却听那女子不轻不重却充满威严的声音:“哪家的婢女这样不成体统,本宫的琴也是你听得的?”
“你想要什么?”他终于开口:“不去向侯爷揭露而是跟我谈判,你想做什么?”
我默默地想着,正穿过府中花园的时候,听见一阵琴声。抬眼看去,园中是一个身着鹅黄斜纹锦的女子,发间是镶着上好南海珍珠的簪子,额间一点明艳的朱砂。她低着眼帘漫不经心地抚弄着眼前的古琴。边上站着九个婢女,一律的蓝衣,恭恭敬敬地站着。
“对于我和公子来说谁是真正的内奸并不重要,只要能成事就是好的。我们没有当场扣下你人赃俱获也是表示诚意,不如我们来做个交易?”
如梓宸所说,徐管家治下严格老夫人又向来宽厚,项府风气一向不错,偷盗争斗鲜有发生。每个进府的奴婢家仆都身家清白,看起来和丞相并无关系。
我看着梓宸,微微一笑。
丞相在项少涯身边安插眼线,若只是小仆役便没有任何价值,府里同项少涯亲近的不过他的随从们,管家,老夫人,张氏和楚氏及她们贴身的婢女,范围一下子缩减了很多。项少涯之所以请姬玉这个外人来调查,怕也是一方面怕打草惊蛇,一方面怕流出风声伤了和气。
子蔻得知了梓宸的真实身份之后果然很难过,她趴在床上哭了许久,抽抽搭搭地差点没喘上气来,我坐在床边拍着她的背帮她顺气。
之后梓宸还有他的事情要办,我便不烦扰他,自己在府中走动了五日有余,可喜的是项府家仆人颇多,平日里也爱闲聊,方便了我搜集信息。
她其实和梓宸也没说过几句话,完全凭着一种幻想中的美好对他怀有憧憬。夏菀同我说子蔻常常如此,容易陷入单方面的喜爱但是也很快忘却。过不了多久她可能连梓宸是谁都不记得了。
我点点头。
这样的孩子,也不知是多情还是无情——夏菀这么说过。
顿了顿,梓宸说:“至于夫人们之间的事情我也不是很明白,你小心别插手就是了,将军最厌恶宅斗。”
“所以梓宸答应了吗?”她一边抽着鼻子一边问。
“我也不知道,可能是觉得我太跳脱了?不过楚小夫人不喜欢的人多的是,也不差我一个。”梓宸颇为无奈。
她终于接受了梓宸是侯爷情人的事实,开始问下面的事情。
“为什么?”
我拍着她的背,慢慢说道:“他没有别的选择。”
“……楚小夫人确实不太喜欢我。”
“那他也不是很忠于丞相。”
“你们看起来关系不太好。”
“他自幼隐瞒身份入候府,对相府谈不上有多少感情。他没有背叛丞相一来是因为他的家人还在丞相手里,二来是他太喜欢侯爷了。”
这样的话似乎不是单单的性子问题。
子蔻抬起朦胧的泪眼,疑惑地看着我:“他喜欢侯爷?那他还一直做奸细,早点坦白就是了。”
这话有些莫名,可她也没有再多说,带着她的婢女们离开了。梓宸和我对视,他耸耸肩笑道:“楚小夫人性子就是如此。”
我拍拍她的脑袋,笑着说:“不然。”
楚氏的目光在我们之间打了个转,语气就带了些尖刻:“你倒是一如既往地讨女孩子喜欢。”
这也是梓宸的悲哀之处。
梓宸恭敬道:“是姬公子的贴身婢女,阿止。”
若他对项少涯没有爱意,早些对项少涯坦白,以项少涯的气度再加上他对项少涯的救命之恩,项少涯很可能会帮他救出他的家人,同时不计前嫌依然留他在身边。
眼看着楚氏向我们这边走过来,我和梓宸都低头行礼。楚氏的脚步在我们前面停下来,她幽幽地问:“新来的婢女?”
可惜他喜欢项少涯,越是亲密的关系里越容不得欺骗和隐瞒。他骗过项少涯,现在若是坦白就算留下性命,也不可能继续做项少涯的情人。
父王好美妾,这画面真是熟悉。
他不舍得失去项少涯,这是梓宸的死局。他越是不敢坦白就要为丞相做更多的事情,逐渐积累的欺骗更让他难以启齿。
张氏一通乱发脾气,把周围的婢女嬷嬷们都遣走了。
抓荷心之前我对姬玉说了对梓宸的调查,姬玉便决定顺水推舟先把荷心推出去,再去威逼利诱梓宸。
张氏瞪着眼睛说不出话来,楚氏冷笑一声看了看她的小女儿,说道:“小小年纪就这么会演戏,可真是像极了母亲。”说罢不顾张氏脸色青红,带着自己的婢女们拂袖而去。
那时他悠悠笑道:“细作多疑,若想他相助,必得给出最能打动他的条件。”
梓宸对我轻声说:“楚氏的父亲和兄弟是侯爷的部下,满门忠烈。如今合家只剩她一人。”
对梓宸来说,那条件便是项少涯。于是在我答应帮救出他的家人,并且向项少涯隐瞒他的身份时,他眼里虽有犹豫却明显亮了起来。
“我的父母亲人为国而死,也是你能随意指摘的?”
这是他无法拒绝的条件。
此刻楚氏才正眼看着张氏,她原本五官就深刻英气,这么冷冷的目光扫过来饶是张氏都打个哆嗦。
子蔻听了幽幽叹气,她翻个身躺在床上小声说:“现在我觉得姐姐你说得很有道理。”
张氏话里话外讽刺楚氏生不出孩子,楚氏仿佛是没听见似的,直到张氏蹦出一句——留不了后的女人,真叫父母蒙羞。
“什么?”
她们一个仗着有孩子,一个仗着有宠爱,倒也势均力敌。
“没有喜欢的人是挺好的,不然少不得伤心又左右为难,就像梓宸似的。”
我听闻张氏是个能干又顶泼辣的女人,仗着府中没有正夫人老夫人又甚是宽厚,横行霸道惯了。而楚氏则是清高冷淡的性子,从来是不理会张氏的。
我笑起来,子蔻兀自叹息了一会儿,转眼看着我:“阿止姐姐,你从前的心上人,你为什么喜欢他呢?”
在一群嬷嬷婢女的簇拥下,张氏的小女儿正揉着眼睛大哭,张氏声称是楚氏推了她的女儿。楚氏则冷着脸看着张氏一言不发。
我的心上人?
他话并没有说完就被前方的争吵声打断了,我抬眼望去,那争吵的来源正是楚氏和张氏。
我怔了怔,继而轻笑:“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只是我小时候遇到他,他给我讲了三天的故事,教我唱了一支曲子。那真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梓宸愣了愣,迟疑道:“你是说……”
我生母去世的时候适逢父王生辰大宴宾客,宫里忙做一团,并没有人关心我的去处。我随处游荡之时遇见他,他叫阿夭,是宾客带来的琴童,抱着个比人还高的古琴在后院迷路了。
我看看他,淡淡道:“或许也不是奴仆呢?”
我没有说我的身份,只是告诉他我的生母去世了,他很为我伤心。他问我为什么不难过,我说因为不可以。
顿了顿,梓宸又笑起来,露出两颗虎牙:“而且徐管家治下严格又很是护短,肯定不愿相信自己下面的奴仆出了问题。”
一国之主的寿宴大吉,最忌晦气,所以嬷嬷不许我哭。
“徐管家是老夫人带来项家的,若徐管家知道了府上有奸细必然会惊动老夫人。将军不想惊动老夫人。”
他就把琴放下来问我想不想听曲子。我母亲生前很喜欢《桃夭》这首歌,我请他教我唱。
我点点头,问道:“既然你也不常住府里,将军为何不让徐管家来调查?”
我生来五音不全,这么简单的歌还连着学了三天,这二十多年的人生里竟然只会了这么一首歌。
正如子蔻所说,他是个英俊又和气的少年,正是她那样的年纪里最喜欢的男子。
或许也是,再没有人像他那般耐心细致,一个音一个音反反复复地纠正,不嫌弃我的愚笨。
“我平日里跟随老爷,也不常回府,知道的可能不太多。不过你有什么需要都可以找我。”他对我友好地笑着。
子蔻看着我,放佛在等我那个“很久很久之前”的后续。我想了想,说道:“可能是在他之前,没有谁对我这么温柔,也没有谁夸我好。”
这些是梓宸告诉我的,在我接下任务的第二天他便来带着我在宅子里转悠,看到了什么就跟我说说。
即便是我生母也不曾夸过我,她原是伶人,出身低微却也有些才艺,偏偏我是怎么教也不会的木头。她是乐观不拘的性子,倒也不会骂我只是常常笑话我。
两个多月之前项少涯回府,开始就是否出兵余国与丞相相争。但是每每感觉计策被看穿,丞相总是快他一步,项少涯不禁怀疑府上有奸细。
日久天长,我回想起来她真的是很不错的人,也是爱我的。大约是第一次做母亲,也不太会知道如何做得好。不知道即便是迟钝如我,也希望被夸赞。
他平日里喜欢住在营帐之中,与士兵同寝同食,不常回宅子。如今项少涯府上住着他的母亲和妾室张氏,张氏膝下有两个孩子。项少涯还有一个妾室楚氏,楚氏最为得宠,平日里也跟着项少涯住在营中。
子蔻的眼睛亮了,也不知道是联想到了什么一脸憧憬:“啊,温柔,我也喜欢温柔的男子。他对你这么温柔,该是喜欢你吧!”
项氏历来是樊国的贵族,祖上出过三位王后两位将军。项少涯是这一代项氏的中流砥柱,世袭柏矣候之位,未到三十已经官拜大将军。他娶了樊君的长女妱元公主,夫妻相敬如宾育有两男一女,五年前妱元公主因病过世,项少涯至今再未续弦。
我忍不住笑起来,笑得有些大声。她撇着嘴看着我。我说道:“他是个温柔的人,对谁也都会温柔,并非我有什么特别。”
宅斗
我有什么特别呢?
我拍拍子蔻的后背,轻声道:“睡吧。”
大概就是特别愚钝又怪异,一首歌学了整整三天,母亲死了都没有哭,却在终于学会了《桃夭》的时候哭了。
想来姬玉是那么好的棋手,每一颗棋子都是精挑细选的,连破绽也精心设计。
收网
子蔻虽然天真,但是口风很严对姬玉也是极其崇拜,再好控制不过了。
子蔻没有听到她想听的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有些不满足地哼哼唧唧。我躺在床上仰头看着天花板,很多久远的记忆在脑海里来来往往。
然后我大概明白了,若他的八位婢女都成熟稳重颇有城府,难免让人防备猜疑。子蔻的天真跳脱恰恰中和了这种高深莫测,叫人减轻了防备,若是要打探消息必然以子蔻为突破口,那么不让她知道太多事情并且盯住她就好了。
其实我常常想起他,即便那是十四年前的旧事。
我看着她,看着她娇俏可人的五官和天真的眼睛。我曾经疑惑过,姬玉为什么会收子蔻这样单纯的姑娘作为婢女,难道仅仅是因为她的好歌喉?
那三天里白日他都会来陪我,晚上他要去宴会上帮忙奏乐,我就坐在庭院里,一边看烟花一边等他。
这话和期期说过的如出一辙。她今年只有十六岁,和当年齐国亡国之时的我一样大。
不弹琴的时候他就给我讲故事,许许多多的故事,宫城之外那个巨大的世界,上百的诸侯国,神话里的南冥北冥,世界尽头。
“有时候我有点怕你,阿止姐姐。”她实诚地说。
我遇见他,才知这世界偌大。
子蔻愣愣地看了我半晌,她转过脸去看着屋顶,又像是赌气了。
至于那首《桃夭》,我会唱之后阿夭笑着夸我唱得好,看着他的明媚笑眼我却突然哭了。
“我觉得这是一件好事。”我看着子蔻,慢慢地说:“既然没有人喜欢你,你也不必喜欢任何人。你可能被轻视被践踏被摧残,但你永远也不会伤心。”
母亲走的时候我不知道还能为她做什么,我甚至没有多少难过,最多是茫然无措。
我喜欢的那个人,我希望的是有一天偶然相遇,让我知道他过得很好。最好他不要认出我来,我们就擦肩而过。
在那个时候我突然想如果我能早点学会这首曲子就好了,能在她死前好好地唱一遍给她听。她特别喜欢这曲子,肯定很开心。
这个世界上应该没有谁真正喜欢过我,即便是父皇母后,即便是期期,即便是我喜欢的那个人。
或许她还会笑着弯了眼睛,夸我一句唱得好。就像他这般温柔地笑着,夸我做得好。
我笑起来,拍拍她的背:“我也是啊,我喜欢的人并没有喜欢我。”
我突然觉得非常难受,我不知道活着有什么意义,明明这世上已经没有人爱我了。
子蔻眼睛一亮,然后又暗下去。她嘟囔道:“除了公子之外,我都没有过特别喜欢的人。而且也没有特别喜欢我的人。”
阿夭安抚我道:“你好好爱自己,这世上不就有人爱你了吗?对你来说,你就是世上最可贵的人。”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我抬头看着他,他笑意明亮温柔。
曾经有一个非常,非常喜欢的人,只是我的喜欢与爱情无关。
那好像是第一次,唯一的一次,有人对我说我是可贵的。
月色很好,照在她的秀发上泛着莹莹光亮。我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答道:“有过。”
后来我就按照他说的那样,在这世上最爱自己,只爱自己地活着。在我年幼时无数次孤寂恐惧,或者走投无路的时刻,我总是想起他的话,想着若我死了这世上便没人记得我了,居然就这么坚持下来。
“阿止姐姐,你连公子都不喜欢,那你喜欢什么样的呢?你有没有喜欢的人啊?”她委屈巴巴地凑上来。
这个人我只见了他三天,却记了他十四年。
我点点头。
他在哪里呢,他还活着吗,他过得好不好呢?如果他见到现在的我,一定会很失望吧。他曾经出于善意温柔相待的姑娘,并没有成为像他一样善良的人。
我笑着摇摇头,洗漱一番之后也爬上了床。子蔻看着我,终于有些泄气:“我也就是看看而已嘛,我从成为公子奴婢的那天起就是公子的人了,肯定不能和别人在一起的。”
不过,他大概早就不记得我了。
“他说话也很温柔……什么嘛!阿止姐姐你套我的话!”她反应过来回过身看着我,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衬着红扑扑的脸,有些赌气地鼓着腮帮。
“但是啊,阿止姐姐。”子蔻哼哼唧唧完,转过脸来趴在我枕边,看着我说:“姐姐你说起那个人的时候眼神是不一样的。你一定很喜欢他,有个心上人真好。”
“仅仅是英俊?”
我笑着揉揉她的头,轻声道:“睡吧。”
“他长得好看嘛,我就多看了几眼啊……”她软软地辩解,然后小声说:“我对公子是敬爱,也不妨碍我喜欢英俊的少年郎啊。”
樊国国君年事已高,沉迷于求仙问道对国事并不上心,丞相引荐了一位“仙人”给国君,国君每每身体有恙便听从仙人之语治疗。在姬玉来前国君身体不适,仙人言说国君命格属火病中不可与命格相冲之人相见。
子蔻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红,她嘤嘤嘤地叫唤着把自己的脸埋在被子里,只留给我一个乌黑长发的背影。
姬玉生辰属水,自然就被排除在了国君的宾客之外。苏琤倒是常常去见樊君的,没过多久那“仙人”就因为冒犯苏琤惹樊君发怒,此时又浮出他平日里贪污献银及言语不敬国君的证据,樊君怒不可遏斩了那仙人的头连带着还迁怒了丞相。
“那你今天怎么一直盯着梓宸看?我见你看他的时间可比看公子长多了。”
我并不清楚姬玉是如何做的,威胁了梓宸之后我便把他交给了姬玉。想来他给姬玉提供了许多不利于那仙人的证据,姬玉精心挑选了几个,以苏琤为触发裂隙的点,一个个排布好,让他们被触发后达到最好的效果。
我看着她一派天真笃定的眼神,忍不住笑起来。
由此姬玉终于可以面见樊君。
子蔻不假思索地回答:“爱啊。”
夏菀同聆裳和我一起为姬玉整理要面见国君的衣冠,夏菀从箱子里抱出一件件的衣裳,在桌上铺平,聆裳便拿着装了开水的铜壶熨平衣服上的褶皱。
“……你爱公子么?”我反问。
我对于此类事情一向是手忙脚乱笨拙至极,不毁坏衣冠已是大幸。还好夏菀嘱咐我烧水,并不让我再做更细致的活。
“你不爱公子吗?”子蔻有些迷茫,仿佛不爱公子是什么难以理解的念头。
聆裳性子有些风风火火,是干活的一把好手,她手脚很快,做事却是极妥帖,照料姬玉的生活起居可谓是无微不至。
我回到房间之时子蔻已经准备睡了,她坐在床上有些惊讶地看着我:“我以为你今晚会留在公子那里。”我愣了愣,有些无奈:“公子应该只要全心全意爱他的人侍寝。”
“公子面见君上,你可同去?”夏菀一边收拾一边问我。
我抬眼看着他,他撑着下巴笑着看着我,我淡淡地说:“公子或许更应该担心子蔻,而非我。”
我给小火炉扇着风,闻言答道:“公子吩咐我陪同。”
“他可是个相当英俊的少年。”
“公子游说最为精彩,之前有人当堂与公子辩驳,愣是八个人没说过公子一个人,还有被噎得背过气去的。真是笑死我了……总之阿止明日便可知。”聆裳去衣柜里拿衣服,话音刚落又接了一句小小的惊呼:“哎呀,这里还有几件小衣服。”
“说了两句话而已。”
“你开错箱子了,是另一边的。”夏菀走过去,指着旁边的一个箱子。聆裳看了那些小衣服半天,笑得乐不可支:“这是公子小时候的衣服吧,菀姐你的收藏?”
姬玉愣住了,只有一瞬便恢复过来,笑起来:“少涯说了,此次他的副将梓宸会协助你一起调查,我看你们在宴会上已经认识了。”
夏菀也不否认,她偏过头笑笑:“他一年年地长得太快了,我怕我忘了他小时候的样子。”
我微微一笑:“我不过一介奴仆,公子不必如此客气。为公子分忧解劳是我的职责所在。”
聆裳啧啧感叹了两声,笑道:“可惜我来得晚,公子已然是翩翩公子了。”
“嗯。是有一件,少涯说他久居营帐,此次返家隐隐感到府里有丞相派的人,但是不知道究竟是谁。有内鬼在行事多有不便,还请你帮忙把那个内鬼找出来。”
“来的晚也是好的,早年公子遭受那些事,你这脾气哪里忍得住。”
他虽然皱着眉头但是眼里却并无烦恼之感,这种事情以他的交际手腕应该不难解决。于是我问:“有什么需要我做的么?”
夏菀说着便看向我,我看了看她们便专心給小火炉扇风。夏菀把那些小衣服放好合上箱盖,叹息一声:“他这些年真是变了很多。”
“丞相一派主张不出兵,少涯主张出兵。双方争执多时,而樊君尚未能决定。若是我能见到樊君,就有把握说服他。只是现在国君身体有恙,是丞相主政,丞相听说我要来,可真是费了一番心思阻止我见国君,现在就是项少涯,也没有办法让我见到樊君。”
聆裳和夏菀又说了几句,她便拿了衣服走过来,经过我的时候有些吃惊地停下脚步:“阿止,你身体不舒服么?怎么在发抖?”
“出兵一事的关键在樊国国君上。”他悠然地开口。
我直起身来,活动活动筋骨:“蹲久了,身子麻了。”
他屏退了其他的侍者,一双眸子里含着笑意看着我,是我经常看见的似笑非笑,充满了探究的眼神。他和项将军喝了很多酒,可是非常清醒。身上的酒气也很淡,不是喝了这么多酒的样子。他大概在酒里掺了水,也许他酒量很不好……也许他的酒品很不好。
这天明明没有干什么活,我却觉得很疲惫。便是如此疲惫晚上也没有能早早睡着,我睁着眼看着天花板,听着子蔻安稳的呼吸声直到东方渐白。天快亮的时候我终于迷迷糊糊入梦,梦里我看到了阿夭。
他的房间果然很华丽,狻猊香炉袅袅地吐着如云似雾的檀香,地上铺着梁国产的地毯,座榻之上都有着华丽的绣纹。都说樊国崇尚奢华风气,果然如此。
我已经多年没有梦到他了。
宴会结束之后,姬玉便把我叫到了他的房间。
他还像十四年前那样,穿着件鹅黄色的衣服,抱着比他还高的琴站在我的面前,他长得好看笑起来更好看,有一双琥珀色的澄澈眼睛。
我看着他的背影,再看看席上的主人们,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刚刚感觉有人在看着这边。
他离我有两步之遥,我上前一步他却后退一步。
意气飞扬的少年,走路的步子都是轻快的。
他对我说——对不起。
他的尾音微微上扬,有一份少年人的欢快。梓宸还想继续说什么,管家唤他走了,他匆匆忙忙地冲我摆摆手说着下次再聊。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果然是齐国那边啊,我见过不少齐国的姑娘,都像阿止姑娘这样瘦瘦高高的。”
他只是看着我,温暖又凄伤地看着我,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
“是的,我家乡是先齐之地。”
梦在此处戛然而止,醒来的时候子蔻在旁边喊我的名字,她说我在发抖,她有点担心我。
见我回话了,少年的尴尬有所缓和。他笑道:“阿止姑娘好,我是侯爷的近侍梓宸,梓树的梓,宸宇的宸。听姑娘的口音,像是东边的人啊。”
“你做噩梦了吗?”她问我。
我于是笑起来,回应道:“奴婢近来才跟随公子,名唤阿止,止息的止。”
我点点头,想了想却突然笑了出来。我拍拍子蔻的肩,说道:“这么多年了,这世上居然还有能让我害怕的东西。”
他似乎被我的沉默弄得有些尴尬,他解释道:“姬公子是老爷的常客,其余八位姑娘都是见过的,但不曾见过你。”
“梦只是梦,你别怕。”子蔻很笃定地说着。
少年穿着月白色的衣服头发高高束起,清秀干净,神采飞扬。我想起他是项少涯的亲信随从,也是项少涯的副将,名叫梓宸。
我看着她的眼睛,笑笑:“嗯。”
“姑娘很是面生。”有个声音在我身侧响起,我望去便看见一个十七八面带笑意的少年。
这日我和嫦乐墨潇南素陪同姬玉面见樊君,他穿得优雅笑得妥帖,既谦和又不失贵族的威严。
姬玉一身紫色丝质常服,一双黑眸深不见底,在英姿勃发的项少涯面前也丝毫不逊色。他的气场并不是明显迫人的,而是隐匿的,安静的,无声之间的威压。如此这般,反倒更吓人。
樊君有些懒洋洋的,传闻中他对政事颇不上心,看来确实如此。双方寒暄落座之后,樊君倚在那金丝椅背上,慢悠悠地说:“久闻公子有奇策,说来孤听听。”
“姬兄请。”
姬玉行礼,笑道:“奇策不敢,但有一条长生之方,献于君上。”
“那么,项兄请了。”
一听到“长生”樊君的眼神就亮了起来,正襟危坐不复慵懒姿态,急切地说:“公子请讲。”
“你我的关系,还要叫得这样生分么?”
我看见姬玉眼里的笑意,樊君上钩了。能被誉为天下第一说客,姬玉自有他的本事。他言说余国立国之时曾捕获一只千年神龟,供奉至今,是以余国国主历来长寿。强夺神物怕是对神不敬,但若是樊国能救余国于水火,便可顺理成章要他们献上此神物。
姬玉举酒:“哪里的话,还要感谢侯爷盛情款待。”
丞相主张今年樊国有水灾收成不佳。此时开战劳民伤财,应该养精蓄锐。姬玉道吴国正是气势嚣张,哪里会给樊国养精蓄锐的时间,彼时他攻下余国得了余国粮仓,难免不会攻击邻近的樊国,那时再交战为时已晚。如同渡河,敌方在河中之时正是最薄弱,出击轻易便可取胜,敌方已经渡河而来陈兵列阵,最是气势高昂,再出兵已经晚了。
项侯爷一身青衣,不过二十七八的样子,剑眉朗目,英姿飒爽,看上去是个很直爽的人。他笑着对姬玉说:“世人都道姬公子是最会享福的,今日听到这首《鹿鸣》果然不假,项某且能分一分姬公子的福气。”
丞相又说那吴赵大军人多势众,即便樊国帮余国也不能获胜。
还好我已经被嫌了二十几年了,早就习惯了。
姬玉反驳道吴赵大军虽然是来势汹汹,可也是同床异梦,若可使两国联盟破裂,取胜易如反掌。
我笑笑,静默地站在姬玉身后的黑暗里。我在书画音乐方面一向笨拙,勉勉强强弹首曲子也只能丢人,长相也不过中人之姿,也怨不得墨潇嫌我没用。
我见他三言两语陈情利弊,轻描淡写地蛊惑人心,那些计策和形势从他的嘴里说出来的时候,就像是果子裹了一层蜜,酿成诱人的蜜饯。樊君的情绪变化完全被他掌控在手里,每次皱眉每次大笑他都各有应对。他便如此攻城掠地,看着樊君被他一步步说动。
酒席之上,我便明白的墨潇言语中的意思。她们八人每个人都有自己拿手的乐器,且技艺已经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再加上天衣无缝的配合,听她们合奏一曲《鹿鸣》子蔻唱词,恍若静听天籁。
游说者,攻心为上。
果然,墨潇笑起来,眼里却没有一丝笑意:“你以为你的小聪明能撑的了多久?真不知道你都会些什么,不要给我们扯后腿才好。”
他那些精巧的语句从我的脑海中飘过,并未留下半分重量。我只是细细地看着他,看着他的眼睛,鼻梁,嘴唇,下颌线,听着他说话时时而上扬时而低沉的尾音。所有一切无比陌生又似曾相识的细节。
实际上我能发现的她们唯一的不同,就是墨潇讨厌我,南素对我没有感觉。眼里的厌恶是做不得假的,看着墨潇看我的眼神,我就知道她是墨潇。
或许是睡得太少了,我的思考变得艰涩迟缓。这些碎片式的影像在我的脑海中纠缠,我如同在一条黑暗的路上奔跑,直至穷途末路。
我轻轻一笑:“秘密。”
接近两个时辰的对辩之后姬玉大获全胜,樊君答应出兵又给了大笔赏赐,他微笑着应下。丞相面色不佳,行礼告退。
南素和墨潇是极像的双生子,从外表看来几乎没有一点区别,就连一颦一笑都是一个样。她们平日里都喜欢穿浅蓝或浅紫色的衣服,淡雅干净,出水芙蓉。
樊君求仙问道这么些年里,一直是丞相主持朝政。前些年樊君在仙药仙术上花了不知多少银子,直到丞相举荐“仙人”给樊君,樊君才有所收敛。
她正欲离去,闻言回过头来,望着我的眼里有一丝疑惑:“你怎么知道我是墨潇?”
丞相虽然说是独断了些,却也是尽心尽力。他与候府虽有不睦,但在出兵这件事上却不是针对项少涯。今年樊国水患严重,丞相是最知道利害的,出兵余国就像是押上国运的豪赌。他不愿赌罢了。
我福身说:“劳烦墨潇姑娘。”
我们随姬玉一起出门时苏琤已经等在门口,她同姬玉说了几句话,眼里已是止不住的笑意。
休息了半天,有人叩门,我打开门看是隔壁间的墨潇,她淡淡地说:“菀姐要我来传个话,酒席酉时开始,不要误了时辰。”
真是可怜的姑娘,我这么想着。
我笑起来。碧渃是这里年龄最小的,是夏菀的妹妹,素日里沉默不语,沉稳得不似这个年龄的孩子,和子蔻是两个极端。
回到侯府的时候我遇上了梓宸。他本是忙人,自从那次揭穿他身份的谈话后我们少有谋面,此番我们在花园的回廊上打了个照面。他愣了愣之后便笑起来,神色如常:“阿止姑娘。”
她扁起嘴巴:“碧渃啊,那家伙跟哑巴似的,三天说不上两句话,真把人闷坏了。”
仍是干净阳光的少年模样。
我问子蔻:“你原来都是和谁一起住的?”
我于是也点头应下。
我和子蔻分在一起,我们把背了一路的箱子卸下来摆东西。屋子很宽敞,倒显得我们的东西少得可怜。收拾停当后,我们坐在床上聊天。
我们同路,一同走了片刻之后,他突然看向我:“我能问你个问题么?”
到了樊国,樊国柏矣候项少涯已经摆好酒席接待姬玉了。姬玉住的房间不必多说自然是上等,就连我们九个婢女每两个人都有一个房间。
他的语调很轻松。我也转眼看向他,示意他说下去。
少涯
“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的?”
他把手里的棋子放回藤盒中,慢慢地说:“你可真是……有趣的怪人。”
他确实从一开始就表现得人畜无害,项侯爷怀疑内鬼是常驻府上的人,也为他脱去了大半嫌疑,按道理怎么怀疑也不到他头上。
我低眸:“公子指导有方。”
我想了想,答道:“从一开始,你第一次跟我说话的时候。”
他看了我半晌,再看向棋盘,笑着摇摇头:“长生劫,和棋。”
他挑挑眉毛:“姬玉公子的洗尘宴席?”
“当日我买通了士兵,也在宫外埋了一笔财宝,逃出来之后暂时吃喝不愁。但我毕竟手无缚鸡之力,在这乱世独自携带着财宝逃亡,怕也是危机四伏生命堪忧。您夺去我的自由,也保我性命供我美食华裳。这本是很公平的生意,我为何怨恨您?”
“是的。”
“自由固然是好的,那是很好很好的东西。可是那毕竟是一种奢侈,若连性命都不保温饱都堪忧,又有什么余地谈自由。”我在棋盘上落下一子,抬眼接下他锐利的目光。
“为何?”
“所以呢?”我看着他,他沉默了一下,慢慢地说:“如此说来,你也不怨我?我威胁你做我的奴仆,夺取了你的自由。”
我转身看着他的眼睛,微微一笑:“你主动与我攀谈且对我很好奇,我便觉得你不普通。”
“那可是你的父母亲人。”
在寻常人眼里,我是再平凡庸常不过的女子,见了我许多面都不记得我长相的不少,和我说了很多次话也不记得我是谁的更多,没有谁会主动放心思在我身上。
姬玉看了我半晌,惯有笑意的眼睛里有些惊讶之色。
在我这短短二十一年的人生里,能一眼注意到我的人,都是我的同类。
“百十年来亡了大小多少国家,齐国就不能亡么?那亡国的君主多半随国而去,我的父亲就会有例外?齐国已经是这般田地,没有这四国联合也早晚会有别国来犯,灭亡是迟早的事。若真要怨起来不过是怨我的父王不擅治国,而他已经以身殉国,实在是没有什么别的好怨了。”
他有些疑惑,然而很快舒展了眉头,笑道:“居然是如此。”
可自周天子统一四海分封诸侯之后已然过了数百年,现如今已是周王室衰微,诸侯林立互相讨伐,亡国并不稀奇。
我沉默片刻,继而问:“我也能问你一个问题么?”。
我轻笑一声,这问题我似乎答了不少人了。当初刚刚开始帮期期复仇时,她也怨我太过无情,对齐国的覆灭无动于衷。
他点点头:“你说。”
“故国被灭,父王母后自尽,你从高高在上的公主一夜之间落为奴婢,你不怨恨?”
我在花园之中站定面对着他,看着他的眼睛。
姬玉的目光从棋盘上抬起来,一双漂亮的凤目眼角上挑看着我,便有些挑衅的意味。
“你为什么喜欢项侯爷?”
“那是期期的仇,不是我的仇。”
他有些吃惊,脸色先是白了,又渐渐有些泛红。在一片火烧红的枫叶背景里十分青涩好看。
“韩国郑国蔡国覆灭,宋国国君遇刺,你不是报了齐国被灭的仇?”
我欣赏着他的脸色变化,原先觉得他善于伪装心思深沉,但却忘记了他也是仅仅十七岁的少年。原来爱意是这样藏不住的东西,即便是对于一个细作。
“我从未有仇怨。”
想来项少涯也是因为知道梓宸是爱慕他的,所以未曾有过怀疑。
我跟着他的指导落棋,他支着下巴慢悠悠地说:“如今你可还有什么仇怨未报?”
“我已经回答了你的问题。”我见他面有犹豫,于是说道。
姬玉似信非信,轻笑着摇摇头,他往棋盘一处一指:“你落这边。”
他低了眼睛,不知想起什么,轻轻一笑:“阿止姑娘,我六岁入府,十岁才知道父母未死且在丞相手中。开始的时候,我是真的。”
“我和期期被送到宋都的路途上途经战场,他从死人堆里爬出来,把他的信和名字家乡一并给了我就咽了气。我原本不想管,只是没来得及拒绝。”
他抬眼看着我,眼里有些悲戚又有些无奈。
我停棋思考,对上他笑意深深的眼睛。
“我在他身边整整十一年,姑娘也看得出他为人如何,这么优秀的人属意于我,对我好,我怎么可能不喜欢他。”
“他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你可不像是会管这种闲事的人。”他在棋盘上放下一子,便吃下大量的棋子。
我沉默了。
我点点头。
项少涯为人疏朗豪迈,又相貌堂堂,其刚正不阿在我见过的贵族里面确实少有。这样的人愿意为梓宸破例,为梓宸辜负爱自己的小夫人,梓宸自然心动。
那天晚上跟姬玉学下棋的时候,他问我道:“你去蒲城,就是为了帮这个叫陆石的人送信?”
我问道:“即便你与他同是男子,即便你是细作?”
我只用半天的时间便回到了船上。
“是的。”他的回答很笃定。
最后我对墓碑拜了一拜,便和李丁离开了。此时正值晌午,日光逐渐强烈起来雾气散去,空中只有薄薄的一层水气并不怎么遮挡视线。远远的传来孩子的哭泣声,李丁似乎有些不忍,脚步顿了顿但还是没有回头。
“无论我是什么,我应该都会很喜欢他。”
“不过你的父亲很爱你们。如今他最爱的人,活在这世上的只有你了。”我俯下身,对他说:“这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我看着他,看着秋日里明朗又悲伤的一双眼睛,我觉得我在那条漆黑的路上的狂奔终于撞上了墙壁头破血流,痛但是清醒。
在宋国扩张的战争中死去的千千万万个普通士兵中的一个。
我得去求一个千真万确。
我看了他一会儿,摇摇头:“你父亲只是个普通人。”
梓宸
英雄?这世上,哪里有多少英雄。
第二天早上我去帮夏菀整理衣服,把那些繁复的衣服一件件叠好。夏菀轻笑着说:“幸好公子瘦些,不然这一层一层的衣服要撑成什么样子。”
我收了信折好交给他的儿子,他应该不太明白这信的意思,但依然红了眼睛,宝贝地接过信放在怀里,一双眼睛巴望着我:“贵人,我的父亲是不是英雄?”
我想起来樊君如同球一般臃肿的身材,不禁莞尔。夏菀说道:“终于见你笑了,这一天你都心不在焉。”
最终他的妻子也没有机会嫁给别人,而是作为他的妻子死去。
“昨夜没有休息好。”
常忆及年少相依而期白首,愿汝余生得良人相护。
“子蔻磨牙了?”
墓碑安静地立在一片沉郁冰冷的雾气中,乌鸦都不再聒噪。仿佛真有一个人在此处听着这封信。陆石找的这位写信先生写了许多错字,但文笔尚可。想来他已经和妻子在黄泉相见,这封信里的意思他应当是一丝不错地对他妻子说出来了。
“……倒也没有。”
“吾妻红芳,见字如面。战事紧急伤亡众多,明日一役恐不复归。若吾未归切勿痴候,汝正当年华,仍可另觅良缘。吾想汝之甚,常忆及年少相依而期白首,愿汝余生得良人相护。大郎二郎尤为可爱,经年未见样貌竟已模糊。念此涕泪不止,惟愿汝等安康。”
最近正是阳光好的时节,我提议把衣服晾晒一番再收入箱子。夏菀同意了,又开了各个放衣服的箱子找出需要晾晒的衣服。
我接过他手里的信,看着他母亲的墓碑:“那我读吧。”
包括那个放姬玉儿时服装的小箱子。
他怔怔地接过信来,打开信封看了片刻,有些无助地抬头看着我:“我……我不识字。”
我看着那箱子里的衣服,问夏菀道:“这里怎么有一块污渍?”
我从怀中掏出一封沾了血迹的信,交到他手中:“这是你父亲临死前未寄出的信,他托我带给你母亲。既然你母亲已经死去,那么便给你吧。”
夏菀凑过来,看着那块布料上褐色的斑点,想了一会儿道:“怕是泥渍吧,洗也洗不干净了。公子小时候最喜欢穿这件的,我就收着了。”
看样子我们被他当成了索命厉鬼之辈。
这件被污渍染了的衣服是件鹅黄色长袖袍的上衣,没有什么特别的绣纹,看身量大概是十岁孩子的衣服。旁边还放着对应的腰带。
他战战兢兢地点点头,看看我又看看李丁,声音都抖了:“你们……是什么?”
我拿起腰带,上面绣着周的文字,我问夏菀:“这上面绣的是什么?”
他瘦瘦弱弱的,就像那些稀稀拉拉的庄稼,看起来不过十岁出头。
夏菀看了一眼,答道:“这是周的文字。绣的是公子的小名。”
“你是陆石的儿子?”我俯下身问他。
我拿着腰带的手微微收紧,听到夏菀的声音从我耳边飘过。
那孩子正跪在一块墓碑前烧纸,见了我们他便摸摸索索从地上站起来,一双圆圆的大眼睛瞧着我们。大概在这种雾天,这样的墓地里相见,他也吓得不轻。
“……绣的是公子的小名,阿夭。”
郑国人最敬鬼神,确实难为李丁。
阿夭。
我点点头,也不再坚持。谢过老叟之后就同李丁一起走进了这片雾气弥漫的墓地,李丁虽然说着不在乎,还是有几分紧张。待那个孩子出现在雾气中时,我瞧着他都有些僵硬了。
公子的小名,阿夭。
李丁一贯严峻沉默的表情终于出现了一丝动摇,他疑惑地看着我:“姑娘怎么知道……”问话问了一半,他停下话头答道:“小人原本是郑国人,但跟随公子在各国行走,也知道入乡随俗的道理。”
姬玉,阿夭。
我看了李丁一会儿,说道:“今日是望日,我听说郑国的风俗忌讳望日入坟地。我以为你是郑国人。”
果然我没有看错这件衣服。
“公子要我保护好姑娘。”李丁并未同意我独行,眼睛也不看我。
从前天看到聆裳从箱子里把它拿出来的时候我就想起来了。我竟然把关于他的所有物品记得清清楚楚,隔着十四年的时间一眼就认了出来。唯有他,我没有认出来。
我摇摇头,冲李丁伸出手:“把灯借我吧,我一个人去也可以。”
我是来求证的,也求到了我的证。
我和李丁跟着老叟走到了村子的墓地,彼时雾气仍然不小,墓地一带显得阴森森的。老叟快走到墓地处时一片乌鸦此起彼伏地叫起来,他看起来有点犯怵,回头对我说:“姑娘要不在这里等等,豆子应该马上就回来了。”
图穷匕现,无路可退。
这日子很是凑巧。
我把那腰带放回箱子里,听见自己的声音,依旧平淡冷静。
雾气稍稍散了一点,我看见我们在一片田庄之中,只是作物稀稀拉拉。我请老叟带我找陆石的儿子,老叟言说今日是陆周氏的忌日,陆石的大儿子现在应该在村落的墓地里。
“这件衣服还晒么?”
“他的小儿子早两年就病死了,现在还剩一个大儿子,被陆石弟弟养着。”老叟摇摇头,叹口气:“他战死沙场也没有多少抚恤,留下这孤儿寡母,又赶上灾年,真是凄惨。”
“晒晒吧,这污渍也不知怎么弄上去的,还好不显眼。”
我沉默了一下,并未回答他的问题:“那他的孩子现在还活着吗?”
我知道啊,那三日里有一日下了小雨,他身上溅了污渍。
老叟有点惊讶地看着我,再看看我身边的李丁,说道:“去年灾荒陆周氏饿死了,你找她为何?”
我拿出来那件衣服合上箱子,箱子落下的时候发出沉闷的声响,如同悠长的叹息。
“可有陆石的遗孀,陆周氏居住在此?”
唯一值得庆幸的事情是,除了我之外没人知道他是我的阿夭。
老叟点头称是。
就连他自己也不记得了。
今日的蒲城起了大雾,到处白茫茫的一片分辨不清楚,我摸着小路沿路打听走到城郊的村落,拉住一位瘦削的老叟问道:“请问这里可是陆家村?”
第二天一早姬玉便把我叫去,他给了我一个小箱子,里面装满了樊君赐的珍宝,说是此番我功劳甚大赏赐我的。除此之外他还给了我一块玉佩,雕刻成镂空的月牙形,以银丝点缀,那玉是十分通透的天青色,成色很好。
第二日一早我比约定的时间早到了片刻,李丁已经在等着了。他也不怎么笑,打了一声招呼之后也不再说话,只是提着一盏灯走在了我旁边,我便跟着他下了船。
“你不是很喜欢天青色么,我初初看到这块玉就觉得很适合你,便交给樊国工匠做了玉佩,今日刚拿回来。”他在一片晨曦中看着我笑,也没有要邀功的意思,仿佛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是个力大无穷,素日里沉默寡言的人。
我端详着玉佩,想起子蔻对我说过的话。
姬玉的众多仆从里,连同我一起的九位随身婢女地位最高,剩下的便是一众男性仆从,也有二十来人,个个都是身强体壮的汉子,李丁便是这群奴仆的头儿。
你为什么不爱公子呢?
姬玉笑了笑,倒也没有很阻拦:“你去吧,我叫李丁陪你。”
那确然是我喜欢的颜色,我喜欢的款式,我喜欢的质地,是极适合我的玉佩。看得出他挑这件礼物是用心的,被这样一个人放在心上自然令人心动,甚至于受宠若惊。想来苏琤也是如此,以为姬玉待她与众不同。
“日落前便可归来,不会误了开船的时间。你若不放心,便叫人同我一起。”
只可惜他对所有人都是这般,或是策略或是习惯,只能说明谁在他心里也没有什么特别。
“你要去蒲城?”
我收下玉佩,行礼道谢。
我想起一件事来,便问他道:“听夏菀说明日便到蒲城,船会靠岸补给。我可以下船么?”
姬玉说道:“你把东西放一放,便去西侧厢房吧。”
我按照姬玉的教学和他来来往往下了一局棋,他很耐心,步步指点也明显收力让着我。看来是今天很悠闲,想同我消遣时间。
我抬眼看他,他拂一拂紫色衣袖,说道:“这局终于到了结尾,你也参与了一半,不来看看么?”
姬玉轻笑一声,眼里有几分探究几分赞许。他手里的白子落在棋盘中心,悠然道:“下棋吧。”
于是半个时辰之后我和姬玉一同到了西厢房,此时梓宸和项少涯已经站在房中。项少涯气得双眼发红,而梓宸脸色惨白跪在地上,待我们走进来梓宸抬眼瞪向姬玉,满满的都是愤恨。姬玉倒是像没看见他似的,和项少涯寒暄几句便坐下了。
“齐国太史令大人还在世的时候我受教于他,平日多看了一些书,多听了一些故事。齐国灭亡之后也在外流离了一阵,见了些世面。”我说得很坦然。
梓宸对于姬玉来说已经没有利用价值,自然到了摊牌的时候。
天下形势,各国风土,礼乐制式。
姬玉手上似乎有个神秘的情报网,在和梓宸合作之前他调查过梓宸,很快便查出来梓宸的父母亲人曾经在丞相手上,但在两年前已经悉数去世,自此之后和梓宸通信的都是模仿了他们笔迹的代笔先生。
姬玉摩挲着手里的棋子,沉默了一会儿,似笑非笑地看着我:“你猜的不错。我有时真的很好奇,你怎么会知道这么多东西?”
丞相骗了他。
我摇摇头:“没有谁告诉我。先前替公子收衣服的时候看到一件绛紫袍子,是余国仅次于王族的尊贵制式,非常新而且放在最上面,应当是新得的。以余国目前的形势,必定是有事相求才会给公子这样尊贵的礼物,那么大约就是与这场战事有关了。余国与宋国樊国相邻,公子此番经宋国走水路到樊国,也是最快的路。”
但是姬玉并没有告知梓宸真相,而是找了那代笔先生写了两封信,伪装成和他父母有所接触的样子,继续以此利用他。
他还是防备着我的,这也正常。
姬玉答应了梓宸不会告诉项少涯他的身份,项少涯一开始也确实不知情,在那“仙人”倒台之后,姬玉就将梓宸的真实身份告诉了彼时去往军营的项少涯,并且嘱咐他不要声张。
我看着他,原来如此,他知道那八个姑娘什么都不会跟我说。想来她们对我的疏远,即便是子蔻也很少与我提起他们之前的旅程和姬玉的事情,这一切都是出自他的授意吧。
那时梓宸留在侯府并没有跟随项少涯,自然无从知晓。今日项少涯回府便是结算一切。可叹的是,这段时间梓宸合作时姬玉留下的证据,正好能证明他细作的身份。
姬玉笑笑不置可否,只是问道:“是谁跟你说我从余国来的?”
从头到尾梓宸被骗得彻底,利用得干干净净。我和姬玉并不是毫无破绽,只可惜他实在是太想摆脱丞相,太想永远陪在项少涯身边了,以至于忽略了那些破绽。
我抬眼正对上他的目光,他漫不经心的笑容里透出一丝锐利。我于是想了想他近来做的一切,回答道:“公子从余国而来,我听说吴国和赵国结盟出兵同余国开战,余国积弱已久节节败退,吴赵大军已经直逼余国都城,放出话来说灭亡余国只是朝夕之事,若有别国来救,等余国灭后就来攻打那个国家。余国与樊国一向交好,公子此番是受余国国君所托向樊国求援么?”
我看着梓宸,他面上有着红色指印,该是被项少涯打的,眼里全是慌乱也有倔强,握着衣角的手指用力到指尖泛起白色。
“不妨一猜。”
“你真的是细作?”项少涯已经气得发抖了。
“不知。”
梓宸咬咬牙,伏在地上说道:“是。”
“你可知我此去樊国,却是为何?”他一边收棋子一边问道。
项少涯气急反笑,他指着梓宸说:“好啊,好你个梓宸,你骗了我十一年。当年你于乱军之中救我,也是为了取得我的信任?”
我应下坐在他的对面,他将棋局上的棋子尽数拿去放入藤盒之中。灯火摇曳下他的手指白且修长,指腹和虎口有薄薄的茧子,是一双好看的棋者的手。
“不!那时候我是真心的,侯爷,我……”梓宸抬起头来,眼里慌乱得不成样子泛起红色来,可是又不知道能说什么似的,只是重复着:“我是真心的,真心的……”
他以手托腮,也不介意的样子,指了指对面的位置:“坐吧,我来教你。”
“真心的?一边对我真心,一边把我这里的消息透露给丞相?”项少涯嘲笑道:“你的真心可是廉价!”
我摇摇头:“不会。”
梓宸膝行几步到项少涯身边,他拉住项少涯的手,努力地把话说得流畅:“侯爷,我以为我的家人在丞相手上……我这次帮姬玉公子也是为了摆脱丞相的控制……我是想要和将军你一起的。”
他这样问我。
项少涯沉默了,或许是被梓宸话里的什么所触动,他侧身对着我们,看不清神情。姬玉喝了一口茶,好整以暇地说:“将军请我来帮忙指证,如今他已全数招认,也没有什么别的好说。他要的条件确实是要救出家人且不让您知晓,至于他心中所想,该由您来判断。”
“会下棋么?”
项少涯默了默,回身低头看着梓宸的眼睛:“你刚刚说和我一起,一起什么?”
第一次去他的房间时,他穿着一身白色单衣,面前放着一盘棋,撑着额头,一双凤眼含笑看着我。
梓宸仰着脖子看着他,束起的高马尾一直垂到地上,动荡不安的眼睛里满是希翼和困惑。他看着项少涯把手从他的手里抽走,茫然无措地看着项少涯,眼神几乎是在哀求。
刚刚成为阿止的这些日子,其实我很少见到姬玉,多半是夏菀或者莱樱来教我规矩,又有其他的姑娘们传达姬玉的意思。他看起来是很忙的,也不急着要我做什么。
“你是什么东西,你也配?”项少涯一句话落下来,直直地砸碎了梓宸眼里的希翼。他像是听不懂似的,瞳孔微微放大,怔怔地看着项少涯。
倒是姬玉开始时常喊我过去。
他嘴唇微张像是想要说什么,却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自那一次会面之后我就再也不曾见过南怀君了,想来这一桩算不上什么恩怨的恩怨也已经妥善了结。若有一日阴曹地府相见,也免去我解释的口舌。
到项少涯叫人把他关起来的时候,梓宸还是丢了魂一般甚至没有反抗,只是在被拉起来的时候轻声说了一句:“原来你也是假的。”
棋局
项少涯没有回答,也可能是没有听见。
那时我也并没有把他瞧得仔细,脑中反而浮现出一个鹅黄色衣服的男孩,笑得天真烂漫。现在想来,我之所以可以那么释然,也许是因为在他之前,我已经把另一个人放在了心上。
梓宸身为细作而作假,但是他是真心喜欢项少涯。对于项少涯来说梓宸是什么呢,一个可心的玩物罢了。便是他项少涯疏朗豪迈,那份疏朗也是对他平级的贵族们,而非一个下人。
我捧起茶杯悠悠喝了一口茶,窗外有细细的小雨,风也是湿的,温暖的。让我想起来多年以前的某个小雨天,期期拉着我跑到宫中的一座假山边,指着一个远远走过的男孩说:“九九,他就是你将来的丈夫。”他一闪而过,那时他不过十四五岁,穿了件紫衣,没有撑伞,身影很稚嫩。
这世上的贵族们,哪个不是如此。梓宸被所有人欺骗,最后再被所爱之人欺骗。
于是他也笑起来,似乎有些释然了:“看来,我高估了自己对九公主的影响力。世人盛赞七公主的美貌,听你这么一说,我却觉得九公主也是尤物。可惜……”
他多可悲。
我笑:“奴以身家性命发誓。”
梓宸被带下去之后,姬玉和项少涯说了几句话便离开,我跟在他身后行走在庭院中。
他的眉头渐渐松开,问道:当真?”
两天前那个少年还站在我的面前,悲伤又笃定地说他很喜欢他的主人,那时我已经知晓他将要面对的命运。
他似乎有些茫然,我顿了顿,又开口:“九公主不恨您,嫁给您或者是其他的什么人对她来说都一样,都不是她自己选的。何况现在您有了夫人,若是当初您娶了九公主,不就遇不到夫人了么?”
可我也就这样看着他奔赴这场悲剧。
我望着眼前这个一脸自责的男人,不禁想笑:“您搞错了,您背弃的是和齐国的约定,是和齐王的约定。您和九公主之间,没有任何的约定。所以您对不起的是齐国,是齐王,而不是九公主。”
“你可怜他么?”姬玉突然转头对我这样说。这位始作俑者一直笑意盈盈,并未有半分愧色。
“我背弃了和她的婚约。”
我想了想,答道:“可怜。”
他又是一愣,他大概以为作为一个齐国人,还是认识九公主的,应该恨他指责他才对。
“你觉得我该遵守诺言,成全他?”
“奴不知,您有哪里对不起九公主?”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倘若您成全了梓宸,来日项侯爷得知了梓宸的真实身份,梓宸肯定会提起此事来将功赎过。而侯爷知道了您曾和梓宸联手隐瞒于他难保不会对您心生芥蒂。从您的利益来考虑,自然是此刻出卖梓宸为上。”
他明显愣住了,眉目间有些悲伤,张口想说什么,却最终只能叹息一句:“我终究还是对不起她。”
我看着他的眼睛,淡淡地说:“您并非善人,自然不会以成全别人的幸福为先。”
“她死了。”我轻描淡写地说:“她死在宋国的婚宴上,同七公主一起。”
姬玉眼神微微沉下来,他似笑非笑地说:“并非善人?”
他犹豫了一会儿,才开口:“她……现在怎么样了?”
他这样的时候多半有些琢磨不透的骇人氛围,但我没有避开他的目光,问道:“您是善人?”
“自然见过,七公主与九公主自小形影不离,奴是七公主的婢女,也就是九公主的婢女。”
他似乎想了想,继而笑道:“自然不是,不过冠冕堂皇的伪善之语说多了,你这直白的恶言反而叫人不习惯。”
我愣了愣,没想到他竟是想打听我。他一脸愧疚神色,看来五年前的事情,他并不像我这样看得开。
我低眸笑笑,他并未再说什么,转身向前走去。我跟在他身后,他身上有淡淡的柏木香味,一路绵延。
“你……可曾见过九公主?”他沉默了一会儿,终于幽幽开口。
从前阿夭是不熏香的。
我沉默。如果只是要谢我,以我现在奴婢的身份,他大可随便打发些银子,他却费心地通过姬玉要和我见面,可见应该还有别的事情。下面大概要进入正题了。
从前阿夭是最善良的人。
“如今提起七公主,除了齐国的那位七公主还能有谁?”
他和阿夭,没有一点相似之处。
“……哪个七公主?”
苏琤
他愣了愣,继而笑起来:“看来七公主的婢女果然不同凡响。”
在姬玉面见樊君十天后,苏琤在一天傍晚来到项少涯府上,直奔姬玉而去。那时姬玉正在教我下棋,听说苏琤来访我便避到屏风之后,几乎是刚刚走到屏风后我就听到苏琤走进来。
我淡淡地:“这世上的兴亡看多了,夫人自然会释怀的。”
她喜欢音乐,身上总是带着玉璧,步行之间玉璧相撞便有清脆声响。平日里这声响总是不疾不徐高雅动听的,今日却乱了节奏,一片嘈嘈杂杂。我听她匆匆行礼,便坐在姬玉身侧。
几重打击,长霓公主应该是不好受的。
“我们私奔吧。”她这样说道。
我低眸不语。韩国被灭的情形并不比齐国好多少,几乎所有的贵族尽数被屠戮,长霓公主的亲人想来也不能幸免,近来又听说她的第一个孩子夭折了。
姬玉和她之间有一盏灯,我透过丝质的屏风看到灯火摇曳映照下苏琤模糊的侧脸,便是模糊也是美丽的侧脸。
他苦笑了一下,轻轻地说:“她好些了,只是情绪依然不好。”
初见时她高高扬起下巴,问我她和期期谁更美。现如今她却握着姬玉的手,颤抖又卑微地说——我们私奔吧。
我问道:“不知夫人可好些了?”
姬玉温言道:“郡主何出此言?”
我于是不再推让,坐在南怀君面前。
“父皇要把我许配给卫国的世子。他说……樊国要出兵援余,需要借道卫国……卫国又强盛……我也不懂这许多,总之是无论我怎么说,他都一定要让我嫁给那个人。”苏琤难得如此慌乱又伤心,语气都是不稳的。
他笑起来,笑声爽朗:“姑娘言重了,姑娘救了内子的命,是在下的恩人,怎么不敢受?请坐吧。”
姬玉拍拍苏琤的肩膀,不易察觉地和她拉开距离。
我低头行礼:“奴不敢受。”
“我在卫国之时见过世子清彦,他年长郡主四岁,青年才俊相貌堂堂,并且恋慕郡主已久。郡主此番联姻,未来便是卫国的王后,姬某在此恭喜郡主了。”他就着空出的距离微微俯身行礼,那距离正正好不多不少。
南怀君对我点了一下头,说道:“姑娘请坐。”
苏琤那边沉默了,她似乎震惊至极,半天不能言语。
房间的布置十分典雅,香炉里袅袅弥漫着烟气,正是赵国特有的月玄香。果不其然,南怀君也在房内,姬玉站在他身边,像是招待老朋友般笑着对南怀君说:“人已经带到了,我就不打扰了。”说罢作了一个揖,退出了房间。
“你恭喜我……你居然……”她咬着牙说:“我就是不想嫁他,我才不要被他们当物品交易去,我想嫁给……”
所以连这样高傲的女孩,也愿意为你低头么?
“郡主!”姬玉的声音仍然温和但有了坚决,苏琤于是停住话头。
我才发现,这是我第一次好好听他说话,没有算计和防备的,只是单纯地听“姬玉”这个人的声音。不可否认,他的声音很好听,很温柔很沉稳,能够让人产生信任感。我望着那个远去的玫红色背影,转身进了房间。
他站起身来,慢慢地说:“郡主,婚嫁之事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更何况我与少涯一向交好,礼义不可违。”
“好,你可以去休息了。”里面的声音很温和,低低的,恍惚间有一种极尽温柔的错觉。
他一字一句地说出“礼义不可违”这几个字。苏琤颤了颤,也站起来,一步一步逼近姬玉,举起手来放在他的胸膛上。她一直盯着姬玉,眼睛眨也不眨:“你莫管礼义,你只需说,你到底喜不喜欢我,你想不想娶我?”
不多时我们便到了,她撩起珠帘,微微颔首,对里面的人轻柔地说:“公子,人到了。”
姬玉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郡主天人之姿,才艺绝佳,世上岂有人不喜欢?难道喜欢就能娶你吗?”
她笑了,很轻蔑地:“亡了国的公主,还算什么殿下?退一万步,就算她是周天子的女儿又如何?嫦乐是公子的婢女,这世上嫦乐只尊公子一人。”
苏琤摇摇头,她有些急切。
“姜期期?你难道不应该称一句‘七公主殿下’么?”我淡淡地开口。
“自然不是,那得是我喜欢的人才能娶我。”
我看着她,她一双美眸冷冷地望着我,不带感情地勾勾嘴角:“别指望我像子蔻那丫头一样天真,以为你只是姜期期的婢女。”
“所以郡主觉得,你是喜欢我的?”
她带我去姬玉那里,一路上冷着脸色一言不发。快到地方的时候,她忽然开口:“阿止,我不管你从前是什么身份,你现在是公子的奴婢,奴婢就要有奴婢的样子。”
“是……”苏琤的眼睛眨了眨,低下来。
嫦乐一身玫红色的曲锯,玛瑙红的耳坠随着她的脚步轻轻地摇曳,她在八个美人之中容貌也是出众的,只是她是个冰美人,高傲冷艳,不爱搭理人。
她这样的性子,主动说出这种话,想来是用情已深。
姬玉的规矩是在旅途中每天两个婢女贴身侍候,剩下的各自处理事情。昨天贴身侍候他的是嫦乐和莱樱,所以今天早上当嫦乐叩响我房门的时候,我便猜想应该是南怀君那边有事。
姬玉不置可否地笑笑,他低头深深地注视苏琤的眼睛:“玉妆郡主,你真的了解我吗?”
他幸福或者不幸,都不是我会关心的事。
“我们认识才不过两个月,我果然是你值得托付终身的人吗?郡主殿下,一时的动心是有的,一辈子却是漫长得多的事情,切莫执迷。”
姬玉希望从我脸上看到什么?愤怒?怨怼?还是仇恨?那么他可能要失望了。南怀君对于我来说只是一个只远远看过一眼,已经忘记了长相的男人。我并不恨他在我最危难的时候背弃约定,迎娶敌国的公主,因为对他来说,我也不过是个没什么情分的人。
苏琤显然没有把姬玉的话听进去,她说道:“你……是不是担心我不能忍受居无定所,四处奔波,不能忍受缺少奴仆,亲力亲为?”
真是个笑话。
“是,你确实不能忍受,而且也不必忍受。”姬玉笑着,他擦去苏琤脸上的泪,慢慢说:“郡主殿下就该一辈子高高在上衣食无忧,这对你来说远比爱情重要得多。苏琤,我是不会跟你私奔的。”
众所周知,齐国九公主和赵国南怀君自幼便有婚约。齐国亡了之后,南怀君背约迎娶了韩国长霓公主。韩国是当年攻陷齐国的四国之一,当然已经为宋所灭。
苏琤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关上房门的刹那,我看见他皱起的眉头。
“说到底,你就是不够爱我。”
我闻言回头看他,他望着我的眼睛,仿佛想要看透我的心思。我不由得一笑,没什么情绪地说:“是么?那南怀君欠了我一个人情啊。”
姬玉想了想,说道:“如果你想要这么理解,也可以。”
他在我身后出声:“你今天救的人是南怀君的夫人,她原本是韩国的长霓公主。”
苏琤慢慢后退几步,心灰意冷地跌坐在地。
我只是摇摇头,转身回房:“是啊,为什么要对你说?你就当个笑话听听好了。”
她的孤注一掷和他的游刃有余,显得她的狼狈愈加狼狈。
姬玉目光闪烁,沉默良久才开口:“你同我说这些干什么”
幸而她还不知道,与卫国的联姻就是姬玉的建议,她和清彦的婚事是姬玉一力促成。
“我还记得齐国亡国的那一天,父皇杀了母后,然后一根白绫把自己吊死在王宫里。敌军攻进来之前的宫里人声嘈杂,宫女们无措地奔走哭泣。有人指责过我的无情,我的国家亡了,我的父母自缢,自始至终我却没有掉过一滴泪。也许吧,我没有时间悲伤,我得想办法让我和期期活下去。我十六岁时齐国灭,到今天我二十一岁,整整五年的时间,我还是活下来了。”
姬玉唤我出来送苏琤,我从屏风后走出向苏琤行礼。她眼神空空地看向我,忽然抬手从头上拔下一支朱钗,银光闪烁间径直刺向自己的脖颈。我和姬玉几乎是同时出手,那朱钗接连在我的手臂和他的手臂上划出长长的伤口,最后被姬玉握住。
“我的生母并不是齐国王后。我已经记不清我生母的样子了,只是依稀她有浅浅的酒窝,笑起来是很漂亮的。她死的时候对我没有别的愿望,只希望我活下去。那时我还很小,就送到王后那里抚养。王后对我并不差,吃穿用度都不曾短了我的,只不过她爱期期,我却只是她的责任。”
鲜血从我的手臂上流淌下来落在他的手臂上,与他的血混合一处。
其实也没有什么关系,若是他想要答案,我告诉他便是。
苏琤捂住嘴巴,她没有惊叫出声,只是无声地哭泣。
我转过头,看见姬玉略微讶异的神情。他用一种探究的眼神看着我,这段时间里他时常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仿佛能从我脸上看到什么答案。想来他招募我做他的帮手,心里却是对我有防备的。
“项老夫人待你这样好,你方才可有一瞬想过,你若死在项家,老夫人该多伤心?”姬玉慢慢地说,苏琤摇头再摇头。
“哦?”
美人哭起来也是梨花带雨,惹人怜爱。我看向姬玉示意他先离开,姬玉点点头,说道:“阿止,你劝劝郡主殿下吧。”
我任他拉着我的手臂,静静地望着河面:“放弃生命,可真轻巧啊。”
他松开手,朱钗落下地上发出清脆的叮当响声,伴着从他指缝间滴落的血珠,如同围着朱钗点点绽放的梅花。他的血色比普通人要深一点,染红袖子的样子更加触目惊心。苏琤转过脸去不看他,姬玉便笑笑离开了房间。
人都散去之后,姬玉走到我身旁,他拉起我的胳膊看着我手臂上的血痕,笑容里三分新奇七分试探:“没想到你也有如此激动的时候。”
当姬玉的脚步声远去之后,她终于忍不住大声哭泣起来。她一边哭一边笑,颤声说:“我是玉妆郡主,我身上流着王室的血,父亲和陛下他们那么疼我。可是他们那么容易就把我卖了!卖给那个我从没见过的什么皇子!凭什么,凭什么?”
我没有理会他的目光,只是站在一边,看那对夫妻相拥而泣。觉得平静又恍惚。
我默默地看着她,仿佛透过她看见了期期。若不是齐国亡了,期期或许也会有这么一天。凡事都有代价,这便是作为公主皇子被宠爱凌驾于千万人之上的代价。
闻声赶到的许多衣着华丽的贵人们也说着安抚的话。姬玉也站在他们中间,远远居高临下地望着我,带着玩味的笑意,仿佛发现了什么新奇的东西。
“连那些乡野村姑都可以嫁给自己喜欢的人,为什么我不能……”她哽咽着说。
他说,你怎么忍心丢下我。
我蹲下来,在她面前与她平视,看着她潋滟的一双眼睛,平静地说:“那些乡野村姑真的比您差上许多吗?”
一个身穿黑袍眉目疏朗的男人拨开人群跑到到少妇面前,高高扬起手打了少妇一掌,然后在少妇茫然的时候,狠狠地把少妇拥进怀里。他很用劲,仿佛要把她融进自己的身体里似的。他凑在少妇耳边说了什么,少妇颤抖了两下,终于也紧紧抱住他,开始放声大哭。
她对我怒目而视,我笑笑:“自然您是王室贵胄,闻名九州的美人,可出身,美貌,国势这些并非是您自己挣的。至于才情,若您终日劳作苦于温饱,哪里有余裕学习诗书音乐?说到底那些平民姑娘未必没有聪慧美貌的,只是运气不如您罢了。若她们都像您这样埋怨,这世上也有太多不可原谅之处了。”
说话间已经有很多人涌过来,几个人帮我把那少妇拉了上来。她不知何时停止了挣扎,失了魂般任我们将她拉上来然后跌坐在地,蓝色的华服衬着她的脸色苍白至极。三四个婢女提着裙子跑过来,也顾不上礼节,急急忙忙地将少妇搀起。
“你在说什么?尊卑有别……天命如此!”苏琤瞪着眼睛看我,傲慢和愤怒盖过了悲伤。
或许是我的表情,和我太过理所当然的语气惊到了她,她怔怔地看着我没有言语。
我忍不住笑起来,摇摇头:“郡主可知每年有多少国家灭亡,多少‘尊贵’的贵族为奴为婢?信尊卑有别,不如信有得必有失。若想占得十全十美,只怕是镜花水月一无所有。再者说,活着最差的情形也不过一个死。您连死都不怕了,还怕活着么?清彦究竟是怎样的人,将来会待您如何也未可知,您若是不愿信他就去逃婚,别管清彦也别管姬玉,摒弃荣华富贵去做个平民女子,将来便可以有婚嫁的自由。若是您又想要尊荣又想要自由,只怕是贪心太过。”
我愣了愣,不由得轻笑一声:“那又怎样?”
苏琤怔怔地看着我,愤怒悲伤冲撞在一处,最后纠缠成没有着落的茫然。最后她捂着眼睛匍匐在地上,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若是他,我一定选自由。我是真的喜欢他……我真的很喜欢他……”
她如梦初醒似的开始奋力挣扎,想要脱开我的手,手指在我的胳膊上划出血痕,我紧紧攥着她,几乎用了所有的力气。她哭着叫道:“放了我让我死吧!我的孩子没了,家没了,什么都没了……”
如果没有姬玉,她也许不会如此狼狈。
我喊道:“快来人啊!有人要落水了!”
如果不知道他的好只是做戏,如果不知道他温柔的笑容背后是满满的算计和心机,如果当真以为自己被这样一个人爱上,天底下没有哪个女子不会动心的吧。
我正想回房,却见她忽然翻过栏杆,向下一跃。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我已经冲过去抓住了她的手。她挂在船壁上,脚下是汹涌的河水,只要我松手,她就会掉进河里。
我把朱钗捡起来擦干血迹,插回她的发髻里,轻声说:“人心易变,难得始终。郡主,你回去好好睡一觉,等醒过来的时候,就把关于姬玉的一切都忘记了吧。姬玉不值得你为他放下尊严,是他配不上你。”
这种时候似乎不应该去打扰她。
苏琤抬起哭红的一双眼睛盯着我,惊诧继而疑惑,她突然拉住我的胳膊,也不管沾了满手血。
今天再看见她的时候,她身边却一个婢女也没有,脸上全是泪痕。她并没有哭出声来,倒是像梦游一般,目光空空的,只有眼泪不断地落下来。
“你是谁?”她注视着我。
按理说贵人们都在屋里或者楼阁之中观景,如此走上甲板的并不常见,我不免远远地多看她几眼。她总是靠在甲板边的栏杆上看风景,身后跟着一群婢女,目光寥落。
我沉默了一下,然后笑着说:“我是姬玉公子的奴婢阿止。”
看起来是某位赵国王族的家眷。
“普通奴婢怎么可能说出这种话,你到底是谁?”
有时候我会遇到一个少妇,这位夫人穿着华丽的衣服,衣着为赵国的款式,腰间的镶金白玉是赵国王族才能佩戴之物。
“我是阿止。”
喝了几天酸梅汤,或许也是我渐渐习惯了船基本上不吐了,只是偶尔有点头晕。于是我多了一个站在甲板上吹风的习惯,从宋国到樊国一路上多是山地,我常常望着岸边苍翠的山林,山上烟雾缭绕,生机盎然,那种晕眩感便好了许多。
“你!”她攥紧了我的手,微微靠近我仿佛想从我身上发现什么蛛丝马迹,她一字一顿地问:“你是谁?”
他只是在我面前顿了顿,就转头离开,丢下一句:“把你自己清理干净,厨房有酸梅汤。”
红着一双眼睛,眼睛里还有泪,再怎么想表现得威严也难。
正在晕眩着,一双缎面鞋出现在我视野里,我往上看,便看见了姬玉皱起的眉头。他今天穿着宋国银冰缎的衣服,翩翩君子,只是眼里有一丝恼怒,能坐上这艘船的人非富即贵,他大约是觉得我这样很给他丢人,我也不想这样。
我不禁笑着摇摇头:“郡主殿下,我是谁很重要吗?现在的我就是阿止,仅仅是阿止。”
子蔻说习惯了就好,公子游历各国,是常要坐船的。
无论苏琤怎么问我只有这么一句话。她虽然气愤疑惑,却也无可奈何。
我从来不知道,船是这样可怕的东西。当我第五次趴在栏杆上时,我已经再也呕不出什么东西了,胃里翻滚着纠缠着,头脑昏昏沉沉,不管是看什么都感到晕眩。我抓着栏杆慢慢滑到地上,腾出来另一只手揉着额角,试图停止脑中的喧嚣。
其实这无关我如何,只是她终究不能接受自己被一个普通姑娘劝服。
姬玉要离开宋国乘船前往樊国,我不知道他意欲何为,但是也没有过问太多。需要我的时候,他自会告诉我的。
苏琤离开的时候眼睛还肿着,但是神情已经恢复了冷淡高傲的样子,甚至看起来比平时还要冷。她一身橘红色长裙从庭院中走过,没有再去找姬玉,头也不回地上了马车回去宫中。
期期,再见。
姬玉叫我去处理伤口,我到房间的时候嫦乐刚刚帮他处理好伤口。他靠在软塌上看书,左手拿着书,右小臂上裹着纱布一直延伸到手背。嫦乐皱着眉头说:“幸好是皮肉伤,您这是弹琴的手啊。”
珍夫人珍夫人,他视你若珍宝,却永远无法让你生活在阳光之下。
说罢她转眼看向我,有些不耐烦地喊我过去包扎伤口。
夕阳西下,恢宏的宫殿被染成金红色,仿佛仙宫一样诱人,那是世人都向往的地方。我最后看了那宫殿一眼,转身跟着姬玉走上大船。
我低头看看的我胳膊,大约两指长的伤比他只长不短,伤口上的血迹已经凝固,留下斑驳的印记。只是我又不会弹琴也不会作画更不会跳舞,这胳膊自然就没有那么金贵。
日子过得飞快,转眼间办完了国丧又办完了继位大典,厉琰成为了新的宋王。听说他新封了一位珍夫人,虽说极为宠爱,但是珍夫人的身体却不大好,养在宫闱之中极少见人。
嫦乐用清水擦干净我的伤口,给我上药。
姬玉的规矩多得很,夏菀和南素一件件告诉我他的禁忌脾气。
我对姬玉说:“苏琤走了。”
子蔻是第一个同我说笑聊天的姑娘,并不是说其他的姑娘对我有敌意,只是她们不喜欢同陌生人太亲近。
姬玉点点头,淡淡地说:“今日之事不要多言,就说我是自己划伤的。”
我笑起来,拉着她的手:“哪里有你漂亮,子蔻。”
他看起来平静甚至于淡漠。苏琤的来访在他的意料之中,甚至连她试图自杀都没能挑起他太多的情绪,这和曾经对苏琤温柔体贴的姬玉判若两人。
我回头,那个穿着粉紫色罗裙的姑娘站在我身后。她只当我是期期的婢女,眼里是不加掩饰的惊喜和赞美,干干净净一望到底。
他出戏很快。看来这个人一直以来被很多人爱着,所以也习惯了挥霍。
镜子里我的面容上方又出现一张美人脸,不过十六七的女孩子笑得天真无邪:“阿止姐姐长得不差,定是跟在大美人身边久了,都没自信打扮了。这么一收拾,真是好看。”
我希望阿夭能够被很多人爱着长大,不要像我这样。但是我也希望他是真正的善良,温柔,光明,就像我遇见他时那般。
衣服一送来我就被勒令换了衣服坐在镜子前面,任四个女子一阵打扮,盘头挽髻,胭脂粉黛。等一切停当,我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几乎认不出。
姬玉转过头来,问我:“你看我做什么?”
两个女子应诺,不一会儿的功夫便挑出几匹来,确实是很好看的料子,也很适合我。之后又去了胭脂店和首饰店,东西全部都是定做的,我虽不大了解市面上的价位,但是也晓得花费很大,但是姬玉一点也不在乎。传言说姬玉公子善于经商,在各国游历之间已是富可敌国,想来这传闻不假。
我笑着说:“看您真是好看。”
我点出那几匹绸布的时候,姬玉似乎有些惊讶,他说:“没想到你这么喜欢天青色。”说罢仔细端详我一番,笑起来:“倒是挺适合你的,但全是天青色未免单调。莱樱,嫦乐,再去给她挑几匹衬她的料子。”
人心易变,难得始终。
她们每人都有一套专属于自己的东西,从衣服到首饰。所以我成为阿止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被拉到宋国最好的绸缎铺锦绣轩挑衣料。
如若他不是阿夭,我应该不会这样讨厌他。
姬玉身边一共八名乐婢,由长到幼分别是夏菀,嫦乐,南素,墨潇,莱樱,聆裳,子蔻,碧渃。这八个乐婢虽不及期期绝世,也都是一等一的美人,吃穿用度也是极好的,比一般奴婢要高贵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