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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府

我微微一笑,说道:“我要是对他还有什么指望,为齐国策划复仇的时候也不至于完全把他排除在外。”

“你这位兄长从头到尾都没关心过你一句话,连承认你的身份都要条件,也真是薄情。”

“你很瞧不起他?”

姬玉看着姜散之远去的身影,脸上的笑容就淡下去。他转过身走向他的房间,我捧着衣服跟在他身后。

“其实他除了蠢和贪婪之外,也没什么大的错处。”

然后他又向姬玉行礼,自我介绍是先齐世子姜散之。姬玉自然是好好地把姜散之捧了捧,捧得姜散之笑逐颜开心满意足,又顺道提醒姜散之沈白梧在找他,姜散之急忙告辞离去了。

姬玉回头与我对视一眼,他笑起来摇摇头说道:“我的婢女真是好大的口气。”

我于是走到姬玉背后,越过他的肩膀看着姜散之。姜散之有几分惊讶,他看看姬玉又看看我,摆了摆手道:“不碍事。”

“那是公子教的好。”我对答如流。

他向姜散之行礼道:“在下姬玉,这是我的奴婢阿止。她有什么地方冲撞您了吗?”

连复仇都是我和期期加上姬玉的推波助澜完成的,这位兄长一无所知还想着为齐国复国。事实上父王立姜散之做世子的时候我就觉得,这位世子若不早日死去,齐国早晚会亡在他手上。这一点他一直不明白,我也不想和他讲明白。

姬玉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姜散之转头看去便看到姬玉站在长廊的尽头,微笑着不紧不慢地走过来。他对我说:“我还说你衣服怎么送得这么慢,看来是遇到了贵人。”

这世间唯有蠢与恶疾不可救。

“阿止。”

姑娘们的奏乐水平可以称之为九州第一,宴席之间一连奏曲九首得到了最多的赞赏。这场宴席十分热烈一直持续到晚间,期间宾客们投壶射箭对弈,晚上更是大肆宴饮灯火通明。

姜散之看了看我手里的衣服,傲慢地笑笑:“你果然还是适合干这些事,就像你那出身卑贱的母亲怎么努力也还是卑贱。你若是求我认了你的身份,那南怀君一直于心有愧说不定能娶你做侧室……”

第二天醒过来便得了两个消息,沈白梧因为宴饮时受了风凉,咳出血来卧病在床了。不过听说他每隔几个月都会有这么一次,倒也不稀奇。

我定定地看着他一会儿,实在是忍不住笑了笑。他这般口气我还以为齐国的仇是他报的呢。只是我此刻真是没有耐心同他鸡同鸭讲地翻旧账,便捧起手中的衣服在他眼前晃了晃,说道:“我要去送衣服了,贵人可不可以让让?”

赵王听说之后十分生气,将负责照顾沈白梧的几个仆人处鞭刑,听说打得皮开肉绽十分惨烈。这种事情也不在少数,做沈白梧的仆人是最胆战心惊的,他为人挑剔又体弱多病,一旦出了什么事赵王便轻则鞭刑重则处死。

姜散之闻言眼里燃起恼怒的火焰,他提高声音说道:“你这庶女还敢怪起我来了?我能和你们一样吗?我是齐国的世子,只要我还活着就是齐国的象征,齐国就有复国的可能。你们呢,你们能做什么?”

沈白梧已经有十几个奴仆因此而死了。

现如今看起来他和我预料中的一样,丝毫没有把这过错怪罪在自己身上的意思。

第二个消息是,姜散之公子喝醉了离席去呕吐,回来的路上也不知怎么就栽进了池塘里。这池塘连着外面的水路里面时常有蛇,待人们找到姜散之的时候他正被几条水蛇缠着,人已经吓晕了。

我很明白他的心思,期期太过美丽若是带着她便很容易暴露身份。但是我想他也很明白,宫城陷落之后逃不掉的期期可能沦为将军们的玩物,也许还会有更悲惨的命运。

这可真是大大的丑事,仆人们边传边改编,乐不可支。待子蔻绘声绘色地跟我讲这件事情的时候,故事的版本已经变成了姜散之吓得失禁了。

城破那日姜散之乔装独自奔逃,期期是如何喊着他的名字追到宫门求他带她一起走,我还记得清清楚楚。而他如何装作没有听见,头也不回地逃走了我也看得清清楚楚。

这实在是有些凄惨,我八岁被他关进蛇笼的时候都没这样。

“既然你那么希望期期活下来,逃命的时候为何不肯带她走?”

我听着子蔻讲着忍不住就笑起来,一边摇头一边看向前方亭子里正悠然看书的姬玉,他似有感召转过头来看着我,微微一笑放下书本招我去和他下棋,我坐在他面前摆好棋盘放好棋盒。

我脸上还是笑着心里却叹息,这位历来最擅长责怪别人的兄长,我早知道他会这么想。

“多谢。”我这么跟他说道。

姜散之的脸色黯淡下来,他失望至极地说:“期期对你那么好你都不知道报答吗?为什么她死了,你却能活下来?”

姜散之落在他手上也是够惨的。

“我在场。”

虽然我早已不因姜散之欺侮我而怨愤,但姬玉帮我报复回来我还是很愉悦,我甚至有点明白这个人为什么这么热衷于报复了。

“你在场?”

姬玉轻轻一笑,微微扬起下巴:“不必。我的人怎么能白白被他欺负?倒是你这么多年收敛锋芒如履薄冰还要忍受蠢货的欺负,居然也能忍下来。”

我摇摇头,淡淡地说:“不,期期是真的死了。”

真要说起来的话,姜散之对我恶言相向百般捉弄的那些年月里,我是靠着阿夭坚持下来的。凭着阿夭给过我三天的温柔善意,凭阿夭教给我的珍爱自己的信条。

姜散之打量着我好像突然想起什么,眼睛一亮按住我的肩膀,急切地说:“你还活着,那期期是不是也还活着?她没有真的被处死吧?”

凭着或许可以再见阿夭一次的妄念。

看他的样子,赵王应该待他还不错,他居然还能准备礼物来参加沈白梧的宴席。

我笑着看着他,口中却只是道:“其实他后来好几次栽在我手里,怕是他现在都不知道。”

这位久别重逢的故人是我的三哥姜散之,父王的嫡长子也是世子,若齐国还在父王寿终正寝那如今他便是齐王了。可惜齐国覆灭他逃出围城,如今流亡赵国只能算个落魄贵族。

“哈哈……我猜也是。”姬玉笑起来,他靠在亭子的美人靠上,一双凤目上扬看我:“以后他知道了也无妨,若他再敢欺负你你便顶回去,不必委屈自己。我给你撑腰。”

我笑而不语。说实话,从小到大我最不喜欢听见他叫我九九,那多半预示着接下来的嘲讽和戏弄。

“这要是让外人知道了,该说你治下不严我恃宠而骄了。”

他皱皱眉似乎想说什么,看了一眼旁边的仆人便把话咽下去,先支使他们去放礼物。待仆人远去周围没有别人时,他围着我转了一圈肯定地说道:“你是九九。”

“这个嘛……颠倒黑白的事情,圆场的话术,我最擅长了。”姬玉的笑眼带了几分狡黠:“他会感受到哑巴吃黄连有苦不能言的快乐。”

我愣了愣,然后把手从他的手里抽出来笑道:“这位贵人怕是认错人了。”

“那我提前多谢公子了。”

这是一张熟脸。

我和姬玉相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笑起来。

我抬眼看去,这个男人与姬玉年龄相当,身材高大微微发胖,长相也是端正的,只是眉间有几分阴郁之色。

待棋局结束姬玉回房,我和子蔻跟在他身后。子蔻小声问我:“阿止姐姐,你赢了公子吗?”

拉住我的人因为震惊而语气不稳,叹道:“你……你还活着?”

我摇摇头,低声答道:“没有,输了两子。”

我拿着聆裳浆洗好的衣服送到姬玉房间里,半路上却与一队送礼的队伍迎面撞见。我正欲像平时那般避让到路边,却被队伍最前面的人一把拉住了手腕。他抓我这一下子很突然,吓得我立刻用另一只手捞住摇摇欲坠的衣服,才避免它们落在地上。

“咦?可是你看起来很开心哎。”

宴席中午开宴,一早就来了不少人。我在长廊上走动的时候时不时就要低头行礼避让,来人的服装一个比一个华丽送来的礼物一件比一件金贵,足以见得沈白梧的炙手可热。

“有吗?”我笑着拍拍她的肩膀:“可能是今天阳光比较好吧。”

但是天下皆知姬玉公子和白梧公子是挚友,沈白梧也说姬玉只是来看望自己,贵族们也就配合着装傻了。

我曾听说喜欢上一个人是一件好事,那个时候我不明白但是现在我似乎懂得了。我觉得很快乐,仅仅因为他说会为我撑腰帮我收场。

即便是这宴会上有身份比较敏感的姬玉。

希望这快乐我没有表现得过于明显,希望他没有察觉到。

沈白梧和胞弟一向兄弟情深,如今胞弟继承王位不久便有许多人来沈白梧这里拜访走动,将来若对赵王有所求还可请沈白梧帮忙说几句话。所以一旦沈白梧开办宴席邀请宾客,几乎没有人会拒绝。

今天是初春时节最好的晴天,阳光落满整个庭院。一群人说说笑笑地从前面走来,看见姬玉便都停下行礼。姬玉目不斜视地从他们面前走过,我看了他们几眼便愣了一下。子蔻悄声说:“他们是成光君的门客。”

兄长

如今的贵族公子喜欢养士,以门客数量彰显自己的能力,有人称自己门客三千之众。沈白梧虽然并不特别喜好此道,门下门客也不在少数,许多有一技之长的人都来投奔。

单就这一点,就让我由衷羡慕。

见我回头看他们,子蔻便问我:“怎么了,有阿止姐姐你认识的人吗?”

宋长均也说那是姬玉珍爱之人。

我将那些人的面容在脑中一一辨认过去,确实没有熟悉的脸孔。

至于辛夫人,宋长均跟我提起过这个名字,那是姬玉青梅竹马的表妹,九州三大美人之一,自小与姬玉有婚约。后来姬玉出走毁约,她便嫁给了卫国的清宁君。几年之前清宁君过世辛夫人便寡居至今。

“没有。”

姬玉确实是不拘一格,没有成见。他能看到姑娘们的天赋和最深处的愿望,既是利用也是满足了她们的心愿,得到她们彻底的忠诚,确是双赢的局面。他最初对于我的好奇,大约是因为看不到我的愿望吧。

但是这种莫名熟悉的感觉是从哪里来的呢?

知遇之恩,恩同再造。

过敏

我捧着茶杯喝了一口水,报以微笑。

姜散之经常来登门拜访,并非是拜访病重在床的沈白梧却是来拜访姬玉。

她略微活动了关节,像是想起来什么开心的事情,笑道:“我说我喜欢理账的时候,满以为公子会嘲笑我,谁知他直接把所有账目交给我管,从不跟我说女人就该如何如何。这份差使我干一辈子也不腻。”

他每次来的时候姬玉都会把我叫过去侍候,我给他们端茶倒水来来去去姜散之一律无视我的存在,只顾着与姬玉攀谈。

“稀少如何?多又如何?日子还不是自己过的。”莱樱接过话头,她还在整理她负责的那部分账目,一边整理一边说:“若不是我跟了公子,现在早就嫁人了,一辈子围着孩子锅炉灶台过。一个女人管账目做经营?说出去只会让人笑话。”

这情形很令人满意,我希望姜散之保持下去,不要再来与我认亲。

聆裳的手指在琴弦上拨动了几下,说道:“这世上绝大部分女人都希望能相夫教子,有个和睦家庭。像我这样的实在是稀少吧。”

姜散之和姬玉所谈无非是拐弯抹角地向他讨教复国之道,姬玉的谋略同机辩同样出名,他很急切地希望姬玉能帮他策划一套方案,助他一举复国。

“最初是父亲为了报恩把我送给公子,公子起先拒绝了但是我迷上了他一直坚持,后来公子也就收下我。那段时间我爱极了公子,你看现在嫦乐对公子的态度,我那时候有过之而无不及。只是时间长了我也就明白,九州之内爱慕公子的人那么多,可除了辛夫人之外没人等得到公子的心,慢慢也看开了。我天生是个闲不住的人,特别不愿意拘泥于一方天地。这些年我跟着公子四处游历领略各地的风景民俗,才知道这个世界广大。我喜欢这日子。”

我眼看着姬玉漫不经心地同他绕圈子,说的话看似句句在理但仔仔细细想来又没有什么用处,将姜散之骗得一头雾水团团转,也不敢问得太深怕显得自己不够聪明。

“哈哈哈,如果我说出来你应该会觉得我很奇怪的,不过没事,莱樱也跟我一样奇怪。”聆裳朝莱樱抛了个眼神,莱樱有些嫌弃地摇摇头。

我有道理相信,姬玉是叫我来观赏他如何戏耍姜散之的。

她让我先把账目放下在房间里坐一会儿,就去给我倒水喝。我望着她风风火火的身影,便问聆裳道:“你为什么要跟着公子呢?”

“公子应该明白,我不接受任何一国的官职。您要我做您的丞相辅佐您,恕我不能答应。”

聆裳愣了愣,继而脸上就露出开心的表情喃喃道真好,又有些怅然地说:“好久不见父亲了,真想他啊。你说这人吧,见不着了怪想的,见了面又天天生气。”

姜散之第三次登门的时候提出了要聘用姬玉的请求,被姬玉委婉地拒绝了。他也不气馁,说道:“姬玉公子不肯做我的丞相也就罢了,只是想要复国召集军队,钱粮实在是很大的问题。我听闻姬玉公子您富可敌国,希望您能出资帮助我,若能复国必以驹、禾两城的十年税赋献给您。”

“我知道,是您的父亲。”我回答道:“韩伯身体硬朗,还等着你寄冬衣回去呢。”

驹、禾两城可以说是除了齐国都城之外最富饶的城镇,姜散之倒是十分爽快。

顿了顿,聆裳又转向我,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地问:“阿止,韩伯身体怎么样啊?啊,我没有跟你说过吧,他是我的……”

姬玉笑起来,他言说如今齐国的领土已经归宋国所有,而他又曾经为宋国出谋划策,旧主不可背叛,实在是不能帮助姜散之。

聆裳抱着琵琶凑过来,笑道:“莱樱要管账目,最近我们练习都挤不出来太多时间,现在阿止来帮忙莱樱身上的担子就轻松多了。”

话说到这份上,姜散之脸色就不太好看了。他拍案而起,说道:“我多次上门诚意十足,姬玉公子还是推三阻四打算袖手旁观吗?”

我从莱樱的手里接过一沓账目,随便翻了两页看,果然是用燕国的计数方式,也是用韩伯教我的加密解密的方法来看这些混乱的文字。

姬玉也不恼怒,也站起来理理衣服朝姜散之行礼:“事事发展必有其定数,散之公子,姬某无能为力。”

我并不觉得我和姬玉是相互信任的关系。他把这么重要的账目交给我,是一种新的试探么?

姜散之黑着脸拂袖而去。

见我面露惊讶之色,莱樱点点头说道:“对,就是暗账。比如韩伯他们经营的产业明面上并不是公子的,但实际上却是公子的财产,这些账目事关重大。阿止,公子肯交给你说明他很信任你。”

他总有种神奇的错觉,这世上任何人都该顺着他的意思。姬玉看着他离去的背影,转过脸笑着对我说:“早先他来洛邑接受授礼的时候,可是最看不上我的。如今低下头来求我还装了这么久,也真是难为他。”

暗账?

“我那时就劝宋长均让你们齐王换个世子。不过现在看来也没什么用处了。”

我拿了松香去给聆裳,给她的琵琶抹弦轴。正巧和她一个房间的莱樱也在,莱樱管着姬玉的大部分账本,她见我来了便对我说:“公子跟我说你和韩伯学过账目了,便把暗账部分交给你来管。”

我摇摇头,无奈地笑笑。

他们不是好友么?

姜散之伤了面子短期之内不会再来骚扰姬玉,姬玉却没能歇息下来。信鸽络绎不绝地落在姬玉的温尔苑,从那些暗产处汇集的情报源源不断地传到姬玉手上,他整日整理情报到深夜燃起火烛。

我看着他远去的瘦削的白色背影,听闻这位白梧公子从燕国回来之后便性情大变,鲜少露面。刚刚听他的语气,倒像是不怎么喜欢姬玉。

夏菀跟我说姬玉每年有七成的时间都是子时才入睡,白天却依然容光焕发,真是如同铁打的一般。反观沈白梧每年有七成的时间都在病中,隔三差五病危一次,两人同是从燕国中毒事件中死里逃生的,这种反差未免过于巨大。

“你这种八面玲珑倒是和他如出一辙。”沈白梧淡淡地下了结论,语气里有几分嫌恶。他仿佛失了兴趣,也不等我回答就转身离开了。

“所以赵王非常讨厌我,总觉得这其中有问题,是我害了他兄长。”姬玉在烛火下一边誊抄情报,一边淡淡地说。

“大约是因为其他的姑娘们都有一技之长,待会儿成光君便能看到。而我并无所长,公子便只好说我聪明了。”

据姬玉所言赵王讨厌谋士说客的原因就在于他,因为讨厌姬玉所以恨屋及乌讨厌天下所有的说客谋士。这对其他人来说实在是无妄之灾,而罪魁祸首却并不想着化解这种厌恶。

“姬玉说你很聪明。”他微微眯起眼睛,说道:“姬玉可不常说人聪明。”

姬玉写好那些情报的最后一笔,合上书册递给我,笑道:“所以我叫你来,便是要交给你这件最为重要的事情。赵王年轻气盛只要见到我便怒发冲冠,需要你替我去游说赵王。”

我低头应声:“是。”

我正跪坐在他的书案之前,闻言惊讶地抬眼看他,他看起来十分认真。

他冷淡地看着我,说道:“你看起来很面生,你是姬玉的新婢女阿止?”

“此事事关这半年来你的精心布局,你放心交给我?”

正应了他的名字“白”,这个人给人的第一印象就是从头到脚的白色。

姬玉转身站起来从背后的书架上抽出几本书,叠在那本情报书册之上:“我自然是要教你的,这三十年来的赵史,赵王生平,吴国国志,樊余国史,还有这些情报你一定要读透。这段时间我会与你练习应答之策,你需要最完美的准备。”

他瘦削高挑,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脸色呈现出近乎病态的苍白,眉眼唇色皆浅淡,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又穿着白衣,整个人就像将化未化的雪,有种脆弱的美感。

我翻着那些厚厚的书册,这大半年来发生的一切快速地闪过脑海。

于是我避让到路边行礼,狭窄的视野里却看见一双云靴停在我面前。我有些疑惑地抬起头来,正撞上白衣男子探究的眼神。

国宴,项府寻奸,暮云设局……原来如此。

看着管家恭敬的姿态,想来这位男子就是宅子的主人沈白梧了。

他一开始去宋国婚宴上找到我就目的明确,他知道他需要寻找一个人替他去游说赵王,这个人需要与他相当的能力并且完全受他的控制。他选中了我,这一路上大大小小的事件就像是一场场考核,而现在我通过了他的考核可以经手这件事情。

沈白梧设宴招待姬玉,姬玉的乐婢是九州闻名的,姑娘们自然要准备演奏乐曲。我这个无用的闲人就帮她们擦擦乐器摆摆谱子什么的,当我拿了松香回房间的时候在长廊上看到了管家跟着一个年轻男子走来。

姬玉再回头时我站起身隔着书案看着他的眼睛,我问道:“若我做成了这件事,你会放我自由么?”

在我来成光君府上的第二天,我遇见了沈白梧。

姬玉的眸光微微闪烁,他忽然靠近我微微一笑。

只是同样在燕国被用来给燕世子试毒,为何姬玉康复如初,而沈白梧却至今身体虚弱?这真是令人疑惑。

“不,我会杀了你。”

那是因为他曾经处于漫长的生病状态中,而那场病带给他无数惨痛的回忆吧。

我不知道我露出了什么神情,下一秒姬玉就哈哈大笑起来,笑着笑着居然还咳嗽了,他咳着说道:“你啊,我每次说好话的时候从不相信,我一说狠话你就信了……真让人伤心啊……”

“是的,公子偶尔会生病。一旦生起病来公子的脾气就变得很差,连嫦乐姐姐都不敢靠近公子。”

因为咳嗽他的眼里泛起盈盈水光,倒像是真的伤心了。

“生病?”

为了那隐约的伤心,我居然感到一丝慌张。

“很少很少。”子蔻想了想,摇摇头。她掰着手指数起来:“我是四年前遇见公子的。菀姐从小就跟着公子,时间第二长的就是聆裳姐姐,是燕国灭亡的时候开始跟着公子的。菀姐比较少跟我们说公子的事情,聆裳姐倒是说过公子一直脾气很好,只要是不生病就不会生气的。”

借着摇曳的烛火,姬玉露出袖子的那一截胳膊上呈现出不同寻常的红色斑点,我心下一惊抓住他的胳膊拉过来。姬玉不明所以还在咳嗽着,像是停不下来似的。

“你见过公子生气吗?”

将袖子拉上去后,他白皙的皮肤上红色的斑块一直蔓延到肩膀,更加触目惊心。姬玉看到也愣了一下,然后神色暗下来叫夏菀去喊碧渃来,碧渃年纪轻轻却是我们之中最好的医师。

子蔻放心地舒口气,说:“在樊国的时候总感觉你不太喜欢公子,怕你们会生气呢。”

“你不是百毒不侵么?”我问他。

“这段时间你和公子相处得好吗?”子蔻的声音拉回了我的思绪,我笑笑说道:“好啊,为什么这么问?”

姬玉一边咳嗽一边把袖子放下来,脸色不太好看:“百毒不侵,不代表不生病。”

算起来沈白梧今年二十五岁,他的弟弟新任赵王还不满二十岁,真是少年君主。

碧渃匆匆赶来给姬玉看病,才确诊他是风疹又犯了。夏菀说姬玉从小就最怕春天,一旦春天百花开放他十有八九就会咳嗽不止还起风疹,这些年略有好转但仍未断绝,所以姬玉一般春日里不出门。

他因为燕国的下毒事件受伤太深,从燕国归来之后缠绵病榻,几度病危。于是他自请废除世子身份,推举胞弟沈白枫为新世子。赵王去世后,沈白枫继位,而沈白梧获封成光君。

怪不得整个成光君府里只有温尔苑绿树掩映,没有种一朵花。姬玉常常来沈白梧府里住,这温尔苑几乎是专为他建的。

沈白梧以前还是白梧公子,作为曾经的赵国世子年少时便有盛名,聪明卓绝光明豁达并且善理政事,曾被誉为当世第一公子。

碧渃去给姬玉看病后府里的太医也得了消息,也来温尔苑给姬玉诊脉。眼见着温尔苑人多起来,我便先行告退了,姬玉的那一摞书并不让我带走,只说明天早上让我来找他学习。

成光君沈白梧,便是曾经与姬玉一起在燕国做人质,在下毒事件中除了姬玉和燕世子之外那个得以生还的人,如今新登基的赵王殿下便是沈白梧一母同胞的弟弟。

我回到房间时子蔻正在练笛子,见我来了便拉着我,把我送她的那一套粉色小袄又还了回来,我有些惊讶,她分明很喜欢这件衣服的。

我一边听着一边想成光君这个人。

子蔻有些委屈地说道:“我是很喜欢,但上次公子见我穿了好像有点不高兴,让我把这件衣服还给你,他再给我做新的。”

夏菀就带着她们来到陵安找到成光君,成光君似乎和夏菀非常相熟,二话不说就让她们住在府上。

我便笑笑接过衣服,压在箱底。

子蔻得了新衣服十分开心,与我坐在床边聊起她们到成光君府上的这些日子。遇刺的时候墨潇和南素保护了她们,墨潇和南素的功夫非常好再加上刺客的主要目的是姬玉,虏了我和姬玉就退却了。

子蔻又跟过来问我刚刚碧渃急匆匆地走了,是不是公子生病?从我这里得到肯定的答复之后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道:“这段时间公子脾气又会变得很差,一定得小心着点。夏菀姐姐和碧渃妹妹又要发愁了。”

初雪也好,新衣也好,人也好。

我一边梳洗一边问道:“她们愁什么?”

有些事情,还是不要执着为好。

“公子不肯喝药啊,公子最讨厌喝药了。要说怕苦吧也不是,但就是无论姐姐们怎么劝,公子一滴药也不肯喝全靠自己扛着。总是要病很久。”子蔻擦着她的笛子,皱着一张小脸指指隔壁房间:“上次公子生病,嫦乐姐姐劝他喝药结果被公子赶出来,一个月不许她再靠近公子,嫦乐姐姐都懵了。”

我怔了怔,子蔻没有发觉,她很喜欢这件衣服,期期艾艾地问我这一件可不可以。我想起来她是最喜欢粉色的,便笑笑说道:“好啊,送给你。”

看来姬玉生病的时候不是脾气变差,而是暴露本性了吧。

我表示想送子蔻一件衣服做新年礼物,子蔻才开开心心地挑了一件衣服出来,正是我在暮云初雪时接姬玉穿的淡粉色绣金色荷花小袄。

姬玉即便是生病了也没有要休息的意思,每天上午让我去他的书房熟读书册,下午便提问。姬玉的情报和物料之周详令人咋舌,每当我看完一部分之后的提问也相当刁钻,我不禁想每次游说之前他是否都经历过这样细致至极的准备。

那些衣服大部分都是莫澜拉着我去做的,华丽金贵,作为婢女以后我怕是也穿不上了。它们总是会提醒我对莫澜的欺骗,故而我也不是很想穿它们。

他已经是聪明绝顶的天才了,还要如此努力才能不负第一说客之名。

子蔻眼睛一亮,然后又摇头,她小声说:“阿止姐姐你本来衣服就不多,还送给我,多不好。”

我由衷地佩服他。

我见她蔫蔫的便安抚道:“你有喜欢的衣服吗,我送给你。”

与此同时姬玉的病症肉眼可见的慢慢重起来,一开始还只是偶尔咳嗽,胳膊上长出红斑,没过几天就开始发烧嗓子也彻底哑了,给我提问的时候说半句就要停下缓一缓。

想来其他的姑娘们,除了夏菀知道的多一些之外应该也不清楚细节,否则嫦乐知道了我和姬玉做假夫妻,这个时候就该找我的不痛快才对。

即便如此他也不肯吃一口药。

果然,她不知道。

在姬玉生病的第四天,我到他房门口遇见夏菀正出来,我见她拿着食盘便问她道:“公子喝药了?”

子蔻的脸就耷拉下来了,她扭着罗裙说:“姐姐们不肯告诉我……有许多事情姐姐们都不告诉我的,我都习惯了。”

“放在他桌上了……多半是不会喝的,我也不敢劝。公子可能是之前在燕国吃太多厌烦,但不吃药病怎么能好呢?”夏菀叹息道。

我一边整理衣服一边问她:“你知道我和姬玉去哪里去做什么了吗?”

她描述燕国的事情时语气轻松,好像并不知道姬玉在那两年里遭受过什么。

沈白梧住在成光君府里最大的雪明阁内,而姬玉被安排在第二大的温尔苑,这两处正好在府里的一东一西,间隔最远。姬玉去面见成光君,我们也就如同以前一样分散到各自的住处,我捧着从吴国带回来的衣服放进柜子里收好,子蔻看得眼睛都直了,兴奋地说:“这是你过年的新衣服吗?真好看呀!”

“他之前在燕国中毒的时候,你也在他身边照顾他吧?”我问道。

我也笑笑,回答道:“我也想你。”

夏菀摇摇头。

我转过脸去看她,调皮的少女嘻嘻一笑,说道:“我好想你啊,你终于回来了!”

“那时裴大夫说情况凶险,只肯让医师照顾他们。我们这些没学过医的仆人连见也见不到。”

我和子蔻并排走着,她靠近我轻声说:“阿止姐姐,你好像稍微胖了点。”

我有些惊讶,夏菀居然一无所知至今还称裴牧“裴大夫”。她从小侍候姬玉,姬玉非常信任她,可即便如此他也没有对她说实话。这么多年他身边大约无人知晓燕国发生的那些事实真相。

在这一刻我才有了实质感,他还是姬玉公子,而我也仅仅是他九个婢女中的一个。

何必如此,明明爱着他的人有那么多,他不让任何人替他分担呢。

他一个一个问候过去,问的都是正事,但是语气温柔像是关心,就连最不爱说话的碧渃也怯怯的喊了一句公子。问候结束走向里厅的时候,他又如同往常一样走在最前面,夏菀在他最近的右侧,其他人分成两列跟在身后。

我走进姬玉房间时他正在看书,穿着浅紫色的深衣,头发半披散着一副慵懒的样子。阳光透过门上的纸落在他的书桌和手腕上,手腕上红色的斑块格外明显。他的书桌上放着一碗药,应该正是夏菀刚刚放下的那碗。旁边的小泥炉在火炭上烘得发红,他抬眼看了我一眼便指了指泥炉示意那是我的解药,并不说话。

“现在和以前不一样了,别逞强。”姬玉笑道。

一直被火烘着的药非常烫,我倒了一碗药放在木几上晾着,等着它凉下去。从案上拿过姬玉准备好的书册,今天的内容是吴国国志。

墨潇摇摇头,笑得很自信:“那一点小伤,不算什么。”

在这般安静的氛围中唯有纸页翻动的沙沙声,姬玉似乎是有些头晕,放下书册闭上眼睛用手揉着太阳穴。我抬眼从书册的上沿看过去,红斑已经蔓延到了他领口的皮肤那里,平时他看书飞快从不会这么倦怠。

我和姬玉刚刚进入府内便看见姑娘们已经在大堂里等着了,眼见姬玉出现个个眼神都亮起来,一列美人顾盼生姿地站在庭院内,倒叫府中其他的仆人时不时转眼看过来。她们行礼之后姬玉走到墨潇面前,问道:“听说遇袭的时候你受伤了?”

我叹息一声合上书,准备承受他的怒气。

我们在元宵节后到达了赵国王城陵安,入城前成光君派人来接我们,我们便换上了成光君府上的马车进入了成光君府上。这一切安排都很低调,想来除了有心注意的人,没有多少人知道姬玉已经来到陵安。

“吃药吧姬玉,你这样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