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水生口中背了黑锅的倒霉蛋,叫作鲁怀义,是县衙的捕头。
……
此人武艺好,讲义气,在坊间颇有名声,许多「好汉」将其视作兄长、头领。他背了黑锅,自然也不敢怠慢,使了浑身解数,发动了亲朋好友,连番调查,几天下来,却是一无所获。
“但与你要做鬼有甚干系?”
但钱唐是什么地方?人鬼杂居之地。
李长安很敷衍地表示赞同,然后追问。
当即便有人提出,既然我们找不出浮尸的身份,为何不让尸体自个儿开口揭露自个儿的来历呢?
“确实没道理。”
应当招魂!
“我那捕头哥哥,因衙门公务押解囚犯去外地,当天方才回来,恰巧碰着这桩倒霉事,赶到时,尸体已经被破坏。那县尉却将责任一股脑儿全推在他头上,还说什么,若七日内不能破案,介时一并治罪,不仅要打板子,还得扒了公服赶出衙门!”
可惜,无论是民间的野路子巫师,还是道观的玄门正传的道士,全都招不来这浮尸的魂魄。好在,这捕头名声好,得道士私下点拨。
何水生愤愤不平。
在钱唐横死之人,其魂魄必然滞留阳世不去。
“老爷们只顾推诿,好没道理!”
倘若招魂不至,只有三个可能。
……
其一,是别的法师拘住了阴魂。但道士作法时,并未察觉旁人阻拦,故此可以排除。
县衙大怒,斥责差役看护线索不力,责令七日内务必破案!
其二,是其鬼魂坠下了窟窿城,遭了鬼神吞食。若如此,百般无用,只好自认倒霉。
州府大怒,斥责县衙看护线索不力,责令一个月内务必内破案。
而最后一种可能则是,其已化作厉鬼,逃窜入了飞来山!
然而,当州府衙门带队赶到之后,却尴尬发现,那浮尸的尸身已被破坏得面目全非,彻底难辨其身份了。
飞来山是厉鬼盘踞之所,是活人禁地。
但其携带着银鱼袋,必定与别驾的失踪干系不浅。
能入山寻鬼的,只有鬼。
别驾老爷身高不盈七尺,而这浮尸虽肿胀得难辨面貌,却是八尺有余,显然不会是别驾本人。
……
有好事人认出,那尸体手里握着的,正是别驾老爷的银鱼袋。
何水生把鲁怀义夸得天上有地下无,什么武艺绝伦,什么义薄云天,什么但有所求绝不推辞。
因着江潮渐涨,城内某处阴沟里冲出一具浮肿尸。
李长安滤去夸张的水分,大抵概括出其人靠着捕头的身份,仗义疏财的做派,聚拢了一批恶少年,是个黑白通吃,类似宋江的人物。
一直到三天前。
但随着何水生登门。
钱唐城内外被通通翻了个遍,也找不到半点儿踪迹。
却发现其家宅只是偏僻处一进小院。
这可是顶天的大事。
黄泥墙,茅草顶。
有这么一位大人物——钱唐府的别驾老爷忽然失了踪。
叫开门。
可在月前。
迎出来的是个三十几许、并不漂亮的妇人。
不过么,虽然卖官面不如卖佛面好使,穿官袍也不如穿道袍威风。但毕竟是衙门里的老爷,有一个算一个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
“嫂嫂。”何水生叫嚷,“哥哥可在?”
大大小小的箩卜坑一个不空,且都不顶鸟用。
“是水生来了?快快进来。”
所以活人的官府与死人的官府也差不多。
妇人将两人迎进门,李长安四下张望。
钱唐城的活人与死人过得差不多。
三间厢房只有一间瓦房,其余都是茅草顶子,其中一间敞开着门,里头有架挂着半截绸子的织机。
……
院子也小,看见几个打熬力气的石锁,以及角落的鸡笼,几只瘦巴巴的鸡放养在院子里,四处拉屎。
他嘴拙掰扯不清,干脆从头道来。
家里人很少,除了妇人,只一个眼瞎的老太婆和两个傻愣愣的小娃子,捕头并不在家。
“哎呀!阿姊误会了。”何水生忙不迭解释,“我不是要寻死,我只是想作鬼……”
钱唐富裕,本地人家一天吃三顿。
何水生是从慈幼院走出来的孤儿,他年纪与何五妹相差不大,两人一向情同姐弟。莫名听闻自己的弟弟要寻死,自然叫何五妹这个姐姐焦急不已,心急忙慌地上了门。
两人整好赶着饭点。
李长安笑着回应:“贫道正是十钱神的使者。”
那妇人便遣了孩子去寻捕头,自个儿捉了一只鸡宰杀炖煮,又取了一条熏肉切了蒸熟。
“阁下是?”
李长安看得眼皮直跳,但何水生一副无动于衷的模样,道士也不好多说。
恍然看向李长安。
直到饭熟。
忽而顿住。
鲁捕头终于归家。
何水生急忙张嘴要辩解。
他是个胡须浓密、身高八尺的昂藏大汉。
“我何曾……”
却始终愁眉不展,一副心中抑郁的模样。
“胡说!你若是好好的。”何五妹反而神情不悦,语气倒是愈加轻柔,“平白无故怎会想不开要寻死呢?”
回了家,与道士通了姓名,稍稍用了饭菜,没说两句话,便要离去。
“阿姊是从哪里听来什么闲言碎语不成?我既不缺钱,也无情变,更没犯法或是触怒鬼神。好端端的什么事也没有!”
何水生见状连忙叫住他,把自个儿的打算如实相告。
莫名其妙之余又哭笑不得。
岂料。
何水生急急摆手。
“人鬼殊途,莫要胡来。你不需多管,我自有办法。”
“打住!”
说罢,他竟是抛下何水生,急匆匆离开了。
“那便好,那便好。”何五妹喃喃两句,眉头却蹙得更深了,迟疑着:“难不曾你犯了官法?或是冒犯了鬼神?!”
实在无礼!
何水生听得有些不对劲,忙道:“我与莲妹山盟海誓,怎会变心?!”
何水生没来得及作色,没想,妇人先红了眼。
“那可是阿莲那边出了差错?”何五妹小心劝慰,“天下好女子多的是,回头央求媒子为你说家更好的。”
哽咽到:“水生,你老实告诉嫂嫂。”
“容易是留给有钱人的。”何水生满不在乎,“莫说我不缺钱,即便缺,又岂能向阿姊伸手?”
何水生慌了神,忙道:“嫂嫂请说,水生知无不言。”
何五妹看得直叹气:“晓得你平日不容易,没想……阿姊近日手里宽裕了些,你若着急用钱,千万记得开口。”
“你那鲁大哥自打这次出差归来,整宿整宿不归家。即便回家,也同今天一般,说不了两句话,便急匆匆离开。”
房间小而空。
“你告诉嫂嫂,他是不是养了外室?”
何水生把两人迎进了自己厢房——院子是别人的,他只租住了一间小偏房。
何水生瞪大了眼,正要摆手,妇人又幽幽一叹。
“水生。”她介绍身边人,“这是李道长。”
“我已年老朱黄,他想娶妾也无甚好说。但大可大大方方迎进家门便是,他莫非以为,我是那等欺辱姬妾的善妒悍妇?!”
门外候着两人,扣门的是一个笑容温婉、荆钗布裙难掩秀色的女子,正是何五妹。
“嫂嫂!”
“咦?!”他抬头诧异,“阿姊?”
何水生不得不加重了语气,打断妇人的怨叹。
嘎吱——
“你与哥哥做了二十年的夫妻,嫂嫂是怎样的人,哥哥难道会不知?哥哥公务繁忙,家里老幼全赖你独自照料,还得整日织布补贴家用。且似我这等大肚穷汉上门,旁人都该抄起扫帚撵人,只有嫂嫂肯容忍我等兄弟义气。邻里亲朋哪个不夸嫂嫂一句「贤良淑德」?”
何水生连忙起身,急奔过去,可要拉开大门却又缩回了手,如是再三,一咬牙。
“同样是二十年的夫妻,哥哥是怎样的人,嫂嫂难道不知?他一向敬你、爱你,坊间多少狂蜂乱蝶,他向来不假辞色。钱唐城里谁人不知,鲁捕头生平无二色!”
院门被扣响。
……
“笃笃。”
好说歹说,总算把妇人劝住。
终于。
两人出了鲁家大门。
思绪飘飞的当头。
何水生二话没说,向着李长安便是深深一揖。
自己提出要求是否有些无理?到时候会不会惹怒鬼神?
“非是鲁大哥有意怠慢道长,实在是他心中急切,失了一贯分寸。”
画在门上的标记是否太不起眼?使者真的会如约而至么?
客人登门拜访,主人家却敷衍离去,实在无礼得很。
昨夜十钱神真的受祭了么?或者来的「神使」只是一只贪吃的肥猫?
遇到性子烈的,恐怕得当场拔剑以报轻视之辱。
他守在家里,立着耳朵候着门外每一点动静,心里是七上八下。
但李长安并不在乎这些,他只关心:“看起来鲁捕头并不赞同你的法子。如何?还要去飞来山么?”
这已经是第二天了。
“去!”
十钱神的使者便会寻迹而至,实现祈愿或者给出达成祈愿的办法。
何水生心意不改。
按照坊间流传的仪式所言,在十钱神受祭,也就是猫咪吃掉小鱼干之后,他须得在自个儿住处门上画下标记——十枚重叠的铜钱。
“哥哥待我恩重如山,如今他遭了无妄之灾,我又岂能坐视不管?”
何水生坐立难安。
“即便哥哥不赞同,我也愿意作一回鬼,独自去一趟那飞来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