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戟天！”
他指着远离溪水的灌木丛中一蓬开着小小白花的藤草。
巴戟天是一种名贵药材，属「四大南药」之一，民间素有「北有人参南有巴戟天」的说法。
“五娘！鬼阿叔！快看！”
飞来山中有此药生长。
他叫了起来。
简单来说。
“啊！”
发财了。
临到头，又紧紧咬住呼吸，鬼使神差的，垫着脚朝着蒿草摇动的方向瞧去。
孩子们雀跃散开，又在左近找了数株巴戟天。
何泥鳅想要尖叫。
何五妹翻开行山手账，简笔记载：山阴溪谷，东侧离岸百步接山林灌木处，有巴戟天。
细细雨雾在这一刹那好似变作了肉眼难见的小虫子，密密爬了一脸，让整个身子被一种古怪的酥麻感死死攥住。
何泥鳅则把石上神龛再搭仔细了些，从怀里取出又一个饭团——这是他的早饭，没舍得吃完——添进了祭品中。
迟疑收回目光，却瞧见神龛里的饭团上多了几道黑乎乎的手指印。
诚心小声祷告：“山里的朋友保佑，若回、回进山能寻着好草药，俺愿意次次多供个蜜枣饭团。”
风？还是什么野兽？
山中空寂没有回应，只有细细雨雾飘飘。
目光却只捕捉到一丛摇动的蒿草。
再启程。
忙不迭抬头。
小钱钱给与喜悦压过了传说带来的忐忑。
眼角余光似有东西闪过。
何泥鳅频频沿途张望。
低头准备火折子时。
却再不是警惕暗处窥视的妖精鬼魅，而是……
将星灯与祭品——一个包了蜜枣的饭团——放了进去。
这里，林边的灌木丛里缠着菟丝子。
唉！他挠了挠头，选了溪畔一块涨水也淹不着的大石头，又想了想，又找了几块石板，搭成一个将就遮风挡雨的小神龛。
那头，满是青苔的乱石缝隙间长着岩柏草。
李长安垂目咏咒无暇他顾，何五妹回以一个鼓励的眼神。
北边的低洼处，乱花掩映里，簇着大丛大丛的蛇不见。
他回头无声向大人们求助。
西侧的山谷中，冒出雾霭的树梢头，缀着窜窜山蒟。
这该在哪里祭拜呀？
……
溪水淙淙，两岸草木密得站不住脚。
拂去遮眼的「恐怖」迷雾，真正的飞来山呈现在何泥鳅的眼前。
何泥鳅不情不愿地拿着星灯与碗碟四下张望。
处处幽奇，也处处是财富。
“哎？！”
何泥鳅目不暇接，不自觉间，便落到了队伍后头。
“这片溪谷分给你了，该由你来祭拜。”
队伍正小心穿过一条险恶的山道。
“哎？”
一侧是绝壁，一侧是陡峭的山坡，而脚下则是古人凿下的石道，将将供一人通行，且长满了青苔，下脚湿滑。
“泥鳅，过来。”
“帮我看着些。”
队伍停下，道士在前头呼唤。
李长安在前头呼喊，何泥鳅以为是叫他照看着前面的兄弟姐妹，便胡乱应了一声。
溪水自崖壁飞泄出一片不高的瀑布，冲出泛着白沫的小水潭，在沿着乱石沟漫流。
但泥鳅哪有老实的时候？不自觉便分了神。
抵达了一片溪谷。
冷不丁，望见脚下的坡地上似乎长着许多的仙茅。
就这么，时走时停。
这可是好东西，不仅能入药，还能拿来酿酒。
山中空寂，莫说鬼怪，鸟兽也少有。
他努力探头去看，忘记了脚下。
可惜。
不慎踩着了青苔。
每每此时，何泥鳅便竖起耳朵瞪圆眼睛，注意着每一点风吹草动。
于是跌倒入淼淼雨雾中。
队伍停下，李长安开始诵咒，何五妹则取出昨夜祭山的星灯放置路边作祭坛，再拿出冷饭团，供奉道士口中的「朋友」。
咦？
偶尔。
在这一刹那，他忘却了惊呼。
何泥鳅不得不打起精神，警惕着每一片山石，每一树林木，疑心石头后潜藏着鬼怪，怀疑树林中埋伏着妖魔。
我就要死了么？可我还没长大，没来得及赚钱，没来得及给弟弟妹妹们买好吃的，也没来得及给五娘养老送终。
种种传说又为其镀上一层诡异色彩。
这便要死了？
人在雾中，周遭事物难免朦胧。
思绪忙乱中。
又仿佛他手中所提，不是香炉，而是一条雾龙。
突然。
仿佛漫山的雾气为他所召聚拢而来。
飘渺的雨雾变作了紧实的棉花。
但走在最前头的李长安手里提着一个提炉，冉冉烟气自炉中飘出，注入山间稀薄的雨雾中，雾气便莫名变浓。
将他托浮在了半空。
雨小了些，日头高了些，雾本该也淡一些。
待他回神。
行程不远。
已好端端站在了山道上。
……
手里多了一株藤草，根部还带着没洗净的泥土，耳边留得轻轻一句：“我不要饭团，我要包子，肥肉馅的，不要甜的，要咸的。”
山路艰而远，该抓紧时间启程了。
笨蛋。
他笑着起身，招呼大伙。
愣神中，何泥鳅下意识想着。
李长安没有拆穿孩子小小的自尊。
蜜枣可比肥肉贵多了。
何泥鳅气呼呼甩开头上大手，抬脚要走，却又不敢走远了，只好守在一旁踩地上的碎瓦。
再低头看手里的藤草，和巴戟天相似，结着红色的果子。
“俺又不是没见过鬼？如何会怕！”
他「唉」了一声。
半大孩子正是好面子的时候。
当真是笨蛋。
“啥？！”
不自觉咧开了嘴角。
“放一百个心，有这入山符，山里的大伙儿不会害你，反而会帮你。”
这是羊角藤，不是巴戟天。
他指了指孩子胸前挂着的护身符，两寸见方的桃木制成，用朱砂绘着简单的符文。
两样虽然长得像，但这个时节，巴戟天还在开花哩。
“怕啦？”
“泥鳅。”
祭山之前，这帮猴崽子都被何五妹逮去仔细刷洗了一遍，如今挼着，手感正佳。
道士的呼唤远远自前头的雾霭中传来。
他摸着何泥鳅的脑袋。
“哎！”何泥鳅高高应了一声。
李长安总算察觉了孩子的忐忑。
“不要分心。”
“少则数千，多则上万，谁也说不清。”
“好！”
“这么大的院子都挤不下，那山里得有多少个鬼呀！”
他把「巴戟天」贴身放好，不再东张西顾，嬉笑着跟上队伍。
这口气于是卡在了胸口，好半响才抚平。
……
“丁点儿大的院子哪里挤得下。”
子夜。
何泥鳅神情一松，刚要吐口大气。
钱唐城内。
“怎会在这儿？都在山里哩。”
“十钱神，十钱神。”
“他们在这？”
如水弥漫的夜雾中响起阵阵呼唤。
何泥鳅首先想起前院那些个肢体残缺的神像，只觉一股子凉气冲上脑门。
一个年轻人于街道岔口处焚香烧纸。
“认脸？！”
叩拜后，恭敬奉上十枚铜钱，以及，一叠小鱼干……
随口回答：“昨夜虽请了法师醮坛，但山里有些朋友却不方便下山受祭，须得咱们上山一一当面祭拜，也让你们过来认个脸熟，方便日后入山采药。”
没办法。
他估算着手头的余钱，打算来日把道观稍作修缮，做个歇脚修整之所。
自道士从窟窿城归来后，十钱神的业务见涨，以前几乎只有富贵坊的居民呼唤，而今满城男女都在摄召。
这间道观建立时很下了一番功夫，后院厢房的墙体大多由砖石搭建，木质的梁柱门窗虽已腐朽坍塌，但框架仍在，若肯费功夫修缮。即便不能比富贵人家的山中别苑，也比城边边穷人家的茅草棚子好上太多。
各种稀奇古怪的要求纷至沓来，李长安分身乏术，更没有时间去一一回应。
李长安正在打量屋瓦上一团又一团簇拥着的青苔丸子。
若寻其他的鬼魅帮忙，城中宵禁，鬼魅上街会被神将捕拿。
“鬼阿叔。”他期期艾艾凑到李长安身边，“行山是作什么呀？”
只好求教无处不在又无孔不入的长毛贼们。
何泥鳅不安得很，生平第一次希望自己的年纪能倒退些，这样便能留在山下看家，而不是上山来听自个儿心肝「噗噗」打鼓。
所以同炭球儿一番交易，满城的猫咪就成了十钱神的神使，帮他倾听信徒的祷告。
坍塌的墙垣、林立的残破神像、荒颓的神堂，后院残破而老旧的厢房与古井……一切的一切都是种种志怪故事天然的舞台。
于是。
尤其是到了这山中破观。
没有神灵乘车自雾中而来，只有一只橘色肥猫跳下墙头。
于是沿途所见，所有的云雾缥缈都成了阴气森森。所有的奇花怪木都成了鬼影招摇，所有的风声、水声、虫声、鸟声也都作了鬼哭啾啾。
两口炫光了一整碟鱼干。
这可是飞来山呀，几乎是坊间一切恐怖故事的发源地，是仅次于窟窿城的又一个厉鬼巢穴。
舔着爪子，仿佛在说：“好了，你可以许愿了。”
孩子们最初还是有些雀跃的，毕竟谁不向往冒险呢？可是渐渐深入空山，人烟绝迹，深林环抱，便只余惶恐与忐忑了。
“信徒何水生，年十七，幼时失父母……”
祭山之后没休息多久，李长安便领着何五妹和院里的几个大孩子一起进了飞来山，说是要作「行山之礼」，留得卢医官在慈幼院照顾其余小孩子。
年轻人或说何水生念念叨叨了一堆废话，就是不入整体。
可惜何泥鳅不是什么文人骚客，对沿途山景并不欣赏，心里只有忐忑而已。
橘猫不耐烦，喵喵骂娘。
山色、雨色、烟色、天色都搅匀了混做一起。
何水生支支吾吾两声，终于一咬牙，说出了愿望。
雨生溪谷，云垂雾中，雨与雾渺渺茫茫相连，缥缈的白淡入沉郁的青。
“我想变鬼！”
高高低低的山岭嵌入茫茫云天。
“喵？”
祭山之后的清晨，飞来山飘起小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