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草觉得抱着她的那双手忽然僵硬,她连忙抬头,努力微笑:“不要相信那个老狐狸的话!……哪里有什么紫心蛊,完全是捏造来骗你的。不要上他的当!少渊,你也知道那老家伙,有多狡猾。”
“哈哈……渊儿,有听过‘紫心蛊’吗?”楼下,那个慈爱的长者声音缓缓传来,一字一字,清晰入耳,“你如果不想身边这个丫头死的话,就给我放下剑,乖乖回到雪狱里去!——不然,我会让你亲眼看着她死得有多惨!”
“是吗?”有些迟疑地,他皱了皱眉,看向她,“你真的没事?”
她知道那是什么,却不知道怎么对他解释。
“我当然没事。”她努力对他微笑。看着他苍白清俊的脸,微微皱着的眉头,忽然忍不住抬手,轻轻展开他眉间的皱痕,叹了一口气:“不要总是皱眉头啊,少渊,你要多笑笑才是……你看,皱痕都那么深了。”
“你怎么了?”抱住她,感觉出了异常,他急切地问。
从来没有人对他说过那样的话,所以,那一刹间,他居然愣在了那里。
恍然记起了什么,幽草的脸色忽然雪白。
“来,我们出去看烟花吧!”看着他发怔,幽草忽然笑了起来,拉住他的手,走了出去——她的手冰冷,冷得和他一样。
“不要离开我,幽草。”他的声音在耳畔,似是叹息,却又似欢喜。她欢喜得微微颤抖起来,然而,心口忽然有撕裂般的剧痛!在反应过来以前,她已经叫出了声,捂住心口在他怀里弯下了腰。
不远处的集市,游人如织,喧闹声盈耳,红男绿女,双双对对。那些摆在街市当中的烟花一个个爆开。看完花灯的人群站在街上,一个个抬头仰望着辉煌灿烂的夜空,每一朵烟花展开,都爆发出一阵快乐的欢呼。
黑夜里,邀月楼的角落里,那个恍惚浮现的白衣女孩又对着她笑,她却第一次对着那个小女孩笑了:姐姐,原谅我爱上了这个人……我终于挣脱了昔年的噩梦。
“你看你看!”仿佛受了感染,青衣女孩突然欢跃地叫了起来,扬起头,故意不去看楼下包围得铁桶也似的武林人士,拉起他的手看向天上,“那些烟火!”
只有这样,才能确认他们是活着的。
邀月楼离烟火很近,仰头看时,这些美丽的花朵从天空的某一点散开,朝他们笼罩下来,就像是一场缤纷夺目的流星雨。焰火在他们身边散开、湮灭,风吹来,带来隐约的欢笑和飘忽的一片片灰烬。
“是的。”她忽然微微笑了,带着从未有过的轻松和欣悦,伸出手,抱住了这个黑暗中的影子和声音——是的,是的,在这个虚无而肮脏的世间,除了彼此他们没有别的拯救。既然如此,那么,就在黑夜里拥抱吧。
雪是死去的雨——而这灰烬……则是烟花的尸体吧?
“幽草……幽草。”那个声音微笑着,抱紧了她,埋首于她发间,闻着隐约的白梅香气,许久许久,才叹息般地轻轻道:“如今,在这个世上,我只有你,你也只有我了——别的人都疯了……他们都是一群疯子!”
“好冷啊……抱紧我,少渊。”在缤纷的光与影中,她忽然颤抖着将身子偎进了他怀里,仿佛怕冷似的央求。他心下一颤,伸手将她揽入怀中,忽然,低头吻住了她冰冷的唇。她伸臂揽住他的肩,微笑着闭上眼睛。
她全身都在微微颤抖,许久才轻轻应了一声:“少……少渊?”
楼下,监视着的人中一阵不安。
“不要叫我少主——叫我少渊!”耳边,只听见他说,“快叫我,幽草——让我确信自己没有疯,让我确信自己还活着。”
“真的是疯了。”谢青云铁青着脸,再次摧动了蛊虫——然而,高楼上的一对恋人并无反应。青衣女子的脸上,一直是幸福而醉人的微笑。
“幽草!”黑暗中,那个人猛然回身,用力抱住了她!他的怀抱冰冷而潮湿,然而,仿佛是一个让人坠落其中就不愿意醒来的噩梦。
许久许久,他们才恋恋不舍地分开,发现彼此身上、头上落满了片片灰烬。幽草伸手拂去他白衣上的灰烬,只是轻轻一触,便化为簌簌的细屑,从手指间落下。原来,那些最好最美的光景,都只得那一瞬罢了。
“少主,不要这样说——是我害了你。”替他从肩头披上衣服,她轻声回答,“外面的那些人才是一群疯子。”
不再去想下一个瞬间会怎样,蓦然,她对着他笑了。
“真是没想到,你也会做这么疯的事情。”她的手轻柔地接触着他背后那个不允许任何人触碰的伤疤,站在黑暗里,剑妖公子忽然低低笑了,声音里带着微微的暖意和笑意。忽然,又有些落寞和自厌地喃喃:“其实,你大可不必管我的。没人当你是疯子。”
“少渊……真的好冷。你替我去找件衣服好不好?”她咬紧了嘴唇,又哆嗦了一下,哀求似的看他。他怜惜地抚摩了一下她漆黑的发丝,随手将剑搁下,回身从走进房间。
他的肌肤潮湿而冰冷,肩背处,因为被铁链穿过的缘故,溃烂得不成样子,触目惊心。她咬了咬牙,撕下衣襟,为他包扎肩上的伤。
忽然,直觉到什么似的,他闪电般回头——
“幽草。”在她出神地看着窗外的时候,忽然听见“哗啦”的水声,似乎是少主已经沐浴完毕,从水中站起,唤她。她连忙抖开寝衣,从背后给他披上。
眼角余光里,只看见雪亮的剑光一闪,鲜血从青衣上飞溅开来!
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人约黄昏。在两条街以外的集市上,人山人海,正兴高采烈地观赏着花灯,燃放着焰火。
“幽草!幽草!”近乎疯狂地,他回身扑了过去,失声喊。然而,只听见“叮”的一声,冰雪切掉落在楼面上,一袭青衣轻飘飘的,从高楼上坠了下去。风中的青色衣裾,宛如一个坠落在深渊里的迷梦,永不再醒。
今天是元宵节,满月如镜,天上的光辉映着地上的灯光。
天空中,正有一个烟花绽放开来,五彩缤纷的,映得天空一片绚烂。
也许怕外面的人知道里面的动静,他没有点灯。黑暗里,幽草侍立在一边,听到沉香木浴桶中时断时续的水声——少主是个有洁癖的人……在这样大敌环顾的险恶中,方脱离牢狱的他首先想到的,居然还是沐浴更衣。
他的手只抓住了空气。
邀月楼的第四层。
少渊,原来在这一生里,真正属于我们的时间居然短暂如烟火。我是多么想和你像那些平凡人一样牵手看烟花,年年月月——可是,再也不能了。我不要你被关回到那个地方,我发誓,绝不能再让那些人如愿以偿地毁了你!
“少林空性大师?”陡然间,一直镇定的鼎剑阁阁主脸色也变了。
所以,我只能先去姐姐那里了……
在人群后面,忽然有佛号低低传来。
但愿从此后,在这个世上,再也不会有什么能够困住你。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幽草!幽草!”
虽然里面是自己的儿子,“父亲”的计算,却一样冷酷无情。
楼下围观的人群中,穿着嫁衣的女子惊呼了起来,泪流满面——她身边的新郎用了很大的力气,才制止住她要冲过去的企图。
“各位,这个邀月楼里没有食物储存,他有伤在身,也坚持不了多久——我们不如避其锋芒,将其困在里面几日,待他病弱之际再一举攻入,如何?”
“阁主……她……她死了!”左琴护法看着跌落到地面的女子尸体,失声。从高楼跃下已是致命,何况跳楼之前她还割断了自己的咽喉!——那是多么坚决深切的求死之心?
两位武林首领人物已经点头,周围应和的人便多了起来,一时间,大部分人已经达成了一个共识:即哪怕杀掉谢家少主,也不让这个疯子逃脱!
鼎剑阁护法的声音里,忽然有压抑不住的恐惧和颤抖:“怎么办?她……她死了!如今该怎么办!”
大声赞同的,是洛阳方家的老夫人。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风中,忽然有人叹息。
“谢阁主说得对,壮士断腕,只是痛在一时。如果将来令公子又逃到江湖上,不知道会滥杀多少无辜!我家天岚也不是泛泛之辈,依然不是这个疯子的对手,其他可想!”
所有人,看着由半空坠落的女子,心里都有忽然莫名而来的寒意!
他重重叹息,最后抱歉似的对众人道:“大家也不用担心,这件事是谢家的事,老夫自然会处理好……唉唉。只是,渊儿武功太高,如果生擒,恐怕几乎反而要被他所杀——情况危急,少不得,老夫是要大义灭亲了。”
“哈哈,哈哈哈哈!”高楼上,陡然爆发出了骇人的大笑!那样凄厉而疯狂的笑声,竟似九冥传来,听得所有聚集在楼下的武林人士都面面相觑。
看了看周围的人,谢青云的脸上有痛心疾首的表情,摇头叹息:“没想到,真的没想到啊!——渊儿一发疯,会变成这样!本来今天是卿儿的大好日子,结果……”
“疯子!一群疯子!……哈哈哈哈,天下人负我,我杀天下人!”
“阁主,怎么办?”琴剑两位护法,有些为难地看着主人。
如果还有一个人相信我,那么我就不会疯……绚烂的烟花从天空四散而落,众人仰头观望时,忽然看见那一朵美丽的花里,有最灿烂的光芒闪现。
而白衣的谢家大公子少渊,就这样冷冷看了众人,看了父亲一眼,拉着身边的青衣侍女:“幽草,我们进去。”
一瞬间,漫天的烟花都为之黯然!
脚步,是不知不觉停住的,在那条线凄厉的弧线面前。面对着传说中的剑妖公子,即使是武林成名人物,每个人都迟疑了——生怕这一步跨过,便是生死殊途!
“举世皆浊我独清,举世皆醉我独醒!哈哈哈哈!”
面对着熊熊的火把和大群的武林人,白衣披发的年轻公子,恍如妖鬼一般地提剑而立,目光烈烈如火,看得所有人都不禁心中一冷。
剑光横空而起的时候,所有人都感觉到了凌厉之极的杀气。然而,那样夺目绚丽的剑光,居然让所有人在片刻之间都神为之一夺!白衣披发的瘦削年轻人,从高楼上一掠而下,仰头大笑,高歌而行。眼看着唯一所爱的人在面前粉身碎骨,他的眼睛里竟没有愤怒,也没有悲伤,而完完全全只是——疯狂!
“敢越此线一步者死!”
在落到地上时,如同鬼魅般的,他伸足在琴剑两位失神的鼎剑阁护法头上一点,只听“嗑啦嗑啦”两声脆响,头颅在脚下裂开,竟被活生生踩得陷进了双肩中!
雪亮的剑光一闪,地上的青石被一剑划为两半——
周围的人,一时间竟惊得鸦雀无声。
“唰!”凛冽的剑气逼得所有人都不禁倒退了半步!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所以说,疯子也有疯子的聪明呢。”
“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
“邀月楼……他还真是会挑地方阿——那里的底楼,供奉着谢家祖宗的牌位吧?这一来,老爷又要投鼠忌器了。”
清亮而凄厉的歌声,恍如银河天流,划落人间。在狂歌长笑中,雪亮的剑光如同风一般,直刺人群中的鼎剑阁阁主谢青云!
“而且,就算放他出来了,阁里那么多人,又来了这么多武林高手,难道还拦不住一个疯了的大公子?大公子也罢了,幽草那个丫头不会武功,那可是万万逃不掉的了!”
“疯了……他……他真的疯了。”苍白着脸,鼎剑阁阁主喃喃自语,步步后退。看着如闪电般逼近的人,他一时间竟然被对方的杀气完全压住,捏了剑诀,却居然来不及拔剑!
“那当然了……毕竟二少奶奶在人家手里啊!今天又是成亲的日子,在天下英雄面前,老爷如果不顾儿媳妇死活,那也说不过去。先把人换回来再说别的啊。”
“爹!”在这一瞬间,二公子忽然扑了上去,挡在了父亲面前,嘶声大呼:“大哥,你住手!”
“哎呀,老阁主还是放了大公子出来了?”
“哈哈哈哈……”御剑凌空的白衣公子仰头大笑,剑光如同流星般一掠而过,穿过少卿的胸口,刺入了后面谢青云的身上!那一剑之力连杀两人后仍是不竭,竟然逼得两人的身体往后急飞,重重撞上了邀月楼下的照壁,“夺”的一声,牢牢凌空钉在了上面!
“快,阁主吩咐,将邀月楼包围起来!不要让那两个人逃出去了!”忽然,又有一群鼎剑阁下属的江湖人士冲了过来,侍女们连忙退避,看着那些杀气腾腾的武林人马冲了过去,犹自心惊——
“大……大哥?”剑上,少卿的身体抽搐了一下,不可思议地看着他,轻声问,“你……难道真的疯了?”他的眼睛里,忽然有些微的安然,又有些微的悲伤。
几个阁里的侍女,慌乱地聚在一起,在变乱来临的时候,仍然不忘在一起嚼舌根。
“他疯了!他真的疯了!大家快把他杀了!”他的后面,鼎剑阁阁主忽然心胆俱裂地大喊,拼命当空舞动着手脚,形态可怖。
“看来,是跟了大公子那么久,她也疯了。”
“哈哈哈哈!杀了……都杀了!”看着被刺穿在剑上的父亲和弟弟,剑妖公子忽然大笑起来,诡异而疯狂,抽剑,让两个人跌落在地上,长吟:
“唉唉……说起来,以前那个丫头,还是个安静乖巧的人呢。”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就是就是!昔日的朋友忽然成了少奶奶,她自己还是个丫头,那还不气死她了。”
“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
“是啊……我看八成是她本来跟着大少爷,就是窥探鼎剑阁女主人的位置——现在大少爷疯了她如意算盘落了空,才丧心病狂地嫉妒起要出阁的阿绣!”
长笑中,回手一剑,削掉了谢青云的半边头颅!
“所以说,她也是疯了!”
然后,他挥剑,杀向了周围的武林人士,一时间,血色如同烟花一般,在地面上四处散开,美丽如雾。那一刹间,即使是天上的烟花,都因为地面上血花的魅惑而惊心失色。
“老天……阿绣,本来还是她的手帕交啊!”
“施主住手……”
“你知道那个叫幽草的丫鬟吧?对对,就是服侍疯了的大公子的——据说,她今天忽然也发疯了,劫持了二少奶奶!”
在冰雪切一次次挥落时,剑妖公子忽然顿了一下——血红色的眸子里,忽然映照出了一个站出来,挡在所有人面前的灰衣老僧。
“天!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快乐痛苦皆无住,凡所有相,皆是虚妄。昨日种种宛如昨日死,施主切不可执着于杀戮,以免堕入修罗道中。”
平静的鼎剑阁里陡然沸腾了起来,大批的家臣和下属,仿佛从不知哪里的地下冒出一般,匆匆而来,布满了充满喜庆气氛的阁内。连诸位从中原各地赶来名门侠客都惊动了。
“你又是谁?去死吧!”他却只是大笑,手中的长剑,风一般地刺向合十而立的老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