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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舞风

这个腼腆的少年,被逼着当众说出了私心里的话,一时脸色涨得通红。看着自小敬仰,却从未接近的兄长,他明澈的眼睛里有彻骨的愤怒和失望。

少卿几乎要咆哮起来:“大哥!你疯了?阿绣,阿绣是……是我的人!”

“你?”看着他充满朝气的脸,大公子少渊忽然微微冷笑起来,“自小,你比我多得到了多少东西?拿走你一个女人,算什么?——父亲,你是答应不答应?”

少渊的眼神很平静,很冷漠,不知道他做了什么,那个眼里带着愤恨和委屈的女子虽然一直努力地挣扎,却偏偏动不了。他桀骜地看着父亲,看着弟弟,看着所有元老。

他看着父亲,眼色如针,眉头又微微皱了起来。

“我要这个女人。”然而,白衣青年只是带着一种奇特的讥诮,漠然地说出了石破天惊的话:“我一个人过得厌烦了。我要个活的、新的人,来陪我。”

“阮总管和我情同手足,又不是抢亲,这事为父也不能说了算……”谢阁主的脸色也很不好看,怒气在眉头凝聚,但是,出乎意料,他没有爆发,似是在极力隐忍。

看着这个一向怪僻桀骜的大儿子,鼎剑阁的阁主有些无奈,带了三分忍让。

少渊冷冷回了一句:“一个下人的女儿,还不一样是谢家的奴才?”

“大哥,你——”少卿急怒交加,完全顾不上今天是饯行的日子,想冲过来,却被一直不动声色的老阁主一把拉住,问大儿子:“渊儿,你这是做什么?”

老阁主无语,看着将要远行的大儿子,和他身后奉剑而立,脸色苍白的侍女,目光在迅速地变幻。目下,鼎剑阁里已经没人能制服这个人了。

水红衣衫的少女,一时吓得脸色雪白。

“谢少渊!你简直疯了!”一个不注意,少卿已经冲了过去,想去把心上人从兄长手里拉回。然,还未近他身边三尺,少渊抬袖一拂,白绸的袖子轻轻敲打在弟弟的手腕上,腕骨刹间发出了清脆的断裂声——毫不留情,对于自己的亲弟弟也如此下手不留情!

刚刚缓下来的秋千复又高高荡起,白衣长发的青年男子忽然如天外飞来一般,掠上了秋千,一手拉着绳子,一手抱着阿绣的纤腰,也不见他如何使力,便如同飞仙一般轻飘飘地从两丈高的秋千架子上落下。

剑妖,果然是剑妖——简直是疯了!

“哎呀呀!”女伴中,响起了一片的惊呼。

“少主!”亭中的几位长老再也看不下去,纷纷按剑而起!

等不得她说完话,只觉耳边一阵风过,少主已经不在原地。

“算了……”忽然,老阁主终于动手了,拉住了已拔出剑来的二儿子,对着一直冷笑的大儿子缓缓道:“你今天要远行,先不忙。等你回来,我就替你做主,迎娶阮姑娘为妻,如何?”他的目光,虽然是看着自己的儿子,却一样深不可测。

幽草看见他有意无意地抬手,碰了碰肩后的伤疤,眼睛里,忽然有浓重的阴郁。她心中不由得一跳:“少主,求你,请不要对阿绣——”

“爹!爹!你怎么可以这样!”少卿叫了起来,几乎无法想象,从小对自己宠爱有加的父亲,居然做出了这样不近人情的决定,“阿绣她……”

“哦?原来不过是一个下人而已。”有些不屑地,少渊忽然扬眉冷笑,“看啊,那些肮脏的下人,他们居然也敢那样笑……居然敢那样笑!”

在瞬间,大公子少渊的手一抄,拉起了因为听得此语而几乎萎地的阿绣,看见她片刻前还光彩照人的脸上笼罩的苍白,他嘴角又向上弯起了一个刻毒的弧度,声音更加寒冷——

对于这个突兀的提问幽草不禁一怔,惊讶于他眼中重新出现的诡异与残忍,她小心翼翼地回答:“是的。阿绣是阮总管的女儿……”

“谁说我要明媒正娶这个女子?她也配?我只不过缺一个侍妾而已!”

白衣长发的男子站在陌上,看了许久,深不见底的眼眸里忽然有幽幽的光芒,忽然不回头问:“幽草,这个——就是少卿的心上人?”

然后,在众人震惊的屏息里,他忽然大笑,击掌,清亮的掌声击破了此刻所有人的寂静。在众目睽睽之下,谢家的大公子竟张开广袖,长歌起舞:

看的人一阵哄笑,少卿的脸阵红阵白,喜悦而忐忑地看了一边不动声色的父亲一眼,终于还是忍不住跳出去,捡起了那枝桃花。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阿绣好厉害!”秋千下一群人拍手笑起来,秋千上的少女美目流光,笑吟吟地看着长亭里谢家二公子,不再蹬秋千,却腾出手来,将一绺散出来的长发掖到耳后,然后将叼着的碧桃拿到手里,对着少卿一笑,扬手将手里的桃花丢给了他。

“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

在那一刹间,秋千上的妙龄女子微微向前探首,编贝似的牙齿一咬,从那一树开的火也似的碧桃中,咬下了一枝繁花来。

“长风万里送秋雁,对此可以酣高楼。

这时,只见秋千已荡得几乎和地齐平,直直没入对面的柳树桃花中。

“蓬莱文章建安骨,中间小谢又清发。

“没看谢家二少爷在嘛……”有好几个人笑着回答。

“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览明月。

“你看,阿绣那丫头今天是疯了不成?”人群中,有姐妹笑着打趣。

“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销愁愁更愁。

在一片的叫好声中,忽然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热情中带着几分腼腆。只见长亭底下,少卿早已顾不得父亲在旁,看向这边,大声喝起彩来。在众人喝彩声中,秋千上的女子微微一笑,裙裾如风,越荡越高,如同一道彩虹。

“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

“好啊!阿绣,加把劲儿!”

长袍凌风飘展,裹起漫天的杏花乱舞,洒在空中。谢少渊的身形似一只渡尽寒塘的冷鹤,轻盈飘洒,孤光高洁。歌声更是清亮激越,仿佛银河天流,无始无终。

秋千架子下,一群也是出游的女子在嘻嘻哈哈,中间那个穿着水红色百蝶穿花长裙的女子在歌声中微微使力,看得出是个荡秋千的好手,一边唱歌,一边脚下适时地一蹬,绳子越来越高,如飞一般的轻盈。

举手挥袖,边歌边笑,已踏上了陌间,离去。

那样明快的歌声,唱得那样自然而毫无忸怩做作,不但那个绿衣侍女,连看着半空落花的白衣男子都不由得向歌声传来的地方看去。

“疯了……看来真的是疯了……”陡然间,所有人都听见了老阁主喃喃的自语,他看着儿子的目光,怜悯,而又无奈:“卿儿,莫怪爹——你大哥如今的病情,是经不起半点忤逆了……先顺着他吧。他此行关系重大啊。”

“不能羞!”

大家倒抽了一口冷气,连一直怒不可抑的少卿,都恍然明白了什么,不再说什么,只是看着在陌上载歌载舞远去的大公子,叹了口气。

“纵使被无情弃——

所有人都明白:原来传闻是真的,谢家的大公子,的确是疯了。

“妾拟将身嫁予,一生休。

“少主!少主!”在所有人都发怔的时候,陡然听见绿衣侍女的声音响起在风里:“你的剑!”

“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

幽草提起衣裾,奔了过去,踏着满地的杏花。谢少渊回身,看着她微微一笑。然后,伸手取走她手里包好的长剑,看着她苍白的脸色,忽然抬手摘下陌上的一枝杏花,插在她的发间,抚摩着她的鬓发,低声嘱咐:“回房间里去,等着我回来。十天后我不来,就把我的东西烧了。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

“可惜了那把冰雪切,就给你好了,别落到别人手上……然后,去换一个差使。”

这种不祥的打扮,令侍女都觉得有些不自在,正待说什么,忽然耳边传来了一阵歌声:

“以后你再也不用待在那个黑房子里陪着一个疯子了。

——满座衣冠似雪。

“——快去求菩萨吧,保佑我不要回来!哈哈,哈哈!”

他的目光投向长亭,那里,鼎剑阁的几个元老在设宴饯行——不知道是不是有意,所有来相送的人,居然都是一身白衣。

他大笑,然后一声清啸,抽剑起舞。剑光横空的时候,一天艳丽的飞花都黯然失色。

“少主,老爷他们在那边等呢。”看他有些出神,身后的绿衣侍女轻声提醒。

一片乱红飞舞里,他高歌纵横而舞,长天空阔,春草萋萋,相送满座衣冠似雪,鼎剑阁少主歌声浩荡,冲霄而起:

陌上,一个白衣长发的男子,有些落寞地走过来。他身后默不作声地跟着一位穿淡绿衫的少女,几乎是小跑着,跟着他风一般的脚步,手里捧着一个长长的布包。陌上杏花盛开,一阵风过,便如雨般地洒落无数花瓣。白衣男子停下了脚步,看着落花,似乎想起什么似的,眉头又皱了皱,眉间的深痕有如刀刻。

“我是清都山水郎,天教分付与疏狂。曾批给雨支风券,累上留云借月章。

初春的原野。郊外踏青游人不断,红男绿女,袖挽春风。处处看来,都是旖旎风光。

“诗万首,酒千觞。几曾着眼看侯王?玉楼金阙慵归去,且插梅花醉洛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