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错姻缘

结婚三年里,祁绡隐打到公司来的电话屈指可数。对老板突然而来的嘱咐,程雨缃面不改色地应承。但没过多久,整个秘书室都发现了事态的微妙,因为祁绡隐竟然真的打电话过来,这简直是三年多来破天荒的事情,却出现在老板与她离婚之后。

他终是没有向她提及张医生。下午回到办公室,他吩咐程雨缃:“如果祁小姐有电话来,直接接到我的办公室。”

所以当符晏楠必须出席一个重要的酒会时,程雨缃便毫不犹豫提醒他:“总商会的这个酒会要求携伴,符先生您看是不是给祁小姐打个电话?”

他也笑了:“不管怎么说,我们还是朋友吧。”

符晏楠以为祁绡隐不会答应,却没想到她竟欣然应允:“看在你刚刚捐了一大笔钱给小学的分儿上。”

身为符太太,或许真的有许多他并未察觉的压力。而现在的她,整个人仿佛脱掉了桎梏,焕然一新。

捐款的动机他没去深究。或许是看到她那样专注而快乐,也或许只因为捐款可以抵税,甚至,他觉得自己就是心血来潮。

她笑着侧过脸,耳下是长长的珍珠耳环,她的整个人也如同珍珠,熠然柔和。她说:“从前是符太太,现在是祁绡隐,当然不一样。”

她提到钱总是语气兴奋,符晏楠并不能理解这种兴奋——其实离婚协议对她十分有利,她每月得到的赡养费数额巨大,而且身为符氏家族的长媳,婚后即获赠股权,即使离婚后,她手中仍持有一定比例的股份。

他说:“绡隐,你和从前不太一样。”

她根本不缺钱。

因为是顶级餐厅,她穿着一件华贵的半礼服,无袖,雪白的手臂大半露在外头,仿佛是由精美的象牙雕成。而手肘下方,却有几个小小的红点,因为她肤色腻白如脂,这几个红点看上去便格外醒目,仿佛是溅上了几点朱砂。留意到他的目光,她的脸忽然微微一红:“蚊子咬的,山里有蚊子。”

离婚后,他才渐渐发现,自己并不了解她。她在某些方面有所保留,甚至成谜。

她真的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一个他不认识亦不了解的祁绡隐。她讲述山间农家的辛苦、山间的快乐,而他只是认真地倾听,报以微笑。

舞会一如既往的无聊,但他们两个的相携出现,却引发了不大不小的一阵轰动。相熟的一帮商界大佬们,早练就了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气度,顶多只跟符晏楠打个哈哈调侃两句,而大佬携来的年轻女伴则有几个沉不住气,一副眼珠子快要掉出来的样子。

一句话引起了她的谈兴,将山间小学的情况向他娓娓道来。他从前从未见过这样的她,既从容,又悲悯,讲起那些山里的孩子,又有一种珍视与兴奋,眸中闪烁着异样的神采,仿佛重回初识的那一夜,无数星光倒映在她眼底,光芒璀璨。

符晏楠早料到会有这样的结果,近来他绯闻缠身,需要一位正式的女友陪他出现在公众场合,以正视听。他曾经考虑从世交中挑选一位合适的人选,可是最后程雨缃提到绡隐,他突然就改了主意,邀请她成为今晚自己的女伴。

他说:“山里的情况怎么样?”

这样的豪门夜宴最无趣,男人们喝酒聊着时事,而女伴们只负责显示美丽。

这是他们离婚后的第一次见面,可他们都觉得轻松,仿佛是朋友。

祁绡隐无疑是全场焦点,光芒四射。其实她只穿着一袭简单的黑色晚礼服,腰中数寸阔的银色流苏,撒下无数极细的银线与水钻,勾勒出极美的身线,卓然楚楚,像一尾美人鱼,被王子携上岸来。这样的她与符晏楠站在一起,几乎抢去了在场所有人的目光。有人在窃窃私语,她隐隐听到“下堂”两个字,只当没听到。

她微微一笑,说:“没有关系,我也是刚到。”

符晏楠应酬了一圈,谈时事,谈生意,谈天说地,再有趣的话题,咀嚼了一百遍,也已无味。而乐队已经奏过好几支舞曲。衣香鬓影,繁华如梦的场景,隔着剔透的香槟塔,她忽然遥遥冲他调皮地一笑。

第二天中午他们约在一间餐厅见面,符晏楠到时祁绡隐已经等了许久,他说:“日本那边临时发生状况,真是抱歉,我迟到了。”

他绕过那晶莹剔透的杯塔,她在水晶杯塔之后,灯光有一半照在她脸上,另一半是香槟塔的反光。她离他太近,吐气如兰,每一个字都轻轻地钻到他耳孔里去:“这里太无聊了,不如我们逃走吧。”

他有些意外。记忆里,她从不热衷任何慈善事业,虽然整个永实集团每年以各种名目捐出的善款无以计数,但她从来没有出席过任何一场慈善秀。她声音里有一丝难以掩饰的疲倦,令他忽然想起张医生的那番话,不由说道:“今天你一定很累了吧,明天有时间吗?我们约个地方见一面吧。”

这个匪夷所思的提议像一片轻柔的羽毛,痒痒地刷过他的心间,他从没想过可以离开——即使宴会再无聊,这样的念头,他从来未曾动过,仿佛有一种离经叛道的快感,他竟然点了头。

她或许觉得歉意,于是向他解释:“我和朋友去了山里的小学,那里只有少得可怜的课本,也只有一位老师,所以我们白天在那里耽搁了很长时间,同孩子们在一起。”

趁人不备,两人离开了纸醉金迷的露天宴场,悄悄从花园的侧门出去。刚看到那扇小铁门,她已经如同做坏事的孩子,忍不住大笑起来。他只怕被主人发现,更怕被记者们发现,低声提醒她:“别笑。”她忍得全身都在发抖,终于还是忍不住笑出声。

没想到离婚之后,两个人反倒可以这样客气地交谈。

他来不及多想,抓着她的手就一路跑出去,刚刚跑了两步,她说:“等一等。”她急急忙忙脱下高跟鞋,赤足踏在地上,足白如雪,他忽然觉得窘,仿佛从来没有见过她赤足的样子。她已经一手拎住了鞋,一手重新握住他的手,两人仿佛孩子,顺着弯弯的山道一直冲下去,哒哒的足音仿佛他的心跳。

他说:“没关系,我也刚刚回家。”

平坦曲折的私家公路,橙色的路灯照着柏油路面,映着他与她的影子,牵着手,仿佛一对逃学的小孩子。她一边跑一边笑,就像一串银铃,又清又脆,摇碎这夜色。

她说:“我去了山里,那里网络不好,所以一直没有听到你的留言。这么晚打过来真是不好意思,不过我想一般这时候你都还没有睡,所以就冒昧给你回了电话。”

他们竟然真的从宴会上逃走了,这件事不知会不会成为今年社交界最大的笑话。

忽然听到她的声音,仿佛很遥远,他心里不知为何有一种异样的感觉。他随口答应了一声,又觉得这样的称呼啼笑皆非。

两人顺着山道一直跑下来,她终于挣开他的手,站在那里弯着腰喘不过来气,一边笑一边喘息:“哎……哎……你真是……我……我不行了……不行了……”突然,她蹲下去一直喘一直喘。

半夜被电话吵醒,过了好几秒他才回过神来是自己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在响。他以为是公司打来的,匆忙接听,却是祁绡隐:“符先生?”

他的心突地一沉,想起她的病来,立刻蹲下去:“你不要紧吧?”伸手去握她的手,忽然发现自己的手竟然在微微发抖。她蹲在那里喘了一会儿,终于缓过气来,有气无力地回答:“没事。”说完,她忽然抬头向他粲然一笑,“哎呀,这里没有出租车,咱们得走下山啊?”

那晚的夜色太美,仿佛星子的清辉在心中流动。

他们真的被迫走下山,一直走到市区。符晏楠此生从没有走过那么远的路,但他没有想到自己一个大男人都已经走得两腿发酸,祁绡隐却一路拉着他的手,时时兴高采烈地讲个笑话,仿佛小孩子出去郊游,意兴盎然。

那是一曲舒缓流畅的华尔兹,花木扶疏隔开喧嚣的音乐与人群,漫天星光下,只有他们两个人,翩然起舞在清辉花荫之下。

夜已经深了,城市广场上寥寥无人。两人走得精疲力竭,绡隐就要往大理石台阶上坐下去,他拉住她:“等一等。”他掏出手绢,在台阶上细心地铺好,才让她坐下。

他说:“当然可以。”

街道上的霓虹灯寂寞地闪烁着,这城市正渐渐睡去,而天上的星子,东一颗西一颗,模糊朦胧。两人并排坐着,仿佛都不愿意去想任何事情。

他从未见过那样美丽的双眸,仿佛有星光花影,碎浮眼底,动人心弦。

她说:“有点冷呢。”说完,一跳跳到台阶下去,像个孩子般调皮地去踏踩那些地灯,嘴里哼着断续的歌词。他听了好久才听清她唱的原来是童谣:“天乌乌,欲落雨……”单调而好听的调子,重复着纯真的快乐,被她轻声哼唱着,仿佛熨在人心上,将人心平平整整地展开,舒坦地展开来。

远处乐队的音乐遥遥奏响,开始了那晚的第一支舞曲,她忽然一本正经地问他:“先生,可以请你跳支舞吗?”

她忽然踢到了什么东西,“哎哟”一声,他还没有反应过来,无数水柱已经腾空而起,哗地扬开扇面,纷扬如碎雨银屑的水滴四散溅开,而她踏在水里,更多的水柱正喷溅而起。她一边叫一边躲一边笑,哗哗的水声里,一峰未平一峰又起,她只是又惊又笑,却被水柱团团围住,怎么都无路可逃。

他也说:“你好。”

原来她刚才踢到的竟然是广场喷泉的开关,他先是一惊,然后也跟着笑起来,哈哈大笑着冲进水帘阵里,想要将她抢出去。两个人都被浇得浑身上下湿透,无数水珠正顺着她的发梢衣角往下滴,她却拖住了他的手。四面都是哗哗的水声,清凉的水雾喷溅在他们的身上,他们陷在漫天漫地的水里,水柱水帘将他们围在中央。而她的眼睛比最晶莹的水滴还要明亮,他忽然觉得自己像是一块冰,迅速地融化在喷水的激流中,一切坚硬的,不柔软的,都迅速地融化、消匿。他忽然倾过身,吻住她。

她说:“你好。”

他的眼睛像最深沉的夜色下的大海,有幽暗发蓝的神光,她竟然觉得心怦怦跳,不知是不是做贼心虚,她惟一觉得的只是自己并不讨厌这个吻,生疏而又熟悉的,亲吻。

他忽然想起一部许多年前看过的电影:《罗密欧与朱丽叶》。隔着玻璃水族鱼缸,年轻的罗密欧忽然看见一张纯真的笑颜,无数的热带小鱼在两人之间游动,色彩斑斓,而她的身后有洁白的羽翼,仿佛天使。

而耳中只有水声,喷嘴“噗噗”地转动着水帘方向,一遍又一遍浇在他们身上,身后是最大的一围水柱,一峰高过一峰,喷出最灿烂的水峰。

隔着瀑布似的藤萝花,却看到极美的剪影,仿佛是工笔细描的一幅画。她转过脸来,隔着无数的花叶,向他微笑。

【四】

酒会里来来去去就是那些熟人,应酬了一圈下来,他随步走到藤花架下,深深吸了一口气,空气里芳香甘甜,极馥郁的香气。

若若倒吸了一口凉气:“你……你们进展也太快了吧?”

他忽然就想到几年前那个暮春的晚上,也是这样美丽的一个夜晚。

祁绡隐耸耸肩:“老夫老妻,难道还要玩你猜我猜?吻就吻了,我又没吃亏。”

风徐徐吹来,他觉得头脑清醒了不少。私家公路,车道上静谧如荒野,只有两道车灯光柱寂寞地亮着,引着许多小虫来撞。直到黄昏时分雨才停,空气里还有温润的青草气息。

若若喃喃道:“是啊,接吻的对象是一表人才的永实总裁符晏楠,虽然是你前夫,但怎么样你也不能算吃亏了。”又说,“看来贺木头那一块钱真是输定了。”

夜色很安静,夜风温柔,拂过人面。他回望山下,红尘十丈,万家灯火似一片光明的海,又似万斛星子,遥远而灿烂。

祁绡隐也仿佛成竹在胸:“他一定会向我求婚,你就放心吧。”

晚上有重要的商业宴请,自然是罗列山珍海味,却吃得味同嚼蜡。最后他酒喝得沉了,出来上车后觉得难受,车开到半山时,他让司机停下来。

如此笃定——那真是天晓得喽……

挂上电话后,头痛似乎隐隐又起。即使是一位普通朋友,得知这样的消息也会十分难过,他们虽然缘浅,但总是一场夫妻。

但符晏楠明显已经重新陷入对她的好感中,他这个人目标明确,一旦认清楚事实,便会全力以赴。他开始正视对她的好感,并且试着抽出更多的时间来与她相处。

送走医生后,他给祁绡隐打了几个电话,却一直提示说机主不在服务区。他苦笑,仿佛又回到了未离婚之前,他永远打不通她的电话。只得在语音信箱中留言:“绡隐?我是符晏楠,有时间的话,一起吃顿饭可以吗?”

祁绡隐有一丝愧疚,因为明知他的个性,绝不会对她患病而坐视不理,所以便利用了他的宽厚。可是如今骑虎难下,这出戏她只得硬着头皮演下去。

那位张医生摇了摇头:“符先生,您知道,这个世界上没有奇迹。病人资料上显示,她是孤儿,没有任何血亲,这样的话,找到配型的骨髓会比别人更难。”

因为赌约规定,必须当符晏楠再次向她求婚,她才能算完胜。为此她绞尽脑汁,制造合适的场合与气氛。

见到医生,他只问:“目前最佳的治疗方案是什么?”

若若一直笑她:“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后悔了吧?”

他掐熄了烟。

开玩笑,嫁个有钱人,然后离婚,从此拿着巨额赡养费过着逍遥快乐的生活,是她自幼就立下的人生目标。现在好不容易实现了,她怎么会后悔?

三点半,秘书准时拨了内线进来:“符先生,张医生来了。”

只是后悔不该中了贺景文的圈套,重新踏进泥潭——符宴楠外表温和淡定,其实十分敏锐,如果被他发现真相,只怕后果堪虑。虽然与他结过一次婚,并且共同生活了三年,可是几乎没有见过他生气的样子。

只是一个偶然,才成就了他们短暂的姻缘。

所以她觉得可怕。

初见到祁绡隐,他以为自己可以无动于衷,虽然她真的很美,所谓倾国倾城。见过她的人,总是惊叹于她的美丽。那时的她是那样自由与活泼,如一朵玫瑰,刚刚绽放,娇艳夺目。对于那种浓艳的花,他素来是敬而远之的。

幸好一切进行顺利,他对她丝毫没有疑心。他前往日本出差,最终还叮嘱秘书,多订了一张机票。

他很少吸烟,任何不良的嗜好,他几乎都有恒心有毅力把它戒掉。

“公事办完,可以抽出两天时间,陪你去箱根走一走。”他目光温柔。

头还在隐隐作痛,在随后必须处理的冗杂公事中,他察觉自己竟然有些心浮气燥。最后他终于推开那些文件,离开办公桌,站在窗前点上一支烟。但他没有吸,只是把烟夹在指间,任由它慢慢燃尽。

箱根是他们度蜜月的地方。

他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秋天的箱根比起春天樱花盛开的时节,有一种独特的美丽。点缀着枫叶的红浓于火,芦湖宁静湛蓝,富士山雪顶如画。

程雨缃立刻调整已有的事务安排,然后提醒他:“符先生,在今天下午的行程中,跟多尔先生的约会是不能推迟的,所以您大约只有四十分钟会见那位张医生。”

黄昏时分他们搭缆车下山回温泉旅馆。斜阳迟迟不肯落下,山影是青黛色,而天蓝如洗,颜色渐渐浓郁,一切美得令人屏息。

结束会议后,回到办公室,他嘱咐程雨缃:“把下午的行程空出一个钟头,我临时约了一位张医生在三点半见面。”

正贪看风景的时候,缆车忽然顿了一下,竟然停住了。过不一会儿,便听到广播说因为电气故障,所以导致缆车暂时停运,正在抢修。又长又慢的日语,一遍遍只是反复地道歉,然后再用英文广播一遍。

祁绡隐是孤儿,没有别的亲人。在这个世界上,与她关系最密切的,就是他这个前夫了。

这样被吊在高空中,也算是一种奇特的经历吧。好在风景优美,环顾四周美景,并不觉得这小小的意外令人扫兴。

如果说三年的婚姻生活已经将两人的情感消磨殆尽,那么离婚时他的愿望是:希望此后两个人都能重新开始各自的生活。但当早晨接到医生的电话时,在一瞬间,他的心情错综复杂。

天色慢慢地暗下来,富士山巨大的轮廓早已经模糊不见,车窗外只听到呼呼的风声,因为四周安静,越发显得风声尖利。

【三】

祁绡隐觉得冷,符晏楠脱下外套给她披上。很温暖,而且衣上有他的气息,淡淡的一点剃须水的味道。

母亲一直希望能有几个孙子,让家里热闹起来,三代同堂其乐融融是她最希望见到的,但祁绡隐根本无意生养。寡母一手将他带大,他不能不重视母亲的感受,更不能不顾忌家族的形象,何况两个人确实都没有耐心再来维系这段婚姻了。

缆车还是吊在半空中,纹丝不动。不知为什么,祁绡隐有些担心起来,其实她有轻微的惧高症,尤其是在陌生的高处,她会觉得害怕。现在四周一团漆黑,她本能地紧紧抓着他的手,一动也不敢动。

他并不习惯争执,每次祁绡隐有所怨怼时,他通常选择走开。那天在餐厅被记者拍到纯属意外,但这条导火索,最终还是导致了婚姻的结束。新闻出来之后,亲友间一片哗然,他返回祖宅看望母亲,母亲仿佛随意地说:“还是不要再勉强了。”

他说:“这样坐着太无聊了,不如你教我唱歌吧。”

他太忙,加班到凌晨是常事,因为公事的缘故,每月总要出国七八次。聚少离多,既然不能给她太多的时间,那么总得有方式让她排遣自己的寂寞。所以夫妻关系才会渐渐淡薄甚至恶化吧……

知道他只是想让她放轻松一点,于是她勉强一笑:“好啊,你要学唱什么呢?”

而他也只是点点头。

他说:“《天乌乌》。”

她对此只是粲然一笑:“你挣的钱,应付这些开销绰绰有余,对不对?”

“这种小孩子的歌。”

是的,在外人眼中,她这个妻子或许并不能算是尽忠职守。每月一次的家族聚会从不出席,应酬场合更别妄想她陪伴,春季她一定在巴黎看时装发布,夏季一定会在澳洲滑雪,秋季会在加拿大暂住,冬天则会呆在夏威夷,而每月则由他支付数十万甚至百万的信用卡账单。因为她喜爱收集古董珠宝,三年来花在这上头的钱更是不计其数。

他说:“我很喜欢啊,小时候都没有听到过。”

任钧远盯牢他足足半分钟,终于挫败地说:“老大,我服了你了。”

她笑,说:“有钱人家的小孩,当然没听过这种童谣。你小时候特幸福吧?”

他解释说:“她只是不太懂得人情世故。”

他淡淡一笑:“有钱人家的小孩,也不见得幸福。”

他最好的朋友任钧远却是一副恨铁不成钢的口气说道:“你竟然还在检讨自己,该检讨的应该是那个女人好不好?”可见一众亲朋好友对祁绡隐的印象有多差。

夜仿佛浓稠的汁,将人完全浸溺。

大约是因为自幼在单亲家庭长大,所以对婚姻期望过高,反倒适得其反。

她说:“怎么会不幸福?有了钱,什么都可以买得到。”

或许是三年的婚姻生活令双方都觉得太不堪回首。

他说:“买不到快乐。”

符晏楠重返黄金单身汉的榜首,令无数灰姑娘重新燃起嫁入豪门的希望。先是当红影星向记者暗示自己正与符晏楠交往,接着歌坛新秀又声称符晏楠正在追求自己,总之形形色色出尽法宝,令人目不暇接。而祁绡隐则迅速销声匿迹——即使当年与符晏楠结婚后,她也甚少出现在公众视线里,所以不过短短数月,就已经被各种媒体忘诸脑后,消失在社交圈中。

“可是比没有钱要快乐。”她的声音低低的,仿佛就要睡着了,“在孤儿院的时候,什么都没有。为了让嬷嬷喜欢,我费尽了心思。从小我就知道,讨人喜欢是多么难的一件事情——等我有了钱,我就要对自己好,不讨任何人喜欢,只为自己活着。”

两张照片被各报纸周刊争相转载,在这两张照片公布于众两个礼拜后,永实发言人就正式公布了符晏楠与妻子祁绡隐签署离婚协议的消息。

他的脸隐在黑暗里,看不出什么,她笑了笑:“有钱人家的小孩,在想什么?”

而无孔不入的记者第二晚在另一家PUB门口,偷拍到了祁绡隐与一神秘男子亲密相拥的照片。

他许久没有说话,她已经快要睡着了,忽然听到他说:“有了钱,你永远也不会知道,一个人是真的对你好,还是因为钱的缘故。我的父亲很早就过世了,而在我小的时候,母亲因为主持公司事务,一直那样忙,我很久才能跟她见一次面。七岁时我就被保姆带着出国去念寄宿学校。在异国的第一个晚上,我根本睡不着,我一直想,如果可以用钱换回我的父母,那么,我可以将我全部的财富都拿出来交换。”他的声音平淡,仿佛在讲述与自己毫无关系的事情。拥有万众景仰的人生,但又有谁会知道天之骄子的寂寥。

照片上,祁绡隐愤怒地指斥符晏楠,肢体语言充分地说明了一切。而平日面对镜头沉静优雅的符晏楠,落寞而无奈地皱着双眉,冷淡寂寥地转头望着窗外,似乎对这样的争吵已经麻木而倦怠。

她将头靠在他的肩上,真的睡着了。

当然,也有例外。六个月前记者在一家会员制俱乐部就成功拍到一张两人近距离的合照,就是这张惟一清晰的合影,再次掀起哗然大波,令大小传媒蜂拥而上。

他没有动,她发间散出幽香,沉沉睡着,依靠着他,全心全意。只有他,在这虚无的高空中,在这样一刻,只有他。

相比起来,两人婚后的生活却对外讳莫如深,三年里记者拍到的两人出双入对的照片屈指可数,而且大多数是长焦镜头远距偷拍到的,画面上的两人面目都不甚清晰。

他也闭上眼睛,想要睡去。

众所周知,三年前名列黄金单身汉榜首的符晏楠迎娶了大美人祁绡隐,敲碎了多少梦想飞上枝头变凤凰的玻璃心。当年两人在教堂的那场盛大婚礼,让媒体津津乐道了足足两月有余。

醒来时缆车已经在滑动,而她盖着他的衣服,感到非常温暖。缆车顶只有一盏橙色的灯光,照见他的脸庞,他侧脸温柔地注视着自己,让她在一瞬间觉得,自己还并未醒来。

如果不算上他的婚姻的话。

“绡隐,我一直不知道你到底想要什么?你离开,却又重新回来。”他的声音依然平静,“如果你只是要钱,或是遇上了困难,可以对我直言,你知道我不会吝啬。但是你用这样的手段来欺骗我,令我觉得,无法再与你保持友好。”

只是几乎。

即使在盛怒中,他仍是这样镇定从容,世家子弟多年浸淫的修养,令她觉得无法抵抗他那种绵里藏针的犀利。

生下来就是天之骄子的符晏楠,虽说襁褓失怙,但家财万贯则很好地弥补了他自幼丧父的悲哀。等他长大成人,精明能干的女强人母亲将蒸蒸日上的永实集团交到他手中。他的人生似乎是万众景仰,完美得几乎无可挑剔。

她骗不了他多久,身为商人,他比她想象的要聪明很多。

但是什么事情会这么严重?试看今日天下,除了天灾人祸他无能为力之外,其余一切他尽可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她的声音也透着宁静:“你放心,我知道自己要什么,我会令你觉得满意。”

可是——不对劲,大大的不对劲。如果符晏楠的情绪已外露到令旁人觉察,那就说明事情已经严重到超出他的自制范围。

浪漫的箱根,如诗似画,将爱情结束在这里,亦是荡气回肠。她终于明白他为什么带自己来箱根。那是因为他已经知道自己捏造了病情。

符晏楠稳坐永实总裁交椅已经五年,董事会里一群吃人不吐骨头的老家伙们个个对他俯首称臣,公司年盈利连续数载排在国内十大公司之首。这一切,哪是“好运”两个字可以解释的?

他们是太吝啬的两个人,本能地保护自己,即使有一点浅薄的感情,也早就吹散在冰冷的夜风里。

呵呵,把一只独霸天下的王者之豹当成毫无自卫能力的病猫……程雨缃同情那些尸骨无存的呆子们,他们的大脑里一定全都是浆糊。

不如结束。

符晏楠并不是个喜怒形于色的人。刚接触他的人很容易被他温文儒雅的外表迷惑,把他书卷气的斯文当成软弱可欺,以为他不过是个独占家产的好运的富家子弟。

【五】

——会议室的高级主管都隐约察觉到这一点。

“我将来要嫁个有钱人。”小小的女生握紧了拳头。

老板今天不太对劲哦!

同样一脸稚气的若若说:“嫁有钱人很麻烦的啦,而且他不爱你,会对你不好。即使爱你,也只是因为你长得漂亮。等你老了,他就不喜欢你了。”

符晏楠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未完的报告,自己径直靠向舒适的椅背,想找个更放松的角度安置自己隐隐作痛的头。

她说:“如果他不爱我,跟他离婚,我可以拿到一大笔钱。如果他爱我,不等我老,我就离开他,让他永远记得我。”

可怜的总监磕磕巴巴:“对……对不起,符先生,是3%。我说错了。”

他那样骄傲,不会容许感情上有一点瑕疵。他对任何人都好,可是都不会过于接近,因为他希望与人保持着一个安全的距离,能将自己放逐在这个世界之外。

果然,市场总监一不小心口误将“3%的市场占有率”说成了“30%的市场占有率”。未及改口,神游天外的大老板已敏锐地觉察到错误,温和地打断他的报告:“哦?有这么高吗?”

就如同她一样。

不过,如果说他对报告一个字也没听进去,那也是大错特错,他最擅长的招数之一就是——“一心二用”。

他们其实很相似,总是以表相来欺骗所有的人,然后,独自守着自己的寂寞。

但是——程雨缃凭着自己四年的秘书经验打赌,老板这会儿的心情绝对跌至谷底,对总监的报告压根儿没兴趣。他哪里是入神,走神还差不多。

她已经决定离开。输掉一块钱,是件太没面子的事情。好在她有很多很多的钱,出国长住一段时间,或许能让她快乐。

程雨缃偷瞥了一眼老板的脸色,亚洲市场的总监正滔滔不绝地历数着公司业绩,老板似乎听得很入神。

自从老板从日本回来,程雨缃就觉得有些不妙。

雨已经连绵下了两个礼拜,今年的秋季一直缠绵在湿冷的天气里,不曾好好放晴过一日,连累得人的心情也低落不已。

公事上,一切仍旧井井有条,老板处理问题向来敏捷,即使天大的乱子到了他手上,都可以顺利解决。

【二】

但是偶尔,在某一个刹那,他的神色会有一丝恍惚,整个人仿佛是在另一个世界里,隔着一层坚冰,冷冷地隔着。

被大美人的翦水双眸瞪一下,也算是艳福中的一种吧,贺景文悠然自得地想。

他前段时间所委托的那家调查公司没有接获停止调查的指示,所以每天依旧会送上最详尽的资料来。厚厚的照片附上行程表——祁绡隐办理了签证,祁绡隐订下机票,祁绡隐与朋友聚会,祁绡隐购买旅行用品……

上当了!她清晰地看到贺景文眼底闪过一丝几乎无法觉察的得意,让她懊恼得想咬掉舌尖。她为什么要做这种蠢事——她刚刚才亲口说过,符晏楠可远观不可近处。只有她知道——自己是上了贺景文的当了!

调查公司用来装照片资料的纸袋放在桌上,没有人动,日复一日,摞得很高了。有天程雨缃来找一份资料,结果不小心碰到,哗啦一声全垮了下来。

“快马一鞭!”

几百张照片散了一地,程雨缃觉得无力,蹲下来一张张捡。忽然横过来一只手,捡起一张照片捏在手里。那样美,即使是照片,也会令人觉得艳光四射,乌黑的眸子似有莹光,仿佛要透出相纸来。

祁绡隐掠起纷乱鬓丝,笑靥如清水芙蓉,朗声反问:“君子一言?”

程雨缃低头捡照片,自言自语:“我从来没有见过比她更美的女人。”

贺景文竖起食指:“一块钱。”

他的声音平静缓和:“越美丽的东西越有毒,比如毒蘑菇,吃下去就会出事。”

轻描淡写的两个字正面挑衅大美人的骄傲,她不动声色地反问:“赌多大?”

程雨缃说:“苹果、橙子、樱桃样样都美丽,维他命丰富,味道又好,谁不爱吃?”

“前妻。”

他没有做声。

祁绡隐明眸内流转过一丝异样,淡淡地说:“我?我是他惟一主动追求、并在圣坛前起誓要钟爱一生的伴侣。”

“这世上哪个男人会放走她,真是笨蛋。”不顾大老板在身后皱起眉头,她继续自言自语,“既然心动就不要放过。符先生总是教我,令我们心动的,肯定是我们不能轻易放弃的。喜欢就要争取,自欺欺人又是何苦来哉?”

“任何女人都动摇不了他。”淡然的目光扫过近旁绝艳的脸,“包括绡隐。”

他不能不出声:“程秘书。”

“为什么?”若若饶有兴趣地反问。

她仿佛这才知道他在自己身后,转过身来毕恭毕敬:“符先生,您有什么吩咐?”

“结婚。”言简意赅的回答,符合他一贯的作风。

一句话在他舌尖上打个滚,最后终于说:“把企划部的资料拿来给我。”

“什么?”若若大惊小怪地叫起来,“你说什么不可能?!”

她从桌上找到资料,双手奉上:“祁小姐今天下午的航班飞往普罗旺斯,而您近期内的日程安排比较紧张,是绝对抽不出时间出国的。所以如果您要改变主意,现在赶往机场还来得及。”

一直静如止水的贺景文突然从薄薄的唇中吐出一句话:“不可能。”

他忍住一口气:“程小姐。”

若若打个哈欠:“这个女人一定要真的嫁成功,不然就又让大家失望了。”

她仍旧毕恭毕敬:“是的,总裁。”

祁美人一脸“天真烂漫”的笑容,口气中隐约有一丝笑意:“因为他最近是新闻人物啊。”她伸出玉一样的纤纤柔荑,拿起桌上的一份八卦周刊,一本正经地念出劲爆十足的头条标题——“钻石王老五即将奉子成婚。”随后她笑吟吟地数道,“一、二、三、四、五、六、七。嗯,这是离婚之后,第七个自称要嫁给他的女人了。”

他原本想要让她明白,一位好秘书不应该干涉老板的私生活,可是话到了嘴边,却变成了:“打电话给司机,去机场。”

若若笑问:“怎么突然想起他了?”

爱情,爱情,爱情是什么?

“当然可以啊。”祁绡隐无限慵懒地舒展着身体,姿态妙曼如兰花盛放,不假思索地说道,“比如我的前夫符晏楠,正好就是那种可以远观而不宜近处的男人。”

趁着还来得及,趁着还年轻,他为什么不弄明白了,再让她走?

场外那张冷峻的脸上瞧不出任何表情,倒是若若笑起来:“你再怎么逗贺木头,他也只是块木头。不过这年头倒是流行他这种调调,所以有一票小女生喜欢他哦。”啜着冰凉爽口的柠檬茶,她突然又想起来,“你说贺木头是后者,那前者可不可以举个例子?”

如果说三年的婚姻没能让他了解她,那么,就说明他需要更长的时间。

祁绡隐樱唇抿成绝美的弧线,口气淡然:“世上男人只有两种,一种可以远观不可近处,一种可以近处不宜远观。”说着,她向场外的冷峻男子斜睨一眼,媚态横生,声音似化不开的蜂蜜,“景文,你属于后者哦!”那妩媚入骨的声音,连若若听了心中都是一荡。

车子一声急刹,终于停在机场外。

若若一边擦汗一边答:“我在想世上的男人。”

机场里人潮如涌,熙熙攘攘,四顾张望,除了人,还是人,想在人海中找到一个人,简直是大海捞针。他手心开始有微汗,但仍旧镇定。耳畔传来轻柔的音乐,大屏幕上正在播放最新的广告。

“在想什么呢?”祁绡隐巧笑倩兮,接过服务生送上的毛巾拭去额头的汗珠。

巨大的电子屏幕下方,有着熟悉的“永实传播”的标记,说明这广告由永实传播代理播出。他心里忽然一动。

若若叹了口气。认识祁绡隐后,她终于对历代“爱美人不爱江山”的昏君们有了几分理解——绝代佳人的魅力实在令人招架不住啊!因为与祁绡隐的交往,她着实见识多了各式各样拜倒在美人石榴裙下的臭男人。也许正因为如此,她才觉得世间男子个个面目可憎。

人来人往的机场大厅,有恋人正哭泣着相拥,依依不舍地别离。她独自坐在长椅上,等待着登机的时刻。忽然四周骚乱起来,有人在大声说什么,有人在指指点点,更有人在惊呼。

美女掠头发的样子好好看哦!

她也顺着众人的指点抬头。

若若赶快摘掉面罩大饱眼福。她曾半开玩笑地说祁绡隐的魅力天下无敌,连她那才上幼儿园的宝贝外甥都会一看到“漂亮的祁阿姨”就飞奔过去,凑上他胖乎乎的苹果脸讨个香吻。

候机厅中,无数大屏幕上,熟悉的广告片段突然间全都不见了,只看到一行大字:“绡隐,请你留下来。”

美女笑起来好好看哦!

从来没有人请求她等待,因为从来没有人祈望过她的停留。可是他却请求她停留,请她等待自己的到来。

摘掉面罩,顺手理了理有些凌乱的青丝,对着被逼进死角的对手嫣然一笑:“若若,你今年输了我十九次了。”

生命是一场偶然的相遇,而爱情的出现,总是这样措手不及。

场边惟一的观众缓缓地鼓起掌来,冷峻的脸上仍没有一丝表情,目光中却透出几丝赞许。

她站在热闹的人群里,无数人仰着脸,热烈地议论着这奇迹般的盛况,身边的女孩一直惊呼:“天啊!真是浪漫!天啊!这是不是在拍电影?”

尖利的西洋剑尖,恰到好处地点在对手的左胸上,只要手腕轻轻往前一送,就会刺破厚厚的防护服。

这样华丽,这样热烈,这样令人觉得轰动而隆重。也许,这就是传说中的爱情。

“嗤——”

她微笑。

【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