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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好月圆人长久

还有爸爸,爸爸竟然那样糊涂,我心痛地想,他竟然就这样糊涂地赶走妈妈。

是纪小姐。我呆了一呆,想到她那张尖尖的面孔,她长得那样漂亮,可是心肠竟然那样歹毒。怪不得永南哥看到漂亮女人,总说她们是“红颜祸水”。

我发誓不再让妈妈哭泣,我几乎很快就下了决心:“妈妈,我跟你走。”

她说:“纪美芸。”

纪小姐让我伤透了心,爸爸更让我伤心,我不愿再回到那个冷冰冰的家里去。

我突然全身发冷,我问:“爸爸听了谁的话,将你赶走?”

爸爸虽然还在医院里,可是纪小姐会将他照顾得很好,还有永南哥,还有露露姐,还有许多许多的人;而我的妈妈,只有我一个。

她的眼中还有亮晶晶的眼泪:“他听信旁人的话,以为妈妈是坏人。”

妈妈的眼睛渐渐发亮,说:“好。”

我渐渐镇定下来,我问她:“爸爸为什么不让你见我?”

她带我悄悄离开学校,带我坐着黄包车在弄堂里七拐八弯,最后到了一间石库门房子。

她也哭了:“不是妈妈不要你,是你爸爸不让妈妈见你。”

房子很老旧,我被安顿在二楼的房间,窗子下面是树皮搭的棚子,里面关着厨子养的几只鸡。母鸡总是在咯咯地叫。对面人家天台上晾着花花绿绿的衣服,弄堂里一帮孩子在玩铁圈,吵嚷声似乎就在耳边炸起来。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住家。

妈妈也紧紧抱着我,我哭着问她:“妈妈你为什么不要我了?”

我和爸爸的家里虽然没有什么人气,可一切都清清爽爽的,四处窗明几净。说实话,我并不喜欢这里,可是这里有妈妈。我不娇气,我是男子汉,什么苦都吃得来,只要能陪着我妈妈。

我紧紧搂着她,好像害怕一松手,她就会突然消失一样。

妈妈让我吃点心,是黄糖馅的汤团,妈妈说是她亲手做的,我顿时觉得香甜,吃掉一大碗。

我的鼻子慢慢发酸,紧接着大串大串的眼泪滚下来,我从来没有这样伤心过,我终于扑到她怀里:“妈妈。”

吃了汤团我困起来,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可是另一只明明在她手里,在我妈妈手里!

一睡就是第二天下午,我从来没有睡得这样沉,直睡得浑身发疼。妈妈进来看我,帮我洗脸刷牙,我从来没有这么快活过。我唱歌给她听,讲自己在学校里的笑话。她望着我浅笑,在那一刹那我恨不得告诉全天下的人,我有妈妈了。

那只脚镯只有一点点大,我记得这脚镯,因为我曾经戴着它到四岁,可是一直以来脚上都只有一只,我有次想起来问过爸爸,爸爸说另一只不见了。

妈妈真的很疼我,吃过饭还给我一大杯热腾腾的牛奶。她不晓得我从来不喝牛奶,不过没关系,趁她走开我将牛奶倒进花盆。她转身看我时,我还意犹未尽地舔舔嘴角。

她急急地掏出一只金脚镯,她说:“你看看,我还留着这只脚镯。”

妈妈要睡午觉,我非要和她一块儿睡,她拗不过我,只好让我伴她。她用苏州话在我耳朵边唱歌,我闭着眼睛,觉得自己真的幸福得像在做梦。

我闻到她身上的淡淡的香气,就像是梦里曾经闻过的味道,我心里乱得像有一千只蚂蚁在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她。

妈妈比我先睡着了,我睡了那么久,一点睡意也没有,但我不想惊动她,闭着眼睛装睡。

她说:“你爸爸总不让我看你,我听说他出了事,心里急得要命,我在这里等了几天了,终于等到你。”她用手绢擦眼泪。

不知过了多久,妈妈忽然轻轻起身,并且唤我的名字:“小炜。”

她说她是我妈妈,她果真是我妈妈,如果我不是在做梦,可是梦里妈妈也是这个样子。我全身发抖,几乎已经说不出话来。

我以为她看出我在装睡,我突然决定和她开个玩笑,我尽量呼吸平顺,使自己像真的睡着,等她不提防,再吓她一大跳。

她突然落下眼泪:“小炜,我是妈妈啊,你不记得我了吗?”

谁知她又唤了我一声,并且拿指甲突然掐我胳膊。

她样子很温和,我一看到她,突然就觉得很亲近很熟悉,像是许久以前就认识她。我怔怔地望着她,怎么也想不起来曾在哪里见过她。

她掐得我极痛,我几乎要睁眼大叫,可是我还是忍住了。我闭着眼睡在那里,打算等她下床再跳起来抱住她,用力亲她,叫她妈妈。

我回过头去,是个年轻女人。她和我原来认识的女人都不一样,她那样子像是教会学校的老师,穿着墨绿丝绒旗袍,脸上很干净,没有脂粉,嘴唇上也只用了一点点蜜丝佛陀。她连头发都没有烫卷,只是绾成发髻。

就在我打算跳起来的那一刹那,我听到她吁了口气:“死小鬼,最好睡着一辈子不醒,真是烦死人。”

有人轻轻叫我的乳名:“小炜。”

我虽然是小孩子,也听得出她咬牙切齿的腔调。

早晨的时候家庭女教师陪我去学校请假,我们是教会小学,校规最严格,不能代为请假。爸爸病了这么多天,我每隔三天就要返校续假。家庭女教师想请求校董为我们破一次例。她到校董办公室去了好久,我一个人无聊,坐在台阶上发呆。

我突然觉得心里一寒。

我从来没有那样想念过我的妈妈,可是我没有想到,我会在那样的情形下见到她。

她起身走出房门,我听到“嗒”一声,她将房门反锁。

【四】

我突然前所未有地感到害怕起来,妈妈一直很喜欢我,可是刚刚她背地里为什么又那样讨厌我?

如果爸爸死掉,我也死掉好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好,我想到永南哥说,一个人背地里对你好不好,才能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对你好。

除开爸爸,我在这个世界上,依旧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我全身发寒,终于走过去推门。

或许她真的不是我妈妈,或许她只是不想认我,但我已经被伤透了心。

门被锁得紧紧的,我想了想,打开了窗子。窗下有弧形的水门汀雨遮,我小时候有次被家庭女教师关在屋子里,就曾经爬到雨遮上去,几乎将她吓死。我慢慢地爬到雨遮上去,然后再爬到另一扇窗的雨遮上,顺着窗台翻进另一间房间。

我从来没有这样孤独过,爸爸昏迷不醒,而纪小姐,她每天很细心地照料爸爸,也很温和地对待我,可是,她说她不是我妈妈。

那房间里没人,我扭了扭门锁,幸好,没锁。

那是因为爸爸快要死了……我一想到这里,眼泪就又忍不住要流下来。

我踮着脚不发出任何声音走出去,我想妈妈看到我一定会吓一大跳。

她呢,她明明不要爸爸,不要我了,还天天到医院来。

楼下有间屋子里,有一个男人在和妈妈说话。我看到妈妈走来走去,她的脸孔上一点笑容都没有,看起来好凶:“再不行,就将他亲生儿子的手剁一只给他送去,看看赵承浩手下那帮人松不松口!”

女人真是奇怪的动物,露露姐明明嫉妒她嫉妒得要死,还得装出微笑来对她。

我就像突然间被五雷轰顶。她是在说谁?

她对露露姐很客气,露露姐对她也很客气。

那个男人却笑起来:“你真舍得?那也是你的亲生儿子。”

纪小姐劝我吃东西,叫我不要和护士小姐计较。露露姐称呼那女人“纪小姐”,我这才知道她姓纪。

妈妈也笑了,笑得像对着我一样温和:“我虽然是个妇道人家,也知道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

我怒从胆边生,恨不得翻白眼:“看什么看,没见过捞偏门的?”

那男人问:“小鬼头呢?”

来看爸爸的人很多,花篮水果堆满半条走廊,不仅爸爸手底下的经理领班,还有许多叔叔伯伯。有些叔伯排场很大,来的时候前呼后拥,一溜汽车开进医院。护士们窃窃私语,拿好奇的目光打量着,对着我们指指点点。

妈妈说:“给他喝了一杯加足料的牛奶,这会儿睡得跟猪仔一样。”

爸爸一直昏迷不醒,病危通知书下了一份又一份。永南哥在医院和码头之间跑来跑去,他的事太多了,既要操心生意,还要顾着爸爸。那女人每天都来,可是我不再理她。

那男人说:“可要看紧了,他才是真正的送财童子,没了他,拿什么和赵承浩讨价还价?”

我和露露姐,真是伤心人对伤心人。

我没有想过事情会是这个样子,我伤心透顶,每次电影里总有人夸张地说:“我的心都碎了。”

露露姐替我买了烧卖和豆浆回来,见到这个女人,她手里的东西全掉在地上,豆浆白花花溅得满地都是,可是她只是怔怔地瞧着那女人。

我的心,真的都碎了。

我的眼泪又要流出来了,我狠狠咬住唇角,不让自己再哭。

她竟然是我妈妈,可她将我骗到这里来,是为了向爸爸勒索。

承浩,承浩,她叫得这样自然,这样亲切,就像叫过一千遍一万遍,可是她为什么不要爸爸了?为什么不要我了?

或许她需要钱,爸爸有那么多的钱,如果她向他要,他一定肯给。

她的嘴角微微抿起,说:“真是像承浩。”

可是现在爸爸睡在医院里……不,永南哥,还有露露姐,他们都会救我。

我怎么也管不住自己的眼泪,她掏出纸巾替我擦,我冷着脸挡回去,自己拿袖子胡乱拭一拭。

不,我不能等他们来救,我决定自己逃跑。

可是我的妈妈,不肯认我。

下楼梯只有一条路,走下去就会被他们看见。我返回楼上去,回到那间房间,顺着下水管子往下爬。

真丢脸。爸爸说男人流血不流泪,我已经七岁了,还在这里泪流满面地哭。

很高,我爬得手心里全是汗,我爬了许久许久,才觉得脚落在鸡棚上。

我一直拼命昂着头,免得眼泪流下来,可是眼泪还是哗哗地顺着脸颊淌下来。

棚里的鸡大叫起来,隔着窗子我看到那个男人看到我。我跳下鸡棚,拼命往前跑,那男人从客厅里蹿出来,一把揪住我,我张口咬住他的手,他痛得直叫唤,劈面给了我一掌,打得我的头昏沉沉,恶心得直想吐。

我的心仿佛一下子被掏空了,就像突然从天空摔到地上来,五脏六腑哪里都痛。我扭过头去,她不是我妈妈,她不愿意认我,她不愿意当我妈妈。

妈妈也赶了出来,我听到那男人冲她吼:“这小鬼怎么跑出来了?”

她放在我肩头的手在轻轻发抖,可是我清清楚楚听到她说:“永南,别叫孩子误会了。”

妈妈说:“我怎么知道?”

我头晕眼花,眼泪一下子涌出来,永南哥叫她“大嫂”,那她一定是我的妈妈了,她一定是!我要大声地喊妈妈!

我嘴角在流血,可是妈妈看都不看我。那男人说:“你们娘们办事就是靠不住。”

永南哥回来了,他眼睛一亮,我听到他又惊又喜地叫:“大嫂。”

他将我关在柴房里。

我爸爸的名字叫赵承浩,可是从来没女人这样叫他,她们都叫他“大哥”。

妈妈再也没来看过我。

然后她蹲下来,细心地替我系好散开的鞋带,仰起脸来凝视我,说:“长得真像承浩。”

我头重如铁,全身发软,也不吃饭,也不哭。我甚至不觉得渴,也不觉得饿。

她对我微笑:“你一定是小炜了?”

我没想到会是这样,我还不如死掉的好。

那女人真是漂亮,我长这么大,美女也见了不少,可是这样漂亮的女人还是头一次见。她的眼睛又黑又亮,就像世上最漂亮的黑宝石。那些美女都像猫,可她像一尾狐,尖尖的脸,真是像。

我是这个世上最多余的人,我的妈妈,她竟然是这个样子。

有温暖的手在摸我的头发,我以为是露露姐回来了,可她的手又轻又柔就像是羽毛,暖暖地拂过我的额头。

到了晚上,妈妈终于来了,她拉起我:“跟我走。”

那一定没得救了。我用手捧着脸,我几乎以为自己要哭了。

我一声不响被她拖着往前走,天井里有一株夹竹桃,零零星星开着几朵浅红色的花。我想到家里露台下也种着夹竹桃,但家里的夹竹桃花是雪白雪白的,像是月光。

爸爸一直发高烧,他们说是败血症,永南哥说就是血坏了。

今天没有月亮,连星星都没有,天上黑漆漆的一片。

我才知道世界上最可怕的事,原来是死。

我突然想放声大哭。

可是干爹死了,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可我紧紧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发出任何声音。爸爸说,大男人流血不流泪,我绝不能给爸爸丢脸。

干爹是那么厉害的人物,他怎么会死?他就像老周嘴里的那些盖世英雄,爸爸说当年干爹在码头拿根竹竿打趴下七个人。干爹双手都会开枪,他带我去乡下打兔子,拿猎铳一枪一个准,回来时后车厢里堆满了野鸡和兔子,吃不完统统送人。

妈妈打开大门,将我塞进一辆汽车。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见过干爹,有天我突然想起来,问家庭女教师:“干爹为什么不接我去跑马厅看跑马了?”家庭女教师很简单地说:“干爹死了。”

我以为她会放我走,没想到她带我到码头。

干爹的声音很轻,说:“是啊,再不回来了。”

有船泊在那里等我,还有那个男人。

去外国好远好远,我原来的邻居方雅文和她爸爸妈妈一块儿去外国了,临走前听她说要坐三个月轮船。三个月,那样久,要差不多一百天呢……而且她再也没回来过。

他们将我关在底舱,那里又潮又臭,我闷得几乎晕过去。不知过了有多久,那男人才打开舱门将我拎出去。

我那时才五岁,什么都不懂得,我还问他:“干爹是要去外国,再不回来了吗?”

码头上只有一个人,黑糊糊的夜色里只看到身影很苗条,竟然是个年轻女人。船头挑着的灯一晃,照过她的脸,我一眼认出来,是纪小姐。

干爹咧嘴笑了笑,他用那样温和的目光看着我,他说:“干爹要走了,小炜以后要听爸爸的话。”

她静静地站在黑暗中,眉目冷峻,周身有一股我没有办法形容的气势,那气势我总觉得在哪里见过。她孤零零一个人站在那里,可是她身后就像有着千军万马一样。

我轻轻地叫:“干爹。”

我的血直往脸上涌。那男人看清偌大的码头上空空旷旷,确实只有她一个人。她也看到我了,拖着箱子,吃力地向我们的船走来。

下午的病房,有那样好的阳光,像是一把金色的细纱,从窗口泻进来撒得满地都是。空气里只有消毒药水的味道,我想起爸爸最后一次带我去见干爹,他病得很厉害,就像爸爸现在一样,身上插着许多的管子。

那男人大叫:“站住!”

手术很成功,可是第二天就出现严重的并发症,那德国医生说的词我一个都听不懂,可是闻讯赶来的露露姐拿手堵着嘴,默默地哭着,永南哥的脸木得像堵墙,我想爸爸一定不好了。

船上的人都用枪指着纪小姐,她只得停步。那男人抓着我不放:“金子呢?”

我不能想象爸爸如果死掉,不,爸爸绝不会死。

纪小姐指指她脚边的两只大皮箱,答:“你放了孩子,我上船同你点数。”

我们都不知道爸爸有胃病,他抽烟喝酒样样都很凶,可他才三十五岁。

我没想到她肯拿她自己来换我。在医院里我对她那样不好,总是不理不睬她,让她难堪,可是没想到今天是她来救我。

永南哥不停地走来走去,我听他对每一个人在说:“大哥没有事。”

而且她肯拿她自己来换我。

教会医院走廊里的椅子冷得像冰,我坐在那里瑟瑟发抖,爸爸在手术室还没出来,永南哥赶来后只会说:“都怨我,都怨我……”他脸上的阳光全不见了,他难过后悔得要死。

我的眼泪终于流下来。

真要命,老周大喷唾沫星子讲起传奇英雄来都是中枪中刀总之是皮肉外伤,可爸爸从码头出来时一脚踏空摔倒在地,立刻昏迷不醒,船务经理将他送进医院,医生说是胃出血,很危险。

那男人却不肯,说:“少耍花样,先将箱子打开。”

我只知道爸爸最近很忙很累,可是我没想到爸爸会出事,我甚至不知道他有胃病。

纪小姐依言打开箱子,借着船头一盏朦胧的马灯,可以隐约看到箱子里黄澄澄的光芒。我听到那男人呼吸都粗了起来,他大约从来没有见过那样多的黄金。这些黄金,一定可以买到许多许多的东西,因为有人为了它,宁可连自己亲生的儿子也不要。

最近时局不平静,金价一路往上涨。航运的生意好得叫人眼红,信义帮曾经扬言要夺回码头。这么些年来,爸爸与他们颇有些恩怨。永南哥不在,他总是亲自半夜上码头去看卸货。

那样多的枪口指着纪小姐,她却不慌不忙地说:“金子都在这里,你先放了孩子。如果不放心,我替他上船来,等你点完了数你再让我下船都行。”

说实话,那鸡汤真难喝,熬得那样浓,却只放一点点盐,还说是大补。

那男人迟疑了一下,不肯信她:“你为什么要换他?”

露露姐心疼得要死,她带来叫佣人熬的鸡汤给爸爸喝,可是爸爸不领情,只好全便宜了我。

纪小姐脸色很平静:“他只是个孩子,整件事里,根本不应该牵涉到他。”

我有时困极了,就在沙发上睡着了,一觉醒来,依旧满屋子的人。

我心里痛极了。我只是个孩子,是的,我只是个想找回妈妈的孩子,可是我没有找到妈妈,因为那个人根本不是我妈妈。

爸爸一下子忙起来,他一时找不到人帮手,于是办公室里人来人往,许多事都要等着他拿主意,他常常要忙到很晚。

妈妈……

永南哥到英租界去开了间西餐厅,正正经经当经理去了。

你真的要拿这些黄金,将我卖掉吗?

永南哥觉得很难过,因为当年是爸爸带他出身,他觉得自己这样是失了义气,他们最讲究这个。可是爸爸似乎更歉意,说:“这么多年来,多亏了你。”

轰一声巨响,马灯突然灭了,我眼前一黑,什么都看不到,整个人突然被大力地拽出去,同时炒豆子一样的枪声响起来。

爸爸的声音很轻松:“好啊,这是喜事,恭喜你。”

我迅速地落下海,无数的水涌上来,黑漆漆的我什么都看不见,连呛了几口水。

我正在算两位数的加减法,忽然听到永南哥对爸爸说:“大哥,我打算不干了。”他声音里有歉疚,“对不起,大哥,我想结婚了。”

我就要被淹死了,我脑子里突然变得十分清醒——就这样也好,就这样淹死也好!那些坏蛋再也拿不到金子,爸爸也不会再担心,我更不会再伤心。

那天晚上我照例伏在那里做功课,永南哥在和爸爸报账,他们一边对账簿一边抽烟,整间办公室永远烟雾缭绕。

大颗大颗的眼泪无声地被河水卷走。

永南哥决定退休,用他们的话说叫“金盆洗手”。我虽然一直认为他老,可是我也没想到他已经老到可以退休,因为门房老周伯说过他要到七十岁才退休。老周伯已经六十岁了,他说他还要再干十年,可是永南哥才三十多岁,他竟然就要退休了。

我终于被托出水面,呼吸到新鲜湿润的空气。

我觉得很可耻,因为我竟嫌弃爸爸。虽然他永远不会带我来游乐园玩,他不见得爱我,可是我爱他,因为他是我爸爸。

有一双手将我拽上小艇,闻到熟悉的烟草香味,我几乎是用最后的力气叫出声来:“永南哥。”

那一刹那我自私地想,如果他们是我的父母该多好,带我来游乐园玩,一家三口,这样快活。

永南哥冲我笑,叫我:“小炜。”

旋转木马转过去,许多的木马与许多的人挡在中间,我看不到他们了,整个世界都在旋转,可是他们灿烂的笑脸牢牢印在我脑中。

我很没出息地晕了过去。

永南哥很疼她,买冰淇淋给她吃,当然也会给我买一份。吃完冰淇淋我一个人玩旋转木马,虽然会使人头晕但很过瘾,我一边大叫一边还有心情扭头四处寻找永南哥和他女朋友,在一瞬间我看到他们两个在不远处冲我招手。

【五】

那天她和永南哥带我去租界的游乐园,她穿着英绿旗袍和兔毛短大衣,笑起来才真的像阳光,暖洋洋地照着人。我突然有点明白永南哥为什么喜欢她了,因为她很干净,干净得像刚晒过的被子,有一种肥皂泡与大太阳的味道,新鲜得想叫人埋头好好睡一觉。

我只觉得冷,冷得不得了,像是五脏六腑都被冻住一样。前头都是又冷又湿又重的大雾,我拼命地跑,可总是跑不出那雾。我难过到了极点,连气都透不过来,全身的肉都像燃烧着一样痛。我找不到爸爸,找不到妈妈,找不到永南哥……连露露姐我都找不到……

我见过永南哥的女朋友一次,和爸爸和永南哥从前的女朋友都不一样,她不算太漂亮。

我惶然急得要哭,有温柔的手抚过我滚烫的脸,又清凉又舒服,我喃喃地叫:“妈妈……”那只手在我脸上停了停,又替我拭去眼泪。

他笑起来甚至有酒窝,姬娜发嗲时叫他“阳光少年”,呸呸,只有我这年纪才能称“少年”好不好?可是她们总叫我小孩子。

我醒来是在医院里,天已经大亮,屋子里静悄悄的,只开了一盏小小的壁灯,纪小姐伏在我床边睡着了。

永南哥和爸爸不一样,这么多年来他永远笑眯眯的,待人和气斯文,听说他连打架都可以打得斯文好看。当然我没看过他打架,他和爸爸一样,已经有许多年没有亲自去打架了。

护士进来替我量体温,对我笑:“你妈妈对你真好,守了你一整夜。”

永南哥最近常常说的一句话是:“多好的太平年华。”他最近也反常,因为他在认真谈恋爱。是谁说的,老人一谈恋爱就像老房子失火,无可救药。永南哥也很老了,和爸爸一样有三十多岁了。这样的年纪还能谈恋爱,我真替他高兴。

我笑不出来,我全身发软,一点力气都没有,我又睡着了。

【三】

不知过了多久,我听到永南哥的声音在外面说话。我只觉得口里发干,赤着脚走下床。我的脚步轻飘飘的,差一点跌倒,可我还是顺利地悄悄将门打开一条缝,是永南哥与纪小姐在外头。

不管这只耳环是不是我妈妈来过留下的,它都将成为我的一个小秘密。

纪小姐对他说:“这件事情,还是不要告诉承浩,毕竟她是小炜的亲生母亲。”

我决定将这只耳环藏起来,当作秘密的纪念。

永南哥不肯,他说:“这个女人根本不配做小炜的母亲,小炜有她那样一个妈,还不如没有。为了小炜,大哥放过她一次又一次,她那条贱命从鬼门关里捡回来十次八次。生了小炜之后,她想嫁给那个姓黄的老板,刚满月就抛下孩子走了。小炜不满一岁的时候得肺炎住院,医生说快没得救了,大哥给她打了一个又一个电话,她竟然看都没来看小炜一眼,转身却去了香港陪那姓黄的过圣诞节。现在大哥病着,她居然还做出这样的事来。”

我并不觉得自己可怜,我只是想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人而己。

纪小姐轻轻叹口气,说:“小炜也许还不知道那是他妈妈,别将事情闹大,孩子多可怜。”

因为人人有妈妈,我没有。

她说到“孩子”两个字的时候,眼里依稀有着泪光。

虽然我从来没见过她,可是我还是很想她。

我突然心里酸酸的,她什么都肯替我想,甚至以为我不知道。

我的心开始怦怦跳,我想,会不会是我妈妈?

我虽然是一个小孩子,也知道什么人在全心全意替我着想。

这只耳环不知道值不值钱,可是是谁将它留在了这里?

我躺回床上去,用枕头蒙着头大哭起来。爸爸说过,男儿有泪不轻弹。

这不会是家庭女教师的东西,她们全是不戴首饰的老姑婆,更不像我认识的女人戴的东西,她们的耳环都花花绿绿俗气得要死。

只是未到伤心处。

家里除了家庭女教师,向来没女人,连露露姐每次都是匆匆送我回来就走了,因为爸爸不喜欢女人在这屋里进进出出。

我是真的真的伤了心。

沙发软垫的缝隙里有样东西在闪闪发亮,我走过去拨出来,才发觉是只耳环。上面一圈是细密的碎钻,不知是真的钻石还是水钻。但不管是真的还是假的,应该不会太值钱。我年纪虽小,也知道钻石是越大越名贵,惟一令我感兴趣的是,这是女人的东西。

我以后再也不会为了那个女人哭了,她不是我妈妈,以前不是,现在不是,将来也不是,永远不是。

我不懂这句话,因为夹竹桃开得再好,爸爸也从不多看一眼,何况每年的中秋节,爸爸总是在忙着生意,他从来不陪我吃月饼。

我一天比一天好起来,纪小姐和露露姐轮流来陪我。永南哥装作无意,问起我被绑票的事,我说是个陌生人,我不认得。

猫在沙发的靠背上悄无声息地踱着步子,沙发后的墙上挂着人家送给爸爸的毛笔字:“花好月圆人长久”。

我闭口不提那个女人的事,虽然我明知那个女人就是生下我的人。

不知道为什么,这大团的白花总是叫我想起下雨……上海滩缠缠绵绵的秋雨,一下总是格外叫人难过……

可是她抛弃了我,将我当一件货品来勒索爸爸,我决定忘掉她。

客厅里只剩下我和猫,客厅是大大的落地窗,看得到窗外摇曳的花树,朦胧的汽油灯映出大簇大簇的夹竹桃,一团团雪白的花横欹在晚风中,没有下雨也像是在下雨。

我喜欢纪小姐,她虽然是个美人,可是一点也不做作,对我是真的好,像对爸爸好一样地对我好。

家庭女教师已经回来,看我睡醒问我吃什么。我想吃馄饨,她去厨房叫厨子赶紧去做。

后来我常常同她一起陪爸爸说话,她总是对爸爸说:“承浩,我们来看你了。”我喜欢她说“我们”两个字,就好像我再不孤单一样。

等我醒来已经是夜里,爸爸已经走了。

她常常陪爸爸,在病房里一坐一下午。有回我终于问她:“为什么离开爸爸?”

我看得累了,最后我抱着猫睡着了。

她答:“是我不好。”

画报是《丁丁历险记》,丁丁似乎无所不能,虽然我一直想不明白他到底几岁,但他和他的白雪乐此不疲,一出接一出地冒险下去。

简简单单四个字,就将一切揽到她身上。她的肩那样窄,可是仿佛能负担一切。

后来我上楼去,听到他在浴室洗澡,水声哗哗地响,我只好走回自己房间去看画报。

我想,世上那么多女人,只有她和爸爸并排站在一起的时候,才不能被爸爸遮住光芒。

猫悄无声息地走出来,蹭我的裤脚,很轻地“喵”了一声,我捉住它,它眯着眼看我,我犹豫要不要问爸爸我的家庭女教师到哪里去了,他已经踱开了。

她镇定安详,只要有她在场,我总觉得特别心安。我知道她会保护我,即使爸爸现在不能保护我,她也可以用她一双温柔的手护住我。我永远不会忘记她站在码头上的那一幕,她宁可拿她自己来换我。也许她只是爱爸爸,哪怕只是因为她爱爸爸,她也同样爱护我。

爸爸喝过酒,餐桌上有一瓶打开的Petrus,听说这种酒贵得要死。他喝得并不多,他酒量极好,这种酒喝不醉他。

我从来没有见她失态,惟一的一次是爸爸终于醒来,她第一个发现,用手掩住嘴,突然哭了。

我看露露姐明显有点局促,虽然她笑着叫了声“大哥”,说:“今天小炜很乖,胃口又好,一个人吃掉大半客牛排。”但爸爸有心事,我看出来了,露露姐也看出来了,她怏怏地走了。

当爸爸看到纪小姐的时候,他的眼睛骤然明亮,就像是突然看到举世无双的稀世珍宝。

爸爸看到露露姐,还是和平常一样,唤她“露露”。爸爸口气冷淡,他对谁都是这样,仿佛老是心不在焉,哪怕他就在你面前,你一样觉得和他隔着天堑难逾。可是女人们都吃这一套,她们常常被他迷得死去活来,连露露姐也不例外。

我明白了,爸爸不是对女人不放在心上,他是真正爱着一个人。

一定有什么事发生,诡异得不能再诡异。

当一个人真正爱着一个人的时候,那么全世界再美的女人,他都不会放在心上了。

露露姐本来只打算将我交给家庭女教师后就走,谁知门房老周伯笑眯眯地对她说:“余小姐进去吧,先生在家呢。”露露姐同我一样,吃了一惊。

爸爸复元得极快,我想是因为有纪小姐在的缘故。他看着她的时候,目光那样温和,那样贪恋。

平日里大白天的很难看到他,我永远不知道白天他在哪里。他都是白天睡觉,而他从来不回家睡觉。

等爸爸可以吃东西的时候,纪小姐每天换着花样煲汤、熬粥、包馄饨、做面条。她手艺真好,做什么都好吃。尤其是她炒的家常小菜,我从来不知道大米饭也可以香成那样,青菜豆腐原来好吃得要命,肉丸子更甭提了。

今天一定是不寻常的一天,因为爸爸竟然在家。

我被她喂得胖了许多,我对爸爸感慨:“原先一说吃好的,你就带我去吃鱼翅捞饭,其实那远远不如纪阿姨做的粉丝汤。”

她揉了揉我短而密的头发,叹了口气,叫汽车夫发动了车子,送我回家。

爸爸点头称是:“鱼翅哪有粉丝汤好吃。”

多惨,她爱爸爸,可是爸爸不见得爱她。对于一个女人来讲,这种事最惨。

人家是情人眼里出西施,爸爸是情人嘴里出粉丝。

我说:“我才不令你心烦,只有爸爸令你心烦。”

我想我们父子两个完了,胃口叫纪小姐给惯坏了。

话一出口她就反应过来了,她将烟扔出车窗外,心烦意乱地说:“你这个小鬼,总是令露露姐心烦。”

我悄悄问过一次爸爸:“为什么和纪小姐离婚?”

她一时没提防,脱口说:“谢天谢地,你哪里也不像她。”

爸爸答:“是我不好。”

我忽然问她:“露露姐,我有没有什么地方像我妈妈?”

他也说了这四个字。这两个人,一定是互相深深爱着的,所以都拼命将责任往自己身上揽。

这也是桩奇怪的事情,人人总是说我像爸爸,从来没人提起我妈妈,就像世上根本不曾有过这个人一样,可是如果没有她,我是打哪儿来的?

我最后去问永南哥,他叫我不要多管闲事。

我虽然是小孩子,可也不是那样好哄的。露露姐一时僵在那里,过了一会儿,摸出一根烟点上,她抽烟的样子很好看。她像是自言自语:“脾气真臭,真是像大哥。”

我嘀咕:“这哪里是闲事?”

我不喜欢露露姐敷衍我,所以我垮下一张脸,后来露露姐要带我去外国人开的百货公司买玩具车,我很有礼貌地拒绝了。

这是我的家事。

每当大人们用这种口气对我说话,我就知道他们又在敷衍我了。

我的家……我心里突然一恸,明白过来,我不会有家了,永远不会有了。

她嫣然一笑,说:“你真是人小鬼大。”

【六】

我教训她:“什么叫缘分?永南哥说缘分是要靠自己争取的。”

爸爸出院的时候已经是秋天了,街上的法国梧桐纷纷扬扬落着焦黄的叶子,车开过的时候,碾碎一地的金黄。我们回家去,纪小姐、永南哥、露露姐还有我陪着爸爸,家里从来没有这么热闹过。过了一会儿,永南哥的女朋友也来了,他们新年打算结婚。

她若无其事地替自己斟葡萄酒,说:“我和大哥没缘分。”

永南哥乐不可支,瞧他那小样儿,老人一谈恋爱果然像老房子失火——无可救药。

有回我忍不住说:“露露姐,你应该和爸爸结婚。”

我黯然神伤,虽然爸爸终于安然无恙,可是我伤了心,我再回不到从前。我的妈妈……一想到这个,我的心就像空了个大洞,不知道拿什么才能填上,难受得要命。

露露姐自己有漂亮的小花园洋房,还有辆锃亮的别克车,汽车夫也拾掇得十分体面。在很气派的餐厅里,她熟练地用刀叉替我分牛排,举止优雅得像明星。她当然也扑很厚的粉,但她浓妆艳抹得很好看,不像那些红舞女们,总是动辄拿水汪汪的眼睛乱瞟人。关键是她对我很好,处处将我当大人看待,凡事肯和我商量。

露露姐一个人站在露台上抽烟,我走出去陪她。

这世上遗憾的事情不只一件两件。这么多年来,爸爸和露露姐的关系最好,打从我记事起他们就一直有来往,可是一直未能更进一步。礼拜天我不用上学,露露姐总要接我出去吃饭。

我和露露姐,真是伤心人对伤心人。

于是很遗憾,到今天我连妈妈的名字都不知道。

栏杆外白色的夹竹桃开得正好,一树闪闪灼灼的花。露露姐对我说:“看,这种花,桃花的样子,竹子的叶子,结果总也不对头。”她的眼神望着远方,那样子真寂寞。

可他骗人我也没有办法,家里连妈妈的照片都没有一张。我曾在家翻箱倒柜,除了爸爸的毕业证,没寻到旁的东西。

我不忍问她爸爸与纪小姐的事。

他骗人,他记性最好,四年前在他名下舞厅做过的舞女他都还能记得名字,他怎么会忘记我妈妈长什么样子?

可是她主动告诉我:“其实大哥与纪小姐最般配,当年只是一时年少气盛。分开之后,两个人都后悔了这么多年。”

他毫不迟疑地答我:“我不记得了。”

我对露露姐说:“露露姐你是个好女人,你一定会遇上个好男人。”

他高兴起来喜欢骂人,他叫人“滚蛋”时心情最好,于是我乘机问了他那句话:“我妈妈长什么样子?”

露露姐说:“我已经遇上了那个好男人。”

爸爸皱眉盯着我半晌,然后他哈哈大笑,我很多年没看到他那样笑过了。他笑完了,就叫我:“滚蛋!”

我不再做声。她掸落烟灰,静静地说:“可惜他是别人的。”

虽然这样说真的很肉麻,肉麻得连我自己想想就会掉鸡皮疙瘩。我当然不会当面对他说,可是我关心他,我叫他:“少抽烟,少喝酒,少交女朋友。”

我不敢再说话,我怕我会与露露姐抱头痛哭。

他们说男孩总是崇拜自己的爸爸。才不,我才不崇拜他,用洋人的说法,我是爱他。

是啊,纪小姐很好很好,也许她会和爸爸结婚,也许将来她还会生孩子,可她是别人的妈妈,她不会是我的妈妈。

【二】

我没有妈妈。

这世上还是有传奇的。

那个生下我的女人,我就当从来没有见过她,更不知道她是谁。

但我喜欢永南哥开始“想当年”,他一想当年就讲惊心动魄的故事给我听,比如年轻的时候跟爸爸去信义帮谈判、单枪匹马赴鸿门宴;再不然就是有次遇上对头,两个人肩并肩对付两辆汽车上下来的打手。

我没有妈妈。

我讨厌永南哥叫我小鬼,正如我讨厌那些红舞女叫我“小帅哥”,那口气活像我是个洋囡囡,我又不是女孩子。

自从爸爸大病这一场后,他看开了许多事情,他将许多生意都结束掉,他也打算“金盆洗手”了。

永南哥听我说爸爸老了,他敲我的头,说:“大哥才三十五岁,哪里老了?”他上下打量我,突然长长叹了口气,“连你这个小鬼都七岁了,我们真的是老了。想当年……”

我想,他会和纪小姐结婚的。

现在他眉心里总有个“川”字。他如今已经三十多岁了,真够老了,虽然我私心认为他老得好看。

永南哥纠正我说,他们这种情况应该叫“复婚”。

可我上次在家无意间从箱底翻出他的毕业证,是赫赫有名的士官学校颁发给他的,毕业证上贴着爸爸的一寸派司照,年轻,有着一双炯炯的眼睛,黑得像最浓最深的夜色。他的眉头浓而密,像是峰棱一样分明;和他现在不大一样,现在他的眼睛依旧黑得像夜,但那里面偶然闪过慑人的光芒,常常会吓得人瑟瑟发抖。

今年的圣诞节热闹极了,“花好月圆”举行假面派对。舞池里挤满了人,金色的、银色的面具,华丽的衣裙,还有人穿着羽毛做的衣服,真像一只滑稽的大鸟。到处都是笑声与喜悦的海洋,人人兴高采烈。

好好念书?你一定认为我爸爸早些年是街头瘪三,西瓜大的字不识几个。

我想不会有很多人知道,爸爸今天已经签字将“花好月圆”卖给别人了。

虽然是不合格的爸爸,但他供我穿衣吃饭,让我好好念书。

我玩了一会儿,不见了纪小姐,走出去才看见她和爸爸站在露台上说话。

事实是对我而言,他只是爸爸。

他们离得很近,纪小姐说:“这间‘花好月圆’你最花心思,何必连它都要卖掉。”

在租界里头,爸爸的影响力很大,可他并不是大家想象的那样,身上随时带枪,进出跟着六七个保镖,一言不和就有半条街的人拿着斧头乱砍……那是街头说书先生的胡吹,不是事实。

爸爸说:“真正的花好月圆我已经有了,还要它做甚。”

是真的,因为他与巡捕房的好几位大官最要好,他们老在一块儿吃饭喝酒打麻将,爸爸并不会故意输给他们钱,他们是真朋友,互相照应。他称他们为“官府”,有时“官府”也不得不借助他的影响,去办一些事情。比如租界突然有什么洋人大官要来,“官府”就会事先和爸爸及几位叔伯打过招呼,租界就会突然安静几天,大街上连小偷瘪三都明显减少。

真甜蜜。

事实上,爸爸也说:“世上哪有那样分明的正与邪?”

他们终于接吻,我偶然在露台上会看见那些舞小姐和客人这样,可是谁也没有他们吻得这样缠绵这样美。爸爸的手环着她的腰,她的脸颊像红玫瑰一样。

我总不能说:“他是捞偏门的。”

看,这就是爱情。

我没有撒谎,我知道他真的有和洋人合股开船务公司,专运紧俏货。本城的码头,不少都受他照应。

少儿不宜,我自觉地上楼去。

我就答:“航运。”

楼下的派对正在高潮,我走进爸爸的办公室,家具沙发全浸在无声的黑暗中,不久之后,这里也将变成别人的办公室了。

对方若是不识趣,再追问一句:“是什么生意?”

从前的日子,是再也回不去了。

人家问我爸爸是做什么的,我总是很轻松地答:“他是生意人。”

我曾经在这里做作业,在这里等爸爸,在这里和永南哥闹着玩……

爸爸的生意做得很大,他不只有这间“花好月圆”舞厅,他还有三四家舞厅,在租界专做外国人生意的酒廊,另外照应着数不清的场子,听说他还开着好几个赌场。传说在那些神秘的地方,不仅有牌九、扑克,还有西洋玩法的二十一点、轮盘……当然这只是传说,反正我没见过。

我突然矫情地想哭,真见鬼,我又不是女孩子,为什么动不动就想哭?

有一段日子我甚至怀疑爸爸是不是喜欢永南哥,因为他们两个都太不将女人放在心上。其实爸爸让我叫他南叔,但我和爸爸手下的人一样,只叫他永南哥。他是爸爸最亲近的人,爸爸不在的时候,生意的事全是他在照料;爸爸在的时候,生意的事大半还是他上下打点。

可是我的心还是空着大大的一块,我知道,这辈子我也没办法将它填起来了。

我没得选,因为我是他儿子。

短短两个月,我已经老了许多。

爸爸不知换过多少女朋友,个个漂亮得不得了,像他现在的女朋友,大眼睛、卷刘海、皮肤雪白,一笑不知道有多像月份牌上的大明星胡蝶,可他照样不喜欢她。很少有女人能讨爸爸欢心,他太难侍候,跟他呆在一起辛苦得要命。

连露露姐都离开了上海,我真的是孤零零一个人了。

可是偌大的上海滩,爸爸买不来的东西实在太少,所以他样样都不稀罕。

我蜷在沙发上,默默从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是那只精巧的耳环,密密的碎钻在窗口漏进的灯光下偶然一闪,恍若一行细泪。

其实我是跟爸爸学的,有回听见他对永南哥说:“这世上钱买不来的东西才让人稀罕。”

它或者是纪小姐的东西,或者是哪个不知名的女人的东西,或者是我妈妈的东西。妈妈!

汪子君呆了好半晌,又惊又羡地望着我。他和我一样今年七岁,可他绝说不出这样的话来,他佩服我。

想到这两个字,心口的痛就像是要将小小的我撕裂开来,我从来没有觉得自己这样幼小过,原来我只是个小孩子,原来我这样想念妈妈,原来我和天下所有的小孩子一样——只是想着妈妈。

我很老实地答:“爸爸付钱给她们,又不是她们付钱给我,我为什么要喜欢她们?”

妈妈!

有次我的同学汪子君问我:“你为什么总是不喜欢你的家庭女教师?”

可是我没有妈妈。

我一年之内换了六个家庭女教师,爸爸虽然捞偏门,可是作风十分洋派,一点也不比最时髦的人家逊色。城里老派一点的人家还在用奶妈,但他雇白俄家庭女教师照看我,那些女教师个个像老姑婆,板着面孔同我讲法文。我顶烦她们,没过多久就出尽百宝将她们气走。最后永南哥捉给我一只猫,我喜欢得不得了,就顾不上和家庭女教师捣乱了。我最喜欢抱着猫睡觉,温暖,柔和。半夜醒来看见它炯炯的眼睛,像两颗宝石,那样清醒,叫人安心。

有脚步声传来,我连忙将耳环塞进口袋,果然是纪小姐,她微笑着问我:“怎么躲到这里来?”她声音温柔又好听,做她的孩子一定幸福得要命。

爸爸不温暖,他的手永远是冷的。我还小的时候,尝试踮起脚去够他的手,够不着,永远都够不着。有次他在沙发上睡着,我终于够着了,可他的手冷冰得像冬天里的玻璃窗,呵口气都能凝成霜花,我忙不迭地放开。

我突然哭了。

我也喜欢“大哥”这个称呼,听起来怪温暖的,像是抱着一只猫,听它打呼噜。

她蹲下来抱住我,她迟疑着说:“小炜,有件事情,我不知道怎么说?”

真奇怪,她们都叫爸爸做大哥,没人叫他老板,他也不喜欢。难得他和大家一块儿宵夜,莺莺燕燕一片笑语如珠,争先恐后叫:“大哥。”

我呜咽了一下,问:“你要和爸爸结婚吗?”

金燕也笑:“像大哥。”

她说:“其实……”她局促不安地看着我,她的脸又红了,她说话结结巴巴,“你不要怪我……小炜,我一直瞒着你。”

姬娜笑得又媚又嗲,她的眼影描成紫色,一双眼睛黑油油真像一只猫,她对身边的金燕说:“你看,小帅哥多酷,一句话都不愿多说。”

我屏住呼吸。她说:“小炜,我就是你的妈妈,可我不是一个好妈妈,我和你爸爸离了婚,将你抛下这么多年没有管,我知道错了,我不是个好妈妈。我和你爸爸商量过了,我坚持还是要告诉你,小炜,对不起,你能原谅妈妈吗?”

我到西餐厅吃了东西上来,在走廊里遇见姬娜,她捏我的脸,叫我“小帅哥”。我顶讨厌人家揩我油,哪怕是美女也不行。

我看着她,她一定不习惯说谎,她这个谎说得那样笨拙,可是假若我没听到看到过一切,我一定会相信她。

舞厅里渐渐热闹起来,到处可以听到女人轻轻的笑声,酒香烟香脂粉香,空气里弥漫着神秘的芬芳。

不,即使我听到看到过了,我也决定相信她。永南哥说,做人最要紧的是该相信的时候就相信。

快八点钟,红牌舞女们都来上班了,路侧街灯的灯光璀璨,霓虹灯像是水里的倒影,一条条姹紫嫣红的颜色直映到人眉毛底去。

不,她根本说的就是实话,我为什么不相信她?

我年纪虽然小,也懂得这句话叫至理名言。

她含泪又重复了一遍:“小炜,你能原谅妈妈吗?”

别家舞厅嫌吵到客人,总会叫西崽将那些洋车夫赶得远远的,可爸爸从来不许底下人这样。爸爸说:“做生意最要紧的是给别人也留口饭吃。”

我张开手臂,抱住她,我哇哇大哭:“妈妈,你怎么才说啊?”

但“花好月圆”永远生意兴隆,天一黑下来,门前的马路边上一辆汽车挨着一辆汽车,还有无数洋车歇在马路牙子上兜生意。

妈妈,你怎么才说啊?

人家开舞厅不是叫“百乐门”就是叫“新世界”,听起来多气派、多洋气,只有他开舞厅叫“花好月圆”,真是俗气得要命,我每次一看到夜色中闪烁的四个霓虹灯大字就皱眉。

我等了这么久,等了这么多年,才等到你回来。

每天放了学,我总是不乐意回家,于是被司机送到“花好月圆”四楼我爸爸的办公室去,或者做功课,或者做完功课吃东西,或者吃完东西睡觉。

她用力抱住我,她的怀抱那样暖,那样暖。她亲吻我的额头:“好孩子。”她的眼泪簌簌地落在我的头发上,她只是紧紧抱着我。

我不是小孩子,我今年七岁,已经在法租界最好的教会小学念二年级,可是他完全不尊重我。

窗外传来“嘭!嘭!”的闷响,黑色的天幕上绽开一朵朵璀璨的烟花,那样绚丽,那样夺目。

“花好月圆”这四个字真是俗!我和爸爸说过一次,他根本不放在心上:“小孩子懂得什么?”

就在这花好月圆夜,我紧紧抱着我的妈妈。

【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