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网络小说 > 唇枪 > 第97章

第97章

刑鸣替崔文军将鉴定申请呈交给他自己母校的法医学司法鉴定中心,接着便带着始终不曾消弭的愧疚感上了飞机,在目的地再转车去往被山魈报复的山村。 虞少艾与他同行,跟台里的安排没关系,就是他自己要来的。刑鸣一路上都没怎么跟虞少艾搭话,自然也没点破对方那点心思,他的心思跟自己的庶几相同,都希望崔家父子的事情跟盛域没关系。刑鸣是不愿意在虞仲夜生病的节骨眼上跟盛域再起冲突,虞少艾大约就是不想真到了“大义灭亲”那一步吧。

虞仲夜看出刑鸣近些日子有些发蔫,决定让他回明珠台。 对有些人来说,工作意味着一场有期徒刑,二十二岁大学毕业,判上三十来年,每周放风两天,每年节假日获得假释,简直苦不堪言。但对另一些人来说,工作愈多愈舒爽,天生贱命。刑鸣表示同意。 重回明珠园以后,他发现一件有趣的事情。骆优躲着他。 刑鸣知道骆优为什么躲着自己。 以前他们抬头不见低头见,如自然界里两只雄性动物狭路相逢,总要斗一斗狠,争一争艳,但骆优现在败了,败得体无完肤,毫无还价余地。 感情这东西太无章法可循,管你先来后到还是先礼后兵,刑鸣原以为自己会很得意,他牙尖爪利,狠狠撕碎了对手最后的防线,可结果却不过陡然生出许多感慨。 刑鸣遇见虞仲夜,虞仲夜遇见刑鸣,既是两人的福祉,也是两人的劫数。

转了几个小时的车才抵达目的地,县长亲自迎接,大台来的记者,得给顶级待遇。 刑鸣特意让牛县长带自己去看了被村民打死的山魈。牛县长一路神神秘秘,结果却被刑鸣一句话点破,这副看似形态诡异的骨架,其实是由猪骨牛骨之类的拼凑而成,所谓山魈的报复,不攻自破。 刑鸣只是随口质疑,牛县长却如临大敌,又是倒茶又是搓手,显得很是不安。他说,县里从没放出虚假消息,这副骨架只是受人之托才保存下来。 从牛县长的眼神里刑鸣读出一种情绪,对方很怕自己。 这倒是件很有意思的事情。彼时他频频上镜,似乎也没那么多褒奖与敬畏。反而自最后一期《东方视界》播出之后,他一介底层记者,却是走哪儿都遭人多看一眼,最离奇的一次境遇是在东北汪清自然保护区,他被盗猎分子老远地拿枪指着胸口,那种特老式的铸铁鸟枪,一枪就能炸你一个大窟窿。他举手高过头顶,面无惧色地与那汉子对视。最后那盗猎分子狠往地上唾了口浓痰,骂了声“操娘的是个好爷们!”居然收枪走了。 祸兮福所倚,以前觉得特阿Q特没劲的一句话,如今看来还真是不好说。

刑鸣在天完全黑透前返回普仁医院,虞仲夜正一边接受常规的输液治疗,一边戴着耳机跟人通电话。 护士前脚刚走,刑鸣蹬掉脚上的皮鞋,又窸窸窣窣脱掉外衣,利索地爬上虞仲夜的病床,幸好是高干特需病房,床很宽,躺下两个大男人一点不成问题。 即使人在医院,虞台长也没抛下一台之长的事务。见刑鸣一声不吭就爬上了床,他抬起手臂让出位置,让对方能安稳舒适地枕在自己怀里。 刑鸣仰起脸,看着虞仲夜跟人打电话,说什么其实没听清,一双眼睛全钉在了他的嘴唇上。 刑鸣很喜欢虞仲夜的嘴唇,唇形太漂亮了,被他吻着或者咬着都很舒服。虞台长的这通电话出现了一段较长时间的沉默,刑鸣便勾着他的脖子,支起上身凑上脸,特别虔诚地以嘴唇覆盖上这双嘴唇。 两个人吻得不算太深,几乎一碰即止,虞仲夜先从这个浅吻里抽身出来,可能是电话那头的人恰巧长话说尽,他还有要事处理。 刑鸣依稀听见华能二字。国企股改后的上市公司,资产总值与盛域不分伯仲,这回明珠台新落成的以总部大楼为中心的顶尖CBD商圈,也摒弃老搭档盛域,牵手了华能。 刑鸣舔了舔自己的牙齿。很奇怪,甜得很。仿佛被虞仲夜吻过以后,牙不再是牙,而是镶了一嘴的冰糖。他满足却也不太满足,迷迷瞪瞪昏昏沉沉飘飘忽忽,带着医学上一种叫做“醉氧”的反应,搂紧了虞仲夜的脖子,想把自己的唇再次送上去。 虞仲夜把刑鸣的脑袋摁回自己胸口,低头看了看他,又抬手在他脑门上轻敲一下,以示不准胡闹。 “你接着说。”脸上挂了一点微笑,虞台长继续通话。 刑鸣被虞仲夜看了这么一眼,这一路被冻得严严实实的心脏突然热了这么一下,他像重临人间一般,满意了,踏实了,舒坦了。

两人拒绝牛县长要带他们去洗浴的邀请,洗浴这两个字不知从何时起听着就很淫秽,牛县长笑眯缝了的眼睛也相得益彰。从县政府大院出来,刑鸣与虞少艾在旅馆对付了一晚上,商量了一下接下来该何去何从,虞少艾认为山魈的报复纯属无稽之谈,他们明显白跑一趟。但刑鸣总觉得事情未完,哪里仍有缺口,等待他去拼凑完整。 他们在这地方又耗了两天,依旧一无所获,但第四天大早竟有客人到访,一位三十来岁的男性,戴着一副黑框眼镜,面貌和善文质彬彬,只是走路跛得厉害。他自我介绍说叫高峰,是当地的地质研究所的一位公务员,只不过目前被停职了。 虞少艾看这人刚进门时帽子口罩全副武装,有点好笑地说:“我看你不像公务员,倒像个做贼的。” 高峰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因为总有人盯着我,不藏严实了不行。” 刑鸣问:“为什么有人盯着你?” 高峰道:“我昨天在县政府大院门口看见你们了,我知道你们是明珠台的记者。其实山魈什么的是以讹传讹,但孩子们发病是确确实实的。我知道真实病因是什么。” 刑鸣问他:“你觉得是什么原因?” 高峰挺有把握地说:“污染。” 这地方景色宜人,天碧蓝,水湛清,刑鸣表现得十分谨慎:“你有证据吗?” “有。”高峰特别郑重地点着头说,“污染源就是一家叫康瑞的制药厂,非法排污造成地下水污染,孩子抵抗力不如成人,所以先一步发病了,其实也有不少成年人出现了不同程度的脊髓损伤与脑损伤,我这里都有记录。”高峰从兜里掏出一个本子,详细记录了每一户因生化制剂污染感染致病的居民,竟有近百人之众。 刑鸣一页一页翻看过去:“你一个人默默调查这些?” 高峰道:“我向环保部门反映过这个问题,但地方政府不作为,还一直阻挠我进行调查。我工作被停了,还被人不止一次地恐吓过,这条腿就是那个时候瘸的。” 虞少艾不解,插嘴问:“为什么?” 高峰道:“这里近两年才富起来的,你们要早些时候来,街上一定看不见这么多豪车。因为污染企业同时带来了经济增长,地方政府为求政绩,环境污染是个次要问题。”说到这里,高峰眉头皱得更紧了:“能富起来是好事,但也不能以牺牲我们下一代人的健康为代价吧。以前这方面查得不严,不过,新修订的《环境保护法》实施之后,企业偷排可是会追究刑责的。这些污染企业也变得十分狡猾,你若上门去查,根本查不出什么东西。我也是不明白,宁可冒着被抓包判刑的风险费尽心思地偷排,为什么不愿意好好治污呢。” 刑鸣冷冷一勾嘴角,有什么不明白的,总有那么些人,视利益为亲娘,视人命为草芥。

途中一个红灯停得时间较长,一个满脸脏污的年轻乞丐突然从街边蹿出来,把手伸进车窗里问他要钱。刑鸣向来对这类人嗤之以鼻,没瘸没瞎,凭什么不能自力更生。 但今天他特别宽容,特别慷慨。他一连几次从那只信封里取出数张红色的人民币,一言不发地往外抛撒。 那乞丐都吓着了,一边捡拾巨款一边连连发问,给我的?真的都是给我的?

刑鸣留了高峰的联系方式,决定实地考察以后再与他联系,还劝他千万当心,此地天高皇帝远,据他的经验来看,有些不法企业可能会做出极端事情。 高峰点头,说他知道,他很早就安排了自己的妻儿回老家,主动与他们断了联系。 刑鸣忽感心酸,高峰的所作所为与当年写休书“抛妻弃子”的刑宏何其相似。他送他出门,与他并肩而行,走在尚带寒意的风里。他本来想夸他像自己的父亲,想想有点占人便宜的意思,就改口道:“你有点像《永不妥协》里的朱莉娅·罗伯茨。” 高峰没看过这片儿,不解何意,倒似突然想起什么,他从刑鸣手里拿回自己的笔记本,快速翻至某页,指着上头一张图对他说,他明察暗访无数次,总算查清了药厂暗管偷排的位置,并将它们绘制成了地图。 他把这本笔记本无比郑重地交到刑鸣手里,说,维权路堪比蜀道难,所有因污染致病的居民都等着这本东西曝光,来替自己讨个公道。 刑鸣看了一眼高峰绘制的地图,很是吃惊:“这么重要的证据,你这么信任我?” 高峰笑笑,没回答他的话,他的目光被不远处一阵嘁嘁喳喳的说话声吸引。可能是班级活动,一群孩子首尾相衔,咿咿呀呀地唱着笑着,整整齐齐地穿过了马路。 刑鸣也循着他的目光望过去,知道他这目光里对家乡的责任与情谊,再次叮嘱他一定要注意个人安全。 高峰在真正分别的时候用力握了握刑鸣的手,他说他看过每一期的《东方视界》,虽然停播十分可惜,但它无疑已是全中国最好的节目。

刑鸣开车走了。崔文军那张神情绝望的老脸一直停留于后视镜内,他太老了,老成了石头。 刑鸣驱车在路上瞎逛,见绿灯就滋油门,见红灯就踩刹车,反正漫无目的,直往前开。 车窗没关,风呼呼地扇在脸上,生疼。 他仔细看过崔文军提供的《患者须知和知情同意书》,里头详细解释了实验目的与实验过程,却对可能存在的实验风险潦草带过,措辞模糊。他也知道,通常情况下这类纷争取证十分困难,很难通过药理鉴定证明两者之间的绝对因果关系,即使经专家委员会鉴定认证,若药企抵死不认,患者也会陷入旷日持久的诉讼之中。

待高峰一瘸一拐地走远,虞少艾从刑鸣手里接过高峰这些年搜集的证据与资料,心里啧啧称奇,以一己之力对抗强权,像极了好莱坞常见的那类孤胆英雄。默默翻到最后一页,一直没作声的虞少艾突然舒了口气:“不管怎么说,这事儿跟盛域没关系。” 刑鸣没搭理他,叮嘱他将本子收好,又趁天色尚早,两人一起去康瑞药厂看看。

“刑主播,娃儿不懂事,你别往心里去……”崔文军腿已经跪麻了,想站也站不起来了,他只能坐在冷冰冰的水泥地上,一张沟沟坎坎的老脸再也无法掩饰儿子出事后的悲恸绝望,他说,“事情出了以后娃儿一直想要自杀,我是拦也拦了,跪也跪了,现在娃儿不想死了,也不是图钱,就想为自己这瘫了的下半辈子求个明白……” 求个明白。 真能明白的是三千诸佛,无边菩萨,多少人活一辈子,既无杀贼之心,也无回天之力,大是大非没机会遇见,小善小恶倒是天天都干,糊里糊涂不功不过地也就过去了。 崔皓飞把脸转向墙面,肩膀一抽一抽地抖动。像是在哭。 离开崔家之前,刑鸣留下一只装满钱的信封并向崔文军保证,自己会想办法替他们解决医药费的问题。 然后他就逃也似的走了,逃离这对绝境中无所适从的父子,逃离这个充斥热烘烘臭味的狭小的家。刚一出门他就把脸凑向花坛,干呕起来。 还没走远,崔文军就追出来,把那只信封又塞回他的手里。 崔文军是个好父亲,穷得已经揭不开锅了仍听自己儿子的,他说,娃儿不肯收,他让我代他说声谢谢了。

康瑞药厂门禁森严,不准许任何外客探访。刑鸣也没打算破门而入,他围着恢宏气派的制药企业转了几圈,终于在不起眼的暗处找到还来不及处理的几个垃圾袋。 虞少艾一直追在刑鸣身后大喊。他也看见了他从垃圾袋中翻出的废弃药盒,便试图阻挠他继续疯狂地翻找垃圾:“在欧美国家,大型药企的外包制药早已成了气候,国内的大型企业在生产药物的过程中会有各式各样的合作伙伴也很正常,不能说明污染就与他有关!” 虞少艾一急就开始往外头蹦英语单词,刑鸣却一个词儿也没听进去,他一把将虞少艾推开,将翻找出来的药盒摔在对方脸上。 他对药盒上的logo再熟悉不过,这个logo在他主持的节目现场挂了半年。 盛域。 刑鸣急匆匆地往回赶,却在回程的火车上得知崔文军撞车自杀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