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鸣与崔文军见面前,才与医生讨论过虞仲夜的病情,脑瘤的位置还算乐观,医生建议直接手术,但虞仲夜却打算保守治疗。刑鸣心有牵挂,对崔文军的叙述就无法百分百投入。 大概听出来,崔文军辞掉工作照顾儿子,父子俩目前居无定所,生活已经捉襟见肘。 说话时崔文军满脸浊泪,但提及儿子依然骄傲,他说,出事之后,儿子从不怨天尤人,没想过自己今后的生活,只想给自己给一起试药的朋友讨个公道。 崔皓飞让父亲挨个打听,虽然就他一个瘫了,但其他试药者也有出现严重不良反应的。这些甘愿以身犯险的人大多就是人们常说的“弱势群体”,既有勤工俭学的学生,也有短于教育的打工者,崔皓飞认为自己应该替他们发声。 刑鸣多数时间扮演听众,偶尔才插一两句话,问问病情相关。换做以前,他一定亢奋如嗅见血腥味的狼,他一定对这样的新闻事件求之若渴,想想试药族与中介、药企之间充满互相博弈的灰色地带,怎么都是一期很值得深入探讨的专题。 但这得在他豁出一切替刘崇奇翻案之前。现在《东方视界》已经易主,他连正式采访都得向骆优打申请。
四处求医仍医治无果,崔文军带着儿子又回来了,三天两头给刑鸣打电话求见面。 刑鸣莫名心虚,虽帮忙安排了小崔病情的医学鉴定,对于见面一事,却总以各种借口搪塞。 虞台长真的交待秘书迂回地向疾控中心打了招呼,鉴定报告很快出来了。 好在报告说明,崔皓飞的病情与盛域的新药并无关联。 刑鸣心中巨石落地,主动给崔文军打了电话,约定了时间去他家看看。
情况比他想象得更糟。 崔文军拿钥匙打开锈迹斑斑的大门,底层的楼房十分潮湿,墙上霉斑大片,空气中异味弥漫。 老崔看出刑鸣面色有异,局促地解释着,孩子现在大小便不能自理,他常用温水替他擦洗身体,已经很勤快了。 刑鸣再见崔皓飞时吓了一跳,床上那个男孩子瘦得像捆干柴,皮肤灰白干燥,仿佛有癣,唯有一双眼睛锃亮如旧,还是十七八岁的少年模样。 崔皓飞一见他就招手,笑呵呵地喊:“刑主播,好久不见。” 刑鸣摇了摇头,微笑道:“我已经不是主播了。” 崔皓飞被父亲扶着坐了起来,调皮地冲他眨了眨眼睛:“你也已经不是直男了吧。” 见刑鸣不解地看着他,他便努嘴指向他的腿:“还是腿出卖了你,你实话告诉我,是不是夜夜洞房,就没把腿合拢过?” 刑鸣当真一本正经地想了想,道:“还真是。” 崔皓飞大笑出声,啪啪地怕打床面:“我就知道,我第一眼见你时就知道咱俩都一样,直不了!” 刑鸣微笑着在少年床边坐下,他看见床头依旧放着那本数学建模教材,已经翻得快掉页了。
最后虞台长还是拗不过自己的小情人,去医院做了检查。检查报告得出结论,头疼的病因是良性脑瘤,发现的还算及时,但也需要先留院观察几日,再确定进一步治疗方案。 普仁医院的高干病房里,虞少艾来了,骆优来了,廖家姐弟都来了。 虞少艾急切,骆优更急切,廖家姐弟倒是没那么急切,但碍于人情世故,装也得装出忧心忡忡的样子。一群人把还算宽敞的病房围得水泄不通,只有刑鸣在人群之外游离着,踯躅着,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进去,又该以什么样的身份进去。 直到虞仲夜的声音从乌泱泱的人群后头传过来,鸣鸣,进来。 刑鸣从自觉分开两边的人群当中走过去。那些人都看着他,一双双冒着血光的眼睛,像夜里的狼。杀机四伏。 刑鸣全无所谓,大大方方地在众人的目光里走进去,又大大方方地坐在了病床边——也就他跟亲儿子虞少艾可以。 虞少艾管虞仲夜叫老爸,刑鸣管虞仲夜叫老师,闲杂人等有的胡扯两句,有的干笑两声,病房倏地就安静了。焦点全落在刑鸣身上。刑鸣离开演播室有一阵子,久未被这么多不怀好意的眼睛打量挑剔,也不怯场,故意说自己准备了一些故事来陪虞老师打发时间。他现学现卖,把前天才看的《闽地鬼事》添油加醋讲了一遍。虞仲夜脸上淡淡含笑,始终很耐烦地看着刑鸣,看他以严肃的表情渲染,以夸张的用词勾兑,还故弄玄虚地掐掉每个故事的尾声,让大伙儿猜猜故事的结局。故事其实不新鲜,鬼神之说本就大同小异,虞仲夜连着两回都猜了出来,他笑着对刑鸣说,我再猜出来,就要罚你了。 第三个故事还没讲完,虞少艾就忍不住了,找个借口溜了出去。大少爷一走,拥堵病房的其余人等也自知没趣,陆陆续续地都散了。最后就只剩下刑鸣一个人。 仲秋风凉,天色沉了些,刑鸣起身走向窗边,拉严实了窗帘。他又在虞仲夜的病床边坐下了,这回不故意没话找话,累了就趴伏下去,特别安心地睡了。虞仲夜摸着他的头发,也阖上眼睛。
两人闲聊没几句,崔皓飞再次失禁了。这个无比伶俐骄傲的男孩子突然红了眼睛,特别费力地冲刑鸣吐字,你能不能把头转过去。 他想自己把屁股抬高,把弄脏的成人尿片扯出来。 但只是这么简单的一个动作,一个正当大好年纪的男孩却做不到。崔文军想上去替儿子料理干净,也被崔皓飞一声尖叫,阻止了动作。 刑鸣看着崔皓飞艰难地扭动,挺身,像冲刷到岸上费力打挺的鱼,一次次失败一次次再来。他很想搭把手,几次险些已经出手,终究还是忍住了。刑鸣默默背过身去,又开了一个轻松的话题。 空气中异味更重了。刑鸣听见一颗血肉模糊的自尊心在哭叫。跟他自己无数次做的一样。
刑鸣在书房外徘徊半晌才推门进去。他心里隐隐已有预感,但又实在不愿意把它坐实了。 他刚刚死里逃生,也刚刚获得爱情,他已经决定从长计议父亲的案子,也不想在这个时候再与盛域那方起任何冲突。 古有忠孝两难全,而如今,公义与爱情,为什么偏要他刑鸣舍弃一方。 虞仲夜和秘书的通话已经结束了,正仰靠在沙发上,扶着额头养神。 书房里烟雾缭绕,虞仲夜的手里也夹着一支。他拿烟的手微微发抖,手臂上爆出虬结的青筋。 刑鸣记得虞仲夜说过,烟是用来止疼的。 他一早知道虞仲夜经常头疼,明珠台台长日理万机,只是近来这头疼发作得愈发频繁,难免让他一个医学生产生不好的联想。 刑鸣放轻了步子靠近虞仲夜,伸手轻轻按上他的额角:“头还很疼吗?” 然而虞仲夜一把抓着他的手腕,将他带进怀里,牢牢摁坐在自己腿上。 虞仲夜搂他很紧,埋脸于他颈窝,连绵而滚烫的吻,顺着他脖子的修长线条一路印向他的胸口。刑鸣又犯了以前常犯的毛病,借情事谈公事,他叽叽咕咕说了一些,大意是希望虞仲夜若认识疾控中心的朋友,能帮崔氏父子做个鉴定。他想,以明珠台台长的广阔人脉,一定比崔氏父子自己瞎摸瞎撞好得多了。 虞仲夜像是听而不闻,潦草地“嗯”了一声就算答应了。但人看着实在不妙。虞仲夜的喘息愈发粗重,浑身的肌肉都绷得极紧,刑鸣的后背贴着他的胸膛,隔着一层衣衫,竟也能感到自己被那惊人的体温烫着了。 刑鸣终于意识到虞仲夜的不对劲,试图从他怀里挣出来:“去医院检查……”虞台长显是讳疾忌医,刑鸣根本挣脱不了他的强力,有些急了:“至少……让我去给你找点止疼药吧……” “傻瓜。”虞仲夜扭过刑鸣的脸,以自己的唇贴上他的唇。起先只是四片唇瓣贴合一起,轻柔摩擦,随后虞仲夜的舌头深入,搅动,把刑鸣那点欲望全勾出来,“……你是止疼的。”
崔皓飞终于还是自己把尿片扯出来了。待帮着儿子弄干净下身,崔文军突然以古人作揖的样式给刑鸣行了个礼,结果却一揖到底,长跪不起。 刑鸣扶他,他也不肯起来,嚎啕大哭着说:“我跟孩子都已经准备好了,只要刑主播做这期揭秘黑心药企的节目,我就背着儿子进录制现场。” 盛域多年来游走商场,烂事干了无数,但在这件事情上却无疵可指。刑鸣知道,崔文军这段时间也没少找盛域,新药负责人甚至亲自见了他一回,显然是新药上市在际,不愿横生枝节。他的公关发言慷慨又漂亮,丝毫不失大企风范。他说虽然崔皓飞的病因一定与盛域的新药无关,但盛域愿意秉承人道主义精神,愿意以大爱回报社会,给予崔氏父子一定经济补偿。 杯水车薪的十万元。名头还是精神抚恤金,意思是不跟你这疯子一般见识。
待虞仲夜去书房向秘书传达对台庆晚会的改进意见,刑鸣仍裹着毯子,伏在柔软的小牛皮沙发上,百无聊赖地翻着手机。想起还在上海治病的崔文军,便给他去了一个电话。 好容易电话才接通,老崔一听见刑鸣的声音,眼泪就下来了,他说,医生都说没治了,孩子还有大好的前程呢…… 刑鸣一时拙舌于安慰,沉默半晌才说,医疗费你不用担心,无论是我个人捐助还是发起社会募捐,一定会想办法替你解决,只是这病来的那么离奇,医院方面都没找到病因? 老崔说那位专家医生详细问了崔皓飞的发病情形,知道他在替一家药厂试药,建议他们去当地的疾控中心申请鉴定,小崔脊髓致病可能与那个生物制剂有关联。 刑鸣微微皱眉,问:“哪家药厂?” 崔文军泣不成声:“就是《东方视界》的赞助商,盛域。”
老崔哭得撕心裂肺,眼泪与鼻水流作一处,刑鸣攥着拳头,颤着声音解释,我已经不是主持人了,现在的《东方视界》不由一个记者说了算,连疾控中心都说小崔的病与盛域的新药没有关联,空口无凭,上头不会批准制作这样一期节目。 老崔又说,那能不能也像上回那期直播节目那样,你面对全国观众直接说出真相。 替刘老师申冤的那期《东方视界》崔皓飞也看了。当刑鸣自揽其责,鞠躬向全国观众道歉,已经不能动弹的崔皓飞突然大喝了一声“好”,他像疯了那样手舞足蹈,最后从床上摔在地上,磕得自己的大腿青紫一片。 他们相信他胜过相信法律,他们都觉得无非是面对摄影机翕动嘴唇,这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 老崔砰砰地磕头,磕得前额紫了一大块,像个可笑的钢印。他一再哀求,哭着哀求,求求你了,求求你了刑主播,你是救苦救难活菩萨,你一定有办法的。
这会儿两人也都衣衫大开,刑鸣不着内裤,身上只松垮垮地挂着一件虞台长的白衬衫,被一身热汗洇得半湿,隐约透出肉色。他分着两条长腿,跨坐在虞仲夜的身上。虞仲夜拿毯子裹着他,抱在怀里。 虞仲夜头疼再次发作,刑鸣正替他按摩太阳穴。 客厅的电视里播着明珠台的赈灾晚会,舞台灯光瑰丽无比,映得虞宅大厅也时明时暗,如梦似幻。刑鸣卖力地在虞仲夜的太阳穴上搓动拇指,听见骆优提高音量念出“共谱新篇”四个字时突然就不动了,他伏身靠向虞仲夜的肩头,一口咬上他的肩膀。 这小狐狸牙利得很,咬人还不留余力,上回差点把那绑匪的耳朵咬掉半截,这回一口下去也立马见了血。虞仲夜倒不生气,反摸了摸刑鸣的后脑勺,问他:“怎么了?” 刑鸣松了嘴,歪着脑袋枕着虞仲夜的肩膀,懒洋洋的样子:“累了。” 虞仲夜知道他心里不舒服,又问:“羡慕了?” “他羡慕我。”刑鸣想了想,实话实说,“我也羡慕他,但我不后悔。” “再等等,等风头过去,就让你回去。”虞仲夜强行掰正了刑鸣的脸,轻轻吻他的嘴唇,似诱似哄。 他明白,让他等是出于安全考量,他倒不是不喜欢记者的工作,也知道上回差点被人弄死,无论如何得安分一阵子。只是心里仍免不了发闷,刑鸣强笑一下,继而紧贴虞仲夜的唇,伸出舌头回应他的吻。
办法当然是有的。 面对观众现场发言,那是出镜记者才有的特权。刑鸣目前不是出镜记者,但他可以凭借与虞台长的关系,向老陈要一个出镜的机会。 然后再把一切推向无可挽回的绝境。
跟陈林二人想的一样,也不一样。虞台长确实美人在怀夜夜洞房,但也没有不务朝政。他这两天头疼发作,特意吩咐秘书把工作送进家门,多数时间仍在办公。按说这个时间刑鸣也应该在福建的某个山村查访,但绑架之后,他没联系过骆优,骆优也没以领导的身份联系过他。这两天在虞宅,他闲来无事就上网,偏也凑巧,天涯上有个很热的贴叫《闽地鬼事》,里面有个故事讲的就是山魈的报复。 菲比上回被吼怕了,跟新来的营养师知趣地躲在别的厅里,尽量不与老板同处一室。 其实她也纳闷,自己虽说年岁不大,在虞台长之前同样伺候过一些政商界有头有脸的人物,譬如以前有对身价逾百亿的年轻夫妇,也是几乎人不离床,一日三餐都得黏在对方身上解决。 但人家那是新婚不久,还处于干柴烈火的蜜月期。 菲比自然不懂,中国有句话叫小别胜新婚,何况这一别还是险些生离死别,虞台长的兴致说来就来,刑鸣也乐得享受。
刑鸣试图安抚崔文军,说无论诉诸法律还是见于新闻报道,都不能脱离客观事实,你如果不相信鉴定结果,我可以代表你向医学会再次提出鉴定申请。 “不必了,你滚吧。” 病床上的崔皓飞突然开口,他斜着眼睛蔑视,口吻冰冷地讥讽,“刑主播,你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