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菲利普国王对此无动于衷,并且还专门写了封回信,对莱里达主教进行了一番斥责,同时责令他想办法“把东岸人的过分要求引导到明智的程度”。送信过来的使者私下里对莱里达主教“劝诫”,指出“按照目前马德里的普遍情绪,不满的高级贵族和红衣主教们都竭力把所有不利的后果归咎于你”,希望莱里达主教“好自为之”。
莱里达主教在密信中把结论说得十分可怕:“如果我们缔结了和约,后果可能是不愉快的,我们确实将蒙受耻辱,将损失土地和金钱。但如果迟迟无法和平,那么无论如何,局面将无法收拾,加泰罗尼亚、巴伦西亚、加利西亚、巴斯克地区的贵族们将串联阴谋,农民和商人们将起义暴动,那时可能会发生许多不可描述的严重事件,血流成河将难以避免,除非教会做出果断行动。”
莱里达主教对此只能苦笑连连。马德里的高层们还抱有幻想,他们似乎选择性无视了国家经济上的严重困难,以及当要求海军舰队出港迎战东岸海军时,“圣米格尔”号上爆发的公开叛乱。
莱里达主教当时没说什么,但谈了这么些日子下来,他深信即便国王陛下认为自己已经做出了“巨大的让步“,但和约仍然没有任何可能缔结。他把这些情况写成密信送交了国王,希望菲利普陛下授予他“更广泛的权力”,否则“和平谈判将毫无希望”。
两千万比索的赔款,还必须以其他名目加以掩饰,东岸人能接受?扣掉查尔卡斯和利马的秘鲁总督区,东岸人能接受?他们想要直布罗陀,控扼海峡,而马德里只同意短期租借,东岸人能接受?
临行前,莱里达主教被菲利普国王特别叫了过去。国王向他透露了授权范围内的让步:一、佛罗里达、德克萨斯;二、秘鲁总督区部分土地(查尔卡斯和利马两检审法院区除外);三、菲律宾群岛;四、尽可能不偿付任何赔款,实在不行的话也只能偿付少量,尽量不超过两千万比索,而且必须以另外的名目偿付;五、西班牙全面开放市场,华夏东岸共和国可以在直布罗陀享有特殊权益。
不,完全不能!这些天的谈判下来,莱里达主教已经完全认识到了这一点。更何况还有更加复杂的意大利、新西班牙等地的问题纠缠在里面呢,东岸人的胃口可以说大出天际。这么一想的话,他们扬言在巴塞罗那登陆的事情,搞不好还真不一定是讹诈呢?毕竟那里的贵族们天然反对马德里,即便是东岸异教徒来解救他们,他们多半也会欣然同意吧?毕竟已经没有多少选择了呢。
“东岸人的谈判代表似乎谨慎地避免达成协议,其目的当然是希望在正式停火之前,在新大陆的战场上取得更为有利的地位。国王陛下已经同意暂停军事行动,即便这看起来有些屈辱,但东岸人并不接招,他们是不是毫无谈判诚意?东岸的军官们扬言要在巴塞罗那登陆,夺取加泰罗尼亚,但根据情报,他们最多只能抽出五千人,这是不是一种虚张声势的战术?”莱里达主教在最后这行字下面划了一道横线,打算一会重点商议。
“法国的行为大大助长了战争,但他们又缺乏站到前台的勇气。如果西班牙被迫在经济协议中接受法国的条件,在政治上放弃自己在欧洲的地位,那么后果将是灾难性的。西班牙王国将从此退出欧洲舞台,沦为一个无足轻重的国家。法国大使是一个不专业的外交家,漫不经心地颠三倒四地说些自相矛盾的话,让人如堕雾中,无所适从。他们提出的帮助,是否完全是骗局?是否根本没有兑现的可能?”莱里达主教在这里特别用红笔下了下来。
简而言之,在秘鲁和新西班牙两大总督区也陷入战火之后,西班牙王国的财政前景几乎一片黯淡,逼得国王只能在国内加税。但西班牙人民并不富裕,占有大量财产的教会也不怎么出钱——想到这里,莱里达主教在胸前划了一个十字,为自己对上帝如此不敬的想法而忏悔——能收到的税其实并不多。更让人忧心忡忡的是,东岸人控制了意大利,意大利资本暂停向西班牙流入;东岸人还控制了波罗的海国际银行,德意志资本的流入也骤减。这两个因素叠加到一切,使得西班牙王国的军事预算出现了巨大的窟窿。财务大臣赫雷罗对一亿两千万比索的国家债券予以贴现一举,只不过是暂时敷在这个窟窿上的膏药罢了,总之十分困难。
这很重要,必须要大家坐下来再好好辩论一番,弄不清楚法国的态度,搞不清楚是否会真有援助过来——无论是经济上的还是军事上的——那么就根本无法决定采取何种谈判策略。
写到这里,莱里达主教又叹了口气。他不是经济官员,不清楚加比伯爵提出的将马德里军团扩大到七万人的提议需要多少物资。但他有眼睛,清楚地看到在那天的会议上,所有的出席者,包括加比伯爵自己,都十分明白要满足这些要求困难重重,而这些困难恰恰是和当前国内外的政治、军事形势密切相关的。
莱里达主教在之前的谈判中一直把法国的援助当做重要筹码来打,但似乎东岸人对此毫不在意,根本不担心,搞得主教阁下自己也有些不确定了。但马德里那边对法国的帮助比较乐观,认为这将极大改善西班牙的处境,更何况他们确实也在加泰罗尼亚派兵作战了,这进一步加大了对西班牙臣民的说服力。但莱里达主教现在也回过味来了,法国大使根本没有在针对东岸的问题上做出过任何明确的回答啊,所有的话语都云山雾罩的,看似意思很明显,但又都有可能有别的解释,让人非常忧心。
“8月10日的御前会议,加比伯爵提出在各地增募新兵,补入已经有相当战斗经验的马德里军团,南下收复塞维利亚。但以西班牙如今缺乏海外殖民地物资补充的经济状况,能否满足这个要求?东岸人是否清楚西班牙王国的经济虚实?是否会被马德里军团南下的可能性震慑?”
但路易十四对西班牙与东岸尽快达成和平协议又过分地热切。根据某些流传在外的让人略微有些难堪的消息,路易十四曾经在公开场合对大臣们表示,如果“西班牙不能迅速脱离另外一场毁灭性的战争”,那么“它就只能是法兰西王国的一个软弱无力的盟友”。这是什么意思?莱里达主教理解为,路易十四希望西班牙王国更多地从欧陆战局的大处着想,为此哪怕多牺牲一点自己的利益也无妨。
“和平是必需的,但如果和平必须以继续进行战争这一威胁作为后盾,那么我们国家在外交上到底可以依靠谁?”莱里达主教拿出东岸进口的钢笔,在纸上写下了这么一段话:“在取得加泰罗尼亚地区的阶段性胜利后,有些将军开始鼓吹战争,这种情绪该如何应对?弗兰侯爵认为‘损失了几支二线部队对保卫强大的西班牙的荣誉和尊严不具有决定性意义’,这样的论调在马德里不无市场,谈判时该如何取舍,该如何定分寸?”
这就十分操蛋了!牺牲别人,成全法兰西的霸业,好,好得很!
“军队没有打过一次胜仗,这还谈个什么劲,唉。”莱里达主教嘟囔了两句,从文件中抽出一份,放在左手边,这是一会要和随员们讨论的,结合当前的谈判形势思考对策,看看怎样才能维护西班牙王国的利益,同时也保住国王陛下的尊严。
仆人端来了丰盛的早餐。莱里达主教放下了纸笔,让仆人将其收入公文包里,然后食不甘味地吃了起来。今天的谈判必须推迟一会了,他现在有很多问题,必须再和大伙合计一下,不然谈判的策略始终摇摆不定,白白消耗自己和他人的精力。
趁着仆人给他准备晚餐的闲暇时光,穿戴整齐的莱里达主教从公文包里拿出了一叠文件,仔仔细细地看了起来。
他不是专业的外交官,只是一个临时被赶鸭子上架的可怜虫罢了。戴着屈辱的枷锁,日复一日地忍受着精神上的拷打,与凶残成性的东岸异教徒反复据理力争,以至于心力交瘁,却还不被自己人理解,这何其可悲也!
他现在已经完全日夜颠倒了。为了掩人耳目,西班牙王国的谈判代表团一直昼伏夜出,在秘密地点与东岸人举行秘密谈判。作为接替“生病”的前任代表的莱里达主教对此很是苦恼,这种谈判,注定是要遗臭万年的,谁都不愿沾手,莱里达主教也不例外。
谈完这一轮,莱里达主教也打算撂挑子不干了。这活不是一般人能干的,还是让国王另选贤能吧。
莱里达主教又一次被仆人从睡梦中叫醒。他看了看窗外,已经完全天黑了。自嘲地笑了笑后,吩咐仆人拿来衣物,仔细穿戴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