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州不是小地方,是京师门户,漕运节点,商业也算得上繁华,因此找一家上档次的客栈并不难。马冲派了个秘书,由隆科多派出的一位侍卫领着,很容易便包了一整个客栈。客栈老板也很有意思,东岸的金圆券不认识,肯定是不收的,但看到他们拿出的鱼洋后,先是左右看了看,发现没人注意,这才眉开眼笑地收了起来。东国银元,铸造精美,成色十足,比朝廷自铸的强了不是一点半点,向来是抢手货。
“也只能这样了。”马冲无奈道。其实他心里挺郁闷的,事情一上来就不顺,换谁都不舒坦。他本来已经比较克制了,打算忽略对方一些小小的无礼之处,争取把事情办成。比如清国皇帝那个圣旨,说他们来“问安”,不要脸得很,但马冲没有在意,毕竟如果处处纠缠细枝末节,那事情就没法办了。但住到理藩院,终究超出了他的底线。东岸是大国,是强国,主宰着欧洲、美洲、非洲乃至亚洲不知道多少国家、民族的盛衰兴亡,这心气当然很高。理藩院这种地方,一旦住进去,说实话就是侮辱,马冲要是敢这么做,回去后也没甚前程可言了,因此他不敢。
安顿住下后,马冲也没有闲着,而是拿出了外交部的训令,又仔仔细细琢磨了一遍。
天使有些沉默。与隆科多对视了一眼后,拱了拱手,翻身上马走了。隆科多有些尴尬,跑过来解释道:“这事他做不了主,还得回去请示,也不知道会拖到什么时候。我看不如这样,咱们先在通州安顿下来,待得到消息后再做计较?”
第一条:在到达北京以后,应极力要求受到规格和他身份相称的礼遇,不容丝毫有损于华夏东岸共和国的崇高声誉。
“事关国格,不得不慎重。”马冲回答道:“若是贵国实在没有别的场馆,倒也无妨。我们身边带了些钱,租个住处想必也不是难事,就不劳贵国理藩院安排了。”
第二条:应提请来照应的清国官员奏请尽快准许他觐见皇帝,并说服他们与东岸展开一系列谈判。双方谈判的地位是均等的,不得有辱国格。但是,也不要为觐见礼仪的细枝末节与清国人争执不休。
“贵使方至,就如此咄咄逼人,就没觉得有些不妥当吗?岂不闻入乡随俗的道理?理藩院,乃我大清专供来朝宾客食宿之场馆,并无特殊含义,贵使怕不是小题大做了?”天使的脾气其实还算不错,至少没有拿出颐气指使的态度,而是在试图说服马冲。不过更大的可能是,他以及背后的朝廷并没有足够的底气侮辱、迫害东岸来使,那样代价会很大。
第三条:如果清国大臣事先索要国书,那么可将副本交给他们,同时应要求清方对此国书进行回复,但回文中所具双方头衔不得有损国家荣誉。
这话一出,场中气氛陡然紧张了起来。低级别的吏员、护军眼观鼻鼻观心,在一旁默默无语。隆科多左看看右看看,最终也没说话。那个宣读圣旨的天使倒是有些愣了,似是没有预料到会出这种事情。俄国人不是痛痛快快地住理藩院了吗,他们不是也没说什么?怎的东国人如此矫情,连理藩院三个字都觉得是侮辱?
第四条:在正式觐见皇帝时,应将国书正本递交,可转达我国元首的问候,并请求准许扩大两国外交及商贸关系进行会商。此处应重点争取,在北京设常驻外交大使,理由可以是“更有效率地沟通两国重大事务,约束我国军队,促成地区局势和平等等”。
果然,只见那个年轻的马大使站在那里,中气十足地说道:“敝国接待外国来使,国无论大小、强弱,皆以礼相待,以诚相示。理藩院,是贵国处理附庸国事务的机构吧?敝国乃大国,我持节出使,恕无法做出有辱国格的事情。”
第五条:停留中国期间,应探明清国地方局势、军队数量及武器装备,政府财务收支状况,新式工厂运营情况等等。所有这些情报都应秘密记录,但暂时不得接触潜伏情报网络。另,次要任务是调查商业市场,搞清楚从中国运出金银需要办理什么手续,困难程度如何。
刚刚起身的隆科多听到这里心道不妙。理藩院怎么派了这么一个冒失鬼过来?哪家的子弟?东国人打遍欧陆无敌手,何等骄傲,你用这种口气说话,人家心里能舒坦?再者,理藩院这个名字,糊弄俄国人还可以,但东朝人文化类似中国,这可不好骗。
第六条:可援引在北京的耶稣会、东正教会修士已建教堂为例,请求清国政府允许为驻北京的我国官民修建一座道观,并拨给一块地皮供此道观所用。地皮可以付钱,但道观应享有免税优惠。
天使宣读完圣旨后,也没啥好脸色,直接说道:“贵使远道而来,这就随本官前往理藩院歇息吧。过阵子皇上可能会召见,先在理藩院学着点,免得到时殿前失仪。”
第七条:如果清国皇帝询问满洲、外蒙的战事,则回复这是为了保持地区和平。满蒙标准轨铁路的修建,对清国没有任何妨碍,也不会让他们蒙受损失。为了增强说服力,可调用公款贿赂清国有名望的大臣及贵族,此事登莱开拓队应予以协助。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俄国人也是没骨气,再往后面来的使者,就被授予了临机决断之权,除了画像、雕塑等偶像不能跪之外,博格德汗本人是可以跪的。这个权力由使节自己掌握,事实上绝大多数都跪了,少数没跪的,估计也是自己心理念头不通达,不是主流。
……
天使宣读圣旨时,马冲一行人就站在旁边听着,不像其余人等尽皆跪伏在地。这天使也是有意思,宣读前特意等了好一会,见马冲丝毫没有跪的意思,这才不情不愿地读了起来。不过他也没额外多生事,小国使节,当然要跪,但大国嘛,其实是可以变通的。早年俄国使者过来,就没跪,一开始满清也很不习惯,差点闹得不欢而散,但还不是捏着鼻子认了。
附注:在北京设立使馆为第一要务,如果可能,应极力争取在其他城市设立领事馆,并准许领事在该地购买住宅,存放货物。该领事及副领事应享有世界上与他们身份相同的人员所享有一切特权;同理,清国若想在东岸开设使领馆,可答应给予他们同等条件。两国若断绝外交关系,应容许使领馆人员在一年内仍享有特权,以便处理一应善后事务。
与这些相比,康熙的圣旨马马虎虎吧,但语气还是有一股居高临下的意味。也不知道他们到底哪来的迷之自信,当年在外东北与俄罗斯数场大战,每每损兵折将,损失惨重。后来御驾亲征,出动了两万人,结果拿俄国几百人没办法。都这样了,圣旨里还是对俄国人一副颐气指使的做派,幸好俄国人的重心不在这边,没想过生事,不然以沙皇同样唯我独尊的脾气,估计得干起来。
外交部的训令当然是非常细致的,马冲从头到尾琢磨了一番,然后闭上眼睛思索良久,似是在找准自己今后说话、行事的话节奏。与满清这种国家打交道,说实话挺麻烦的,天朝上国的姿态摆在那里,马冲既不能触碰他们敏感而脆弱的自尊心,又要避免有损东岸荣誉,如何把握其间尺度,其实并不容易。
毫无疑问,这是正儿八经的圣旨。圣旨有很多形式,除了诏书之外,绝大部分都很简单,有的只有一两句话,甚至言辞中带有很强烈的个人感情色彩。比如张献忠的“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咱老子叫你不要往汉中去,你强要往汉中去,如今果然折了许多兵马。驴球子,入你妈妈的毛!’钦哉。”再比如,赵匡胤曾在奏折上批复“截你爷头,截你娘头”。
之前他义正言辞地拒绝前往理藩院入住,这当然是为了维护大东岸的荣誉,同时也是给满清朝廷一个下马威,让他们趁早别玩那些不合时宜的小把戏,拿出点诚意来。满清政府内部,明白人可能不是很多,康熙肯定算一个,经常与英国人、荷兰人打交道的实干派官员也算,但其他人可就未必了。这些人,将是他未来主要的战斗对象,可不能马虎了。
严格来说,清国理藩院的官员是“天使”,是来宣读圣旨的。而圣旨也很简单,只有一句话:“尔等前来问安,朕甚嘉许,待进京之后,于理藩院听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