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峦抿嘴,本想肃然回她一句“原来你有自知之明”,可话到了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得知她也是从小就四处漂泊,他同命相惜,心顷刻间就软了,道:“算了,是我说重了话。”
可能是周峦的反应太过强烈,乐翩翩被唬得后退了一步。她先与周峦对视,继而眸光黯淡下来:“很小的时候,我娘就带着我四处飘了,可能我懂得有点多。”
周峦想起自己少时许多辛苦,许多委屈,母后带着他四处避逃,母后,母后和谢景……一想起这些旧事,他就糟心。周峦对乐翩翩的同情顷刻加倍,道:“翩翩啊。”忽然改口称她翩翩。
“那怎么能讲出这种话!”
良久,他不说话了,乐翩翩不禁反问:“什么事?”
“是啊。”
周峦踌躇问道:“你喜欢什么?”琉璃万顷,金山银山,就算她喜欢天下,她也给得起。
周峦结巴了,“你、你、你是姑娘家么?”
乐翩翩道:“没有什么喜欢的,但也什么都喜欢。”
周峦傻得半响做不出反应,待反应过来,竟烫红了一张脸。怎地有种错觉,觉得这些尴尬的话是他自己说出口的。
这话答的很虚啊……周峦挑了下眉毛,笑道:“翩翩,长命百岁永驻青春,你喜不喜欢?”宫里那神叨的秘密,已经有了进展,那道人不久后变能钻研出长生不老的妙法,周峦从未对人提起,他的臣子妃嫔无一人知道,但是这会儿,他不介意在给谢致续完命后,顺道给乐翩翩也续一人。
“他要是怜惜,就该自己喝药,再不济,快完的时候自觉抽出来,别在里面!”
博她一笑,也算值得。
周峦自认为对待自己的每个女人都是温柔体贴的,所以他旋即反问:“不怜惜?”怎么可能!
哪知乐翩翩摇头:“活那么久干嘛,要是活得痛苦,我好不容易熬到了了断,还得继续熬,求死不得,渺渺无绝期。”
乐翩翩斥道:“既然皇帝不想要孩子,何苦坑害那么嫔妃。他贵为天子,自然也是知晓那些汤药的危害的,当然……痛不在他身,他无关痛痒,反正他也不怜惜她。”
这一番话撞上周峦心坎,他自己从来觉得长生不老没什么好,一切随缘,能活多久就活多久,乐得逍遥。
周峦垂脸,复又抬起头,盯着乐翩翩,道:“嗯。”他忽然心潮起伏,直卷巨浪。
若非他是天子,底下有千千万万殷切跟随者,他定要自在说一句“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乐翩翩惊呼:“他不想要孩子?!”
这会周峦终于敢说出来,“是,我也这么想。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乐翩翩轻轻瞟了他一眼,并不知道,周峦说出这句话,一口憋了二十来年的气,终于舒坦。
周峦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居然脸红了,他偏过头去,不敢对视乐翩翩的眼睛,解释道:“其实……陛下……是……很勇猛的,那个……没有子嗣,是因为……我们做侍卫的常出入宫中,知道一些,陛下事毕常常会赐娘娘们汤药。”
狄王一行人在京城滞留半月,后来那十几天,周峦常去驿馆约见乐翩翩。
周峦此刻若咽着茶水,定会一口全喷出来。他连咳几声,乐翩翩关切地拍了拍他的后背。
起初,他是隔三天来一趟,后来变成隔天来,再后来,他天天来。
乐翩翩笑道:“不用怕,我现在是拉那殿下的老师,友邦贵客,皇帝奈何不了我的。”过会,乐翩翩嘟嘟嘴:“再说,我哪有藐渎圣颜,小皇帝子嗣不行,可能有亏或者有湿毒,不是全天下都知道的么?”
乐翩翩待周峦不错,乐与同他交往。可是乐翩翩有个怪癖,无论周峦好说歹说,几乎快磨破了嘴皮,她却只肯待在驿馆,不愿上街。
他凝视着她,意味深长:“你之前说的那些话,倘若被有心人听去,奏你一个藐渎圣颜,你比我罪更大!”
最后一日,周峦道:“你都要走了,难不成今日还憋在驿馆里?”
乐翩翩忽然扑过来捂住周峦的嘴,她的小而柔软,掌心一点也不粗糙,她说:“你说这话是会诛心的,被别人听去会诬陷你与娘娘们有私。”她将小手挪开,周峦怔忪在她掌心的温柔,呆呆伫了好一会儿。
乐翩翩没有像以往那样一口回绝,似有所动。周峦就笑着将她手一牵,往馆外走,乐翩翩把手从周峦手里抽出来,但是脚下没有停步。
周峦嘴上道:“你怎么能用‘囚’字呢?陛下虽然少往后宫走,但对诸位娘娘都是很体贴的。只要去了宫里,均分外温柔。”
周峦眼皮一跳,旋起嘴角,如沐春风。
周峦心里冷笑一声,心想:就算是囚牢,也是那些类似母后的女人,为了金笼玉铐,心甘情愿求着争着要求的。
时值晌午,正是饭点,周峦携乐翩翩上酒楼。
周峦鼻子都快气歪了,心想这乐翩翩评判人的标准就是好看不好看吧?再则,他一贯认为纳妃嫔该用个“塞”字,宫外的人拼命把女儿塞进来。这还是头一遭听见人形容:他“囚”了她们!
食客满堂,酒家台子上演着周仲晦的故事——这几年,周郎君的英雄事迹愈发受欢迎,以前只有说出的本子,今年连戏也出来了。
乐翩翩旋即接口:“那他把那些娘娘们囚进来做什么?”她说:“娘娘们可都长得很好看。”
乐翩翩看得入迷,一出演完,她拼命鼓掌。回头才发现周峦将双肘皆放在桌上,正盯着她瞧。
周峦道:“其实陛下……私下里……并非像你说的那样的。我们这些做臣子的,时常睹见天颜,陛下他不仅风姿绰阔。”周峦说到这里顿了一下,回味回味自己英俊的相貌。他接着道:“而是陛下大多忙于政事,其实陛下很少往后宫走的。”
乐翩翩问:“你乐什么?”
周峦有苦难言,原来是当年他叫人写的本子,把自己给坑了。
周峦敲桌:“这顿小爷我全请了!”
乐翩翩不以为意:“哦,随口叫的,外头说书的都说他是小皇帝。”
乐翩翩嘿嘿一笑:“周郎君很吸引人吧。”
周峦咬牙切齿道:“当今天子年岁二一,远比乐姑娘您大。”
“是不错。”
周峦立在原地,四肢僵住,半响,他回味过了,狠狠吞咽了一口。
“我要早生二十年,就一定要嫁周仲晦!”
乐翩翩便再道:“唉,辛苦的都是底下人。你瞧那高顶处的皇帝,得了一点小病,就不用来出席了。”周峦张口欲辩,听见乐翩翩再道:“不过也不知道那皇帝得的是不是小病……”她下意识咬重“小”字,眼睛往宴席所在的方向眺了一眼:“这小皇帝后妃那么多,说不准啊……是湿毒或者亏了什么了?要不然怎么会突然卧床?”
这话周峦听着不是滋味,恩师在上,他却不敢多言,憋着,听见乐翩翩继续说:“可惜晚生了二十年,当世英豪只汉王一人,只能嫁给汉王了。”
周峦心底暗笑,面上一本正经摇头:“不苦。”
周峦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既紧张又不悦。
乐翩翩突然道:“哎,宴席还未散,枯燥泛味。真是苦了你们这些当侍卫的,要一直守在外面。”
乐翩翩惋惜道:“但他却已是有妇之夫!”
周峦高兴,笑出声来:“呵!”想不到还会同她再交谈。
周峦心头酸意绵绵,猛拍胸膛。
她大大方方上前同他打招呼。
“你拍胸膛做什么?”
他仍穿着银袍,乐翩翩认定他是侍卫,并未生疑。
周峦心里既苦且酸:朕、朕也是英豪啊!
周峦晃着脑袋,往前后左右走,很快,就逮着乐翩翩了。
……
周峦暗笑:就知道小骗子坐不住,溜出去了。
食完饭,出了酒楼,两人在街上走。乐翩翩见周峦左摇右晃,不由问道:“你怎么这么乐,像个小孩子?”
周峦去宫里其它的地方随便散了散心,再回来,漫不经心往宴会外围溜达第二圈,发现乐翩翩不在了。
“我当小孩子的时候也没这么乐过。”周峦常微服私访,但多少年都没跟姑娘一同逛街了!
周峦背着手,去办宴会的点溜达了一圈。他只在外围绕,不近去,亦不让旁人发现。周峦瞧见乐翩翩仍坐在席上,正笑眯眯和旁边的狄国公主说着话儿。周峦自哼了一声,走了。
前有惊马,嘶鸣而来。周峦见着,伸臂在乐翩翩面前一挡:“当心!”乐翩翩亦将他手腕一桎,同退到侧边。惊马呼啸着由远及近,左右民众纷纷闪避,周峦不禁皱起眉头:“这马容易伤着人啊……”他正准备出手,听见身边一声轻叹,乐翩翩凌空跃起,飞踢一脚,竟将惊马踢毙。
最先,是有一摞子内侍做尾巴,跟着周峦后头的。走着走着,就成了周峦一个人独行——陛下轻功太好,不知不觉就将众人甩开了。
她一脚踢毙了马?
周峦张开双臂:“伺候朕更衣,朕要出去一趟。
她一脚踢毙了马!
内侍带着哭腔道:“陛下——”陛下您这是怎么了?魇了还是癫了?
周峦久久不敢确信,在马前详观良久,深深倒吸了一口凉气。
周峦咬了下牙,伸手抠了抠被子的角。忽然记起来,自己只是回宫换衣服的,可不是要真躺着装病……周峦猛地从龙床上坐起来,把旁边伺候的内侍下了一跳。
周峦转头问乐翩翩:“你的脚法这么厉害?”之前牵她手那一瞬,他曾习惯性试探过,乐翩翩并没有什么内力。
知道了又怎样?她会吃了他?还是他会吃了她?
乐翩翩打哈哈:“那当然,本姑娘掌有掌风,脚有脚气!”四周涌过来不少百姓,纷纷夸张乐翩翩,还有人问她姑娘名姓,家住何方。乐翩翩忽然就局促起来,带着焦虑,眼神闪烁,催促周峦:“好了快走,我们走吧。”
怕露陷怕乐翩翩知道自己是皇帝吗?
周峦的心思还停留在那句脚气上面,惋惜女孩子家这么粗鄙,忽又记起之前的避子汤,不禁重呕起一口闷气。
他这是怕什么啊?!
走了一会,他才意识到:围观的人一多,乐翩翩就紧张不安急着走,再将之前她死活不愿上街一联系……
周峦突然觉得他变得不像自己,耸头耸脑,十分畏惧。
乐翩翩不对劲。
周峦躺在寝宫龙床上,盖着被子,听着内侍回报,禁不住在被子里跷起了腿。他闭上眼睛,仿佛能如内侍的描述般,想象出此刻不远处,他的妃子们正在主持宴席,款待狄王。
周峦起了捉弄乐翩翩的心思,正巧前方有数辆马车行来,道路拥堵,周峦便倾身往前一跌:“啊呀!”跌坐在地上。
……
乐翩翩止步转身,焦急地问周峦:“你怎么了?”她连声音也是颤的,心急如焚要离开。
狄王大惊,这皇帝昨日还好好的呢!不由得关切一番,愿天子龙体早日康复。公主拉那似乎明白了点什么,却什么都不能说。乐翩翩站在公主左侧,嘟了嘟嘴巴。
周峦优哉游哉:“脚崴了,不得行。”
宴席改由周峦的四妃代为主持。
乐翩翩蹲下来:“真扭了?”她欲细细检查一番,小手无顾忌捏上周峦的脚,隔着靴袜,周峦又痒又热,乐翩翩见周峦真是崴了脚,心一横背对着周峦,佝偻起背。
不一会儿,狄王斜着臣子公主近前,欲参加皇帝,却被告知皇帝忽感风疾,一直躺在寝宫里,今日……是下不了床了。
周峦不解,伸指往她背上一敲:“你做出这副小乌龟的模样做什么?”
……
乐翩翩回头瞪他一眼:“我背你!”
周峦吩咐道:“快、快随朕回宫换身衣裳。”他指了指发间只有帝王才能用的蟠龙簪,道:“还有,这簪子也得换了。”
周峦神还楞着,身子已被乐翩翩拽上了背。他唰地就烫红了整张脸,将脑袋躲在乐翩翩背后,心想自己堂堂天子居然被一个姑娘驮……周峦目光下移,发现自己两只小腿还被乐翩翩两臂拴着,羞死了羞死了……
于是,内侍宫人便瞧见,优雅的皇帝突然失却风范,佝起腰缩着肩,像只老鼠般转身。他面色苍白眼神慌乱,又好似见了鬼一样。
半截路程,周峦的心思半转千回,乐翩翩边驮边走边说:“你可真沉。”
只一眼,前方那么多人,狄王,公主,还有许多狄臣……他陡然却只瞥见了乐翩翩。
周峦笑眯眯:“那我以后少吃点,变轻。”
周峦未料到乐翩翩会来,穿着龙袍踏着龙靴,从一条小径转向大路,身后跟着一溜的内侍宫人。周峦步伐匆匆,无意远眺了一眼。
过会,乐翩翩又说:“你可真沉,我都不知道能不能驮你到宫门口。”
乐翩翩竟不排斥,一同前往。
周峦心疼她累着,赶紧道:“不用到宫门口,就到驿馆就成!”
这次,是狄王携爱女进宫,参见宴席——友邦来朝嘛,自然是三天一大宴,两天一小宴。
乐翩翩猛回头,将周峦惊得心肝乱颤,见她的双目上下来回刷在他脸上,周峦紧张,亦揣测不安,却又舍不得移开目光,放弃这对视的机会。
哪知第二天,竟然又见面了。
他凝视着她,怀着诸多情绪问:“你瞧我做什么?”
那一日,乐翩翩躲进室内,周峦在外向狄国公主发问,却被公主的回答气到。他满心不悦地离去,此生没打算再同乐翩翩见面。
乐翩翩慢慢道:“你喉结长得好看。”
公主沉默了一阵子,抬起头来,不无同情地看了周峦一眼:“最少的时候,老师急于出手,一个侍卫只卖到二钱。”
一句话把周峦说热了,他不知不觉瞧她容颜,忽然发现,她也听好看的。眼睛、鼻子、嘴巴甚至耳朵,各个都顺眼。
半响,周峦突然问狄国公主:“你觉得朕要是被她卖了,会卖个什么价钱?”
皇帝陛下一瘸一拐,自行走回皇宫,可没把候在宫门外的内侍们吓了一跳。
周峦面色平静,心里早已气鼓鼓的。
内侍纷纷跪下:“陛下恕罪。”
公主注视周峦,几次嚅唇,欲言又止,最后在周峦答应她绝对不发怒,不追究,更不会迁怒狄国,损坏两国情谊的情况下,公主才道出实情:狄国的侍卫多数是男奴,可以买卖的。乐翩翩花钱大手大脚,经常是公主供给她多少银两,她就花多少,偶尔还在外面欠了债。于是,乐翩翩时常向公主讨一、两个侍卫,倒不是想让他们保护她,而是出个远门两、三天,乐翩翩没银子了,好卖了侍卫换取回王庭的钱。
周峦乐了,“你们何罪之有啊?”
周峦心思沉沉追问:“她为何……这么喜欢讨要侍卫?”
内侍们垂着头,用余光窥视周峦,发现腿脚不灵便的陛下,今日心情格外好。
周峦的心情突然从云端跌倒了谷底:原来,他也没有太过好看。
而且陛下走得轻快,自个儿飘飘然回了金殿。
公主搬着指头算了算,道:“是有那么五、六次。”
皇帝命人下去查一查,京城中哪户人家,生的女儿是脚力超群的。
周峦笑了,少顷,想到一事,不悦地蹙起眉头:“她平常,也是这么总找你讨好看的侍卫?”周峦不知不觉重读了“好看”两字。
这个命令可吓坏了那些臣子,禁不住拿眼偷瞥周峦。他们的陛下是惯有风流名,可是突然间爆出的这个口味……
公主道:“老师一贯都是这样。”
那几个领命的臣子觉得非常对不住皇帝——他们的脑海里实在是不可控地浮想联翩。
眼前乐翩翩已经远去了,周峦不禁询问公主,乐翩翩平常也是这般性子,这样行事?
周峦不知道这些下臣心里想什么,但是瞧他们眼神古怪,就能猜着不是好事。周峦道:“还不速速去查,今夜戌时之前,务必回来禀报!”
周峦玩味,觉得这乐翩翩愈发有趣了。
……
看来她很不愿意出去见人啊,不进宫,不上街,她这是在避着谁?
乐翩翩的身世很快打听回来了。
乐翩翩眼中突然多了闪烁:“不、不,不去。我不去街上。”她立在原地,身子僵了会,仍感不适,竟丢下周峦和公主,自己回房了。
秘书少监李大人,如今四十来岁,做事持重,但他年轻时却是为逆经叛道的公子,不遵父母之命,娶了一位从天上掉下来,打扮怪异的娇丽姑娘,立为正妻。这正妻跟李大人一样叛逆,没规矩亦不知礼法,生下女儿后,还经常出门,四海漫游。
“你初次来京,不去城里走走,街上逛逛?方才你不是说了吗,京城里可好了,光涮羊肉就有一百零八样蘸酱。”周峦心想:唬公主呢,他堂堂一国之君,吃的御膳也没见过一百零八样蘸酱。
后来,李大人的父母亲戚指责多了,李大人最后还是与这位妻子合离了,另娶了门当户对的新妻。但前妻生的女儿,却留在了李家。
乐翩翩道:“哪也不去,就在驿馆待着!”
前两年,周峦纳妃,这位李氏嫡女本来是上了名单的,但那后娘却使人使钱,在户部负责的官员面前吹了耳边风,说李氏女可娶不得。她这继女呀……生来一双大力脚,能单脚撼动山石,皇帝可纳不得。
周峦笑道:“乐姑娘,虽然陛下旨意在上,我不能长期担当你的侍卫。但是眼前这半日,我还是能护一护,当一当的。”周峦转至乐翩翩身后:“乐姑娘,悉听拆迁,接下来,您要去哪?”他的姿态已俨然是护卫了。
于是一句“以为不祥”,就将李氏女的名字从选单上轻巧划去。不祥的女子谁敢去?李氏女以泪洗面,无颜见人,据传,某夜自投了深井。
想到这,周峦深深看了乐翩翩一眼。
……
周峦听了,一点也不觉得难堪,反倒旋起嘴角道:“嗯,这的确是我的一项过人之处。”继而又自己暗赞自己,他的过人之处可多了,改日让她慢慢体会。
周峦听完汇报,眉毛缓缓上挑。接着,他脑海里浮现出乐翩翩的一笑一颦,他可不认为她那个性子,会哭到投井。
“长得好看。”乐翩翩回答得干净利落。
周峦招手,让下臣近前,问道:“今日午时左右,有名女子脚劲凶猛,在街上一脚踹死了惊马的事,你可知道?”
周峦不由得追问:“乐姑娘,你为什么要向公主要我?”
“微臣不知。”
周峦已经重当了四年皇帝,习惯了别人侍奉他,跟随他,这会颠倒过来,侍奉别人,跟随别人,周峦心中有点膈应。
周峦点点头,道:“你现在知道了。”
他原本只是来瞧小女骗子的——不,他是来雷死电死这小女骗子的,却被这两女人一傻一乍……就差点成了小侍卫,小跟班了?
“……是?”
周峦颔首:对,说得真是太对了。
“城中定有许多人与你一样,仍不知道这件事。你去,让这件事在今夜传得满城皆知。”
公主见周峦脸色变阴,立即意识到自己做了错误的判断,改口道:“但也不能完全送给你。毕竟这是陛下的赏赐,我还得问过陛下的意思。”公主冲着周峦傻笑,无言地对他说:陛下,你瞧我说得对吧?!
翌日,周峦为狄王和公主送行,他瞟了一眼,公主身边并无女子陪伴,便故作惊讶问道:“殿下,怎么不见您的老师?”
周峦嘴角一抽,心想:常笑的人,运气一定会差。
拉那公主叹了口气,“陛下,可不可以耽误你一个时辰的时间。”公主侧首央求狄王:“父王,我们晚些离开京城,好吗?”
公主见周峦唇角勾着淡淡的笑,不知道这是他的习惯,以为周峦是示意她赏赐。公主便道:“好!老师,那我就将这名侍卫送给你了!”
狄王爱女,长叹一声,算是应允下来。
公主望向周峦,眨眼睛,意思是问他:陛下,现今怎么办啊?您愿意被赏赐吗?
公主便将皇帝周峦拉到一边,告诉周峦,原来这乐翩翩的家乡就是京城,她昨日在街上踢毙了一匹惊马,结果全城都知道了。乐翩翩的家人也知道了这件事,尤其是他的父亲,是个不算小的官,带着会功夫的家仆们来驿馆,将乐翩翩押回家去了。
乐翩翩不急不慢道:“公主,您将这位侍卫赏赐给我可好?”狄国贵族皆拥有许多奴隶,贵族之间互相交换,赏赐奴隶十分常见。公主自己也常常买些少年回来,训练成侍卫。这阿毕既然是皇帝赏赐的侍卫,那……应该也能赏赐吧?
拉那公主感叹:“陛下,你们汉人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怎么老师做的是好事,也传了千里呢?”
公主问:“老师?”
周峦“吱”了一声,双眉紧拧,亦奇怪道:“是啊,消息怎么传得这么快呢?”
拉那公主很着急,一直在旁边给周峦眨眼,又给乐翩翩眨眼,可这两位均对公主视若无睹。乐翩翩倏然转身,公主措手不及,禁不住后退一步。
公主急道:“陛下,您务必要救救老师,她并不情愿待在家里。”
周峦心底一抽,脸上赔笑,“乐姑娘教训得是。”
周峦面上犯难:“这是人家家事,朕不好办呀。”
“赐的?”乐翩翩一挑眉:“赐的你就不该叫‘毕少’啊,又不是公子哥,该叫‘阿毕’。”
“怎么会不好办呢?陛下贵为一国之君,无人不从,肯定有办法救老师的!”公主急得要跳起来:“陛下,您一定要救救老师!”公主瞧着周峦眉头深锁,似在思忖对策的模样,她愈发焦心。
周峦自然知道乐翩翩心中在想什么,解释道:“属下是陛下刚刚赐给公主殿下的。”
其实,周峦才没有想什么对策呢,他就在心里悠悠哼了一首欢快的小曲。一曲默地哼完,启唇对公主道:“朕想来想去,有一对策,倒是可以救翩翩,但恐怕她不乐意……”
乐翩翩将周峦上下打量了一遍:“侍卫?”这侍卫穿着的衣裳料子有点太好了吧。
“她乐意!老师一定会乐意的!”公主想起乐翩翩被父亲押走时,那一双满是绝望的双眸,不由替乐翩翩作了答。
“毕少。”周峦笑盈盈将公主拉起来,侧头自己向乐翩翩解释:“我算是公主殿下的半个侍卫。”
周峦一拍巴掌:“好,朕这就去救她!”
旁边的狄国公主拉那未料到这一出,早就楞了,这会不由道:“陛——”说着就要下跪。
周峦的做法,就是将乐翩翩从李家接出来,迎进宫里,封做御女。
周峦不答,笑着注视她,心想:她这名肯定不是真名。
拉那公主得知此事,急匆匆跑去找周峦:“陛下,您这样做不妥啊,老师得知实情后,会发脾气的!”
乐翩翩道:“我是乐翩翩,你是谁?还未回答我呢!”
周峦塞给公主一只黄花梨盒子:“拉那,送你。之前朕急着送行,忘记送了。”
周峦问她:“那你又是谁?”
拉那公主打开盒子一看,是一只粗厚的满绿翡翠镯子,她最喜欢翡翠,心中欢喜,但是仍有几丝清明:皇帝不能这样收买她啊!
周峦乐开了花,心里的警惕松懈了大半,心想:她就是个陌生人。
公主道:“陛下,你不可以!老师知道了真的会生气的。”
结果这小骗子根本就不认识他,开口第一句话就问他是谁?
周峦道:“唉,拉那,你多虑啦。她不会生气的。”周峦信口开河,诓公主道:“之前大半个月,我和翩翩相处颇多,其实早就两情相悦啦!”
不试,怎知深浅?
公主一想,的确,到最后那几天,乐翩翩和周峦的确快称得上形影不离。
周峦行到途中,几次犹豫,欲转身折返——最终还是决定去驿馆,一国之君,落子无悔,既然决定来了,那么就算是龙潭虎穴也要闯上一闯。
周峦再添一把火:“再说了,你和你父王今日不是要离京么?这天上的日头眼见着就一分一分西落下去,再晚些,天都要黑了。”
倘若小骗子是谢景余党,他岂不成了自己主动爬进瓮里的傻乌龟?
公主迟疑道:“那……我走了。可是……老师……”
周峦一听这话就乐了。之前,他在来的路上还有点后悔,以前那么多人诋毁他,他轻淡一笑就过去了。这次怎么突然就记恨起来,还冲动得要来见这小骗子呢?
“翩翩交给朕,你放心!”
周峦穿着银袍,绣纹低调,身无配饰,只在腰间挂着一把宝刀。乐翩翩不知道他就是雷公皇帝,脱口而出:“咦,他是谁?”
周峦连命了贴身内侍却了十八趟,打探消息。
于是,年纪轻轻,才十八岁,穿绿衣随意束着头发的“老师”乐翩翩,前一刻还在驿馆里兴高采烈地堆着雪人,告诉身旁的公主:“京中可好玩了,光那涮羊肉的蘸酱就有一百零八样……”她人如其名,一个蹁跹转身,就望见了立在门口的周峦。
第一趟,内侍回报:“报——娘娘已在平安抵至披香殿。”
……
第二趟,内侍回报:“报——娘娘已食了陛下送去的糕点。”
狄王站在一旁,默默观察周峦表情,心想:都说女人报复心强,其实男人的报复之心,也一样可怕啊!
第三趟,内侍回报:“报——奴婢方才没有汇报清楚,罪过罪过,娘娘是吃了一块白蜂糕,三块松仁山楂糕。“
周峦觉得,既然那女骗子这么污蔑他……他索性就当定这雷电公,当面见着她,雷死她电死她!
第四趟,内侍报:“报——奴婢方才报漏了,娘娘还吃了一碗冰糖红豆莲子羹。”
英俊的皇帝板起脸时也是好看的,他说:“既然朕如雷电公,那一定要去见一下这位老师了。”周峦说到这里,情不自禁摸了下鼻子,那掌管雷电的神样貌丑陋,还是鹰钩鼻子,他哪里像雷电公了?!
……
狄王一说完,周峦不笑了。
第十二趟,内侍:“报——娘娘收下了陛下挑选的衣裳。”
狄王瞧着周峦还在笑,心想他笑得这么开心,看来还是应该将原话告诉他。
……
“哈哈哈哈。”周峦还在笑。
第十四躺,内侍:“报——娘娘已沐浴更衣。”
狄王听见周峦畅怀大笑,忍不住瞟了一眼周峦,心道:还好没告诉他,其实老师的原话是“一想到陛下威严如同雷电公,煞气逼人,如闯阎关,我就腿软走不动了”。
……
“哈哈。”周峦愉悦地笑出了声,心想:这小女骗子还挺心虚的啊,一定是怂头怂脑的。
第十四躺,内侍:“陛下,您已经在殿门口了,还需要奴婢报个啥?”
狄王叹道:“本王没不准她们来,是那老师不肯上殿。说一想到文武百官声势恢宏,她腿软走不动了。”
经由内侍提醒,周峦这才发现,自己已经站在门口,与乐翩翩只有一门之隔,数步之遥。
周峦笑道:“朕觉着这也没什么,王上对令爱太苛责了。”他忽然觉得,金殿上见一见那位女骗子,其实挺有趣的。
他的心情从来没有这样患得患失过。
狄王道:“她有毛病。”狄王又道:“拉那说她老师跟本王一样,要一样待遇。今天上朝,非要拉着她的老师一道朝见陛下。”
之前为了安狄国公主的心,周峦说“放心,翩翩不会生气的”,其实他心里没底,能对公主保证,却不能对自己保证。
周峦私下里多问了一句:“王上,您的爱女怎么没有一道来?”昨日宴会上还见着了的,这会不来,该不是见不得汉王被打击了吧?
用计将乐翩翩收纳进来,周峦不知道她会不会生气。
认识的过程挺波折的,狄王上殿朝天子,本该带着公主一同前往,可是公主却没有来。
更可笑的是,他居然在意,担心她生气,她会不开心,而后他也得不到开心。
可是宴会过后的第二天,周峦就认识了她。
周峦觉得自己可笑之中还有可悲,一恼之下他拔腿踏进殿门。
堂堂天子,没闲功夫去结识一位小女骗子。
乐翩翩穿着他喜欢的衣裳,熏着他喜欢的香,化着他喜欢的淡妆,转过头来,见他一身明黄龙袍。
当然,十分心里就上了一分,周峦连那汉女老师的名字都没问,宴会结束后,就将她抛到脑后了。
没有设想中的恼怨,亦没有欢喜,她平平静静地问:“原来你是皇帝?”
周峦突然就会这汉女上了一分心——因为他自己,有时候就是个有点小聪明的男骗子!
周峦发现乐翩翩的眸中空无一物,她的眼神令他感到不舒服。
周峦听完,并未多言,心底却已了然:那汉女显然不是良师,而是有点小聪明的女骗子!
千军万马,殿上刀兵,周峦都硬着脖子往前闯,这会居然在一个女人,还是他有点喜欢的女人冰冷的目光下,落荒而逃。
公主信了,所以一路上京,老师的吃穿用度,与公主一般,有时候活得比公主还好。
他甚至忘记要回答一个“是”字。
汉女告诉公主,汉人们对老师最为孝敬,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如果汉王知道公主对老师不孝敬,是不会喜欢她的。
数天后,周峦命内侍向披香殿送去一个“是”字,同时还送去圣旨一道:擢李御女为美人。
异族儿女直率,周峦这么一问,公主便将起因经过,全都如数告诉周峦。原来,某日公主带着一帮子侍卫出去打猎,遇着了一个汉女,本来是要将她收做女奴的,却不知怎么,那汉女口齿伶俐一顿说……公主就认了她做老师。
连升三品,他才敢答一个字。
周峦正伸手取茶,听见公主这么说,茶盖一下子刮在茶杯边沿,发出“滋”的一声。周峦身子往后仰:“拉那,你请的究竟是什么样的老师啊?”这老师明显在唬人啊!
再后来,周峦数趟去披香殿,却都在殿前犹豫不进。后来,他进去了一次,乐翩翩冷冰冰同他说话,周峦觉得比不进去更难受。
公主怅然:“原来陛下也不知道汉王在哪。”她叹气:“唉,我之前也犹豫不定,认为来到京城,也不会见到汉王。但是老师说,我要是学了汉语,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汉王一定会在京城里等我的!”
夜晚,两人隔着几寸距离,同躺在大床上,乐翩翩瞧都不瞧周峦一眼。他厚着脸皮,往她那边转过去,乐翩翩旋即侧首瞪眼,那一眼,瞪得周峦千般念万般欲顿时熄灭,熊熊烈火被淋头浇冰。
得知了真相,周峦很快释怀,同公主聊天反倒没有那么多顾忌了。他直接告诉公主:“其实朕也不知汉王在哪,他浪迹天涯,居无定所啊!”周峦耸了耸鼻子,抿唇做出憋屈的表情:“朕找他也找得很辛苦,寻寻觅觅不得见……”
周峦一夜未眠,翌日早上上朝眼皮直打颤。
听到这里,周峦明白自己想多了。狄王根本就没有把女儿推销给他的意思。
这趟回去,皇帝再次下了旨,李美人升成了充仪,位列九嫔。
公主立即回道:“知道呀!父王被我死缠烂打,才答应我来京城,来找汉王!”
诸人皆说,这李充仪使得好手段,欲擒故纵,皇帝几次欲近她身却不得近,这次终于松动,让皇帝亲了芳泽,一晚上,多疲惫啊,所以皇帝上朝没精神,差点睡着。
周峦笑问:“那你父王知道你的来意吗?”周峦体贴地建议公主:“你可以用狄语说,不用非说汉语。”
也是因为这一夜,皇帝尝到了甜头,封她做了充仪。
公主点头,她想了半天,憋出一句汉语:“正是如此。”
这话传到周峦耳中,他扎巴扎巴嘴巴:“嘿,是哪个嘴欠的!”周峦顿了下,又问那悄悄禀报的内侍:“这谣传,她知道吗?”
周峦头疼,心生一计,转起话题问道:“公主,你这次来京,就是来寻汉王的?”
内侍是人精,立刻明白周峦问的是乐翩翩,当即答道:“据披香殿里与奴婢相熟的说,娘娘也听说了这谣言。”
公主:“陛下,汉王他在哪呀?”
周峦紧张:“那她什么反应?”
周峦:……
内侍如实禀报:“娘娘听说后,面色始终淡淡的。”
因为公主锲而不舍,缠着周峦问:“陛下,陛下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呢!汉王他究竟在哪呀?”
周峦轻轻叹了口气,继而心揪起来,撕裂地疼。
周峦笑了:“这么一听,公主的老师是才女啊!”他赞扬了素未谋面的汉女,当然,也就只赞扬了一句,转念就忘个干净。
周峦再去披香殿的时候,是抱着乐翩翩只要肯同他和和气气,还似未进宫时那般相处,他就封她做四妃之一的心态去的。
公主答道:“女的。比我小三岁。”她补充道:“但是老师懂得很多。”
他问她:“你为何不肯同朕好好相处?”
周峦试探着问公主:“你老师……是女的?多大岁数啊?”
乐翩翩轻飘飘回了一句:“陛下可以去同您那些娘娘好好相处。”
周峦赶紧摇头,想不得,想不得。
周峦吃了憋。
周峦之前以为公主的老师是个老学究,这会听到这话,脑内立刻冒出一花白头发花白胡子的老头子,对着谢致流哈喇子。
乐翩翩一句话,周峦斟酌了三个月。他在心中暗自列了数种可能,每一种可能又想出数种对策,直到后来,周峦头疼心疼,觉得不能再为乐翩翩纠结下去了。他要早点收服了她,然后安心应对朝政,治理江山。
周峦“哦”了一声,他对眼前的话题不感兴趣,一带而过。谁知公主却多说了一句:“我的老师也倾慕汉王。”
反正他也没有皇后,便散了后宫。
“那是当然。”公主一点也不懂得谦虚,告诉周峦:“我请的是你们汉人当老师。”
没了其她女人的禁宫神清气爽,周峦迈着坚毅大步,踏进披香殿。他心里理直气壮:虽然不能立乐翩翩为皇后,但是只拥她一人,她也该知足了。
最终,周峦表扬了一句:“公主的汉文学得很好。”
别再跟他闹别扭。
这突然萦绕心间的挫败感……
周峦进殿,刚要开口,内侍宫人们却跪了一地。他隐隐有不好的预感,“你们这是怎么了?你们娘娘呢?”
周峦鼓了鼓腮帮,虽然他对眼前这位异族公主没有半点上心,但是……美人当着他的面,一直在念叨痴迷另外一个男人。怎么说,都让周峦觉得自己没有一丁点吸引力啊!
皇帝来了,瞒不住了,主管内侍提着脑袋回答:“陛下恕罪,娘娘……奴婢们疏忽,娘娘她前些日子就跑出宫去了。”
“因为知道汉王殿下不懂狄语。”
“什么?”周峦觉得有两股凉气自脚生,迅速向上蔓延,四肢和心都是冰的。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周峦告诉公主。未免公主难堪,周峦转而用狄语问道:“公主怎么有兴致学起汉文?”
乐翩翩逃了。
狄国公主用小孩子背书的语气接着说:“一别四年,上次在王庭睹见汉王殿下风姿,就一直很喜欢。山有木兮木有……”狄国公主犯了难,两句咬文嚼字,她始终背不下来。狄国公主干脆一咬牙,道:“山有木兮木有啥枝,我喜欢汉王他不知道!”
……
周峦心里长叹了一声:啊……瞧这个情形,公主心里倾慕的是谢致啊。
天子不顾劳顿,亲自带着禁卫去追乐翩翩,甚至暗中调用了一些秘而不宣的力量。周峦觉得乐翩翩跑出了好远,他远离了她的心房,但她还在他心上。
狄国公主的汉语将得不流利,磕磕碰碰,但瞧她一本正经,时不时不自觉点头的动作,可以推断,这三句问话她练习了很长时间。
死死映在他心里,怎么办呢?
周峦还在发愣,狄国公主已经问了第二句和第三句:“汉王殿下还在京中吗?如果不在京中,在哪呢,我可以联络上吗?”
周峦两眼发酸,颤着张启嘴唇:“怎么办呢?”他自言自语:“她跑得这么远,朕怎么追得到……”
哪知狄国公主名唤拉那,她启唇第一句话,竟是用汉语问:“陛下,汉王殿下这些年,都在哪里?”
随行禁卫心中疑惑,这才搜查至京郊,皇帝怎么会说远呢?
周峦就是抱着这种心态,见到了狄国公主——接风宴,老狄王特意让女儿和周峦坐得很近。
却不知周峦心中害怕,恍觉乐翩翩已逃到海角天涯。
要是狄王非要把女儿塞给周峦,周峦也没有办法,只能纳了她……唉,后宫又要多熬一碗避子汤。
“陛下,发现娘娘行踪!”
周峦瘪嘴,心想:等狄王进了京,依形势定夺吧!
“追,快追!”周峦振臂高呼,言语激动。他心里明白要先问地点、情况、缘由,自己错错杂杂的话塞满了肚腹,却发现根本没那个能力去组织言语。他从胸腔里勃发而出的,只有:追、追、追!
毕竟这世上,能不被“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诛心的清明人,少得屈指可数啊!
周峦焦急地喊:“赶快引路啊!”
周峦其实不大愿意接收狄女,倒不是因为她长得丑,或者无爱,样貌情爱都是次要的。周峦在意的,是纳了狄女,倘若生出个混血儿子,就麻烦了。周峦活着的时候还能一手遮天,罩着自己儿子,等他死了,手遮不到天了,容易引起争端。
是日,天灰蒙黯淡,雨降下未下,整个空气里都散发着窒息的味道。周峦呼吸不畅,他甚至担心自己只要一恍神,就会从这马上跌下去。待到见着乐翩翩,她由四名禁卫押解着,站在那一处候着他。周峦的视线模糊了,她身后的青山树木全都在他眼里消失,只见着她一人,就立在那样近的地方。但是虽然近,触手不得,但是不触手仍不是他的,周峦心中仍然不安。
周峦盘算着,狄王携女进京,看情形……是想将老姑娘再次推销给他啊!
皇帝几乎是跃着跳下马,不待施令,已大步飞奔到乐翩翩身前,一把将她拉进怀里。禁卫们自觉散开,周峦双臂强有力地桎梏着乐翩翩,呢喃自语:“你怎么跑得这么远,这么远。”他问她:“你为何要跑呢?有什么做得不好的,我改。”嘴上说着要改,唇却霸道地吻了下去。
负责接待的朝臣向坐在金銮殿上的周峦汇报具体事宜,周峦得知马上要进京的狄国公主,居然还是当年在狄庭时,他和谢致谁都不肯接收的那位……周峦禁不住摇头:那位老姑娘,居然还没被她父王销出去。
乐翩翩逃出来这些日子,人在远处,没了周峦的气息,她才发觉自己也挺思念周峦。但一想到宫里那么多娘娘,顿时失了兴致。所以这会,周峦抱着乐翩翩,起初,她也发愣,也心里酸,继而暖的落下泪来。但当周峦的吻落下时,乐翩翩忽然就想起了宫里的其她女人,于是她奋力挣扎……周峦不由得用双手抠住她的脑袋,他气息紊乱,喘气粗重:“别挣了,宫里已经没有其她女人了,你跟我回家。”
周峦登基的第四年底,新年将至,狄王携爱女亲自来朝。
其实他心里一直清楚的,乐翩翩膈应的是什么,想要的又是什么。只是之前他没有勇气,也未达那一份情深来允诺她。
这种女人们生出来的皇嗣,会和周峦当年一样苦。所以,周峦明知身为帝王,有开枝散叶的重任,却总说服不了自己,过不去那道坎……他不要她们有孩子来到这世上!
……
他与她们不是寻常夫妻,没有相濡以沫,她们跟他逝去的母后一样,心中满满只有荣华永存,富贵通天的欲望,所以才会对他细语温存,毕恭毕敬,每日盼着他临幸。她们就算眼里有爱,那也只是母后爱谢景那种爱,要不得。
是夜皇帝没有回宫,天气依然憋闷,到了亥时,雨噼里啪啦地下起了,才令人呼吸畅快,顿时神清气爽。
周峦其实根本就不相信情爱的……更准确的说,周峦不相信帝王与妃嫔,会有真情真意。
暴雨打在窗户上,刺激着房内两人的动作。起先只是周峦猛力撞击,渐渐地,乐翩翩被带得情动,给了他愈来愈大的声音。暴雨哗哗,是他与她连续不断的敲打,夜风呼啸,是他与她起此彼伏的呻吟。
青楼花馆,周峦常驻,却并不是沉溺于寻欢作乐,而是因为在这地方与下属议事、议政,不易被谢景察觉。
狂风乱雨中一道闪电霹下,照亮夜空,房内灯不点却自明。窗纸上透出合为一体的轮廓,她躺着勾着他的腰,他撑着胳膊翘着臀,曲线优美。
但这些都是手段,未登基前,周峦对女子好,故意装出流连女色,风流成性的样子,是为了给世人营造出错觉,让谢景等人放松警惕。
守在外面的禁卫们赶紧闭眼,不敢窥视。
周峦生在京城深宫,却因为国家变故,逃命西凉。异地异族民风开放,他早早在十四、五岁的时候,就经了男女之事,数十年修炼,女孩子喜欢什么,想听什么,想要怎样的关切和体贴?周峦全都知道,手到擒来。
翌日早晨,皇帝搂千辛万苦到手的佳人共枕絮语,贪恋这份温柔和温暖,第一次罢了早朝。
没有子嗣,不是他身子不行,而是他不想要孩子。
当然,太过兴奋且人在宫外的皇帝,更没想起来那照例该赐的一碗避子汤。
他不是花心,而是于男女之情上,从来就没有动过真心。
到晌午的时候,贴身内侍来叩门,也忘了提避子汤的事,而是禀报另外一件要事。
周峦望着一摞说辞一样的奏折,苦笑。
周峦吻了乐翩翩额头,起身披衣,赤着一双足来到门前,开了门,轻声问:“什么事?”
又有大臣以为皇帝在未复位前就坏了身子——当然,这事,大臣们可不敢直言,只在奏折里旁敲侧击,建议皇帝多补肾健脾。
内侍讶异:“陛下,明日就是您与汉王殿下四年之约啊。”内侍小声提醒:“殿下将至京城。”
大臣们以为皇帝是仍收不住这花心不定的性子,才不愿意立后,于是纷纷上奏,劝皇帝以社稷传承为重。
周峦一听,欣喜又能见到谢致,转念却想起乐翩翩说过想嫁谢致。周峦赶紧摆手,像个孩子般道:“不见不见,朕今年不见!”
因为英俊年轻的皇帝在未复位前,女色上就有不好的名声。传闻他太过于倜傥潇洒,日日撷芳草,流连花丛间。满城风流第一名,当属周状元。
周峦唯一一次失了谢致的约。
不仅没有皇后,皇帝竟然四年都未得子嗣!
内侍走后,周峦往回走的时候,心里就清醒过来了:乐翩翩未必是真要嫁谢致,以现今的情况来看,她的心在他周峦身上。
那一年周峦二十一,已经重当了四年皇帝。期间选了一次秀,纳了五、六名嫔妃,雨露均沾,待她们都好,却迟迟不从中选出一位皇后。皇帝亦没有从宫外迎进一位皇后的意思,后宫一直无主。
周峦摇了摇头,笑自己紧张之下,做了可笑的事。他忽然定住脚步:曾几何时,他感叹谢致一生交到常蕙心手中,曾微和的一生交到周仲晦手中,红尘几多痴人。却不曾料到,他周峦的一生,也要交给乐翩翩。
“唉。”周峦叹了一声,忆那年,他也不知道这世上的情,是一物降一物。
周峦携乐翩翩回宫,起初三个月,琴瑟皆调,至到御医诊断出乐翩翩怀孕。
不曾想,还有一段传奇。
“怎么会有孕呢。”这也太凑巧了吧!周峦在殿内来回踱着步子,他突然变得十分焦躁,倏地立定,命令御医:“你在诊诊,她只是吃了不喜欢吃的东西,有点犯恶心罢了!”
常蕙心亦点头道:“是啊。”三年前,她和谢致身居关外,听闻周峦终于立了皇后,相视笑了笑就过去了。
御医不敢怠慢,再诊一回,乐翩翩的确是有孕了。御医再禀,周峦却命他再诊,连续三次,老御医算是明白了:皇帝不愿相信贵妃娘娘怀有身孕。
“哟!”谢致起了一声哄,“看来这皇后娘娘是位奇女子啊!”令陛下如此服服帖帖。
目前并无子嗣的皇帝,并不接受也不喜欢孩子。
周峦尴尬,咧了咧嘴,只得对谢常二人承认道:“唉,没办法,过了酉时,皇后娘娘不让朕进中宫哇!”周峦说得尴尬,语气无奈,但那嘴角不自觉旋起的笑,分明甘之如饴。
这真是奇了怪了。
周峦急得满头大汗,小太子却继续向众人交底:““最晚不过酉时也是母后规定的。”
御医虽然疑惑,却万万没有胆子询问。
小太子被周峦捂着嘴巴,呜呜咽咽,声音挣扎着透过指缝传来:“儿臣说大实话,父皇你却要治儿臣的罪。本来就是的,上次儿臣亲眼见着您被母后踢了屁股……呜呜……”小太子觉得父皇盖在自己嘴上的手掌越掩越严实了,太子快透不过气了。
无人询问,周峦将焦虑深埋心底。数个夜晚,他均陷入噩梦,梦到有了孩子,小儿扑腾扑腾朝他跑过来,喊着父皇。周峦蹲下抱皇儿,皇儿踉跄脚步,往后一指:“父皇,母妃也来了。”
周峦大叫一声,站起来去捂太子嘴巴:“小孩子满嘴胡言!”周峦又道:“瞎说,治罪!”
周峦寻迹望去,见乐翩翩双手放置身前,笑盈盈注视着父子俩。周峦回应给她笑容,乐翩翩的脸却突然变成了周峦母后的脸,接着他听见一句“母后不要杀我”,再低头看,怀中的儿子成了一具带血的白骨。
小太子既热情又坦诚,听见父皇和谢伯伯的对话,立即跑了过来,替他父皇如实回答:“父皇不敢晚回去,是怕母后骂!回去晚了父皇会被母后一脚踢出寝宫!”
周峦惊得坐起身来。他接连吐纳了数口气,发觉自己身上虚汗淋淋。周峦侧首,见乐翩翩躺在自己身旁,手与他的手握着,还在沉睡。这女人,总是睡得跟个死猪似的……周峦心底浮起温暖,习惯性去握紧乐翩翩的手,却突然一抽,没了勇气。
周峦道:“不方便说。”
他再也睡不着,睁着眼睛,独自面对深夜漆黑的恐惧。
谢致问道:“那为什么这么急着回宫?”
这样的情况持续了两个多月,周峦眼眶周围泛青,乐翩翩禁不住关切起他的身体,问他这是怎么了?可是遇着了烦心的事,且说与她听。
周峦更不好意思了:“唉,朝事清明,最近连上奏的本子都没几本,我哪里忙啊。”
周峦深深望了一眼乐翩翩已经凸起来的肚子,没头没尾地叹道:“朕希望她是个女儿。”
知道是申时,却仍坚持早早回宫,谢致不禁关切道:“近来,朝中之事非常繁忙吗?陛下操劳辛苦,也要适时休息,养护好身体。”
乐翩翩道:“可是最近我都好吃酸的,御医说这是龙子征兆。”
周峦不好意思:“我知道。”
这话如果是别的女人来说,周峦定会认为她是心机邀宠,但如今后宫里只有乐翩翩,他的宠爱都给她,还邀什么?
谢致亦抬头望天,见这天色,未见昏黑,就算往晚了估算,也不会超过申时。谢致不由诧异道:“难得见一次面,这么早就回宫?”谢致以为周峦是认错了时辰,提醒道:“这才申时!”
周峦知道她讲的是实话,情绪更复杂,哽了下喉头:“先把孩子生下来再说。”
日头渐向西倾,周峦抬头看了下天色,对谢致道:“三吴,这盘下完不下了,我得回宫了。”
周峦对乐翩翩是这么说的,但是随着临盆之日愈来愈近,周峦难驱心中不安,竟夜里自己在御书房拟了密诏:百年之后,如若皇帝先去,乐妃仍在。帝崩太子登基时,赐乐妃殉葬。
谢致和常蕙心均偏过头去,谢致继续与周峦对弈,常蕙心则走过去,管管孩子,至少教育珍珍,不要再欺负她的太子哥哥。
周峦拟定密诏的第二天清晨,乐翩翩就生了。他守在门外,听里面哭声喊声,声声惊心,周峦呼吸困难。
谢致和常蕙心想到这,禁不住望向周峦,哪知周峦脸上居然古怪发红,干咳了几声。
“陛下?”身后的内侍贴心要去扶他。周峦摆手止住了,他抬着的手没有再放下来,而是按至胸前,静静地感触着自己的心跳。
这长大了还得了,不被珍珍踩得死死的?
最后,殿门打开,宫人传来一句“陛下千秋,小皇子与娘娘俱平安”,周峦的眉头一下子就蹙起来了。
从小就惧妻啊!
令他揪心的事情,可不只一件……
太子立刻就不说话了,竟道:“太子妃,本太子错了。”
“陛下,血污未除,您不能进去!”话音未落,周峦已不顾阻拦闯了进去,“朕的孩子,朕的女人,有什么不能见?!”
“是太子就怕你?”珍珍理直气壮:“你不是说过吗?我以后还是太子妃呢!”
周峦第一眼瞧的不是皇儿,而是乐翩翩。她模样浮肿,昔日娇丽减了大半,发丝粘腻,粘在颊上,眼中泪水盈盈,分明是刚才哭过的。又因为太过用力,脸上的红晕未消。乐翩翩竟未注意到周峦进来,她侧着头,注视着自己的孩子,因为幸福和欢喜,她的双眸熠熠闪光。
虽然年纪小,但也是堂堂一国太子啊,几时被人这样挑着下巴,胁迫对视?太子觉得颜面尽丧,亏他之前还恳求父皇将珍珍留下。太子鼓腮咬牙:“我,我是太子!你竟敢对本太子动粗!”
这是他的女人和孩子,周峦悄悄走近两人身边,一家三口立在一处,他感受到从未有过的安详。
接着,珍珍跨步,骑在太子身上,挑起他的下巴,问道:“你服不服气?”
周峦再瞧皇儿,小家伙还不能看清父母,肉团团像一只绒毛小猫,可是那眼,那鼻,像极了他小时候。一股暖流流过周峦心头,刹那,他心头感叹:孩子与乐翩翩的关系,应该同他与母后不一样吧。
正说着,不远处又吵了起来,竟是太子与珍珍厮打,太子打不过珍珍,被她一掌击倒在地。
乐翩翩发觉周峦站在身边,艰难扭头望他,唤道:“陛下……”
谢致心里并不情愿,面上不露,淡淡道:“儿孙自有儿孙福,过些年再看吧。”
因为张唇,周峦这才注意到乐翩翩嘴唇十分苍白。他突然害怕起来,害怕刚才那一刻,乐翩翩生产不顺,母子双亡。
周峦望着孩子,似无意对谢致提道:“三吴,要不我们两家,结门娃娃亲吧?”
要真那样,他将做真正的孤家寡人。
周峦开心,笑得前俯后仰。小太子却没那么多心思陪着父皇,他可不能将珍珍妹妹晒在一边,小太子转身就跑走了,边跑边朝珍珍招手:“妹妹,妹妹,我回来了!”
周峦心底生痛,继而纠结。周峦向前一步,握紧乐翩翩的手,张了唇,却颤抖着讲不出来。
太子殿下直言不讳:“因为我想让珍珍妹妹永远陪着我!”珍珍是谢致次女的小名。
“陛下是不是有什么话要同臣妾说?”
周峦明知故问:“哦,为什么不让他们走呢?”
“是。”周峦犯难,他该怎么讲呢……话一出口,他就发现这话本不是他想说的,“朕将立你为皇后。”
太子今年才四岁,周峦过来见谢致、常蕙心,顺道将太子也带了过来。哪知太子与谢致的子女结识,嬉戏玩闹,生了不舍之心。小太子跑过来,拽着周峦的胳膊道:“父皇,父皇!你别让谢伯伯一家走了吧!”
即为君王,话已出口,那便是铁板订钉。
这三个孩童,一男一女分别是谢致和常蕙心的长男,次女,另外一名男童,则是周峦唯一的儿子,当今的太子殿下。
乐翩翩默然流下两行眼泪:“陛下厚爱,臣妾不甚感激。”她挣扎着要坐起来,周峦却心疼,坐上床搂住她:“别起来。”两个人相互贴着抱着,均觉得这样安静的时刻,挺好。过了会,周峦发现乐翩翩仍在哭,便抬起手用拇指拭去她的泪痕,“别哭了,还想要什么,同朕说。”
俨然慈父。
乐翩翩似乎很认真在想。
谢致和周峦亦眯起眼睛,目光全投在孩童身上,早将下棋之事抛在脑后。
周峦又道:“要不这样,今后朕不管忙不忙,晚上都到中宫来过夜。”
常蕙心摸着肚子,笑意盈盈:“我觉得是个男孩,阿泽他老是不停地踢我肚子……”常蕙心正说着,听见不远处传来小孩子的嬉闹声,不由得笑着止声,抬首前眺,见三名孩童嬉闹得开心,常蕙心不由得旋起嘴角,漾起愉悦的笑。
乐翩翩道:“陛下来可以,但是臣妾有个条件。”
“起好了。”谢致道:“若是女儿,便取名敏,若是男儿,就单名一个‘泽’字,谢泽。”
周峦顿觉心情轻松,问:“什么条件?”
周峦这才反应过来,一尴尬,嘴一张,果子掉到了草地上。周峦为了掩饰失态,一面伸手去篮中取一只新果子,一面转移话题:“这第三胎的名字,你们夫妻俩起好了么?”
“您过了申时,就不许再进来。要是再进来,臣妾可不讲情面,会一脚将你踢出去!”
谢致见周峦嘴中叼着果子,指尖拈着棋子,眼神游离,表情……有点滑稽啊。谢致忍不住低头,手捂着嘴,咳了两声。
周峦是知道乐翩翩脚法厉害的,连忙应好。
周峦惊道:“又有了?衣裳宽敞,竟未看出来!”周峦心里却想,这容父的方子果然神,谢常二人已经生了两个孩子了,一子一女,子女成好成双。他也要去找容父讨个方子,拿回宫里去给那位用用,但又怕那位不乐意,生气……周峦神思飘远,分了神。
乐翩翩被周峦的样子逗乐了,破涕为笑。
谢致替常蕙心答:“她又有身孕了,不能吃这个,吃了会犯恶心。”
她不会告诉周峦,昨夜,见周峦夜深了还未归来,因为担心他,乐翩翩私自去了御书房。以前胡闹的时候,周峦带她走过一条密道,昨夜乐翩翩便沿着密道寻去。她只单纯想看他好不好,累不累,却见周峦捉笔拟旨,笔笔艰难,不似往日龙飞凤舞的流畅。
周峦笑道:“好。”从篮中抓取一个果子往嘴里送,谢致也取了一个果子……半响,周峦察觉出异样,问常蕙心:“你怎么不吃?”
拟完旨,他竟左右张望,眸露虚怯,似做贼般将圣旨藏好。
常蕙心走近前,在侧面跪下,将竹篮放在地上,对周峦笑道:“刚摘的果子,很新鲜,已经洗干净了,陛下也尝尝吧。”
乐翩翩好奇,待周峦走后,她去偷瞧了圣旨。
不一会儿,就有一盘髻的年轻妇人,手腕着一只竹篮走过来。谢致、周峦闻声双双抬头,周峦见盈盈近前的妇人鬓发乌黑,容颜一如从前的娇艳,不禁叹道:“蕙娘,又过五年,你一点也没变老啊!”周峦扭回头,冲谢致笑道:“三吴,现在她看起来比我俩都年轻!”
怎能不心情起伏?
着浅灰色长衫的男子便是周峦,执白子。墨袍男子则是谢致,执黑子,两人布子不紧不慢,走一步要聊上三句——五年未见,这会主要是聊天,下棋反倒居次了。
以至今晨动红,按着正常日子,应是三日后才产子的。
两位身形挺拔的男子,一人着墨袍,一人罩着浅灰长衫,年纪在三、四十之间,神态均显沧桑,但五官仍是精致且英俊的,不减风华。两名男子盘膝对坐,中间摆了一只棋盘,在这青山绿水间对弈。
乐翩翩伸出双臂,回抱周峦。
芳草茵茵,水环山绕,偶有鸟雀栖地,叫一两声,不算吵。
周峦泛着浅笑,温柔回应着她,两个人心里都在想:以后的日子还长,可以慢慢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