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霓裳记(五)

李琅琊的目标似乎是书案上摆设的一只青玉瓶,里面除了一枝清晨刚摘下,名为“道妆成”的淡黄芍药,还随意插着一把用木头粗琢出轮廓的短刀。淡淡的木质肌理泛着白色,犹自带着新鲜植物的青涩气味。

很少很少会看到终日闲散的李琅琊如此迅速和果断的行动,他从瓶中抽出了那把小臂长短的木刀,却没有返身去迎向那青烟凝成的恶灵,而是转向了檀木衣架——百鸟裙正以艳烈的姿态展开在其上,被回旋的冷风卷起一阵阵金色的波浪。李琅琊用刀的手势明显不够熟练,但对于简单的动作来说已经足够——他翻转手腕,刀尖向下,拼尽全力刺向了百鸟裙那宽大的裙幅!

那逼近过来的青色烟柱深处,似乎涌动着深不见底的冷冽怨恨。与其说它是一个要抢占人类身体的怨灵,倒不如说是一口要吞噬生命的恶意之井——万安公主像被千年寒冰铸成的薄刀刺了一记,一时之间身子竟僵硬得无法闪躲。她眼角余光忽地瞥见白色的袍角一闪而过——是李琅琊,然而他奔跑的方向并不是公主,而是另一个方向的小书案?

事情发生得太快,想要躲避的万安公主和想要扑上来救援的端华同时听见一声刺耳到无法形容的尖叫——像生锈的剑锋划过铁甲,又像几万匹锦缎同时被纤指撕裂……这骇人的叫声来自半空中翻卷的青烟,那正在越来越清晰的人形突然再次崩散,似乎李琅琊用一把粗钝无锋的木器之刀,真的伤及了她赖以凭依的根本。

青色的雾瘴乍离开人形的束缚,似乎有些狂乱无措,挟着狂风在殿中左冲右突,吹散了一地狼籍。而那雾气中心隐藏着若有若无的实体,它有生命一般抽搐翻转,凝结成了似人非人的模糊形状。盘旋到近乎贴地疾行的高度,向着万安公主迎面扑来!

对李琅琊来说,木刀刺入织锦的一刻奇妙而漫长——飞扬起的金色裙摆不像织物一般滑软,也不像鼓涨着罡风一样坚硬,而是如同云雾一般无边无际的柔和迷芒。他这一刀仿佛刺进了虚空,却又分明像打破了某种封禁,越来越强烈的力量沿着刀锋刺出的看不见的缺口喷涌而出,巨大的冲击让李琅琊再也握不住刀柄,被推击着向后跌倒,同时从刀口炸起的灿烂金色光芒也让他几乎目不能视物。

跌坐在一旁的宝云几乎理解不了眼前瞬息生发的一切,但绿桃脸上暗色的死之阴影却唤回了她的神智。她想伸出手去摸摸绿桃的小脸,却抖得一分一毫也移动不得,只能发出微弱而近于崩溃的低低哭声——“为什么,为什么是她……她什么都不懂啊……都是我把这个恶鬼带回来的,为什么不报应在我身上……”

沿着经纬密密织成裙身基底的金丝锦好像突然感知到了岁月的飞速流逝,迅捷地褪去了光亮和质感,衰朽成了灰白的缕缕纤维。而那些翠羽绣成的鸟儿,它们蓦然挣脱了坚韧的黄金锁链,振动着鲜艳的羽翼,争先恐后地突入到现实中来!

过大的冲力让端华跌跪在地上,然而怀中人冰一般的触感让他忘记了自身的痛感——那个喜怒无常的幽灵似乎把绿桃身上的生气也一并带走了,沉重的黑睫毛下隐隐透着僵硬的青灰色,端华手指触及的地方只是一片冰冷,没有任何呼吸或是血脉流动的迹象……

鸳鸯、翠鸟、大雁、锦鸡……大大小小的鸟儿发出或清脆、或尖锐的鸣叫,在空中划出无数道苍翠的流光,像一支支挟着鸣镝的破空箭矢。它们飞投的方向恰是寄宿着怨灵的青烟,虽然它弥散在空中无形无影,却被数量巨大的鸟儿扑打着、啄击着,最终被迫收绞成烟束。似人非人的肢体不断以骇人的力量向外冲撞,却一次次被鸟群的屏障阻拦。万千翅膀与尖喙联成巨大的罗网,将狂乱的青影包裹在其中,一点点裹胁着它向某个方向移动——

就在青色冷烟结成的瘴气从身上完全脱离的同时,绿桃失去神采的黑眼睛轻轻阖上了,人也无声无息地栽倒下去——她跌进了端华的臂弯之中,他的位置离绿桃最近,甚至无暇顾及那妖异青烟的去向,抢上前去接住了绿桃小小的身体。

(四)

这些心念电转只发生在刹那之间,绿桃脸上那个笑容甚至还没有完全消散,大眼睛中茶晶的光亮就突然熄灭了——就在眸子恢复漆黑颜色的同时,绿桃的脸色忽然变得苍白得可怕。人人都看到,像被高热灼烤而腾起的水气,青色烟霭从她的每一寸肌肤升腾而出,一缕缕蜿蜒上行,汇集在空中翻涌疾行,夹杂着哭泣般的尖啸铺展成浓腻不散的半天雾气。

狂风带起了窗下垂落的竹帘,眩目的阳光乍然斜照进室内,恰好投射在那面半人高的大铜镜上。镜里镜外的光芒交相辉映的一瞬间,黄金光影中的世界发生了奇异的倒转——鸟群拖曳着青影飞翔的目标正是镜面的另一端!

(三)

这一刻镜中不再是华丽殿阁的倒影,而是黑如永夜的异色乾坤。鸟群穿越水波一般穿过镜面,被它们拖入镜中的青影像被画笔着色一样,反而在这一刻恢复了鲜妍清晰的人类形态——美丽而高挑,宝石色眼睛的宫妆女郎。

——因为她最先找到的附身的躯壳只是个身量未曾长成的小女孩,她真正想要夺取的,是像自己一样青春正盛、颀长丰盈的身体。而且,还有什么办法,比毁掉他的爱女更能狠毒地报复仇人李隆基?

她在短暂的错愕过后才发现,自己被看不见的屏障分隔在另一个世界,而不依不饶的鸟群还在把她往黑暗更深处拖曳……她狂怒地尖叫着,扑向前方拼命锤打着镜面,想要再次冲进那一端白昼的现实中,去报复那些敢于不遵从她心意的人们。此时离铜镜最近的是软倒在地上的宝云,她还在怔怔地看着衣架下化为残灰的百鸟裙,仿佛裙子毁灭的同时也震碎了她的心魄——所以她没看到镜中的美人将幽暗的目光突然投向自己。

“你,你在说什么?!”万安公主下意识的反问忽然停住了——难怪从刚才起就有一种奇怪的不协调感:如果沉睡在百鸟裙中的怨灵被擅动禁品的绿桃冒失惊醒,从而重回人间,她为什么不立刻穿起这条裙子,重现那艳动天下的风采?

在她歇斯底里的用力敲击之下,镜面竟然裂开一条微微的缝隙,她就从缝隙之中伸出一只手臂。突破到阳光下的瞬间,手臂又化为一股翻腾的青烟,猛然攫住了宝云的身体,飞快地将她向镜中拖去!狂乱的尖笑声明明发自那一端的幽冥黑夜,却又好像回荡在殿内的每一个角落——“我要你跟我走!再为我绣百鸟裙!我要更多的花样,更美的衣裳!”

“你……是李隆基的孩子吗?长得跟他真是像呢……”毫不在意地叫出天子的名讳,小女孩撇了撇嘴角像是表达不屑,可转瞬间又想到了什么新鲜主意,笑得如同花开烂漫,刚刚仅凭触摸就毁掉裙子的小手喜孜孜地指向了万安——“我决定了!就要你的身体!”

端华和琅琊同时向镜子的方向冲来,然而有一个人比他们更快——飘渺如一道微风的影子掠向衣架的位置,从百鸟裙的残烬中捡起了那把木刀,再以曼妙而迅捷的姿态转向镜前,毫不迟疑地挥刀斩向那道狰狞的青烟!

做完这一切,她轻快地回过头来,眼神忽地凝聚在万安公主脸上——那刚刚消散的,黑暗的妒火又再次升腾在眉目之间,瞬间扭曲了容貌的憎恨让人不寒而栗。

随着木刀落下的方位,镜中美人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刀身穿过半透明的烟障,应声而落的却是一只齐腕而断的纤手,在坠落地面的瞬间化为虚无的粉尘。冲到近前的端华和跌扑在地上的宝云定下神来看向那突然出现的持刀人,却齐齐愣住了——那是应该已经“气绝身亡”,倒卧在阶下的绿桃。

面无表情地看着华美罗裙化成灰烬,琥珀般的妖艳双眼中总算有了些志得意满的神气。她提起手中的金色百鸟裙,动作小心翼翼地把它覆盖在衣架横木上,让那纷繁无比的翠鸟图样完全展开。

小女孩此时的表情端严而决绝,黑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镜中的断腕美人,还有围绕着她越飞越急的绿色鸟群,完全不顾及自己还握着木刀的右手,正在沿着刀柄一丝丝冒出火灼的焦痕。

她抬起纤细的小手抚过绿色裙身,动作轻柔得像在试一试丝料的光滑程度。然而随着指尖划过的轨迹,精美的织物就像被突然涌出的无形火焰卷过,瞬间就化成了焦黑破败的碎片,死气沉沉的枯叶一般萎落于地。

她忽然转头看向端华,沉声发出指令——“快!把镜子丢出去打碎!”

像是被飞鹤图样那星星点点的银芒刺痛了眼睛,绿桃,或者说是“安乐公主”不满地皱起了眉,眼神里也说不清是妒恨多些还是艳羡多些。她慢慢走过去俯首细看,忽然冷笑了一声:“这裙子的绣工还算凑合,只可惜还比不上百鸟裙的顶尖手艺——不是最好的,就没必要留在世间了!”

端华猛然回过神来,虽然他琢磨不明白绿桃的死而复生是怎么回事,却不知不觉间被她迥然不同的气势所震慑,他两步就冲到镜前,尽量避开和镜中人眼神相碰,一蹲身一用力竟将半人高的铜镜扛上了肩,向着绿桃手指的窗子方向扔了出去。

她刻薄讥诮的声音忽然停了一停,眼神流连在大铜镜旁的檀木衣架上。那条绿桃进奉的高腰罗裙正展开在上面,如同一抹沾了水气凝结不散的青碧云烟。

沉重的铜镜带飞了竹帘,砸碎了窗棂,在盛夏晴空中划出一道金光流溢的弧线,随即开始了仿佛被拉长时间的下坠——寝殿座落在九成山的峰峦深处,临窗远眺可见绵延的百里树海,而窗下就是怪石嶙峋的深深幽谷。铜镜翻转着坠下山崖,不知撞上了哪一处兀立的山石,蓦然破裂的爆响激起了沉闷的回声。而随着金色残片四散迸裂,无数青翠的羽毛飘飞而出,在灿烂的阳光中扶摇回旋,像翡翠的星屑,像染碧的雪片,一直飞舞出了幽暗的山谷,在浸透着如水绿意的天空最高最深处消失不见……

“你们说,这个小丫头叫‘绿桃’?哼,什么都不懂的小奴婢,竟然敢冒冒失失地去碰我的百鸟裙!不过也因为她,我才能惊醒过来——只好勉为其难地占据她的身体用一用,让她带着我来见见你们——大明宫的新主人?”

惟有一抹颜色最鲜润苍翠的影子不曾消散,那是一只体态优美的翠绿鹦鹉。纤长潇洒的尾羽,挺立的凤头羽冠,脸颊处还有两团酷似红晕的粉红绒毛,遍身细腻光润的长羽闪着比任何金丝银线都更炫丽的彩晖……它飘飘摇摇直飞到寝殿窗口,似乎在寻找着什么人,随既轻盈地掠进室内,在绿桃的身畔振翅回翔,依依不去。

在暗夜中困扰着李家姐弟,关于二十年前深宫兵变的梦魇,在这一刻和现实混淆不清了。那个在镜前描眉试衣,被自己的骄纵和执迷毁掉的绝代佳人又回来了——像个鬼魂一般寄生在绿桃的躯体之中,带着居高临下的笑意环顾着宫殿,说话的语调也如同梦中所闻,视他人如同草芥的颐指气使。

绿桃慢慢松开了手,木刀一声轻响落在了地上。她伸出伤痕宛然的手想要迎接那美丽的奇鸟,手指却穿过了它带着透明感的身体——也只有在这样近的距离看去才会发现,它不是鸟儿的实体,而是似真似幻的精灵,翅尖与尾羽的每一次摆动都带起温柔的光之雪霰,在空中画出一弯弯飘渺浮动的光弧。

的确,绿桃的容貌没有变,声音没有变,但那双燃烧着火焰的褐色眼睛,如同茶晶一样美丽,闪耀着无尽欲望和怨毒的眼睛却并不属于绿桃,只属于在梦境中逼真重现,被沉入皇室黑历史的那个名字。

绿桃看着它的眼神闪动着泪光,其中的情绪深不见底却又热烈直白得好似夏日艳阳。那是不可能会错认的一种情感——生死相许、不离不弃的爱情。

公主的表情也一样交织着惊诧和骇怖,她强行镇定着心神,轻轻向李琅琊点了点头,声音听起来十分艰涩。“……她的眼睛,那双琥珀色的眼睛,跟梦里的……安乐公主一模一样!”

宝云望着空中翩跹的鸟影,忽然轻声说出了被惊醒的记忆之名——“……翠衣国?是‘翠衣国’的绿鹦鹉……我家乡的鸟儿?!”

“别过去,她不像是……不是绿桃!”李琅琊的声音极低,手还紧拉着端华不放,却同时回头看了万安公主一眼,像在求证着什么。

(五)

“干什么啊琅琊,我得去问清楚……”端华回头看到李琅琊的表情时忽然噤了声——总是缺乏紧张感的殿下这回似乎真被什么吓到了,脸色苍白,眼神却一刻不敢移开地直瞪着几步之遥的绿桃。

绿桃看看她,目光又转向完全被惊呆的李家姐弟和端华,极浅淡又苦涩地笑了笑。“是的,南海郡深山中的‘翠衣国’,不只是一个人类戏称的名字,那是我们世代生长的家乡——直到二十多年前毁于一旦。我的族人纷纷被捕杀,变成了‘百鸟裙’上的绣线。而我的夫君……他就在我的眼前被一支利箭穿过胸膛,而那些杀害他的人还在欢呼——‘这只鸟毛色最美,但愿公主能够满意’……何女史,我们都是被你一句话所出卖的,‘翠衣国’的眷属!”

“你到底在说些什么啊绿桃?你知道自己闯了多大的祸……”端华被她目空一切的神态激得又是奇怪又是恼怒,跳下了殿阶就要走近去问个究竟,却被李琅琊一把拖住了手。

“那绿桃你,你也是……”端华眼看着面前的少女眉目间起着微妙的变化,清婉而忧郁的风华渐渐取代了女童的天真娇痴,瞳孔深处似乎闪动着遥远南国的郁郁水色。

——绿桃却似乎全不在意,她停住脚,歪着头瞧了瞧面无人色的宝云,凝神片刻之后忽然展颜一笑:“啊……你就是那个为鸟羽线献计的小绣女吧,你把百鸟裙保存到今天也算有功,我就恩赐你一个再次侍奉我的机会,再为我绣出一条独一无二的裙子吧!”

“我是‘翠衣国’最年幼的公主——只知道在花草山水中闲游的我,怎么也想不到,只为了一位人类公主的漂亮裙子,我们就要遭遇亡国破家的命运。作为惟一幸免的遗族,我想忘掉这一切远走高飞也做不到……年复一年,我都听到死去的族人夜夜哀鸣,因为他们的魂魄被黄金线困锁在百鸟裙中得不到安息!所以我也年复一年地寻找这条裙子的下落,只有毁掉它,我的族人才能得到真正的解脱……”

绿桃的右手握着一条金色织物的裙腰,长长的裙身迤逦在地上。金丝锦底上,大大小小翠色鲜明的刺绣鸟儿展翅飞腾,过于逼真的色彩和动态几乎带着紧绷的张力。岁月果然令巧技织成的金锦褪去了当年的夺目光华——却愈发显出了一丝丝纵横交错的翠羽近乎妖异的生命力。

“找到九成宫的绣院真不容易啊……”她深深地看了一眼满面悲戚的何宝云。“族人的呼唤越来越清晰,我相信裙子就在绣院之中,所以用尽心思向女史你打听。直到我发现了你和百鸟裙的渊源,发现你也一样被它迷惑和折磨。”

这小女孩依然穿着绣院规制的蓝罗衣、白绣裙,双鬟挽得整整齐齐,并没露出一丝仓皇之态,仿佛她才是这天家深宫真正的主人。随着她的步履,光滑的青砖地上划过一道金色流荡的波光。公主、琅琊和端华都被她脸上那傲岸轻蔑的神情惊呆了,不曾留意其它,只有何宝云定睛细看之后掩住了唇,惊呼的声音里几乎带着绝望——“百鸟裙!果然是你……”

万安公主握住了李琅琊的手让自己镇定下来,可声音还是带着颤抖。“……这么多年,你就是一个人在做这件悲伤的事?你,你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和我提起鸟羽线、百鸟裙啊……”

(二)

“我一直在骗你啊……”绿桃别过了脸。“我接近你只是为了你的血缘——御库的门锁上加盖着皇家的封印,其中的灵力阻挡一切精怪邪祟进入,我就算拿到钥匙也不能进门。所以才去你身边侍奉,就是为了弄到含有皇室血脉印记的东西……”

“绿桃……”几个人同时低唤出这个代表着无尽麻烦和无穷谜团的名字。

“是那把梳子……?”公主猛然想起了横亘在案发现场的那个“物证”疑点。

在众人不敢置信的目光中,一个娇小的身影迈进了寝殿的大门。正午的阳光太过于眩目,把室外的天与地染成一片了无生气的白。她从刺眼的光线中款款行来,倒象是光与热折射扭曲而成的一个幻影。

“是梳子上的头发。”绿桃又露出了那种比悲哀还要悲哀的笑容。“头发是含有极强灵力的东西呢——留在梳齿上的几根头发,对我来说就是开启封印的‘钥匙’。只是我没想到,血脉的力量同时唤醒了沉睡在百鸟裙中的另一个魂魄,又被她占据了身体……虽然有点丢脸,可我总算是做完了该做的事,从此我就不是孤单一个人了啊……”

“还说什么不吉之物,什么离奇……真是少见多怪!要不是百鸟裙真的保存在世上,我又怎么能够回来呢?”

随着越说越轻的话语,绿桃的面容和身姿也越来越淡薄,当蓝衣白衫失去了身躯的支撑飘落于地的同时,皎洁柔和的淡青色光雾从领襟间宛转而出,化作一只体形略小,虽然也是遍体翠羽,但色泽和花纹都分外朴素的鹦鹉。和那只华丽硕大的雄鸟最相似的,是那小小的脸颊上,有着一模一样的桃形红晕……

一个又娇又软,甜美的年轻嗓音忽然加入了谈话。寝殿中的四个人同时惊讶地向外望去——不是早就被遣开的宫人或是绣女,那声音属于他们都熟悉,却万万不该出现在此时此地的一个人。

两只青翠鹦鹉在空中回旋交错,交换着甜蜜的低低鸣叫。虽然一只是实体,一只是虚像,但那道阴与阳、生于死的交界,此刻看起来是如此微不足道……就在一双鸟儿结伴飞腾向窗外天空的一刻,宝云突然抬起被泪水濡湿的脸大声喊着:“为什么要救我?我应该被她拖进九幽地狱去受苦的!是我害了你们全族啊!”

“喂,我说你们这些人啊,怎么就这样擅自决定呢?”

“我应该恨你们所有人的……”

端华早就接收到了李琅琊的眼神示意,这次反应得飞快,一脸严肃地摸着下巴。“嗯……我应该是可以代表金吾卫的立场发言的——百鸟裙什么的,就暂时当作没有出现在九成宫里吧!本来嘛,一条裙子保存二十多年这种事也太离奇了……”

群山之上的青空澄澈明亮如最纯净的瓷彩,其中交颈缠绵的鸟影仿如工笔细描一样艳丽,只是世间再没有一支笔可画出那华彩灿烂,闪烁着星晖的翠羽之色……在它们飞进密林,隐没入万重绿影之前,绿桃的最后一句话袅袅回旋在空中——

“那个……”公主轻咳了一声垂下眼睛,白团扇款款遮住了一半面容。“正好金吾卫中郎将就在这里嘛,不如我们大家商量一个合适的法子,省得惊动更多人?我倒觉得百鸟裙这样的不吉之物,早些消失不见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可我就是做不到啊……”

万安公主对上了李琅琊的眼神,只微微一怔就把彼此的打算看了个雪亮:违禁开启御库,偷盗材料和绣品,这两重罪就足以让绿桃遭遇灭顶之灾。而“百鸟裙”还存在于世间这件事更是非同小可。不管宝云出于什么目的私藏裙子都是犯忌,仅仅“安乐余党”这个罪名就能令她粉身碎骨,甚至整个九成宫绣院都难免被牵连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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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琅琊抓住这个空隙插了进来:“……我也是这样想啊,话说绿桃如果真的出了宫,要上报金吾卫派人搜捕什么的……岂不是要把何女史和百鸟裙的事情也牵扯出来?陛下最讨厌有关韦后、安乐之乱的陈年旧事了,再说避暑嘛,就是为了心情好些,我们这些做晚辈的,何苦用这些,呃,也不是太重要的,衣服裙子之类的事惹他心烦呢——是不是姐姐?”

过了许久,端华才弯腰捡起了横陈在一地狼籍中的木刀。左右看看它粗钝的“刀锋”,抬头向李琅琊强笑了一声:“殿下啊,你怎么会想到用它去刺那条裙子的?难道你悄悄跟司马道士学了法术?诶?你看我都糊涂了,公主本来就是个高明的女道士嘛!”

端华咬了咬唇,还是憋不住地开了口:“虽然说我到现在为止的推理是推一步错一步……但我还是认为,犯下这么重的罪,她再傻也不会呆在九成宫里等死。从昨晚失踪到现在,说明她已经带着裙子逃出宫了吧?”

谁都能看出他强行寻找话题,试图冲淡悲伤气氛的努力,李琅琊只好配合地笑笑,同时拍拍他的肩膀表示心领神会。“不是什么法术啦……明天就是中元节了,那把刀是新鲜桑木削成的,是每年这时候必备的节令摆设吧,前几天和香药绣品一起分发到各宫的。都说桑木是驱散恶灵的神木,我只是想碰碰运气,毁掉恶灵最执著的东西……”

万安公主不知不觉地把绣着华丽纹样的衣袖绞紧又放开,她抬眼看看几个人紧张忧虑的表情,带点抒解意思地苦笑了一声:“端华啊,女人对衣服的执念……对你来说是太复杂也太不合理了,可是,事情就是这样发生了啊——安乐公主、何女史、绿桃,她们都为‘百鸟裙’着了魔。就算是我,一看到那条银鹤绿罗裙,不是也立刻爱不释手,还爱屋及乌地相信了绿桃所有的话吗?说到这孩子,她若真是图谋了这么久去盗取百鸟裙,那终于成功后她会怎么做?”

“是啊,明天就是中元节了,祭祀所有怨灵亡魂的日子……”万安公主从窗外收回了眼神,慢慢走到了衣架跟前,手指滑过那空无一物的横栏,目光忽然转向了怔怔站在一边的宝云,声音也不再透着疲惫。

“你问我,叫我怎么回答啊……”李琅琊下意识地低头打量了一下自己身上的白色罗衫,随即后知后觉地微红了脸。“可是,我总觉得,这事不只是为了漂亮衣裳这么简单……”

“何女史,打起精神来,帮我做一件事吧——把绣院中保存的所有鸟羽线都找出来。”

“……只有这件事情怎么也想不通啊!”端华苦恼地抓着红头发,求助地看向李琅琊。“这丫头再狡猾多智,也只是个人类而己啊,难道会什么吹气开锁的法术?可偏偏又像个犯罪新手一样把随身的首饰丢在现场成了证物……我说,女人也好,女孩也好,真能为了一件漂亮衣裳,千方百计拼命到这个程度?”

“……要做什么?公主您是要绣衣裙吗?”刚回过神的宝云的脸色一变。

宝云愣了一下,马上明白了他的意思。“钥匙的确在我手里,而且从头到尾一刻都没有离开我的左右……绿桃不是用这把钥匙打开库门的,我也实在想不明白门锁是如何被开启的。”

万安微微苦涩地笑了,手指在空中划过,仿佛在等待并不存在的鸟儿来栖息。

端华的心被这越来越离奇的事件坠着直往下沉,可还是忽然想起了一个疑点——“何女史,你说过御库只能凭你的印信开启,就是说,整个绣院只有你这主事女官一个人掌握钥匙?”

“我啊,并不算什么高明的女道士,但想要安抚什么、补偿什么的心情,想必可以让神明了解吧……明天的祭祀仪式上,会有为亡者焚纸钱和衣物的火盆——那才是鸟羽线该去的地方。但愿可以帮助它们的灵魂得到解脱和自由……”

在往昔与现实的交织诉说中,这个结果已经隐隐浮现在了前方。但经何宝云亲口承认无疑的事实,还是让殿中人一时相对无言——绿桃这个小小的绣女,能凭才艺被选入九成宫想必已是不易,而她的聪明好学,她的灵秀乖巧,其实都是为了掩藏某种心计的表演技巧?可若说她是有所图谋,又什么会做出一系列匪夷所思打破禁忌的冒险?欺骗上司、偷盗绣样、威胁同僚、接近公主,一直到潜入御库偷出那不祥而危险的纪念物——这个总是一脸无邪微笑的孩子,到底在想些什么?

——哪怕相隔万水千山、迢遥岁月,那些温柔而坚定的精灵,也一定会比翼结伴,飞回到故乡那最美丽的天空吧。

“我真的不知道绿桃的动机和去向,只知道,库中的百鸟裙也和她一起失踪了!”

——《霓裳记》·完

(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