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被叫到名字的两个女郎明显露出了惊慌之色,事实上,从刚才端华断言有人“说谎”的时候,她们眼中就浮起了恐惧的阴霾,现在更像被道破了什么徒劳掩饰的秘密,两人齐齐瞪着端华,煞白着脸回不出话来。
端华向这对煞风景的姐弟摊了摊手,再度转向了面如秋霜的宝云, 话却并不是向着她问——“金缕,瑶台,我再问你们一次,昨晚真的没有见到绿桃吗?”
端华摇了摇头,不再理会她们。“想必是又要矢口否认了,那么我来说吧——昨晚我看见过绿桃。不过却不是最后见到她的人。”
“端华!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快给我说清楚!不许卖关子!”万安公主已经耗尽了不多的一点耐心,狠狠拍击桌子的响声和怒气一起爆发出来。李琅琊也在抚着额叹气。“端华啊你要是知道什么就讲出来吧,这个风格真的不适合你……”
“昨天傍晚,我下值之后路过紫兰殿,忽然看见绿桃急匆匆地往绣院方向走,还刻意捡着山石丛中的小路,遮遮掩掩好像怕被人看见一样——我猜不透这丫头在玩什么游戏,倒是好奇起来……”
(三)
被夕阳染成金绛颜色的青石路上,纤小的人影步履急促却分外轻盈。水蓝色的裙裾拂过点点苍苔,像一道淡淡的水波。绿桃半隐在蓊蓊郁郁的树影中,时不时回头望望,像是防着有人看见。半明半暗的光线中显出一张小小的雪白的脸,表情却是与年龄不太相称的冷漠和戒备,
端华若无其事地翘起了薄唇。“刚才啊……刚才我说谎了,不行吗?”没等众人的惊讶和恼怒发作出来,他继续慢悠悠地出语惊人:“——你们不是也对我说了谎吗?”
端华站在一重假山石后,看着这小女孩穿花拂柳一路走远,心里倒生起了趣味——两天前自己初遇她的情景,竟是和此时差相仿佛。她也是这样将自己的身姿轻掩在重重黛绿之中,怀中珍而重之地抱着那幅绣工奇巧的罗裙,像是怕被旁人的目光惊扰。只是她此时正受公主的宠眷,又一次的孤身疾行却是为了什么?
这句话一出,连宝云的脸色也沉了下来,她绷紧了隽秀的眉目,像在努力压制声音中的怒气。“中郎将大人,您这话就太失礼了吧?怎么叫‘空口无凭’?这把银梳就是绿桃的东西,您方才在绣院也曾承认她脱不了干系。难道还不算是凭据?”
端华挑起眉无声地笑了笑,放轻脚步跟了上去。
端华仿佛心有灵犀,感觉到了李琅琊疑惑不定的情绪。他看着年轻的王孙笑了一笑。“别急啊殿下,我也只是推测。推测的根据么——就全凭着这几位姐姐空口无凭的‘证词’了。”
绿桃轻提着裙子,着意避开宫院之间的正路,片刻之间已经绕过了两条回廊复道,转进了一片小小的杏树林。这林子位于东南一角,不在主宫殿群的规制之中,看来也没什么人修剪打理,晚春时节就萎落的花瓣层层堆叠在地上经了风吹雨打,和丛生的荒草混杂在一起,像铺了一层厚重棉软的苍褐色地衣。
——但最奇怪的,还要数端华的态度。就算他一向对与佳人淑女有关的事务充满热情,可这回他忙着介入的态度也太主动了吧?他似乎顺着几位绣女的证词,相信是绿桃潜回绣院做下这桩莫名其妙的事,脸上也一直挂着满不在乎的笑,但他打量着她们的眼神中却不带什么笑意——与其说对她们的说法表示认同,倒不如说是在等待着什么破绽。
绿桃在林子边缘站了站,借着夕阳余晖打量着深草丛中被踏出的几行脚印,头也不回地走了进去——所以她没发现身后的端华一脸不解地皱起了眉,也无声无息地跟进了树影之中。
开口的是李琅琊,他坐在一旁听了半天,只觉得这件事透着古怪难言,倒像人人都有什么将露未露的隐情。方才出去寻人的宫女纷纷回报,没有找到绿桃的踪迹。先不说一个小女孩怎么能从楼台深锁重重烟树的深宫中消失不见,就说绣院中人对“绿桃”这名字表现出的露骨厌恶和戒备就有些特别意味了——似乎在发生御库开启事件之前,她就已经成了绣院某种特殊的公敌。何宝云的叙述还算分寸严谨,金缕和瑶台则话里话外旁敲侧击含着暗讽,她们好像更愿意把事件描述成绿桃对绣院有意的侵犯……甚至是加害。
遁着那几行脚印行去,林荫深处早有两个人在那里等待。两人身上裙衫都和绿桃款式相仿,却都是成年的女郎,臂间围着彩绣灿烂的长长帔帛,一个是银蓝缀散窠花,一个是石榴红绣麒麟,花样翻新各不相同——正是绣院中人别出心裁的妆饰。
“那个……还不能判定就是绿桃犯案吧……”
她们看见绿桃款款走近,两张秀丽面孔上的神色也越来越严峻。绿桃却像并不在意她们责难的眼神,停住脚步敛衽施了一礼,声音也颇为平静。“金缕姐姐,瑶台姐姐,两天不见了,大家可安好?今天绣院的差事想必是有闲暇?约我到这里见面有事吗?”
端华懒散地抱着双臂,站的姿势也像没个主心骨,似笑非笑地瞟了肃立的宝云一眼。“我也挺惦记绿桃的,就顺便走一趟,没想到就碰上她犯了案——倒让我也难办了。”
(四)
万安看了看殿前侍立的绣院女官,她们叙述的事情委实荒唐,可那端正严谨的表情却不像凭空臆造,再说又有一位金吾卫中郎将作旁证——她挑起眉盯着端华:“说起来……你为什么会跑到绣院去?我只是派阿蝉去找人的啊?”
隐身在树后的端华心里一动,这才想起,尚方署设在九成宫的绣院也在东南角,离这片林子不远。听绿桃话中之意,这两个女子的身份想必是绣院的女官,是她的前辈和上司了。
——然后只隔了两天,这把梳子被丢弃在违制开启的库门旁边,收藏梳子的小女孩却无故失了踪?
金缕看样子性情颇急,刚听完绿桃的问候已是压不住火气,“呸”一声便怒骂出来:“你倒有脸来问我们?你自己做了什么亏心事自己还不清楚?你今天给我说明白,你到底安的是什么心?!”
绿桃轻轻把银梳收进了袖中,就着跪坐的姿势向万安深施一礼。再抬起脸时,那幽静的浅笑让她竟像瞬间年长了几岁——当然这错觉就如同微风吹过波心,荡起的涟漪眨眼间就消散了。“这是公主送我的礼物,我一定会当作珍宝来爱惜的~”这样说着的绿桃,依旧是一个髫年稚龄,不知愁绪,不解世事的娇痴小女儿。
绿桃的眼神虚飘飘的,像望着她,又像望着极空茫的远方,说出话来依然波澜不惊。“姐姐何苦生气呢,我并没安什么坏心。”
万安招了招手示意她过来。“喜欢它吗?那就赐给你了。等你再大一点儿,梳起高髻了再用它插饰。”
年纪略大的瑶台一把拉住了又要发作的金缕,冷冷地看着面前这个小女孩。“绿桃,你才多大一点年纪,为什么心机会这么深?你自从进了九成宫绣院,人人都喜欢你聪明灵巧,拿出真心来教你待你,你就这样来报答我们?”
绿桃正在收捡着散乱的衣物和首饰,忽然又被妆盒上闪着清光的半弯银月吸引了眼神——那是方才为公主整鬓的一把银梳,她悄没声息地拿起它出着神,像是被梳背的雕工迷住了。察觉到了公主的视线,绿桃羞赧地笑了,藏起尖尖下颌的动作就像只林荫中小小的娇凤鸟。“……这梳子花样雕得真是好看~”
绿桃抿了抿小小的唇,淡漠的神情终于有了一点松动,似乎是对一段再也不会重来的时光有所感怀,“……我知道姐姐们待我好,以我的年纪和资历,制订绣样这样的大事是不能参与的,是你们破例带我去看,可我……”
绣着银鹤云海的绿罗裙被她第一次穿上了身,清淡飘渺的风姿真如同广寒仙人下降。绿桃这小女孩儿看得满心都是欢喜,连刚才贸然提起“百鸟裙”的典故,引起严厉喝斥的事也飞快忘到了脑后,只顾围着万安跑前忙后不辞辛苦。看着她那天真烂漫的态度,万安也不禁悄悄苦笑了——只不过是个小孩子,除了漂亮衣裳什么都不懂,何必用那些皇室陈年的秘事吓唬她呢?她又能对其中复杂沉重的禁忌理解几分?
“可你是一个卑鄙的贼!你偷了我们的心血!”瑶台也近乎咬牙切齿了。“那幅‘瑞鹤云海’的图样,是何女史花了好久才构想出来的,原本要由我们几位绣官合力完成,制成大礼服进奉御前,是整个绣院的头等荣耀大事!可居然被你偷描了去,还抢先绣成了裙子去讨好公主!你是想攀高枝想疯了吗!”
“没错,这是我赐给绿桃的梳子。”万安公主皱紧了眉,她轻轻抚过梳背上细碎的雕花,两天前那个对镜临妆的早晨如在眼前——
端华越听越是心惊——当日是他把在亭外胆怯徘徊的绿桃引到公主面前,也曾一起为那条绿罗裙的巧夺天工喝彩。虽然之后找来告罪的何宝云神色有些异常,但他认为至多不过是像李琅琊担心的那样——身为上司,对绿桃私自献衣的唐突举动有所不满。但怎么也没想到背后还有这么一段隐情!这小女孩真的为了出人头地,自私地偷窃同僚的心血?难道她根本不像看上去那么天真无邪?
(二)
似乎在验证着端华的揣测,绿桃静静听着瑶台的指责,脸上却并无愧色,再开口时简直像个成熟大人一般坦然自若。“绣样的事,是我对不起绣院的姐妹,我并没什么可辩白的。你们怎么责骂我都甘心承受。我有我的苦衷,有无论如何都想要的东西……我实在没有别的办法,所以只好这样做了。事到如今,我也不能请求你们原谅……”
接过了银梳放进袖内,端华向宝云点头为谢,忽然又转向了绣女的小小群落,语气和蔼却不容拒绝。“阿蝉,你带着人去仙居殿和绣院周围再继续找一找,要是能发现绿桃在哪儿,事情当然水落石出,一天的云彩也就散了。至于金缕、瑶台两位姐姐呢……你们看样子比别人更了解绿桃,不如和我一起去公主面前详细讲解讲解,事不宜迟——何女史,咱们这就走吧!”
“我们当然不会原谅!你以为巴在公主身边不回绣院,我们就像傻瓜一样拿你没办法了?”金缕从鼻子里冷笑了一声。“你绣裙子的绿罗料子是哪里来的?大量的捻银线是从哪里来的?都是从绣院的料库里偷的!我们要把这些犯禁的事都去禀告公主,看你的好日子还能过几天!”
有了这句保证,端华看来也放松了不少,轻笑着指了指宝云手中的银梳。“那个……也算是证物,可以给我保管吗?”
静默降临在幽暗的树林之中,夕阳已经落山,清薄的月光一时还照不进密林,淡墨一般的黑暗中,只有穿林度叶而来的萧萧风声,不知从哪里带来最早的一点秋意。
宝云略思索了一瞬便颔首表示同意。“这是自然的……绣院怎么说也有看守门户不严之过,是该向公主禀明,不会让大人难办的。”
片刻之后,绿桃的声音徐徐跟着风声送出,语调却是和内容殊不相称的冷淡平板。“姐姐们最好不要这样做。公主对我的宠爱,比你们的想像要深得多。你们的愤怒只会被当作嫉贤妒能……坦白说吧,凭你们私下告状是扳不倒我的。”
端华态度散漫地笑了笑。“我的意思?我看这事儿没什么可说的,肯定是绿桃那丫头干的——不过何女史想必是清楚的,她虽然出身绣院,但毕竟是公主借用的人,现在闹得又是行踪不明又是身担罪责,就算有金吾卫介入探查,但还是请您向万安公主当面禀告一声才好。”
“啪”的一声脆响乍然打破了林中凝滞的气氛,原来是金缕再也按捺不住怒火,猛地上前掴了绿桃一记耳光。
宝云举起广袖掩唇轻咳了一声,紫罗绿里的袖缘露出苍白的一点点指尖,风仪优美却分外淡漠。“大家不要胡乱谈讲,事情毕竟还没有定论。再说衣库里并没丢什么东西,也许是有人年幼好奇,也许只是一时糊涂。但这不是我们绣院能判定的事——中郎将大人,您的意思呢?”
绿桃后退了半步,轻轻抚着侧脸的姿态与其说痛楚,倒不如说是惆怅。她慢慢抬起眼睛看着对面情绪失控的绣女,眼神中并不带什么怒意或者羞愧,那在暗影中如清泉一般闪亮的,竟像是某种下定了决心的坚持——“请再给我一点时间。再等一等就可以了,只要我达成了心愿,自然会去向公主和何女史赔罪认罚。”
有人开了头,别的年少绣女也大着胆子议论起来。“其实说起来,从绿桃被公主带走的那天起,就没什么人看到她了,她为什么要偷跑回来找绣院的麻烦啊?我们到底是哪里对不起她……”
“谁会信你的鬼话……”金缕和瑶台一起嗤笑出来,而绿桃恍如未闻,自顾自地说下去。
瑶台只停了一瞬间就点头附和:“是啊,绣院里没人见过她。如果真是她干的,那必定是半夜没人的时候偷偷溜进来的……”
“如果你们一定要上告,我也不惜用御库的秘密拼个鱼死网破——请把这句话转告何女史。”
刚才在院中说过话的,名为“金缕”的绣女咬了咬唇,终于第一个开了口:“……没有!她又没回绣院,我们怎么会看到她?是吧,瑶台?”
“你……你说什么?”两位绣女面面相觑,竟像全然没有听懂绿桃的话。小女孩只是浅笑了一下。“你们只要把原话转述给何女史,她就会明白了。绣样的事……我最对不起的人就是她。可如今也只有继续对她说抱歉了。”
短暂的寂静笼罩了小阁,只有风摇花木的“沙沙”声隐隐掠过,树丛的阴翳就像大片船帆缓慢地掠过沉默之海,底下的暗流却是各人涌动着各人的心事。
“你想用这些莫名其妙的话来威胁谁啊?”金缕还要怒骂下去,瑶台咬着唇制止了她。“这丫头已经铁了心背叛绣院了,跟她也讲不出什么道理了。我们去找何女史回话,不信找不到法子治她!”
端华垂下浓重的睫毛,轻轻叹了口气。“如果这梳子真是现场捡到的唯一证物……那么事情还真跟绿桃脱不了干系了。”他顿了顿,再次环顾绣院众人,最后凝视着宝云,问话的语气分外轻柔。“昨天晚上,有人看到绿桃吗?”
两个人恨意绵绵地走出了林子,经过端华藏身的大树虬干时,他悚然往黑暗中又缩了缩,大气也不敢喘一口——这事情貌似越来越复杂了?怎么绣院还藏着什么秘密?绿桃又怎么能把用性命相胁的决绝话语说得这么顺口?
端华不禁在心底暗笑了一声——这位六品女官为人还真是圆滑,眼下有人作了证言,那呼之欲出的答案她却就是不肯先说。毕竟这是牵涉到公主殿下的事,谁先开口就等于把棘手的责任揽上了肩,她这是等着自己表态兼负责,并试图给绣院中人划出一个“与己无关”的疆界了……
绿桃又静静站了一会儿,直到白霜般的月光丝丝缕缕镀上了林间梢头,她才转过身,在枝叶横斜乱生的蔓草地上一步步往出行走。端华无声地看着她清秀的侧颜从不远处移过,月移树影,随着风一阵阵摇摆,而她眼中的神光却似两点凝固的暗火,亮得灼人,也坚定得吓人。
阿蝉指认银梳的话语带出了微妙的不同反应。宝云拿着梳子的手微微一抖又很快镇定下来,同时迅速回头扫了身后的绣女一眼,止住了她们惊异的私语。随即便保持着端静的姿态一言不发,只是默默望向端华,似乎在等他这个金吾卫中郎将做出合理的裁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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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间淡淡鲛绡般的晨雾已经散去,位于宫垣角落,树海深处的绣院却像被一匹幽凉的锦缎重重包裹。庭院最深处的衣库更是隔绝了外界的丽日晴空,从内到外都浸透了墨绿深水的颜色,那暧昧的暗影也同时染上了几个人的眉目,摇曳着越来越深重的不安情绪。
“这件事,你们为什么要瞒着人不说?本来你们就打算把绿桃偷盗绣样的事禀报公主不是吗?”端华深深看着金缕和瑶台一眼,抱着臂凑近了一点,话还在问她们,眼神却转向了何宝云。
(一)
“是因为绿桃的威胁奏效了吗?因为她掌握着何女史你的什么秘密?或者是——这个威胁激怒了你,你既想惩罚她的背叛,又想让她永远闭嘴,所以昨天晚上,绣院还发生了什么不足为外人道的小故事?我今天看到的犯案现场……是真实的吗?”
前情提要:似乎是因为那条“百鸟裙”的旧事,万安公主和李琅琊同时做了一个怪梦:当年的深宫惊变“韦后之乱”中,害死父皇的凶手安乐公主被诛杀的场景历历在目。她身上就穿着一条惊人美丽的“百鸟裙”。绿桃忽然不见了踪影,端华去绣院中寻找,却人人都咬定不曾见过她。绣院昨晚还发生了御库门被开启的事件,门口偏偏捡到了证物——绿桃的银梳。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