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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雁亭(三)

“妈妈,那个迷路的人听起来好可怜啊,为什么不给他开门呢?”

薛娘子不知为何停在了店房中央,曳着朽叶色长袖的双手慢慢在胸前握紧了,眼中又流露出那种彷徨不定的神情。

娇滴滴的童音忽然像清水滴落在静室中。刚才还不见人影的女孩阿檀好似一个浮游的气泡,绝无声息地出现在薛娘子身后,脸上依然是那稚弱花朵般的笑容。

“我是迷路的人,深夜里无处投宿,可以让我进来吗?”店门外是清朗好听的长安官话,又带着一点点微妙的口音。

“……可是你今年已经有了好几个新玩具……”薛娘子没有动,也没有对她的突然出现表示意外,只是在语语中吐露出一丝为难犹豫。

她站起身来,无声无息地走下了楼梯,身后烛台的圆光跟随她的移动而摇晃着,而身旁光滑的板壁上,映出的并不是窈窕的人影,而是更加庞大模糊,难以言传的形状……

阿檀撅起了芙蓉花瓣一样娇嫩的红唇,低着头轻轻蹭到了薛娘子身边,抱着她的腰,把小脸埋在了妈妈的衣襟里。

薛娘子悚然一惊,向着楼下正门望去——正是月明云淡,露华浓重的时候,是什么人深入到这空山荒径,不急不徐地叩击着门环?

“魔合罗娃娃,再怎么样也不会嫌多啊……”她仰起了脸,眼睛里已经有了盈盈欲滴的泪水。“难道妈妈也厌烦我了?不想陪我了?可我只有妈妈啊……”

打破这平静而诡异的一幕的,是突然从楼下传来的敲门声。

像是心头被只小手狠狠一抓,薛娘子闭上了眼睛,白晰而轻颤的手指抚摸着阿檀的头发,却似乎想不出什么安慰的话语。最终只能发出一声模糊的轻叹,移步过去打开了门扉。

做这一切。薛娘子的动作熟练之极,似乎已重复了无数遍,端妍的面容上也没什么多余的表情。只是她偶尔会望向“落雁亭”小楼的模型,瞥见其中半隐半现,一大一小两个红衣的人影时,她的明眸会露出一点点像忧愁又像惶惑的动摇之色——尽管在暧昧的月光中,那两个影子细小得像米粒微雕,根本看不清形貌。

随着山间夜雾和清凉月色一起涌进门的,还有一丝比月光更华丽的灿烂黄金之色,定下神来才发觉,那是来人一头金发闪出的光泽。小袖翻领的藕荷色行装遍布着泥金、贴金的蝴蝶花纹,腰间束着宝光琳琅,垂下一堆挂件的紫玉带,脚上的牛皮靴沾着尘土,却也翻出一道亮闪闪的绣金边。可通身上下光芒四射的富贵派头,都不能盖过那一双眼睛的神采——像浸在冰水里的两汪翡翠,静幽幽的隐着精魅的影子……

片刻之后,薛娘子直起了腰身,拿起早已备好的小扫帚和陶碗,沿着麦田四周细细扫着,细雪般的面粉纷纷落进了碗中。方圆五寸左右的小田地,扫出的面粉积了小半碗。而与她的动作几乎发生在同时,收割完毕的田地中又抽出了发丝般的绿芽,渐渐伸展成苗株……

这金发少年一手叉着腰,另一只手奇奇怪怪地打着一把伞,青罗面上也缀着繁复的光纹。可他似乎完全不为自己异乎寻常的造型介意,向着开门的薛娘子绽开一个特淡定的笑。

还是那间遍布着人偶的小屋,热衷于风雅茶会的三人却没了踪影,倒是薛娘子姿态娴静地倚在小榻前,默默地低头注视着亭前的小麦田,看着蚁群般的人影出没其间,看着纤细摇摆的青苗由绿转黄,完成着速度诡异的收获……这美丽的妇人口中轻轻哼唱的,正是那首表达催促的歌谣。

“这位娘子安好——我是从长安来的,本想来山里避暑取乐的,谁想到会吃多了酒迷了路!这半夜三更的让我去哪里安身哪,在深山里露宿又太吓人,所以只好碰到哪家是哪家,求您收留我一夜啦~”

平板的吟咏渐渐离开了广阔的麦田上空,而声音的波浪往高处飘散时,远与近,庞大与渺小的界限慢慢模糊了……月光和着淡淡的拍子,像融了冰糖晶粒的水,轻柔地撒在窗下,点染得那座“落雁亭”的小模型像尊剔透的玉雕。

薛娘子听着这一串连珠炮的话,微微皱着眉笑了。“既然这样,客人请进吧……您没有马匹和随从吗?”

“采采苤苡,薄言掇之……”

“都在山里失散了呀!我转了半天,腿都走酸了!唉唉在长安城里哪曾经过这样的辛苦啊!”金发少年一边进门拍打着身上的浮尘一边抱怨着,看着厅堂的陈设忽然一楞。“哎?这里不像民房啊,难道本来就是客栈?我碰得这么巧?”

“采采苤苡,薄言采之……”

阿檀轻轻走近了这个一身浮华香气的少年,伸出手指拈了一下那滑润如春冰的衣料。“哥哥你的衣裳可真漂亮……我们家原本就是开客栈的呀,名字就叫‘落雁亭’呢,请问哥哥的名字是——”

(三)

少年这才腾出手来合上了青罗伞,容姿潇洒地斜支在肩头,绿眼睛向下一转,向着主动靠过来的红衣小姑娘微微一笑。

小女孩那稚嫩的童音恍惚又响在耳边,跟初听到时天真无邪的意味截然不同,那荒诞的话分明道出的是惊悚的现实——那些奇巧可爱的“魔合罗“人偶为什么看起来栩栩如生?因为他们根本就是真正的人类!不过被奇异的妖术困在这片小小的天地中持续着耕作,制出含着诅咒的面粉,去幻惑更多的现实世界的人类被化成人偶……这残酷的循环让李琅琊流出了冷汗——阿檀和薛娘子到底是什么人?“落雁亭”是真实存在的地方吗?这邪恶的七夕游戏到底持续了多久?而困居在楼上的端华,又面临着什么样的命运呢?

“——我叫安碧城,是从沙漠西边来的波斯人哦!小姑娘在山里不太常见吧?”

“就在那块麦田里,我的‘魔合罗’娃娃们先种麦子,再磨面粉,忙了一夜呢!”

(四)

“这做饼的面粉来得可不容易,是他们辛苦了一整夜才弄出来的!”

这贵公子的自夸自矜并没唬住阿檀,她一下子笑出了声。“谁说的?真当我没见过世面吗?昨天就有一个波斯人……”

超现实的事态还在往下延续——在一句句“薄言采之,薄言取之”的节奏中,他们耕出的田垄,播下的种子迅速破土而出,从细弱的植株长成青葱的绿苗,汇入到无边无际的绿海中去,而转瞬之间,麦苗褪去了浓郁的冷色,摇摆着结出了沉重的麦穗。围绕着落雁亭的世界变成了金黄一色的麦浪之海——但这诡异壮丽的景色也只维持了短短一刻。就像耕种时那么动作整齐,田间的人们静默无声地开始了收获,一个个麦穗被摘落、脱粒,田野四周不知何时出现了小小的磨坊,一袋袋麦子被鱼贯送入石制的大磨盘,磨成了微黄干燥的面粉……

“阿檀!都这么晚了还不去睡,只顾缠着客人说些小孩子话!”薛娘子忽然截住了她的话头,引着安碧城向堂中的坐席走去。“客人请先歇息一会儿吧,我去给您做些夜宵来……”

李琅琊茫然四顾着异世界般的景象,看似普通的农事劳作,无知无觉重复着规律动作的人们……在这跨越了梦境与现实的七夕月夜,再平凡的场面也带了浩大的恐怖之感。还有那不断往复的吟诵,本来是《诗经》里关于采摘车前子的田园之歌,但那催促的旋律此时更像一个让人麻木的魔咒!

说到“夜宵”两个字,阿檀轻轻拉了一下她的袖子,薛娘子迟疑了一下,又回头望了一眼舒服地伸着懒腰坐下来的安碧城,慢慢向后厨走去。安碧城则心思全不在这母女二人身上,颇带些脂粉气地翘着兰花指,把身下的衣袂一点点抹平,生怕压出皱纹来。他一抬头看见了旁边看得兴味盎然的阿檀,便笑着招招手叫她过来。

“采采苤苡,薄言掇之……”

“这么点的小丫头,也知道喜欢漂亮衣裳了?放心,你们家这样照顾我,等我回了水精阁,派人送几匹好衣料来谢你!”

“采采苤苡,薄言采之……”

“水晶阁?是用水晶做的房子吗?难道你住在那么美的地方?!”

也不知是众人整齐划一的动作引来了号子相和,还是盘旋在麦田上空的单调声音指挥着人们的劳役。起初还像一点隐秘的虫鸣,但就像投下的石子在水中激起连绵不绝的涟漪,水波圆环般的回音越来越广, 那似近似远,若断若续的音调依稀重复着——

安碧城拨了拨肩上光泽柔丽的金发,束在发间的朱红缨珞随之发出轻响。“这么说倒也没错……不过那个‘精”也是‘精怪’的意思哦,大哥哥我可是见过长安城里好多稀奇古怪的事情呢,说出来只怕你要吓得睡不着觉!”

——然而姜十一好像没有认出相知的迹象,事实上,他根本没听明白李琅琊的话,眼神全无光彩,转也不转动一下,只是慢慢地挣脱了李琅琊的手,继续着弯腰挥锄的动作。而随着他一点点向前开垦,起伏的麦草间露出了越来越多的人影,有锦衣的男女,也有年少的童子,他们不回顾,不迟疑,只管持续着沉默的劳作。

“我才不怕……”阿檀好胜地笑了,随即又想起了什么,带点失落地小声说着:“有个人也说过要带我去长安玩的……不过我才不要离开这儿……”她用力摇了摇头,仿佛要把引起愁绪的人和事抛到九宵云外,全神贯注地欣赏眼前这个华丽少年的衣饰,连声调都刻意地开朗起来。“你为什么在夜里还要打着一把伞呢?真是个怪人!”

(二)

“因为山间风寒露重,我怕打湿了衣裳啊——这些织锦和吴绫都轻薄得像个娇气女孩儿,沾了水可就不好看了!”安碧城一边说着,一边倍加爱怜地轻抚着肩上对绣的一双蝴蝶,那七彩线绣出的翅膀映着烛光一照,闪着虹霓般的复杂色彩,像要迎风飞走一般。波斯人那半透明的一双碧眼正迎上小姑娘艳羡的目光,禁不住轻轻抿唇一笑。

李琅琊紧走几步拉住了他的手臂。“这位兄台,这是什么地方?到底出了什么事……”他惶急的话音一下子止住了,因为随着他的动作转过身的青衣人,虽然神态僵硬,目光呆滞,却生着一张他分明认识的团团脸,不是昨天邂逅的商人姜十一又是谁!?

“深山里也有这么爱美又懂得衣裳的孩子,倒真是难得呢——只可惜太小了,谈不到什么女红手艺,不然我还可以教教你呢!”

因为夜风而伏倒的青苗之间,依稀现出一个穿青褐衣裳的人形,李琅琊以为对方是背对着自己伏倒在田梗间,走近时青衣人却猛然直起了腰,手中也像拿着什么长柄状的工具……一错眼的瞬间,他又弯下了身,双臂用力往下挥着工具——原来他一直在重复着用锄头耕地的动作,难怪身影在过于茂盛高大的苗株间忽隐忽现!

阿檀有点不高兴了,气冲冲地鼓着嘴。“谁说我女红不行了?我做的魔合罗娃娃,还有给娃娃做的衣裳,不知道有多巧呢!他说过的,说我比织女还巧!”

抹了一把头上的汗水,李琅琊突然发现绿波的缝隙之中还有人影闪过!他心下一惊,停下了向落雁亭奔跑的徒劳之举,慢慢向发现人迹的方向靠近。

安碧城眯着眼睛瞧了瞧她,脸上还是满不在乎的敷衍笑容。“谁这么说的啊?你的哥哥还是爹爹?他们自然只会夸你啦……”

接下来的时间,李琅琊的记忆中,自己一直在重复着拨开青苗向前行进的动作,可奇怪的是,不管自己向着哪个方向行走,都始终没法靠近落雁亭,那孤寂的小驿亭永远浮在远处,目力可测的距离却像隔着迢遥银河,迟迟不能飞越。

阿檀变了脸色,扭头就往楼上走,安碧城也没想小姑娘会真的恼了,连忙跳起身来一把拉住了她,笑着在小鼻子上刮了一下。“你这小丫头还真是气性大!逗一逗就恼了?我早看出你的手巧了——怀里这个娃娃,是不是你亲手做的?”

“端华!端华!我在这里!”李琅琊挥手大叫着,但凝滞的风似乎难以传递他的声音,不然就是有无形无色的屏障阻隔着双方的视野,那个远处凭栏而望的影子并没有反应,过了半晌,犹犹豫豫地离开了窗边。

阿檀一低头才发现,刚才下楼时急急揣在怀里的人偶,不知什么时候滑了出来,露出了半边身子——她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似乎在心里权衡了一下,终于把人偶拿了出来,半举在安碧城面前。

就在第二层的楼窗上,似乎有个人影在向外眺望。隔得太远,李琅琊看不清那个人的面貌,但那清晰可辨的红发像暗夜中的星星之火一般鲜明。

“就是我亲手做的,衣服也是我亲手配的,你说好不好看?”

他跳起了身向四面望去,暗沉沉的麦田上方,是静谧悬停的新月,光亮苍白却那么了无生气,像个奇怪的笑容虚虚贴在夜空中。若有若无的月色穿不透麦田远处浓云般的黑暗,却恰好能模糊映出一座小小建筑的轮廓。两重小楼、木头廊柱、青灰屋瓦——“落雁亭”像座寂静的浮岛,停驻在绿海中央,像被凌空托起在反射月光的银色草尖上。

四寸来长的小人偶,材质非木非瓷,肌肤的色泽和光滑十分逼真。大概是个舞姬或是宫妃吧,身上的衣饰煞是华美。白罗襦,石榴裙,用细细的金线刺绣出纤丽花样。脸上也是粉光脂艳,大眼睛和小小的红唇边都贴着面花——不过最惹眼最艳丽的还是那一头火焰般的红发,它们高高地盘在头顶,插着金纸剪成的一套套钗环,像朵硕大的牡丹在跟红裙争艳。

他用力摇了摇头来驱散脑海中的迷雾。“……刚才我们在喝茶吃点心……那两个魔合罗娃娃……天哪端华!”

安碧城仔细打量着几可乱真的木偶美人,眼睛都亮了,看向阿檀的眼神也开始带着真心实意的赞美:“果然不同凡响!衣服做得好,颜色配得更好!”

李琅琊恢复意识的时候,只看见满眼绵绵不绝的绿色。低矮丛林般的青苗结成柔软的墙壁,延伸到无穷幽远之地。与梦境相混淆,却又比梦境更清晰沉重的场景无声无息地合围过来,他在那一瞬间简直喘不过气来。

山间夜风从廊下吹来一点潮湿的寒气,两人身后的烛火摇动着,波斯人被微光映衬的容颜似乎也带了点飘摇闪烁的笑意。

在端华陷入莫名其妙的变装地狱的同时,一位该被尊称为“殿下”的人,也正在经历着前所未见的新人生。

“你说这个美人儿,要是能活过来该多好啊!”

(一)

——未完待续——

前情提要:端华和琅琊清晨动身,却再次迷了路,又回到了落雁亭,正值七夕乞巧之夜,得到了阿檀的盛情招待,可是吃下点心——两枚烧饼之后,事情发生了异变,两个人在意识昏眩中被变成了人偶娃娃,被囚禁在微缩的小“落雁亭”中,端华还被迫穿上了女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