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一起猛点头。
阿檀好像也看出点不对,犹豫地问了句:‘……是不是有点苦?不是说好茶都是苦的吗?我给你们拿点心压一压好不好?”
阿檀从楼下端来的点心也是一派孩子气,一个小陶盘子里端端正正放着两枚烧饼,也就只有茶杯口那么大,烤得淡黄的底子上点缀着不多的几点芝麻。
一时间两个人谁也没说出话来,因为除了苦之外,这“茶”里头可能还混了什么不知名的树根渣滓,一股子难以下咽的土腥味,简直把勉强挤出的赞美之辞都压了回去。端华不愧是好汉,这种情况下还是挣扎着伸出大拇指晃了晃。
端华拈起一只饼,两三口就下了肚,李琅琊嚼着另一只,忽然想起什么:“阿檀你不吃点心吗?只有我们两个的份?”
(三)
阿檀笑着摇了摇头。“就只有这么一点了,当然要先让大哥哥吃了——告诉你们哦,这做饼的面粉来得可不容易,是他们辛苦了一整夜才弄出来的!”
李琅琊和端华对望了一眼,再看看因为一展“淑女”茶艺而满脸期待的阿檀,只好遥遥相对做了个敬酒的手势,一仰首饮干了碗中苦如黄连的液体。
“谁?”
李琅琊本来坐得离风炉略远一点,但闻到那苦涩的“茶”味,也开始觉出不妙——可惜已沉浸在游戏中的阿檀想得十分周到,已经利落地为放好了陶土的小茶碗,拿着长柄小竹勺煞有介事地为两位客人点起茶来,第一碗奉给了端华,第二碗递在李琅琊手中,让人推辞的话也说不出来。
“就是他们啊——”阿檀指着小落雁亭前方的那一小片绿地。“就在那块麦田里,我的‘魔合罗’娃娃们先种麦子,再磨面粉,忙了一夜呢!”
“这个……”端华看着那些色彩各异的花瓣枯叶在沸水里翻腾,草药般的苦味开始混杂在升起的水雾中。但说到底他也不忍心扫这小姑娘的兴,只好苦笑着向那锅不明液体点点头。“……喜欢!只要是阿檀亲手煮的茶就喜欢……”
端华和李琅琊都笑了,随口附和着:“……对,对,这些‘魔合罗’闲着也是闲着,帮着你妈妈做些活儿也是好的~”
“这就是我的茶啊,我攒了好久,自己都舍不得喝呢,大哥哥喜欢吗?”
端华随手拿起一朵绢花,“哟这花扎得像真的一样,阿檀来给我讲讲是怎么做的?”阿檀的注意力这才从“茶艺”上转移开,兴兴头头地教端华做起绢花来,李琅琊松了口气,顺手拿起几个散放在“落雁亭”周围的小人偶,一个一个细看着做工。
“——你怎么知道?!”阿檀笑得更甜了,手上不知什么时候多出个小绢包,悉悉索索地打开一瞧——里头满满包着晒干的树叶和花瓣。端华还没收回不明所以的目光,就看她灵巧地一反手,把一把干花干叶都投到了开始沸腾的水锅中。
这个是高髻锦衣的纱罗美人,那个是鲜艳彩画的泥娃娃……好像有什么影子留在视野里让他心里一动……他回头看看,有两个歪歪扭扭倒在小“麦田”里的人偶,似乎有那么点与众不同?
到底是小孩子不熟练,眼看着小火苗低了下去,端华夸张地“唉哟哟”叫着,连忙接过芭蕉叶子换个角度送风。他这么大的人摆弄起玩具般的小家什,倒是一点也没有不好意思。“小姑娘真是越来越能干了~烧水是要干什么?给我们煮茶喝吗?”
李琅琊欠身从一指长的青苗里把两个小人儿捞了出来,原来是四寸长的两个布娃娃,一个穿着青罗袍,圆团团的一张白脸。另一个戴着高高的牛角帽,褐色的小袍子细致地裁出了胡风的翻领,嘴上还画着上翘的两弯小胡子。
说是要“一起过节”,阿檀可是费了番心思,还搬来了一只红泥小风炉,小心翼翼地点着了火,往炉上的小砂锅注满了水,顺手从地下捡起一片肥厚的芭蕉残叶当作扇子,像模像样地扇起风来。
李琅琊先是被那神气的小胡子逗笑了,然后,那个笑慢慢地凝固在了脸上。
隽秀而脆薄的一点月光不够照亮室内的陈设,阿檀一盏盏燃起了灯火,像徐徐褪去黑色薄绢的遮挡,满地玲珑剔透的小人偶、裁了一半的小衣裙现出了五彩绚丽的颜色,那些娇细的眉目五官愈发灵动鲜活,直像要说起话来一般。在大群小小美人的簇拥中,窗前竹榻上的那座小小“落雁亭”显得既纤巧又严整,好像比昨晚更高大了一些。
难怪他刚才觉得似曾相识,青衣的人偶不是正像昨晚的中年商人姜十一?那胡服的人偶,不是活脱脱的波斯人安休休?
两人再次来到阿檀的房间,是在吃过了与昨天相仿的简单晚餐之后。小姑娘已经打开了窗户,卷起了竹帘。在窗下席地而坐,正好望见那意态疏淡的一弯弦月,带着倦色浮在黑黝黝的树海顶端。
昨天第一次来到这个房间,好像还没有这两个不太吉利的模仿真人的“魔合罗”吧?
薛娘子轻轻叹了口气,表情变得柔和下来。“也许是我指错了路吧……天晚了,两位就再留一夜好了。”她的眼神从两个疲惫的人身上移开,看了看一脸喜容的阿檀。“真是个任性的孩子啊……”
说起来从昨晚起,也就再没见过这两位过路的客商了?
“好像是……又迷路了……”端华还没说完,阿檀已经三步并作两步跑了出来,喜不自胜地拉住了端华和琅琊的手,回头向着薛娘子一笑:“我就说两位大哥哥一定会回来陪我过节的,妈妈还不信呢——现在怎么样?”
“天刚蒙蒙亮就动身了,说要赶早进长安城呢”……
两人再踏进店房的时候,心中都是迷茫不解,一时说不出话来。倒是薛娘子一眼看见,满脸惊讶地迎了出来。“……两位……怎么又回来了?”
——那只是薛娘子的转述,他们真的走出九成山,走出落雁亭了吗?
(二)
——说起来,自己和端华到底是为什么又一次迷了路,回到这间小小的驿亭?好像有看不见的蛛丝牵引着他们不许走开……
落雁亭,他们在山中徘徊了一天,似乎又绕回了出发的地方。
明明是两个布人偶,却仿佛从心里往外结出冰来,不知所以的凉意顺着手指攀上来,让李琅琊猛地打了个冷战。他迅速回头望向端华,却没留意那一大一小的说笑声不知什么时候停了……阿檀转身正坐着,目光灼灼地看着自己,而在她身边,在那只已经熄了火的小茶炉旁边,端华已经没了踪影,他坐过的地方还扔着那片权充氓子的芭蕉叶,半卷叶片下露出一只小人偶的半身,淡淡月色下看不清细节,只是人偶那一头漂亮的红发分外醒目!
盯着轻轻摇曳的水光之网,李琅琊揉了揉眉心,用马鞭拨开了丛生的蔓草——曲曲弯弯的荒径消失在山坳中,树木与树木连绵不绝的势头出现一个小小的空白。起到隔断作用的是一座二层小楼,竹篱低垣洁净朴实,在四面合围的阴沉暮光中显得亭亭可爱——
“你……”李琅琊想跳起身来却力不从心,视野中像有一波波黑色的潮水涌上来,眼中所见像沉入海底般越来越昏暝不清。只有阿檀的笑容是那么清晰,是暗水中一朵妖艳的花。
李琅琊跳下了马左右看看,前方生得高大茂密的草丛中,忽然有眼泪般的光芒一闪——凝神再看才发觉,不过是挂在草尖上的几缕蛛丝,半残的网罗承接着一滴露水……也许是因为缺少日照而未及蒸腾的雨水?这场景不知为什么看起来竟有点眼熟……
“两位大哥哥,你们要永远留下来陪我哦……”
“你觉不觉得,时间好像过得特别快?”李琅琊忽然开了口,他抬头望向苍绿枝叶结成的穹顶——那里露出的天光正渗着淡淡的灰蓝色——在两人两骑不见头绪的探路摸索之时,黄昏已经又一次悄无声息地降临在深林之中。只是少了群山远望的苍色,也少了灵动啾啾的鸟鸣,这流逝的暮色也仿佛成了树海的一部分,密不透风地从头直压下来。
(四)
虽然参天树影挡着阳光,温度并不高,端华的额头上却已经开始渗出汗水。说来也好笑,从少年时的闲游打猎,到青年时的随驾扈从,他在这九成山的林间驰道已不知跑了多少次,却从来没有陷入到这样持久迷路的窘境中。难道是一开始薛娘子就指错了路?也不见坡度升高,两人却好像慢慢走进了山顶越来越幽深的森林之中——岂不是离山麓的宫苑越来越远?
端华忽然坐起了身。
“这是怎么回事啊……路好像比昨天还难认?”
他正对着窗外柳叶般的月亮,位置和刚才差不多,看来没过去多少时间——只是自己也太荒唐了,怎么喝了两口茶就像吃醉酒般一头睡倒了?
她那件艳红夺目的衣衫消失在楼梯尽头的影像,好像随风倏忽来去的蝶翼,总是闪回在脑海之中,令端华越来越心烦意乱——清晨告别了薛娘子,策马走出“落雁亭”的时候,本来还是神清气爽,把他们送出门的薛娘子还指点清楚了绕出山间迷径,通向九成宫的大路。可不知为什么,此时已经过了午后,那零散漏泄出金色晖光的绿荫却浓密如昔,攀爬着苔痕的树干、彼此纠缠结成浓云的枝桠,以不同方式沉重而执拗地阻碍着视野。马蹄踩上厚如锦毡的落叶,那细碎的响声反而更提醒出空寂寥落、远离人烟的幽闭感—— 一念及此,那隔绝了炎夏日光,暗淡而芬芳的树海都让人开始觉出不安……
他还在怔仲出神,身后忽然传来一声轻笑,阿檀抱着膝歪着头,眼睛笑得弯弯的。但这个笑容却有些什么不同……依然是那么孩子气,但那天真中含着一种真正的狂喜,那毫不掩饰的执拗喜悦甚至有一点邪恶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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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刚才……好像睡着了?”为了驱散那不快的感觉,端华抓抓头发大声说笑起来。“哎?琅琊呢?那位哥哥上哪儿去了?”
阿檀好像无声地笑了笑,又满腹伤心地低下了头,忽然站起身“咚咚”地跑上了楼,再也没有出来告别。
小女孩站起身拍了拍裙子,步履轻盈地走到了窗前。她望着净琉璃般的天空,似乎又笑了笑,然后伸手指向了远处。
阿檀的小脸垮了下来,撅着嘴捻起了衣角。端华苦笑着拍了拍她的头。“别生气啊……我跟你保证,过几天就来看你,说不定还带你去长安玩呢!”
“那位哥哥啊,不就在麦田里吗?”
薛娘子适时地走了进来。“阿檀,不要耍小孩子脾气让客人为难啊,你都有了那么多玩具,大哥哥还要送你礼物,你还不该先谢谢人家吗?”
端华揉着额头站起了身,也来到窗前往外望去——那一瞬间,他以为自己又陷身在深宵长梦之中了。
“宫里的姐姐……?”阿檀怀疑地眯起了眼睛,不过到底是小孩子,注意力很快就转移了重点。“大哥哥真的还会回来看我吗?不如今天不要走了啊……”
本该在窗下看到的小院、竹篱、还有四周浓密的树林全都不见了,视野所及都是一片深郁葱茏的青苗田地。大约有半人高的苗株生得异乎寻常地整齐,偶尔有风穿行,蜂鸣般的轻响便从一个点缓缓蔓延,那木然的“沙沙”声很快就在绿海的四面八方传递翻涌,青苗起伏的瞬间,能瞥见许多小小的人影点缀在田间,似乎是排成了某种队列,在那浩大到恐怖的绿意中劳作着。
李琅琊捧起粥碗挡住了笑意,端华脸微微一红,双眼望天哼哼着:“……是啊,是什么梦来着?奇怪一起床就全忘了……啊对了!今天不是七夕吗?我今晚跟宫里的姐姐多要几个小‘化生童子’,带来送给你好不好?”
端华回过头来,神情半是懵懂半是吃惊。“……阿檀,我是还在做梦吗?外边怎么变了样子?琅琊在哪里?我看不到啊……”
“大哥哥昨晚做什么梦了?”阿檀一下子来了精神,拉着端华的衣袖急切地问着。“也告诉我听听嘛!”
他忽然停了口,因为他发现房间里也有不妥——满地摆放的人偶全都不见了,地面空荡荡的,有种不自然的整齐。而摆在窗下的那件匠心奇巧之作——微缩的“落雁亭”也一样踪迹渺然。房中少了这么多东西,却多出了一件镜台、几个箱笼,气氛竟有点像少女的闺房而不是小孩子的游戏之地。
端华看见她,忽然心里一动,恍然大悟地向李琅琊转过脸。“我想起来了,怪不得昨晚做那样的梦呢——都是看多了阿檀做的那些小人偶,不是也有漂亮的美女娃娃么,都穿着亲手缝的小裙子小鞋子什么的,弄得我在梦里犯起迷糊了……”
阿檀打开了一只箱子,鲜艳的织物像彩色河流一样漫了出来,这小女孩先拿出件梅绿轻纱的长裙,再拉出一条长长的天青色织金披帛,比了一比又扔到一边,又埋头在箱子里翻找起来,随手拿出的都是锦绣灿烂、鲜丽如花的裙裳,面料与做工完全不可能是小孩子稚嫩的女红之作。
“是啊,天刚蒙蒙亮就动身了,说要赶早进长安城呢~”薛娘子一边答应着,一边摆了好清粥小菜,绿莹莹的小瓜条配着白米粥倒也清爽可爱。两人刚落座,小姑娘阿檀就从前院跑了进来,小发髻和鲜红的衣衫上沾了微微的晨露,她却毫不在意,笑吟吟地踢掉了一对绣花的小锦履,坐在端华身边托着腮望他,黑眼睛里好像凝着许多说不出的话。
端华已经笑不出来了,他僵硬地走到阿檀身边,看着罗绮锦衣洒了一地,心里说不清的寒意阵阵。“……阿檀,你告诉我是怎么回事?我们刚才不是在喝茶过节吗?怎么忽然一切都变了样子?琅琊到底在哪里?别再和大哥哥开玩笑了!”
“没关系,我们随便吃点也就要走了。”李琅琊回头往店堂里看了看。“那两位客人已经走了啊?还想和他们再聊聊呢……”
“还是这件最合适!和你的红头发最配了!”阿檀忽然小小地欢呼了一声,原来她从衣箱深处翻到了一件金丝水波纹的石榴红长裙,一边拉开它在端华身上比着,一边笑微微地答着话,好像在安抚无理取闹的小孩子。
薛娘子捧着食盘走了进来,微笑着向还有点睡眼蒙胧的两人打招呼:“二位贵人起得早啊,我听到两位起身的动静,熬了点粥作早饭,太简慢了……店里就剩了不多的面粉,都给那两位客人做了点心了。”
“大哥哥真是笨哪,还没有看出来吗——这里才是真正的‘落雁亭’啊,什么山里的客栈只是个虚像罢了。我忘了告诉你们,这里的七夕节是永远都不会结束的,什么麦田啊,人偶啊,也都是真的。你答应过要陪我就一定要说话算数,千万别想着要离开我哦——你们已经吃过了落雁亭的点心,再也走不了了!”
两个人斗着嘴一前一后下了楼梯,晨光将小厅堂妆点得分外洁净,停在窗棂上的小鸟左右顾盼,像织锦上凝固的一幅画,忽然察觉到有人走近,就扑楞一声曳着翠绿的长尾远远飞走了。
“点,点心?!”
“不,不要告诉别人!特别是我那帮金吾卫的同僚!
阿檀伸出小手摸了摸端华蓬乱的红发。“就是那两只小烧饼啊,我说过实话的,可惜你们都不信——那是我的小人偶种出来的麦子,他们以前啊,也是像你们一样的傻瓜客人……不过你放心,大哥哥你是不一样的,你只要在楼上陪我玩就好了,只要你够乖,我也不会欺负那位哥哥,要是不乖……”
“我只是一想到你化着浓妆的样子就……噗!”
阿檀笑得可爱极了。“来,先穿上这个~我从见到大哥哥的第一眼起,就想这样打扮你呢——你一定是个大美人呀!
“你那怜悯的眼神还真是刺痛人心哪!而且为什么说得好像亲眼见过一样!?”
——片刻之后,端华木呆呆地坐在镜台前,看着秋水般光亮的镜面映照出的形象——平时总是桀骜不驯的红发被高高地盘起,在头顶堆成一个芙蓉髻,发质粗糙的缺点倒是被很好地掩盖了……不对!重点是,梳着复杂发髻,插满丁丁铛铛金光闪闪的钗环、步摇还不算,脸上也被涂了脂粉。虽然这小丫头对衣裙的颜色搭配还算颇有心得,但论到化妆的技巧就……端华悲哀地看着脸上的厚白粉,还有画成一点点的红唇,心里已经在一万遍地狂喊:“……长安城的美人不是这样化妆的!!你这个臭妖怪小孩是笨蛋吗!?”
“……我以为很了解你了,但你不为人知的一面总能给我新的惊喜哪端华公子~”
……只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自己被折腾一会儿也就罢了,一想到安危未卜的李琅琊,端华就不敢轻举妄动。沉默地坚持了一会儿,他只好胡乱换上了阿檀为他选好的石榴红裙、银线翠蝶纹的白罗衫,他赌着气把腰带横七竖八地一系,阿檀也不以为意,又兴冲冲地给他加上一件又轻又软的红纱披袍,这才心满意足地站远了一点打量:
(一)
“果然漂亮啊~你是我所有娃娃里最漂亮的一个!”
前情提要:随驾避暑去九成山,琅琊和端华却在山中迷了路,走到了荒弃小径旁的客栈——落雁亭。认识了店主母女和两位借住的客商。小女孩阿檀很是喜欢端华,带他们看了她为明天的七夕乞巧准备的玩具,其中最奇特的是一座微缩的落雁亭模型。当晚端华不知为何作了了一个穿着女装的怪梦。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