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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恋歌

乌漆上描绘着深红卷云的廊柱慢慢现出孤独的影子,寂寥宫室的轮廓随之在黑暗中浮现出来。

好像有巨力从外面摇撼着水晶球中的幻境,震荡的感觉追着李琅琊和安碧城侵袭过来。两人对视了一眼,默契地回头就跑——但那裹着幽暗香气的疾风比他们更快,黑暗像实体的大浪般劈头打下,暧昧难辨的呜咽风声从耳边奔驰而过——再抬起头时,两人眼前展开的,已是一片深重的夜色。

重重殿阁之中能看到鎏金朱雀灯由远及近的光影,但长长垂落的纱幔,却好似传递着无法照亮的悲哀迅息——檀木支架上撑起的,是一件海棠色的曲裾深衣。长长的连理带蜿蜒在地上,似乎勾勒出了华服主人曾经的绝代风姿。隔帘趺坐的君王面前,铜铸仙人捧起的博山炉中,正慢慢升腾起云雾。

原本只是带着淡淡灰影的阴云,像是接受了诅咒的恶意,刹那间翻卷起了浓黑的漩涡。层层尽染的御苑秋色起了一道道龟裂的纹路,华美的人影和风景好像崩散的碎瓷,被狂风片片剥落下来,露出后面虚空的黑暗。

那样沉重又轻盈,浓艳又清婉的味道,有着不可能错记的哀愁风韵,一缕缕飘过两个趴在殿外栏杆向里窥探的人身边。

(六)

安碧城轻轻扯了扯李琅琊的衣襟:“我知道了……”却正对上李琅琊亮闪闪的眼神:“我也知道了!原来为李夫人召魂的,不是什么神仙方士,是呼罗珊的返魂香!怪不得他预言汉武帝会后悔!”

“我从极西之地走到极东的国土,却总是得到一样的结果——骄傲的君王啊,当您愿意相信这个妄想时,将只会得到深深的悔恨!”

香气透过了幔帐,围绕着那件艳色深衣聚拢着,盘旋着,淡薄的烟气缓缓凝结成一个模糊的人影,若断若续好似乘风飞去的舞姿。飘举的长发,宛转的腰肢,还有一顾倾城的天人之色,都在一点点成为实体的影迹。

——眼中的星影无可挽回地失去了光彩,呼罗珊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像是放弃,却又含着不容亵渎的愤然。

——武帝悲欣交集地伸出手去,似乎是要挽住帘后的无双国色。然而香炉中的火星,最后闪出一点回光返照的亮色,随即无可挽回地暗淡下去——那聚集起魂魄的香料已经焚尽,未能完全成形的影子,被夜风一吹,便纷乱地四散开去。残烟袅娜地结成了一双双薄冰的蝶翼,随着最后一缕暗香消逝了纤影。

“通往长安的驿道上,每天都奔走着来自各个郡县的术士和奇人。他们每个人都有一肚子起死回生、招魂述异的故事,我不得不修建了方山馆来容纳这些奇思妙想。‘返魂香’倒是值得记上一笔——但是你们为什么都执著于这个徒劳的妄想?难道亡魂不该回到它们该去的地方?”

武帝发出了一声哀凄的呻吟,装饰着龙纹的背影好像瞬间苍老颓败了下去。他狂乱的掀起纱帐追逐着残影,手指碰到的却只是飘渺的虚空。华贵的舞衣从支架萎落而下,而周围的景物,也像坠地的丝绸般起了皱摺,动荡着归于破碎。

“不过如此”的微笑浮起在武帝锐利的容貌之上,他轻轻挥了挥乌云般的大袖,袖中飘出瑞龙脑冷冷的香气,仿佛是个傲然的嘲弄。

安碧城的眼神里浮起了轻烟般的悲悯,而李琅琊已皱着眉低呼出声:“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过份!?”

一刹的寂静之后,交织着不安与惊叹的低语声掠过锦绣的人群,仿佛是动荡的情绪织成大朵的阴云,浮霭的影子慢慢漂移过靛蓝的秋空,将乍明乍暗的光线投在龙衣的绣纹之上。

香气凝成的黑暗围屏,忽然被一道锐利的光影劈开了缝隙,亮光与幽暗交汇的模糊边界中,现出一蓬红发生气勃勃的颜色——“这,这什么地方?琅琊!波斯小子!你们怎么在这里?”

“当‘时间’巨大的翅膀从天际垂落,光明会熄灭,春天会消逝,凤鸟美艳的羽毛也会枯萎飘落。我的脚步曾走遍了三十六国的绿洲与高山,收集了无数神话中才会出现的香料,就是为了调和出这种逆转时间与生死的味道——它的香气可以穿越幽冥,将亡者的魂魄召回尘世!”

锦衣少年的身影清晰起来,手中出鞘的直刀映出袖口花俏的对舞凤凰纹,漂亮的大眼睛迷茫地四下打量着。

呼罗珊眼中的蓝影染上了梦幻般的执迷,仿佛在描述着七重天上的胜景。

“端华?你怎么也跑进来了?!”李琅琊诧异地叫了出来,端华的背后,依然涌动着苍黑的云烟,他冒失的闯入似乎并没有打破这香之结界的迹象。

“来自西域的名香,已经在深宫里点燃了很多传说。你带来的香料,可以如沉光香一样在黑暗中闪耀,还是能像辟寒香一样带来三月的春光?或者,能像天仙椒一样召来塞外的凤鸟呢?”

“赏香宴怎么还没结束啊?你们左等也不回来,右等也不回来,我只好自己逛逛散心,就跟着那漂亮蝴蝶走过来……然后天就突然黑成这样了……哈啾!这香味浓得好恶心……你们真是评判得辛苦哈……”

异国客人的唇角浮起两条美妙的纹路,声音里似乎带着一种好意的劝诱:“但愿我卑微的名字——‘呼罗珊’,不会打扰陛下聆听的乐趣。您称之为‘康居’的城池,有比天上白云更多的毛皮,有比乳酪更甜美的瓜果——但这些礼物还不足以装点长安美丽的宫殿。我穿越迢遥的风沙带来的秘密,是最珍奇的香料——世上所有眼睛能看到的宝物,都比不上它的意义非凡。”

“——又是蝴蝶?!”李琅琊和安碧城同时低呼了出来。

“——原来是来自弱水之南,康居古城的骄傲使者,你从黑夜之城里带来了什么样的秘密?如果只有铺陈的赞颂诗赋,这里可以找到一千个大汉诗人,每一个都会比你写得更加华丽。”——武帝斜飞的眉目间有着微妙的轻佻与好奇。

水蓝色的轻薄蝶影在虚幻的夜空一闪而过。翅尖拖曳出两道晶莹的星屑,像一盏会飞翔的小小冰灯,盘旋着落下,停在一个看不见的支点之上,慢慢映出了一只手的轮廓——托着蝶翼的指尖优雅地移动着,依次照亮了幽邃的蓝眸、阴郁的薄唇、在云烟掩映中白得有些妖异的衣衫……

“我的家乡,远在乌孙与安息的更西处。大月氏曾是我们友好的邻人。200年前的一位大夏公主,曾在这里成为一位异族英雄的王后。当大汉的丝绸沿着锡尔河走进我们的城邦,族中最骄傲的女子,也会掀开了面纱,惊叹那比妖精的吻更为柔软光滑的质地。当月光在青金石的穹顶上反照出光芒,庭院里栽种的金桃和银桃都会唱起歌来,金桃的声音比黄金更明亮,银桃的声音比银币更清脆。歌舞狂欢一夜不停,苏合香和蔷薇水的芬芳也一夜不会止息——如果说长安是太阳底下最华贵的城,我那远在三十万里之外的故国,就是黑夜里最灿烂的秘密。”

“妖怪啊!!”

倚在御座下的美人微举起胭脂色合欢纹的广袖,半遮住一个艳丽的笑容,臣属们亦交换着同样自矜含笑的眼神。而那位被赋予与天子对话殊荣的白衣人,抬起了幽暗星影般的眼睛,平静地回答着居高临下的微嘲。

“你也是被返魂香召回的灵体吧?”

“你为朕带来的,是西域三十六国哪一位君主的国书?——想必那里比西王母的昆仑离宫更为华美,才会让这位蓝眼睛的使节,对上林苑的景色不屑一顾吧?”

“就算汉武帝说错了话,你这样报复他不是太过份了吗?”

孤高的姿态好像深海中沉眠的夜光珠,武帝轻易地从一群异族来使中看到了他。白衣,左衽,莲座与忍冬纹的织帛腰带。眼中幽深的蓝影隐没在低低的眉骨之下——那是天山以西的容颜和衣饰,是奔驰着汗血宝马的大宛?还是盛产晶莹美玉的和阗?武帝微微扬起了脸,用矜持而慵懒的王者之姿回应他的骄傲。

三个人同时开口,说的却是各不相关的话,只好尴尬地停下来互望了一眼。彼此都是一脸“你不要捣乱啊!”的表情。

——只有那个人是不同的。建章宫,昆明池,会吐出天河之水的玉石鲸鱼,横跨三百里的锦绣秋色……都不曾在那双碧蓝的眼眸中激起惊奇的涟漪。那傲然的目光仿佛穿越了时光之镜,藐视着缤纷的造物。

呼罗珊寂静无声地笑了,那笑容的深处,是和在武帝御前一样的傲然。

在臣僚们跪坐的队列一侧,是大汉声威远播四夷的证明和恩遇——或者披着东南岛国的缨珞,或者椎帽上垂下西域的葡萄纹长带,来自异国的使者们,带着外族人的谨慎与好奇,打量着在海上和沙洲的梦境中才会出现的雄丽御苑。艳羡与赞叹,已如滑过指间的丝绸,不能抑制的流淌出来。

“报复吗?这样说可有点不公平呢……世上哪有一种香料能永久保存下去,不会随着时间风化消失呢?我带来的三枚香丸,被遗弃在汉家黑暗的府库中很多年,直到死亡的阴影带走了皇帝最爱的妃子,他才想到了召唤亡灵的‘妄想’。可惜……仅剩的残香已经不足以聚拢魂魄了……”

午后的秋阳从凤盖华旗的间隙洒落下来,好像反照着远处昆明池的跳荡光波。似乎是游猎之后的小小休憩,汉家天子的脸上洋溢着骄傲的满足与微倦。

“那么你自己的魂魄呢?时间已经过去了800年,为什么‘妲娥纳’没有引导你回到康居的月光里安眠?”

(五)

呼罗珊侧过脸看了看安碧城。“既然也是西域的子弟,为什么不称呼‘康居’的本名呢?——因为皇帝的冷遇,我滞留在长安太久,久得快要忘记撒马尔罕城的月光了……好容易可以归国的时候,匈奴的军队却再度阻断了天山……本以为灵魂会随着长安的尘土一起衰朽,但是,崭新的妄想气味唤醒了我——”

“不要用这么蠢的方法让我转移注意力啊!!”李琅琊在心里仰天泪奔着,却不由自主地将目光投向了幻境中的上林苑——

幽冥般密不透风的黑暗中,浮现出一颗颗清莹的星光,继而摇曳着失坠而下。如同一场宝石碎屑的雨——那不是宝石,是围绕着小小蓝色火焰的星砂,在呼罗珊脸上映出明灭的光影。

“……我也只是试探一下,谁知道会真的说中啊?”安碧城第一次露出了“心里没底”的表情。“……呃,快看!活的汉武帝哦~也算难得的体验嘛……”

“是谁在仿制返魂香?想召唤的又是谁呢?你们恐怕不能责备我的好奇吧——”

李琅琊慢慢回过头,一脸被敲了闷棍的表情望着安碧城——“你没有办法吗?可你刚才那么有把握的样子?”

(七)

“如果我们回不去了怎么办?”呼之欲出的答案突然被一句疑问打断了。

呼罗珊的白色衣袖轻轻扬起,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星砂聚成了一缕缕蓝色的丝帛,卷曲蜿蜒着飘进了小小的孔洞——是那尊形状古雅的香炉,错金的云纹正在发出异样的光亮,仿佛炉壁中正点燃着古怪的梦魇。

仿佛身在其间却又隔着光之帘幕不可触碰,李琅琊瞠视着幻术般的场景变换,脑海中努力组合着所见片断的含义——玄黑与赤红为尊的汉家服色、上林苑中雄姿英发的帝王、人世与冥府交界处的返魂香……

属于女子的纤手,拈着山峰形的炉盖,轻轻合在炉膛上。熟练优美得可以入画的动作,冰丝绮罗般忧艳的容貌,都在蓝焰掩映下染上了微微的诡异颜色。

石青底色上刺绣着四方神兽的锦障之中,是堂皇犹胜仙家的仪仗。臣属们云头般的冠冕高低错落,羽林卫铁甲的冷光与美人绛红的裙裾相映生辉。而一切华贵排场的中心,一切敬畏目光凝望的方向,是那位端坐在中央,被玄色燮龙纹的深衣所包裹的年轻君王。

“……都没人告诉我,今天还有这样的美人!”端华倒抽一口冷气地赞叹出声。安碧城回头瞟他一眼,露出了“什么都不知道的人真幸福”的怜悯目光,而早已见怪不怪的李琅琊,注意力已全被那焚香的清寂侧影吸引了过去。

丰盈的草色正在金黄与浓绿的过渡之间,点缀在其中,裂开了粉黄色外皮,露出水晶颗粒的美丽果实,是早早成熟而离开枝头的安息石榴。一道黑色云石砌成的长阶,从草木葱茏中突兀地出现,以不可动摇的威严姿态向上升起,一直沿伸向目所能及的最高处,那仿佛矗立在云端的九重宫阙。

“顾真人……‘千秋岁’其实就是返魂香,你早就知道对吗?你想用它来召唤的,是……”

仿佛碧落吹来的疾风扯动了白练,弥漫在天地间的烟云向着同一个方向奔涌而去,而云幕洞开之后露出的,并不是夏暮时分的胧月夜,而是明净灿烂的秋光——

李琅琊想问“是什么?”,却一时堵着喉头开不了口。片刻之前幻像中武帝哀伤的背影好像还在眼前,是什么——答案已经呼之欲出,却让人不忍言明那悲哀的真相。

“顾飞琼”露出了一个虚幻而深艳的笑容——“汉武帝?现在的人们是这样称呼他吗?上林苑的初见,仿佛还是不久以前的事啊……”

“在别人看来,‘返魂香’只是个迷离的神话。但在调香师的世界,它是个人人都想破解的秘密。我寻遍了多少传说,典籍,还有最荒诞不经的秩闻,想试着还原出它的配方。”

那依附着顾飞琼的躯体发出冷冷嘲弄的,到底是什么奇异而危险的存在?难道是这香气的魂魄?是这云山的幻境里,惟一真实而浓烈的,“千秋岁”的味道——不,是“返魂香”!那传说中寄托着妄念与深情的灵物——李琅琊低低地说出了声:“返魂香?汉武帝召唤李夫人亡灵的神话……但他见到的只是幻影不是吗?”

说的是自己的事,但顾飞琼的语调带着些散淡的笑意,好像薄冰般的外壳已经被打碎,懒得再去维持那广寒仙人的高华姿态。

“都怪这个愚笨的女人,到底放不下身为调香师的骄傲,想要再次证明自己的技艺无人能比——所以才会让两个小孩子窥探到返魂香的秘密!”

“做调香师多少年,我的尝试就失败了多少次。似乎总是差一种重要的香料,我也不知道是什么……直到收到这件礼物。真是奇怪啊——我忽然觉得,这次可能要成功了……”

顾飞琼的黄罗衫仿佛被看不见的激风所吹动,莲花冠的束缚已形同虚设,黑色火炎般的长发以狂乱的姿态舞动着,而在发丝和衣袂之间流动的,是化成了实体的香气——那仿佛点燃了磷火的不祥蓝焰!还是片刻之前的幽娴容颜,但那吸风饮露的冰雪之姿已经消散无踪,闪耀着蓝影的眼神有种焚烧起来的执念。

她白皙的掌心亮起一片小小的蓝色光球,乍看好像是薄脆的琉璃器皿,其实只是一团莹润的光华,当中有一小块青黑色的物体,斑驳而不规则的形状,与此情此境有着奇特的不合谐感。

——“又遇上这种事了?”李琅琊在心底长叹一声,先是会下雨的小鳄鱼,现在是会带人进入异界的香气……该叫“异彩纷呈”,抑或“流年不利”呢……不对!这些不是重点吧?重点是——眼前这个被风烟和蓝影所围绕的幻影,到底是那个美丽而高傲的调香师,还是……不属于人间的异类?

不同于“千秋岁”或是帐中香精致而寂寞的香气,新鲜树脂未经加工的爽烈味道,杂花生树般绽放开来。穿过芭蕉的阳光、孔雀金绿的翠尾、无人采撷的红豆……都是扑面而来又倏忽而逝的幻象,南国山水那丰腴的绿色画意仿佛一笔漫过了眼前。

“是瑟瑟,她在保护着我们呢。多谢你随身佩带——寄居在玉佩里的灵体能够发挥力量,证明我们此刻所在的,也不是前一刻的人世吧?”安碧城的眼神从安抚转向了冷冽:“顾真人,不,藏在‘千秋岁’谎言之后的你,究竟是什么?!”

“崖州的沉水香啊~这个大小、味道……难道是出自黎母山的绝品~”安碧城大概是忘记了此时的诡异处境,绿眼睛中闪过海盗看到宝船一般的神采。

毫无预兆地,从他重叠着白色衣裾的腰间,忽然弹出了一道碧绿的光晕——与其说是“光”,更像是一脉不可思议地倒流的水波,它宛转地向上伸展着,形成一片柔韧的屏障,挡住了浓腻香气的逼近。青玉色光流与白色云烟的交汇处,鼓动着一重重萤光的振荡。

“……呃……现在不是考证这个的时候吧……”

李琅琊惊跳起了身子,可仿佛在蜜水中浸渍过的甘甜尾香紧追了过来,四肢百骸都被柔腻的味道困住了,连神智都跟着模糊了起来……难道这才叫真正的“晕香”吗?

“你不懂的!”安碧城猛回过头来,脸上的表情只能用“心花怒放”来形容:“天下沉香,没有比得上南海琼、崖两州的,这两州最棒的出产又只在黎母山上!龙鳞大的一片就值万钱啊!你看那么一大块……我算算哦……至少可以分成二十、不!三十多片!”

“千秋岁”的味道,那无数种珍奇香料合成的魔性的舞蹈,刹那间变得热烈而狂乱。而早已经香销火冷的博山炉,正在重新被妖异浓稠的云烟所笼罩——熟郁金和龙涎香的锐利香气化成了割裂空间的锋刃。月色、水阁、凭几而坐的人们……好像正在消散中的海市蜃楼,摇曳着变得模糊……不,分明是被那雪白波浪一般的烟霭吞噬了影迹!

被他的气势震得张口结舌,李琅琊都忘了自己后半截话想说什么。回头看看,却瞟见那不知是灵体还是精魅的呼罗珊,竟也露出了充满热望的内行眼神,微微带着些不甘笑了笑:“真是高明的手法啊——在最早的配方里加入了基调变化,又是这样独一无二的香材,说是‘仿制品’真是低估了……”

(四)

——“喂喂!从刚才起就你们就一直说些听不懂的话!那个穿白的家伙呆会儿不许走!我要查你的来历——还什么汉武帝啊老母山的,你们在对淑女扯什么失礼的话啊?!”

安碧城轻笑着用折扇一敲手心:“——啊,我好像忘了身为仲裁的职责呢!要用一句古诗来描述这种香品~”他的声音混合着非同寻常的凝重与试探——“潘岳何须赋悼亡,人间无验返魂香!”

“………………”

顾飞琼冷冷笑着接过了安碧城的话头,冲淡的风神从她身上一点点褪去,凛冽的蓝影,正从她的眼眸深处浮现出来,那是与“妲娥纳”的翅膀相仿的,迷离而危险的颜色……

三个人无语地望向忍耐不住而插话的红发少年,好像看见一只兔子突然长出了翅膀。

“——这个含义是‘冥府的灯火’,是指引亡灵通过分别之桥的使者——你还知道些什么?有着漂亮眼睛的波斯人?”

端华对于自己成为全场焦点很是满意。用训练有素的风雅仪态转向了顾飞琼。

“就是那些追逐香气的蝴蝶啊,按照常理,它们只可能生存在撒马尔罕的绿洲之中。喜爱宝石美玉的西域人迷惑于它的美丽,把它们称作‘妲娥纳’——‘蓝色的琉璃’。但在古波斯语里,还有另外一个含义……”

“调香的事情我不是很在行啦……可如果那块什么南海沉香,真的像波斯小子说得那么贵重,那么用它作礼物的人,一定很喜欢很喜欢你,喜欢到要用天下无双的珍宝来表白的程度啊——好狡滑的人!这样别人哪里还有机会啊!?”

好像在焦尾古琴上按下一个铁骑突出的重音,顾飞琼白晰修长的手指猛地一抖。黑漆点螺钿的小小香盒从手中滚落下去,黑色琉璃珠般的香丸散落了出来,清郁和艳丽交织的香气像触手一样包围过来,李琅琊觉得呼吸都在瞬间堵住了,他听见自己艰难地挤出声音来:“什么……什么琉璃蝶?”

像江风吹过沙洲盛放的白蘋,一阵寂寥的动摇之感掠过顾飞琼的容颜。牙雕般的手指缓缓收紧起来,将那荧光包裹的香木结晶握在了手心中。

顾飞琼的眼中有种奇特的神色,仿佛一直保持着端凝的玉器微微倾斜了角度。而安碧城斜倚的姿势并没有改变,他慢慢捻开了手中天青敷金彩的折扇,展开了一个无懈可击的风雅笑容:“到底是什么样的回忆呢?好像甘美又危险的果实一样,连来自异界的琉璃蝶,都情不自禁地被它吸引呢……”

“……‘喜欢’么?那并没有什么意义,不过是像焚香的轻烟一样,会飞快消散的心情罢了……”

李琅琊悄悄舒了口气,真心希望这精准的恭维能让孤介的调香师忘却刚才的不快——但他再抬起头的时候,却发觉有种微妙的气氛正弥漫开来。

“——为什么要骗自己呢?”

周围掠过一片轻声的赞叹——作为调香基础材料的沉水香,多是从海上的“香料之路”来到长安西市。出自占城、真腊的顶级货色与黄金等价,本不是什么稀奇的事。但只有出自大唐国土最南端的崖州,在那栖息着山鬼灵魅的绝岭深潭之中采集到的沉香,才是千金难求的幻之香料——难怪“千秋岁”的香气,有着这样独一无二的蕴籍丰满!

李琅琊听见了自己叹息着发问的声音。他自己也说不清楚,是什么样的触动,一下下轻轻叩击着心头:琉璃蝶薄脆如纸的舞姿、异族人怀才不遇的坎坷、贵为天子却依然无力挽回所爱的苍凉手势……如此种种,酿成了黑夜之香最沉郁的芬芳——但在最接近幽深水底的地方,他碰触到的,难道不是一个最纯净的秘密?

“内行的意见,总是精确而无趣——比如说,这款‘千秋岁’的基调是沉水香,但它不像来自西市的异国材料,难道顾真人所用的,是出自南海崖州的绝顶沉香?这样甜蜜又清婉的味道——真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回忆啊……”

“水阁里第一次点燃‘千秋岁’的时候,我闻到的,就只是美丽又悲伤的味道——那是喜欢和思念着某个人,想要他回来的心情不是吗?喜欢一个人,不愿和他分开,是这世上最美的事啊——怎么会没有意义?”

“外行人的直觉,往往会更接近真实呢。”安碧城救星般地开口了。

好像他语言带起的疾风吹乱了云鬓,顾飞琼无意识地抬起手指抚摸着额角,脸上浮起了恍惚的笑意。

用淡薄如水的语气说出的抢白,比嚣张的挑衅更让人难以招架,本来就对这种场合没有自信的李琅琊,被“外行人”的语言之箭瞬间投刺得哑口无言,求援地往旁边看看——

“……喜欢一个人啊——瞧你说得是多么轻易……三年前的赏香宴上,那个人也是这样的唐突冒犯,这样脱口而出着‘喜欢’——只是一个落第的书生,文采也好,调香的造诣也好,都那么平常……我怎么可能回应他的心情?但他一直那样笨拙地坚持着,明明只是没有希望的单恋而己,他却比任何人都耐心和认真……”

一个近乎于愠怒的微笑浮现在顾飞琼的脸上,好像光滑的冰面下迸出决裂的纹路。“所谓悲哀,所谓难过,经历过的人甘苦自知。理所当然一生顺遂的殿下,能领会到的自然有限——外行人对制香之道的了解,果然不能有太高的期望呢。”

“爱上一个人都会变笨啦~男人尤其是如此嘛!”端华满不在乎地大笑起来。

“……我是说,这香气这么美,却这么悲伤,好像在呼唤着不能回来的人……一直陪伴着这样的回忆,不是太让人难过了吗?”

“……他并不笨!他是这世上最狡滑的人……”似乎很难想像冰雕般的美人说出这样直白的话语,但顾飞琼柔静的侧脸上漂染着淡淡的红晕,仿佛是绯色的甘美回忆正在成形,那不太真实的美让人不敢逼视。

“……可是,这样的香气,不是太过悲哀了吗?”李琅琊不禁脱口而出,随即又后悔着自己语气的唐突。

“他说要去南方游历,要为我去寻找世上最珍贵的香料。只是一个玩笑般的誓言罢了,谁会当真呢……但是他做到了,不知是怎样在崖州的深山里跋涉,才找到了这样绝顶品级的沉香。可是,和沉香一起送到我手中的,是他的凶信——黎母山的瘴气侵蚀了他的身体,他再也不能回到长安看我调香了——想用这种方法让我永远忘不了他吗……”

顾飞琼淡淡地开口,不点丹朱而形状姣好的唇边有一抹忧愁的笑意。“人生如露如电,可总有些美好的回忆,人们不甘心忘却,想要它千秋万岁地陪伴在身边……就好像这徒劳的香气一样。”

(八)

“它的名字叫‘千秋岁’。”

生离死别的低语,仿佛带着潮湿的重量。幽然的香气慢慢凝结成了淡蓝的雨雾,夹杂着星砂颗粒一隐一现的微光,好像是贝壳的内壁,呈现出滑润而冰冷的质地。凝滞的气氛中,只有呼罗珊淡淡的声音滑行而过——

如同秋水般明净的容颜掠过一丝波纹,顾飞琼微侧着脸思索的表情很美,李琅琊却无端端觉得,这个好似冷烟凝结成的女子,眼神穿透了自己,正凝视着深不可测的某个地方。

“虽然已经很难得了……可惜你今晚点燃的,还不算是真正的返魂香。”

对面几位仲裁的合议显然已有了结果,注意到人们的目光转向自己,李琅琊微微不安地清了清喉咙:“……请教顾真人,这种香……叫什么名字?它应该有个最美的名字对吗?”

“我知道。按照古籍中记载的秘术,还需要一件东西,才能真正唤回亡灵。本以为没有办法,但现在……”顾飞琼脸上现出了婀娜的笑容。 “现在我找到了。真是个意外的收获——九殿下,把你的玉龙佩借我一用好吗?”

调香界前辈的知难而退,明显影响了其他参评人的自信,心有不甘的神情,却在缕缕暗香余韵中无可奈何地消散下去——也许,越是有着深刻的造诣,也就越是明白,这香气中幽艳而凄绝的诗意,还远在“技艺”之境的更高处吧?

“什,什么?”李琅琊吓了一跳,下意识地伸手抚过玉佩斑痕错落的表面。似乎是香之结界的压力越来越沉重,瑟瑟灵体的光芒已经开始变得微弱,青绿色的柔和微光中,它现出了覆盖着鳞片的水族躯体,小小的头颅搁在李琅琊肩上,紧张地打量着四周。

“……本以为今年可以问鼎‘香之国师’的雅号,可是顾真人的技艺,依然不给对手任何机会啊……”片刻静默之后,座中广袖长须的老者露出了叹息般的苦笑:“老夫的‘绿华’与‘兰香’难与之争衡。”

“即使香料的配方全都齐备,但还需要相等灵体的交换,才能从冥界召回想见的人——这恐怕也是汉武帝所不知道的秘密吧……没想到殿下会随身带着这样的灵物,愿意帮我完成这最后的步骤吗?”

愕然回过头去,李琅琊发现,静静的站在窗下掀开了纱幕的人,是眉宇间一片淡然表情的安碧城。他注视着端坐在袅袅轻烟中的女子,并不理会周遭人们像从梦中惊醒一般的神色,像被回忆缠绕的神色……

“……可是……当真正的返魂香完成,瑟瑟会怎么样呢?”

一缕带着泉水清新凉意的夜风卷进了水亭,柔曼的轻纱从李琅琊眼前拂过,隔着淡淡的屏障望出去的瞬间,那些精魅般的水蓝色蝴蝶,如同融化一般,轻盈地消失在月光中。

这一次顾飞琼没有回答,只有呼罗珊静静地笑了:“——它当然会留在那边的世界,来代替亡魂的位置。‘妲娥纳’的翅膀,本来就既能召唤灵魂,也能带走灵魂!”

他自己也在讶异着:为什么香气越是清晰,那夏夜里不该出现的寒意也越是深重?好像从烛火也不能照亮的宫阙深处,沿着朱红回廊吹来的风,近乎绝望的寂寞,快要成为实体的执念……它们正被幽闭在沉重的香气的牢笼中,就快要突围而出……

围绕着顾飞琼身边的蓝色烟气,旋转着结成了巨大的蝶翼形状,随着那寒星闪烁的翼身砰然展开的一瞬,冰冷而决绝,几乎带着杀意的香气奔袭而出,蝶翼的末端幻化出长长的冰蓝光带,像有自己的意志一般向对面席卷过去!

片刻之前嗅觉的迟钝好像正在消失,李琅琊微微打了个冷战。

荡漾在李琅琊身畔的绿色光壁,猝不及防这突然的攻击,仿佛是水波被闯入的异物激出涟漪,绿波泛着水纹向两边散开,蓝色光带突入进障壁,触手般卷住了瑟瑟的身子,用力往外拉扯着,看似柔软无骨的长练,竟源源不断地涌出不可抗拒的怪力!

它们跟随着云烟的导引上下翻飞着,纤细翅膀上的磷粉,在灯烛掩映下反照出冷焰般的光芒。是艳丽香气织成的大网,在捕捉着这些异界的精灵吗?

李琅琊被乍然而起的变故惊呆了——肩上的小鳄鱼已被光带束缚住了身体,正被强行从自己身上拉开。细尾巴惊慌地拍打着,长长的嘴巴发出了无声的尖叫。他慌忙往前追赶着,伸出手去试图拉住瑟瑟细长的身体——没有用……他的手指徒劳地穿过了薄青鳞甲的光晕,实体的力量根本无法传达到灵体之上……

仿佛回应着香气的召唤,越来越多的莹蓝光点浮现出来——是方才在亭外看到的,那好像月光碎屑凝成的小小蝴蝶。

指尖突然传来凶猛的压力,苍蓝的光之帛带猛涨出冷焰,李琅琊的身子被强力地弹了出去。从未有过如此凌厉和狂乱的香气,像冰雕的巨手般将他狠狠推撞在地上。

那不是檀香的清冽,不是沉水香的醇和。刚嗅出一点点乳香温暖的甜味,龙脑香那芳烈的寒意,又如摇曳的雨丝般飘落下来。蔷薇的粉香、夜合欢的浓妍、莲花的清寂……纷纷像幻影般错落闪过,却在刚刚分辨清晰的瞬间变幻消散。纤细得好像风吹就散的气息,偏又带着沉重浓稠的质感……

李琅琊被这一下摔得头晕眼花,水晶镜片已被震落在地下,腰间的玉佩也甩得松脱开来,瑟瑟灵体的寄居之处,也暴露在游走的蓝色光焰之下,怪异地悬浮在虚空中,一同被拖往顾飞琼的方向。

顾飞琼面前的博山炉,已经被白色的云烟缭绕半掩了起来。香气好似冰冷的一幅绸缎,萎落在每个人的肩头和耳畔。凉阴阴流遍了全身。

“瑟瑟!”李琅琊忍着痛跳起身来,拼命要从半空中抢回玉佩,但另一只手抢先一步伸了过来,直侵入到那凄清的蓝焰中去,握住了暗碧色的环形玉龙,与那牵扯的力量对峙着。

(三)

——是安碧城,他微微蹙着眉头,纤细的五官被蓝光映出了深刻的阴影,那慢慢浮上的怒意,也染上了一层冷霜的艳色。

——喂,你们两个,不要这么投入地八卦啊!

“这也算是真正调香师的所为吗?”

“是啊……不但她的金仙观是我香料生意的大主顾,还有好多豪门子弟,指名要我店里最顶尖的香料,说是要送给顾真人的‘薄礼’。花钱如流水一般——简直就是随我开价啊……”安碧城显然已经陶醉在快乐的攫金回忆之中。

“这样强取豪夺,践踏着别人的心意而生的香气,真能唤回你想见的人吗?——还是说,他用生命换来的沉香,就是为了让你这样的浪费!?”

月白纨扇后传出压低的娇声,万安公主的听力显然与她的美貌一样出众,饶有兴致地加入了讨论:“其实啊,比起制香的技艺,她矜持的名声要更为显赫呢。长安城里多少名士贵戚,想求她调制的香品却不可得,甚至跑到我这里来托门路……”

蓝色光带的狂飙姿态突然一凝,缠绕在玉佩和瑟瑟身上的力量,似乎放缓下来。

“——哦?原来你也有事先做功课嘛~我还以为比起品香,我这个书呆子弟弟还是认为那些谈狐说鬼的故事比较有趣呢~”

一抹鲜艳的红色,加入到胶着的情态中来——有着火焰发色的少年,右手按在腰间的直刀刀柄之上——那是标准的武者进攻前的准备姿势,一种名为“认真”的罕见表情,正闪现在他飞扬的眉目之间。

似乎对这句有点古怪的赞美深有同感,李琅琊微微侧过脸,用折扇半掩着语声:“原来你也知道她的称谓——金仙观的顾飞琼真人,长安最好的调香师。每一年的赏香宴,她的香品都在格调和风致上与众不同,要怎么评点,我实在有点力不从心……”

“——就算你是长安最漂亮的调香师,这样做也过分了喔!不要随便对我朋友出手——更重要的,不许对瑟瑟出手!她现在只是不起眼的鳄鱼,说不定有一天会变成最美的龙女哦!你别想抢走她!”

两人尽量安静地踱到窗下坐好,一声轻轻的叹息却从安碧城的唇边逸出——“香之国师——果然有着不似尘世的风姿……”。

李琅琊扶着摔痛的后腰站直了身子,穿过瑟瑟和蝶翼摇曳的灵体,顾飞琼的表情看不清楚。但他知道,她一定能看清自己沉静又无奈的微笑——

鹅黄色的道家装束,黑发挽成简单的朝云髻。比起秋色一般萧瑟的衣饰,静婉的眉睫间更有种沉香燃尽的淡淡倦意,连同之前打开香盒,挟出香丸,将它们放在薄薄的云母片上隔火薰热的动作,都在行云流水的熟练之外,带着姑射仙人一般的淡漠神情。

“我愿意尽力来帮你,但是,只有这件事是不行的——瑟瑟对我的心情,你对那个人的心情,都是时间也不能改变的最宝贵的东西。所以,是不能够拿来交换的啊——我想要保护这孩子的愿望,和他想要让你幸福的愿望,想必也是一样的吧……”

在香气明晰起来之前,最引人注意的,就是端坐在香炉旁边的娴雅女子了吧?

如果香气会化为雨水,想必就是此刻的情景——最轻薄的水晶在空中互相碰撞,细碎透明的颗粒无声无息飘落下来,沁凉的忧伤好像一句未能收梢的情诗。

并没有时下流行的七宝镶嵌、富丽雕工,暗色的青铜带着岁月磨蚀的痕迹,几乎变成了苍黑色。雕刻成蓬莱仙山的炉盖层层镂空,一缕缕白烟从其中高低散落而出,再以难以形容的宛转姿态盘旋上升,制造着山海之象的小小幻觉。

“……可是……来不及了……这是最后的返魂香了,如果这一次还不能成功……”

云烟的来源,是中央小小空地上的一尊长柄博山香炉。

一种从内部开始静静崩碎的表情,出现在顾飞琼冷月般的容颜之上。纠缠不休的蓝色流光慢慢消褪下去,从瑟瑟的身躯、安碧城的手腕上一点点滑开,像攀援的藤蔓一般,宛转缠绕在她的身畔。

月光穿过织物的纤细纹理,散发出莹润的光泽,与室内明亮的烛火交相辉映,虚幻摇曳的光彩让人有置身蜃楼幻境的错觉,而缓缓升腾起来的轻烟,更加深了这种飘渺的错觉。

“……如果一定要付出代价的话,用我自己的魂魄,是不是就可以了?”

从外面看来,这只是个小巧的观景凉亭,其实里边的空间并不狭窄。参加比评的高手与主持仲裁,散坐在四面的临水长窗下。窗棂上垂落下一层薄薄的霜色纱幕。

(九)

两个人进入水亭的时候,正迎上万安公主有点焦灼的眼神,与李琅琊酷似的美丽凤眼中,正在散发着危险的迅息:“竟然敢给我逃走呆会儿就要你好看我为什么会有你这种笨蛋弟弟……”装作没看见堂姐的眼神攻击,李琅琊忙把目光投向了水亭中央——最后出场的调香人展示技艺的地方。

是她的话给快要焚尽的香屑注入了魔力吗?牵丝般柔弱无依的烟气,好像得到了献祭的甘美火焰,瞬间喷涌成了壮阔的瀛洲云海!顾飞琼迅速被淹没在其中,就在云烟闭锁的刹那,她的身姿正像水中倒影般变得摇曳破碎……

(二)

“不要!”三个人同时惊呼出声,向着云山重合的所在直冲过去——但他们都快不过一道白色的影子—— 一直冷冷旁观的呼罗珊飞掠向那香气的城池,像流星义无返顾地投入灿烂的星宿海。

“好漂亮的蝴蝶……是追着香味来的吗?”李琅琊喃喃自语着,透过水晶镜片追逐着那奇妙蝶翼飞舞的方向——“啊……好像最后的调香人出场了!两位仲裁都不在就不好了!”他连忙跳起身整了整衣,向高处的水亭跑了过去,并没看见身后的安碧城眼中闪过的一丝诧异。

云幕之后的香炉,如同一座打开了禁咒的小小魔山,金丝凝成的云头和蓝色星砂的浓雾交缠着升起,其间缭绕着异族人那含笑的低语——

那不是萤火虫的闪烁,淡薄又带着不可思议透明感的青蓝色,成双成对地点缀在天空中,仔细看才能发觉,那是一只只蝴蝶的纤细姿影,水色的月光毫无阻碍地穿越了小小的蝶翼,原来那带着淡淡纹路的翅膀是完全透明的,只在翅尖的边缘染着一点点露草般的蓝色。

“我已经在现世与往生之间等待了太久……如果这真的是个奇迹,就用我自己的灵魂来证明吧……”

端华的注意力被夜空中一闪而过的光芒吸引了过去,三个人抬起头来,随即又在围屏不远处看到了不断颤动的光点。

香气结成的藤蔓上,结出了一朵朵硕大的花冠,没人叫得出它们绮丽的芳名,蓝青色的柔艳花瓣旋转着开启、伸展。每一朵花开到了极致之时,花蕊中就爆出一蓬珍珠色的粉尘,会有一只小小的琉璃蝶展开初生的柔嫩翅膀,从花中翩然飞出。

“我以为这样的赏香宴会有名门的小姐淑女光临啊,谁知道来的不是老学究就是老道士,还要怪琅琊你的情报失误……咦,这是什么?”

蝴蝶们的每一次振翅,都把珠光明灭的星尘洒落下来,每一颗的香气都与众不同,在空中碰撞出小小的蓝色火花时,又会交汇出一种全新的香气……转艳转幻的香屑铺成了蜿蜒的小路,而目光所及的路之尽头,是一条由月光凝成的浮桥。桥上有两个人衣袂飘举的影子,一个像水光般摇曳,一个像烟波般飘渺。

“——所以他也是制香调香的大行家呢,和借口‘保卫宴会安全’潜进来的端华不一样啊。”李琅琊从银罐里深吸一口气,抬起头接了一句。

云烟幻化出的男子,有着平凡而温厚的容貌,在他眉宇之间沉淀的,不是如火焰般炽热的爱恋,而是像古琴缓慢奏出的流水与松风,像黄昏与白昼过渡时柔静的夕照——那深藏在心底未及倾吐的馥郁思念……

“波斯小子”安碧城笑微微地眯起了眼睛:“因为我也做香料生意,今天参评的香品,用的可都是我们‘水精阁’最顶尖的材料呢~”

“我永远记得你调香时快乐又沉醉的表情,请再露出那样的表情吧——我送给你的礼物,不该是这样悲伤的香气……“

“从刚才我就想问了啊!”端华一边夸张地用折扇往外扑打着香气,一边大声问出来:“为什么你也是仲裁啊?你这个波斯小子也太有面子了吧?”

“可是我还没有对你说……那些一直不肯说出的话……”

随着浅葱色衣袖的飘动,几种繁复的香气在小小的空间里弥散开来。李琅琊想开口说话,又理智地闭上了嘴,以一种快要病发的表情接过了对方递过来的小小银罐,里面是上好的紫笋茶研成的粉末,掺和着木炭的碎屑,用力嗅一嗅,可以缓解他可怜的“晕香”状况。

露出了像要哭泣,又像哀艳笑容的表情,一颗莹蓝的泪珠滑过了顾飞琼的侧脸。男子透明的手指流连在那一点冰晶上,沾着它抚过了她苍白的嘴唇。

初听起来很纯正的长安口音,却在语尾处带一点点微妙的含混,而那一双绿色冰晶般的眼睛,随之点明了说话人的异族身份——那是不能以简单的“美貌”来描述的精致容颜,可能是月光太澄澈的关系吧,那竹青色的眸子,郁金色的头发,都披上了一层浅淡的轻纱,折射出不太真实的光彩。

“你想说的每一句话,我都已经听到了——为你做过的每一件事,都是我最幸福的回忆。所以,那些遗憾、悔恨、歉疚,都让它们消散吧……而你,也可以从返魂香的梦境里醒来了吧?我们终究都该回到各自的世界……”

——“这个大概就叫做‘晕香’吧?你脸色很不好看哦,仲裁大人?”第三个人低低的笑声从围屏后飘了进来。

从透明的灵体内部映出一道澄澈的光芒,那温雅声音的主人,微笑着消散了形体,化作一双双蝴蝶光泽流转的翼面,翅尖带起的光流盘旋在顾飞琼身前,好像昭示着春光的袅袅晴丝。轻盈的飞舞姿态中,温暖的低语伴着蓝色星屑簌簌而下——

“……说了你也记不住的——要把所有香品分组,研成粉末点评一遍,再打乱了顺序加火薰烤,把烟气再点评一遍,按照‘春夏秋冬’分出品级来,还要把每种香味用一句古诗来形容……闻到第七组的时候,实在挺不住了……现在我已经闻不出任何味道了……”

“我们终有一天会再度重逢——在那之前,请忘记我吧……”

“好家伙……连做梦都被薰醒了……我好像是在一个老头子讲什么‘灵虚香的十九种配方’的时候睡着的,琅琊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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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似随意的安排,其实是连风向都计算在内的,凉风裹挟着薰香吹拂下来,时不时引发围屏中一阵轻轻的赞叹和评点——当然,并不包括蜷伏在后排的两位失意者.

从蓝色的浮桥开始,异界的景物随着云烟飘转而扭曲,颠倒。云烟裹挟着奇特的芬芳漫过眼前……三个人能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身处的那间曾点燃“千秋岁”的水阁试场,已是人去楼空。

晚风初度,满月把柔媚的清光洒落在微带水意的空气中,画堂前青簟铺地,冰绡制成的围屏中,赏香宴的宾客三三两两凭几而坐,地势略高的小小水亭,正是焚香比评的试场

纱幕被微凉的夜风掠起,夏夜那青琉璃般的月光流淌而入,映在完好无损的龙形玉佩上,一缕淡淡的余香还在衣襟间徘徊。三人面面相觑了一会儿,直到李琅琊揉着鼻梁打破了沉默。

离开深宫的生活,似乎并没有影响到皇家与生俱来的奢华爱好。带着岁月幽暗气息的古画与书法,神秘舶来香料点燃时微妙的轻烟……都是这位公主喜爱的事。而在那人人嗜香用香的华丽氛围中,能不能得到万安公主的邀请,见识到制香名手的梦幻聚会,实在是一件不大不小,恰恰关乎地位和品位的事情。

“……那应该是真的……因为我的眼镜丢了,还有,腰好痛……”

长安城中星罗棋布的道观,多以“香殿留遗影,春朝玉户开”的小巧幽雅格局而著称。而在平康坊中的万安观,绮丽的庭院,名师执笔的山水壁画、传说中仙人手栽的玉蕊花……倒仿佛只是黄昏天穹上装饰的淡淡春星,真正的瑶池明月,是在观中修行的女主人——今上钟爱的女儿——万安公主。

三个人走下水阁的时候,万安观的女侍们正在收拾着赏香宴的陈设,女孩子细碎的说笑声零星飘了过来。

——溽热的伏月,还剩下一个华丽的尾巴。薛王府的奇异之雨,做为谈资还没有完全淡去,万安观的“赏香宴”,已经成了最新的风雅盛事,早早就开始了街谈巷议。

“今年果然又是顾飞琼真人拔了头筹!听说她这次调的香美得好像做梦一样,大家都甘拜下风呢~”

“我倒是很想和你交换啊挚友——至少这儿能自由地打个喷嚏……”李琅琊抬起脸来苦笑着,却正迎上高处水亭中飘来的馥郁的焚香气息——“哈啾!”

“可不是像做梦吗——薛王府的九殿下,还有那个水精阁的波斯人,两个人还是仲裁呢,居然就在赏香宴上睡着了!公主可是气坏了……”

“……竟然这样怀疑挚友……不对呀?你应该是今晚的仲裁吧?也可以这样逃席吗?”

“说来也怪,顾真人不是出名的傲性子么?这次竟然没生气,还说什么……‘没有遗憾的梦境,该回来的总会回来’——什么意思嘛?”

说话的人有着文雅清贵的白皙容颜,薄墨云纹的象牙色襕袍也是品位高逸——只是他并未显露出与之相称的风雅仪态,软叭叭伏倒在小几上的侧脸,有点脱力的苍白,缀着珠链的水晶单片眼镜也滑了下来,在鼻梁上构成一个苦恼的角度。

蹑手蹑脚绕开了女侍的小群体,李琅琊轻轻地笑了。

“……端华,不要想栽赃到我身上……”一个有气无力的声音低低响了起来。

“的确啊……无论是千年前的使者,还是千年后的恋人,都在这个梦里证明了自己的心情吧,能够没有遗憾地回到该去的地方……”

回应着远处射来的几道惊怪的目光,年轻的金吾卫中郎将飞快地换上了认真思索的精英表情,同时以最无辜的眼神往四周打量着。

不知道端华到底有没有搞清状况,但他笑嘻嘻的表情很是自豪:“就算是梦里,我也是一样英勇嘛……哎波斯小子,我本来以为你是个娘娘腔的奸商咧,想不到也很够朋友嘛!”

皇甫端华是被自己的喷嚏声惊醒的,勉强支着头的姿势猛地倒塌下去,险些磕在小几的桌面上。

安碧城没有吭声,忽然抱着头蹲了下去,双肩微微地抽动着。

“哈啾——!”

两人吓了一跳:“你你你怎么了?是不是刚才受伤了?”

(一)

从安碧城低垂的脸和指缝间,挤出了窒息般的神经质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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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说……没有遗憾的?那块南海沉香啊……居然就那样莫名其妙用掉了!要是,要是到了我手里,至少可以再开两家水精阁了啊!!”

——是呼应这香气的萤火吗?一点,两点,夜的彼岸飘动着闪烁的光斑,浅淡得仿佛是随笔一抹的青玉色,以奇异的对称姿容停留在虚空之中,恍惚是一对对小小翅膀的轮廓……一起一伏的振翅之间,黑暗的幽香像水迹般静静晕染着,伴随着同样幽暗的低诉——“还不够……还要更多……我就要回来了,还要更多……”

“……其实你就是一个娘娘腔的奸商吧?!”

仿佛是无边无际的黑暗中的导引,一缕似浓还淡的香气慢慢氤氲开来。那么冷的味道,末梢却又带着一丝幽咽的眷念之感,像是徒劳地想要挽留些什么……

李琅琊无可奈何地笑了,将还是有点焦距不清的目光投向了清朗夜空中的下弦月。

那是如同美人长发般浓黑的夜色,以一种隐秘的姿态铺展和流动着。

吹送着水生植物芳香的子夜薰风中,冰翳般掠过眼前的,是一只蝴蝶的幻影吗?

——南朝乐府·《杨叛儿》

——尽管有些不舍和迷惘,但这个光怪陆离的夏天,真的要过去了呢……

欢作沉水香,侬作博山炉。

——END——

暂出白门前,杨柳可藏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