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怪啊……”李琅琊在心底轻轻念着。为眼前这吊诡的景象,也为自己“完全不感到害怕”的心境。那黑曜石般的立瞳之中,那样深不可测,又让人莫名悲伤的,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情绪呢?是什么呢……
那样巨大的眼睛,李琅琊从仰躺的姿势侧过头去,刚好与那缓缓靠近过来的瞳孔对视着——琥珀色的眼睑,苍蓝的瞳色,却又像茶晶般分布着细碎的光晕,变幻不定的光彩流转的中心,是细长竖立起来的黑色瞳仁,那眼帘旁边,隐没在水底暗影中的,是闪动着青色流光的鳞甲吗?
(五)
没有任何预兆,也没有“有东西逼近过来”的感觉,深色翡翠般的水中,忽然张开了一只眼睛。
窗外杂沓的人声和唏唏呖呖的水响,仿佛是传说中梦貘的召唤,一点点蚕食着李琅琊的梦境,直到撕破了水纹的异像,将他的意识拉回了白昼。
对面的月影忽然又起了变化。一阵密集的波动从月之中心放射出来,将月亮分割成无数琉璃的碎片,又以一种缓慢的速度感扩散到了整片夜空。李琅琊集中注意力才看出,正在编织着波纹密网的,是悬挂在头顶的水面本身。好像是孩童随手乱画出的波浪线,却有着奇怪的规律感,一隐,一现,每一下出现,都引起了水中的共振——水底的世界好像凝固的翡翠一样,无声地流动着,但他确实听到了……水波特殊的振动,直接碰触着皮肤,一阵阵急切的颤抖,好像要拼命传达着什么……是什么?是什么呢?
已经是早晨了,透过帘栊映在枕上的,却是有点黯淡的光线,不是盛夏时分清澈而华丽的晨曦。李琅琊随手卷起青竹包银边的帘子,凉风卷着雨丝斜掠了进来,细细碎碎的水滴,却带着不属于这个季节的沁凉触感。长安短暂而火热的暑天里,这样从一早就落下的雨水并不多见。
淡青混合着碧蓝的水色,以一种妙笔不能染出的自然姿态氤氲着,有种远远隔开了对面月之世界的幽暗感,但那柔滑清凉的水波摇动的触感,并不令人讨厌。“那些传奇里误入水晶宫的书生,见到的是不是这样的景象呢……”看着池底水草柔曼飘摇的影子,李琅琊并不认为有惊恐的必要,开始习惯性地让思路随意乱走起来。
和零丁的雨点一起飘进来的,还有三三两两的私语声。阶下侍立的使女,小阁远处撑着伞奔走的人影,都失去了平日唐三彩偶人般的富丽娴静,低低地音量传递着什么不欲人知的消息,带着沉重水气的慌乱情绪凝滞在庭院之中。
——难道,我是在水底吗?
李琅琊招招手,从廊下叫过了一个侍女。莲青与赭红相间的拼色锦裙被雨水溅上了暗色,画着姣好妆容的脸颊却明显勾勒着迷惑不解的神情。听着李琅琊“你们弄什么古怪呢?”的发问,她停了半晌,才期期艾艾地回答:“……不是啊,九世子,是这雨……有古怪……”
李琅琊困惑地眯起了眼睛。仰望的视野里,最显著的存在就是那玉璧般的月亮。……可是,有点什么不同呢……那完美的圆形微妙地颤动着,似乎每一刻都流泻出不同的姿态。一层薄青色的屏障飘浮在月亮前面,仿佛带着不可思议的光滑质地,反照出倏忽即逝的跳动光影。隔着这悬浮的流动的水晶丝绸,幽蓝的天空好像伸手可触,却又在轻微的荡漾中显露出难以形容的虚幻感——这样子,流动般的感觉……流动?
仿佛是配合她的说辞,东边天空有道金黄的流光一闪,初升不久的明媚阳光一波波洒落下来——然而,只是进入不了这一片雨幕……不同于夏季常有的太阳雨,庭院里的阴霾和远方的日色完全被分隔在两个世界,仿佛有一大片看不见的乌云织成了穹顶,把盛夏的晨光挡在结界以外,在自己的领地中模糊了时间的界限,洒下带着深秋寒意的丝丝水线。
……这是……什么地方?
“从昨儿个半夜里,就断断续续下起雨了,值夜的也没留意。到了今天早上才觉出来,敢情全长安都是大晴天,这雨……只下在咱们薛王府里……”侍女鸦翅般的睫毛快速忽闪着,似乎是被自己讲出的事实吓到了。“说是兴庆宫里的皇上都惊动了,派了黄门官来看呢……”
夜已深了,带着水气的凉风飘进了小阁,,池上莲叶田田,为那一阵微风而姗姗摇动着,夜色里白莲娇嫩的容颜看不分明,只是在水面上交错摇曳的莲梗之间,缭绕宛如离愁的夜雾,仿佛比刚才更浓了……
什么《述异记》、《玄怪录》的奇异故事都一下子冒了出来,偏又一个应时对景的桥段都找不出来。李琅琊皱着眉走到了院中。雨水慢慢地打湿了他紫罗披衣的肩部,太阳又升得高了些,金色的光芒和雨帘的交会之处迸射着奇妙的光彩,乍看倒仿佛是银色雨丝串起了散碎的金屑,结成一重华丽而绵密的珠网,把偌大的薛王府从上到下笼罩起来。
惹祸的猫儿三跳两跳就没了踪影,端华依然挂着招牌式满不在乎的笑容,丢下“明天赔几块好玉佩给你”的无诚意道歉,也赶去皇城值宿了。大明宫丹凤门的金吾卫士,今夜里想必有幸聆听某人“智取胡姬”的故事了……对着月光照了照波斯银杯中流动的残红酒液,李琅琊也为自己心中那一点淡淡的怅然而奇怪——不过是个没年头,没来历的小东西罢了……或者,明天叫人去打捞一下?
好像故意和外面幻丽的景像作着对比,头顶上一小片铅灰的天空压得更低了,庭院里笼罩着淡淡水墨般的烟气。池塘中微带嫣红的白莲花瓣,也仿佛被染上了暗艳的绛紫色。莲叶下的池水,则更是一片深碧,几乎映不出交错的花影——“幻术也好,吉凶之兆也好,难道我们家犯了水厄吗?”——想到“水厄”两个字,李琅琊忽地心里一动,仿佛有一道轻柔而熟稔的水纹掠过了脑海。这几乎是带着某种执拗,自顾自下个不停的冷雨,还有梦中暗色琉璃般的水底异境,好像被飘浮的记忆联接了起来……
“哎——”两人同时探身往窗下望去。水面上的月影因为刚才那小小的打搅而起了涟漪,月色像黄玉碎片般散落开去,只不过片刻便又聚拢起来,依旧是温润玉璧般的明月,碧沉沉的一池静水,只有鱼儿尾鳍偶尔划出几道绣线般的痕迹。
(六)
“我被他们追了两条街——你猜怎么说?那个领头的胡人小子,居然是燕燕的未婚夫!我们都当对方是色鬼恶少,这通好打……也就这一会儿功夫,你就被诳进黑店去了,好叫我这做朋友的放心不下啊……”。端华笑嘻嘻地一扬手,廊下有只玳瑁猫儿刚好轻步踱了过来,端华成日在薛王府打混,它也认得熟了,只道是端华在逗它作耍,一纵身便向窗子里扑去。端华小吃了一惊,往后一躲,手不知不觉地一松——那只小小的玉龙可就“扑通”一声掉进了水里。
“殿下,有事回禀。”王府总管略带佝偻的身影从雨幕中显现出来。“刚刚门上的通传,有位胡人少年求见殿下,说是提起‘水精阁主人’您就明白了。如今正门停着宫里的车仗,不甚方便,要引他从角门来见吗?”
“雕工精致的玉器我见得多了……你不觉得这个小玩意样子笨得有趣吗?”李琅琊从翻了一半的《搜神记》里抬起头来,顺手拈起一块绿荷糕,逗弄着池中聚拢来接喋的锦鲤。“倒是你啊,这幅神清气爽的样子真让人生气呢……”
看见安碧城裹着白衣的清爽身影时,一向洒落的李琅琊也有点窘迫起来——说是今天派人把交易的差额送到店中的,偏偏一早被这古怪的雨缠住了心神,结果被人家找上了门——怎么看都不是一件有面子的事啊……等等,他是怎么知道我是薛王府的人?”
……所以你就被他的诚意感动啦?把这个……这个小泥鳅带回家了?你书呆子也该有个限度吧?!”皇甫端华斜倚在临水的凉榻上,失笑地打量着手里的小东西。
安碧城的脸上,并没有那种讨账人惯有的,小心夹杂着虚伪试探的神色,他似乎对这场空庭之雨有着不加掩饰的兴趣,隐在伞下的绿色眼神一一掠过飘渺的雨雾、山石间的菖蒲、最后在水色深黯的池塘中转了一转。
(四)
“这场雨,从外面看美丽极了……王府好像被罩在银丝镶金的鸟笼里。”
“……你是在说自己店子里的东西啊,这样实话实说真的没问题吗?”
他的第一句话把李琅琊说得愣了一下,随即失笑了出来——到底是珠宝商人,随便一个比喻也要用这种珠光宝气的方式么?这场怎么看都带点妖异气氛的雨,他也只是用一种赏鉴的眼光来看么?
半环之中,安碧城的表情好像在思索,又好似在了然的前一刻有一点迷惑:“……的确是蟠龙玉佩,这个样式,倒像是商代贵族祈雨的神器……”一个薄薄的微笑从他唇边滑了过去。“不过大小差得太远了……而且,这仿制的手法也太粗糙了,是不是?”
“昨晚附送的那一枚玉佩……似乎是出了一点差错,让我再重新鉴识一下好吗?”
“好像是一个玉佩呢……”李琅琊拿起它迎着光照了一照,龙身上有一个小小的孔洞,似乎是用来穿引绳佩的地方。烛光映着月光,以一种奇异的波动感穿过了半环的中心,那雕工笨拙的卷曲身体上,仿佛掠过了水光的投影,有一瞬间游动起来的错觉。
“……那个……昨天不小心,把它掉进池塘了啊……”李琅琊的声音里不由自主地带上了歉意——虽然不是什么名贵的宝器,但是,每个卖家也都希望从自己手中离开的货物被认真对待吧……
这是一个没有闭合的半环,明显还没经过清理,覆盖着斑驳的泥土印迹。半环的一端,仿佛是硕大得有些不成比例的头部,长长的嘴巴微微向前噘着,眼睛用阳刻法雕得略有凸起,尾巴向内侧蜷回着,刚好形成环状的身体上,疏疏朗朗地刻着些菱形的方胜纹,手法却粗糙得很,苍绿的颜色也带几分黯沉,不是良材美玉带来的通透感觉。
一个不知是遗憾还是惋惜的蹙眉表情在安碧城脸上滑了过去,他向庭院一侧,被花木与奇石包围的小池慢慢踱了过去。池边并没有青石铺垫,绯红和浅紫的花枝间杂着细笔画出般的草叶,开放得极有风致,衬着安碧城静立的白色衣袂,倒有一种绣在他长袍下摆上的错觉。李琅琊被他捉摸不定的反应弄得有些茫然,只好跟着走到了池边张望着。
安碧城走近来端详着,脸上第一次露出了不确定的表情。
“这池水,是不是太静了?”安碧城忽然侧过了脸,一直带着淡淡慵懒姿容的脸,第一次出现了认真探询的神情。
“……这是……一条龙?”李琅琊脱口问了出来。
被他的疑问将目光牵引到了水面上,李琅琊第一次注意到了池水的异状——平日里织绵一般漂浮的绿萍、轻俏可爱地装点着水镜的落花、看到人影就会浮上水面接鲽的锦鲤,为什么都不见了?便是池水本身,也没有了平时清可见底的澄澈,倒像是一大块滑腻而厚重的古玉,深浓的翠色泛着不祥的幽暗气息,打在水面上的雨滴,好像一枚枚尖细的绣针,悄无声息地滑进锦缎般厚重的池水中,一点涟漪都不曾泛起。
他回过头环视着店堂,想确定是不是月光反照带来的错觉,目光却再次被屋角若隐惹现的一点碧色吸引了过去。那是一只不起眼的旧漆匣子,里边随便散放着一些零碎的小件玉器,有的还带着残损。李琅琊有点奇怪地伸手拨弄拨弄,从一堆玉坠、玉簪的底下,翻出一个小小的环状物来。
当确认到水面上连两个俯视的人影都不曾映出,李琅琊微微闭了闭眼——神秘隐藏在西市的胡人珠宝店,不知来处的奇怪玉龙子,诡异地眷顾庭院的冷雨,忽然变得深暗可畏的池塘……自己终于成为了怪谈故事的主角,要被写进笔记小说了吗?
“其实胡商也不像传说中那么精明吝啬呢……”李琅琊在心里终结了这次有点荒唐的寻宝之旅,已经作好了转身告辞的准备——刚刚眼角余光扫过的那一抹深碧,为什么让人心里一动?
“是因为那枚玉龙对吗?是它变成了精怪,还是我触犯了什么禁忌?接下来是不是轮到方士异人出场收拾了?”
因为一句“这是萨珊波斯传过来的银器,你看它外壁分成了九瓣莲花,这种纹样在中原很少见的。萨珊王室被大食国驱逐之后,会这种手艺的匠人是越来越少了。”李琅琊甚至买下了一只造型有点夸张的高脚银杯。看着这只银杯,一把金丝裹唐草纹饰刀鞘的短刀,两盒据说是用“于阗冷暖玉”琢成的围棋子,李琅琊苦笑着发现,身上带的银两是不可能足够支付这次挥霍了。“明天我差人把银子送到府上?”一句随意的询问换来更随意的回答——“好说,有劳了。”
“……你其实并不是真的紧张吧?薛王府的九殿下……”安碧城眯起了眼尾,眼睛里闪动出少年才有的狡黠光彩。“为什么你不像传说中遇到怪异事件的人一样恐惧、愤怒,或者干脆吓得昏倒呢?”
——可能是被这种气氛蛊惑了?李琅琊开始觉得,用“打发时间”的态度来对待已经不够了,还是,选购一点什么吧?安碧城继续着无可无不可的表情,而一两句淡淡的讲解,总会在最适当的时候响起。解释某件宝物亦真亦幻的出处的同时,若有若无地肯定着它独一无二的风雅,还有眷顾它的人高明的眼光——这,这简直让人没有办法拒绝或装作没有听到啊!
“……那样会没有趣啊——况且你来指点迷津,也不是为了欣赏我昏倒的样子吧?”
在以豪侈而闻名的四叔父申王李承义家中,李琅琊见过更为光华灿烂,穷极匠心的珠宝古玩,而在彻夜不息的歌舞饮宴中,它们被故作轻慢地随意炫耀着,只是为了衬托出宴会主角的放诞风流。而在这小小阁子里散放的名器,仿佛被主人赋予了某种静谧的魔力,在时光之尘中凝固着庄重的舞姿……
两个人同时微笑了起来,明朗的快乐似乎把池水上空的雨雾都驱散了一些。远处廊下的侍从小心翼翼地探头窥测着——就算是以“个性不认真”而著称的九世子,在这样阴沉不明,吉凶难测的雨中,到底有什么可高兴的啊……
俏色玛瑙雕成的牛角杯,带着墨色水银沁的玉佩,枫叶纹描金的碧蓝色琉璃盘,在烛光映照下流动着不可思议光彩的大颗水晶珠,宛转吐纳着轻烟的孔雀石博山香炉,在其间拉起屏障,反射着月华冰纹的奇异织物……好像刚从小憩中醒来,带着梦幻颜色的珍奇一一展露出华丽的姿态,它们像随意开放的花朵,不加修饰的散放在几案和木格上,与其说是待价而沽的货物,更像是随手即可把玩使用的摆设。
(七)
李琅琊知道自己不是个擅长与商贾打交道的人——事实上,这种“放荡冶游”,身蹈市井的机会,并不是经常会出现。但以他有限的经验也能判断出,这位有着混血容貌的“胡商”,作生意的态度也太过随便了一点……虽然只有自己这一个客人,却没有喋喋不休的夸耀货物,也没有故作神秘地捧出什么外人难见的秘宝。窗外天色已经有些暗了,安碧城从紫玉腰带上解下了火石,顺手在旁边一棵七宝灯树上点亮了烛火。七层叠枝的光芒摇曳着照亮了店堂。他在绣工繁复的地毯上盘坐下来,像一位年轻的君王,神态安闲地检阅着小小的国度。
“与其召唤方士异人,不如让我来善后吧。我是个珠宝商人,所擅长的,也只有珠宝相关的事情……”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说给李琅琊听,话尾的余音消逝在湿润得仿佛凝成实体的空气中,那含着佻达的语调却与他庄重的动作不合——放下了纸伞,并不顾忌落在肩头的雨滴,安碧城从随身拎来的秘银色锦袱中取出一个黑沉沉的木匣,打开的瞬间,旁边的李琅琊闻到一阵古老而暗沉的香气,匣子的材料竟是传说中来自南海婆罗洲的珍贵榈木吗?而在那干燥的木质味道之中,还掺杂着一丝鲜润的水气。不同于庭院之雨的幽闭味道,那是种带着狂莽气质的,好像远古森林的苍绿色的激流的气味……
“李公子。”安碧城微微颔了颔首,声音里并没有太多的热切殷勤,倒是有种不容抗拒的顺理成章。“这是我的珠宝玉器店,没什么太珍贵的宝贝,不过呢,也许会凑巧碰上客人最想要的东西——不想看一看吗?”
当看清了安碧城拿出的东西,李琅琊明白了何以有那一瞬间的联想——果然是实体化的一团苍绿——那是一条蟠龙的姿容,还是保持着头尾相接的半环形,依稀有些像昨晚那只龙形玉佩,但足有它的四五倍大,神韵也绝不相同。巨大的头颅约有身子的两倍粗细,从头至尾都细细地刻出背鳍的形状,暴突的眼睛,向上翻卷的钝角,最穷形尽相的是两颗露出唇外的獠牙,泛着幽绿的锐光,从玉质的肌髓中透出一股冷冷的兵气。
门的另一边是一个临街的房间,高大的雕花窗棂正把最后一点夕照透进室内,橘色的柔光却在房间中折射出琼林玉树般的光彩,李琅琊被照得一阵恍惚,定下心才看清那是房中摆放着众多闪亮的物件,将暮色映出了最后的灿烂。那双绿翡翠般的眸子仿佛也被镀上淡淡的金红色,看到其中的探询之意,李琅琊才想起刚刚突然的名称转换,错愕里带着一点啼笑皆非,他也懒得去恪守宗室的规矩,随口报上了自己冠着尊贵姓氏的名字。
——怪不得那一晚在水精阁里,安碧城会说那小玉龙是“仿制”,跟这个杀气隐隐的庞然大物比起来,它简直就是孩子的玩具了……而那晚的另一句说明,忽然跳进了李琅琊的记忆:“——它该不会就是那个,商代的……”,安碧城轻轻一摆手,从怀中取出一个石青绣囊,从里面拿出了一个混合着药香和青草香的东西——是艾草,总是伴随着端午的龙舟与粽子一起出现的吉祥驱邪之草,可为什么会结成了一个人形,为什么安碧城把这个艾草的小人放进了玉蟠龙的口中?
叫作“碧城”的男子一把推开了长廊尽头的门扉,转身展开了一个逆光的笑容:“这就是我的小店——‘水精阁’。我该如何称呼你呢?这位客人?”
看着玉龙獠牙的冷光,李琅琊忽然觉出一股寒意,他拿不准是不是该问出来,安碧城却向他回过头来,被雨打湿而垂落下来的发丝勾勒出一种神秘的画意:“其实……只要把这当成一场幻戏就好——另外,把伞打起来吧。”
“没有那么深的意思。只是因为,我的家乡,是一个盛产碧色美玉的城池——”
雨水渐渐浸湿了玉蟠龙刻着花纹的身体,苍绿的玉色经了水,愈发地润泽和浓郁,菱状的鳞片凝着水光,那翻卷的姿态几乎要活动起来。而更诡异的,是安碧城正在喃喃念诵着的文辞,那是种古怪的语言,不是来自西域的卷曲音节,而是拗口而坚硬的口音,好似带着某种笨拙的决心。回环往复地表白着。
“……是‘看朱成碧’的‘碧成’吗?”
慢慢地,李琅琊分辨出了几个单字,把这几个字的意思连接起来摸索,更多的含义顺着线头现出了真身——那不是胡语或梵文,根本就是口音极生硬的汉话!简单的音节反复陈述的是——“今日雨。其自西来雨,其自东来雨,其自北来雨,其自南来雨……”
“安碧城。”
随着包含着奇特执意的念诵声,庭院仿佛一下空寂起来,连隔着雨幕的日色也被水气渲染得看不清了。悄无声息地,雨点落下的频率越来越快,惊觉的时候,一片小小马蹄敲击似的密集声音,已经奏响在头顶的绫伞上,原本像低诉般的细雨,已经越下越大,甚至有种狂乱的意味。庭院里的一切景致,水榭,花木,甬道,远处的侍丛……都被银色水帘般的大雨遮挡得无影无踪。
“还没有谢谢阁下帮我的忙呢……请教尊姓大名?”
(八)
带着一点自得的喜悦浮上了形状美丽的唇角,让瓷器般光滑的容色生动起来。引着李琅琊从窄窄的竹搭回廊中穿行着。
——“喂……你这是……”李琅琊向着眼前惟一可见的安碧城的背影迈出一步,带动了脚下一片淋漓的水响。而“一脚踏空”的感觉就在这一瞬间传来,明明是站在雨水流泻的地上,他跌倒时却迟迟未曾接触到坚硬的地面,仿佛向一片无尽的虚空坠落下去,而眼中越来越接近的,那好似一大块碧玉的,是什么东西……我要撞在这上面吗?
“不……这里很美……”李琅琊微微有点走神。对面的人深邃的绿眸子,还有包裹在丝帛里略带卷曲的砂金色头发,都明白地显示着西域胡人的血统,但纤细的眉形,鼻子和嘴唇优雅柔和的轮廓,怎么看都是“中原人”的特征呢——是位混血的美人啊——似乎想掩饰一刹那失礼的凝视,李琅琊连忙转过头寻找着树从中惊鸿一瞥露出翠尾的孔雀:“我家里的庭院虽然大,不过总是一尘不染中规中矩,这里……要风雅得多了。”
碰触的一瞬间,李琅琊本能地闭上了眼睛,而丝绸一样柔滑微凉的感觉,迅速漫过了全身。微腥而清凉的水草气味充塞了感官。睁开眼睛时,熟悉的梦境绘卷,无声无息地展开了画轴——黄玉般的圆月,微微荡漾的冰琉璃般的水面,月光透过水波的折射,结成了晶体的光柱,时时都在变幻着角度的莹光,将水底照得半明半暗。
“小地方,比不上中原人会侍弄园林。”他侧过脸轻轻笑着,笑容里却没有多少真正称得上“自谦”的情绪。
并没有在水中窒息的感觉,而试着转动身体时,能感到从指尖传来的,微妙而光滑的小小阻力。一时间无法确定,身处的水底,暴雨的记忆,到底哪一个是经历过的现实?李琅琊微微地焦燥起来,踩着并没有实体感的“地面”,他往不确定的方向走出几步,试图找出这水之梦魇的出口。
前头带路的人把脚步放慢了一点,跟着李琅琊的目光环视着庭院。
就在月之光束也照不到的的深水处,碧色渐渐过渡成黛黑的方向,忽然亮起一点暗青的光泽。以为是游鱼的影子,李琅琊不禁投过了目光。暗青色的凝光,一点一点地,从暗影中浮现出来,它们联接在一起,组成了某种复杂而无穷无尽的花纹。一片片,一格格地变幻着色彩——那不是游鱼,是鳞片,是巨大的超乎想像之外的水中生物的鳞片……
虽然从小在皇室的排场中长大,李琅琊也不得不承认,这个藏在巷子深处的小小后院精致到让人赞叹的程度。夹道摇曳着高大秀颀的凤尾竹和菩提树,空青色的铺地石板仿佛吸收了月色,散发着浅淡的水色和萤光,和小小池塘中闪烁的光斑遥相呼应。然而这样价值不菲的石料铺成的小路,并看不出精心修整的不自然感,不知名的紫蓝色、月白色小花从石缝里随意生长着,将枝叶直伸到路面上来牵扯着人的袍襟。
水面仿佛起了些波动,月光的微粒向这个方向倾斜过来,跟着那澄澈光线照亮的青色轨迹,李琅琊一点点抬起头来,然后……好像被神迹控制住了心魂,他保持着仰望的姿势,一时无法做出任何反应——
(三)
那是一条龙。
——其实事后李琅琊才想到,就算不傻等在这里,也不去什么店里躲避,自己也完全可以一走了之的,可为什么当时就没有多想,乖乖地跟着那双绿眼睛走了呢?——可能是这样黄昏与暮色交织的时分,越是美丽的东西,就越是在半明半昧的光线中显得不确定,所以……也越是引人探究吧?
被装饰在黄金的宝座、大殿的飞檐、天子的衣袍之上,也曾在佛寺壁画、浩瀚星图上显出蜿蜒身姿的神兽——正活生生地在水底幻界显出威严的本相。李琅琊起初看到的,是靠近它尾部的鳞甲。长大的身子有一半卷曲起来,另一半则矫矫不群地挺立着,垂下长须的头颅,几乎碰到了水面月影的镜像。如同云纹般向后翻卷的虬角和又长又阔的狮鼻之间,是一双月长石般泛着青白色光芒的眼睛。隐隐可见的立瞳中,却绝不是那似曾相识的温柔情绪……
“你可以去我的店里避一避,就在前边不远。”
回应着李琅琊的注视,盘曲的潜龙微微俯下了巨大可怖的头颅,流动着异色的眼睛里,是超然而冰冷的神祗的表情,好像弹指间掠走千万生灵的大司命的凝视。鼻孔间发出了轻微的“咝咝”声,略略掀开的嘴唇显露出威胁的姿态,那两颗獠牙在水波反照下透出惨青的光芒……
“……你一定有更好的建议吧?”
——要被吃掉了……李琅琊在心底呻吟了一声,眼看着那狰狞的利齿向自己俯了下来。
绿眼男子笑了笑:“你的朋友可能已经跑进醴泉坊去了——他们看样子是追不上他了。那你呢?打算站在这儿等着他们回来和你理论,还是想和老店主去见官?”
身边的水流突地卷起了一个漩涡,好像云团突然被撕开一个缺口,一道碧色的疾风卷了出来,刹那之间,李琅琊觉得一股炽热的水流笼罩了身体,而一些画面残片的影子,好似水流中小块玉石击出的清响,在眼前倏忽即逝——盛夏的阳光、浅浅的河湾、一闪而没的绿色鳞甲……
“……你想代替店主来讹诈我吗?”李琅琊很想反驳回去,但又本能地觉得今天的麻烦已经够多,再惹起一场“胡饼之斗殴”实在没有必要……呃?说起来端华跑到什么地方去了?怎么乱轰轰的叫喊声好像已经隔了两条巷子?
轻柔地包裹着李琅琊身体的,是依稀和残影重叠的绿色尾鳍。以守护的姿态挺立起半身,将他与面前的攻击隔开的,是又一条碧色潜龙的身影。
“是吗?——那就不可原谅了——延寿曹家可是几十年的老店,店主回来看见心爱的家当遭此毒手,可能会跟你这凶手打官司哦。”
比起高高昂起长颈的巨龙,它的形体要小得多了。龙角与须髯也不及前者的怒张飞扬。在水底月光斑斓错落的点缀下,龙身鳞片的颜色都似乎带着些黯沉……但是,那双眼睛,那双有着天青石的颜色,茶晶的光泽,乌玉的温柔神情的眼睛,是第一夜的水之幻梦的旧识……
“……我不是来吃饼的……”
被至高无上的圣兽攻击和保护的诧异,目睹水族眷属对峙的惊骇,而比这两种情绪更强烈的,是那似悲伤又似喜悦的一重重波动。水流的鼓荡,心中的飘渺恍惚,到底是谁在呼应着谁?
对面的人慢慢把最后一口饼咽了下去,用优雅的手势抹掉了唇边的一粒芝麻,声音好似敲打着玉璧的清响,却是极流利的一口汉话:“——那倒不必了,我只是来赶这酉时的第一炉饼的,只是没想到……有人比我更急。”
来不及捉住思绪的尾巴,一道道锐利的暗流从巨龙的方向汹涌而来,狂乱的走向中仿佛裹挟着热带的雷暴,那撕裂一切的决心把月影都映成了诡异的青灰色。面对着神谴般的愤怒,暗碧色的弱小龙族却没有退缩的反应。它尽力向着前方昂起头颅,从齿缝间迸出威慑的低鸣,而只有从李琅琊的角度,才能看到它瞬间畏缩了一下又重新伸直了长颈的姿态,它的背鳍因为紧张而耸立着,生着三趾的爪子在无所凭依的水中,微颤地使着力气……
身后有东西发出“滋滋”的轻响,热烘烘的油香气随之不断爆开在空气中,一张圆圆的饼已经烙得有些焦糊了——自己刚才竟是从一张热油的饼铛上跳了过来?那么打翻的东西毫无悬念地就是一个——面簸箩?同沐浴在面粉之雨中那个绿眼睛男子,手里还拿着小半个胡饼,正充满玩味地打量着自己,李琅琊正在为“打翻了饼铺”这个事实而尴尬,被那绿色的眼神看得更是不自在,只好拍了拍身上的面粉,尽量随意地笑道:“……不是成心的啊…弄坏弄脏的东西,我都照赔就是了。”
“不用这样……你不用这样!自己快逃啊!”李琅琊控制不住地喊出了声,在声音震起的水波抖动中,他看见了巨龙俯冲而下的死之阴影——来不及了吗……
那是一双太过于夺目的绿眼睛,像反射着浓重夜色的翡翠,几乎让人乍逢之下有些晕眩。直到那双眼睛略带不满地微眯了起来,慑人的幽艳略减了几分,李琅琊才像从咒缚中省过神来,有些心虚地环顾了一下,想弄清自己到底撞进了什么诡异的所在。
冷月的波心,忽然起了一阵奇特的颤栗,有一种被瞬间拉长的错觉。好像彗星拖着光焰的尾巴划过天穹,火光裹着一个依稀的人影穿破了水幕,在进入水中的瞬间转成了碧落的冷焰,像一朵以古怪的姿态开放的青睡莲,携着冥火的长带掠过巨龙的身影。
此刻天色刚入酉时,太阳挂在不远处波斯袄寺的尖顶上,正在发散着慵懒艳丽的黄昏颜色。飘舞着慢慢下坠的粉尘也染上了橘红的微光,以致这一瞬的时光流动,缓慢得有些不真实之感。李琅琊站稳了身子,看见一个人正隔着夕照的轻绡与自己对望着,一时间竟是愣住了。
一声深沉狞厉的长啸在水中轰鸣起来,冷冷的青焰随之猛然炸裂开来!仿佛有无形的疾风从深渊呼啸而至,水流完全失去了方向地奔涌着,水底净琉璃般的世界,像被揉皱了的绘卷,现出了崩溃的前兆。激流的力量将李琅琊向高处的水面拉扯着,身前的小龙努力在乱流中翻转着身体,看向他的眼神,依然是那种固执的温柔……他不知不觉向着小龙的方向伸出手去——青色的焰火被冲散成星星点点,闪着萤光从指尖上流过,像苍玉的碎屑,指缝中又冷又滑的感觉……
“……他该不会只是为了这个崭新的体验而兴奋吧……”李琅琊近乎放弃地想着,却没留意在前方的转角处,突然冒出一个小小的凉布棚子,他一时收不住脚,直撞了上去,薄薄的凉布卷着竹竿,乱七八糟地倒了下去,李琅琊踉跄了两步,发现前方有个滚烫的不明物正在冒着危险的热气,他顾不得叹一声衰运连连,身体已经本能地做出了反应,一拧腰从那不明物上横翻了过去——落地时动作些微的不协调,还是打翻了什么东西。雪花般的粉末飘飘洒洒飞了一天一地,细腻而不轻盈的质地带着淡淡的麦香……麦香?
像沙漏流泄出时间的秘密,从记忆的锦囊最深处找到的画面,在弹指间与此刻重合起来——是在什么时候?自己也曾这样张开双手,指间正流淌下玉质的碎屑和粉末,仿佛潮水退走后露出沙滩的边界,玉屑落尽之后,手心里现出一个半环的龙形。是自己的声音吗?带着少年人不加掩饰的快乐:“快看!像你吗……”
“——我们到底做了什么事让他们这样同仇敌忾啊!?更重要的是,我明明什么都没做为什么要和你一起被追杀啊?!”李琅琊恨不能身外化身,揪着端华的脖领子讨一个公道,但那家伙跑得实在太快,两条长腿抡得如风车一般,转瞬间已经裹挟着李琅琊和身后的愤怒之师越过了金明大街,蹿进了延寿坊的小巷之中。
幻像摇曳着水光消逝成碎片,记忆追逐着自行冲口而出,和少年没说完的话叠加成一体——“瑟瑟!”
接下来的事情发生得太快,李琅琊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跑到了大街上,身不由己地狂奔着,而身后追赶的,不仅有刚才吃了亏的苦主,还有好些个义愤填膺的路人,手里抄着家伙的绝不在少数,震耳欲聋的吼叫声大概夹杂着四五国的语言,但其中的火爆含义已经不需要任何翻译了。
闪着星屑光泽的龙族的身体,起了一种奇异的扭曲,好像投在水面的倒影被风吹成弯曲的波纹,风定时残影已经消失——夭矫的龙影消散在乱流中,李琅琊视野中最后留下的景像,是水中蟠龙卸下了矫饰的真正面目——大约有人臂长短,披着粗糙鳞甲的青色小兽,正在裂开那长长的吻部,仿佛是一个无比笨拙也无比幸福的笑容……
(二)
(九)
“吓?!”甜蜜的笑容在端华脸上古怪地半凝结着,李琅琊站在几步开外,眼看着少女恨恨地推开正在石化崩塌中的端华,一脸关切地去扶掖那毫无防备地倒下的胡人青年,而后者摇摇晃晃站直了身子,抹了一把脸上的血, 睚眦欲裂地发出了一声纯正长安口音的怒吼——“打这两个贼囚攮的小白脸!”
水色与天光,变幻着颜色从耳边奔驰而过,奔向那存在于某方的边界。是过了一甲子还是一瞬间?头顶上传来的骊珠交迸的声音,是疏雨和伞面交击出的琴音吗……伞柄从松脱的指间滑落下去,竹质的骨子坠地的一声轻响,驱散了最后一丝幻境的残像——修饰着葱茏草木的盛夏庭院,雨滴已经疏朗得近乎细语。玲珑的水珠顺着绮罗伞面滚落下去,在青石间形成珍珠光泽的蜿蜒水迹。
李琅琊只是微微一愕的工夫,已经听见身边一声炭火爆开般的炸响。“放手!!”——在全店堂的人惊骇的注目下,顶着火炽红发的青年一纵身跳了过去,一边把少女挡在身后,一边提起正义之拳,结结实实地抡在胡人青年的脸上。而转过身表示关切时,迎接他的是少女愤怒的蓝眼睛,“!·#¥%……—*!”一连串急风促雨的音节明明白白地表达出绝非谢意的情绪。
自己还是站在池塘边上,仿佛一步也没有移动。时间的流逝,似乎只存在于从滂沱到零落的雨滴之中。急切地想开口求证些什么,李琅琊已无暇顾及语音的零乱:“……你也看到了吗?水底的龙……可我记得它,它的名字和样子,那是……”询问的语调戛然而止,他慢慢张开了不知何时起紧握的左手——还残留着深潭水气的手心中,是那苍青色的小小半环。粗糙的刀工刻成的卷曲姿态,向前噘起的长长嘴巴……
“真是个妙女郎……”李琅琊忍不住在心里喝了声彩,真诚地修正了对于端华“一无是处”的评语——至少还剩下看美女的好眼光嘛……不过有此眼光的,绝对不止端华一个——离她最近的一张桌子前,突然站起几个同样高鼻深目的胡人青年,其中一个满脸不加掩饰的兴奋,一边说着急促的胡语,一边伸手就去揽那少女舞者的肩。
“是它……原来,从一开始,它就不是龙啊……”一个恍然的微笑浮现出来。
店堂西侧的画屏前盘坐着几位胡人乐师,扬眉动目地弹弄着曲子,一个身材高挑的少女刚刚一曲舞罢,摘下了缀满珠串的锦帽,正在把一头金发盘拢起来。她一边与乐师说着什么,一边半侧过脸来,那迥异于中原人的高挺鼻梁和蓝色眼睛闪着精灵般的光芒,艳丽得让人心神一震。
“我也没想到,它只是一条没有长大的鳄鱼……不过,上古的先人,本来就不擅于分辨鳄鱼、水蚺之类的水族,它们在后世的想像里,都被附会成了龙也说不定呢……”。安碧城的声音静静凉凉的,好像并没有依附着“上古”这个词的沉重意义。他向着池塘的上空俯下了手心,几片带着烧灼痕迹的艾草残叶飘落下去,以为又是香甜花蕊坠下的鱼儿马上凑近过来——随即不满地散去,在清透如镜的水面下炫耀着杂色的锦鳞。
将丝缰随意往迎出的店家手里一丢,皇甫端华笑吟吟地向着李琅琊打了个响指,领着他轻车熟路地往店堂里大步走去。“……你是哪里来的这种主人翁一般的自信啊……”李琅琊苦笑着,心里全是“坐下来喝杯冰湃葡萄酒”的渴望,却不得不顺着端华忽然变得加倍灿烂的笑容和痴迷眼神望了过去。
充满沉重感的玉蟠龙口中,艾草的人形已经不见踪影,那个在水中裹着碧色火焰的人影在李琅琊的记忆里一闪而过。暴怒的龙、雨水、火光——像黑暗中的岩画蓦然被灯火照亮,源自《海外西经》的传说现出了斑驳的影迹——“十日并出,炙杀女丑”——那2000年前神话纪年的祈雨祭典,原本就是要焚烧主祭巫师的躯体来供奉。哪怕是虚假的代替品也好,不这样做,就不能安抚布雨的龙神啊……
“玉京春”是一座小巧的木楼,在西市的金明大街上临街而立,优雅的重檐飞角当然是汉家古制,而门楣上卷曲繁复的葡萄藤纹,店堂里“胡不思”奏出的摇曳音调,还有进进出出的人们高谈低笑的口音,都带着来自西边国度懒洋洋的薰风。
“你还真是招来了不得了的家伙……”看着玉蟠龙似乎得到了餍足的神态,李琅琊认为自己还是坦率面对“后怕”的心情比较好。“如果它是真正的祈雨神器,那我的……呃,我的小鳄鱼呢?它为什么要保护我?可我……为什么也好像认识它?”
玉门关外有浩瀚的沙海与绿洲,南海洪波间有鲛人与珍珠的岛屿,其中星星般分布着名称奇怪拗口的国家。除了珍宝异兽,乐舞香料,它们共同的特产就是——精明而热情的冒险家。这些眼睛颜色各异的蕃客胡商跋涉万里,重又聚集在长安闪耀出星光。他们用奇异的货物、雄厚的金帛、灵活狡黠的生意手腕,当然,还有美貌如花的劝酒胡姬,在异乡的大城中开辟出一个魔力之地,迎接着黑眼睛的东土人对于遥远山海风物的想像。
“这也是我一直想不明白的事啊……”安碧城曲起一根白晰的手指轻轻敲击着额头,显出真诚的苦恼神态:“虽然雕琢技巧天差地别,但它们确实是出自同一块玉料呢,所以它才会有一点点致雨的能力……也许,不是它变成了精怪,而是有人把它的生灵封印在玉像里——玉这种东西啊,是会保存契约和记忆的石头。只有当时制造它的匠人,才可能赋予它灵性……还有名字。”
走出贵族云集的胜业坊,西向通过环城南路,经过歌笑风流的平康坊,绕过皇城的安上门,放马小步横跨过朱雀门大街。越往西行,空气中起初淡淡的香料味道就越浓,每个长安子弟都知道,这种妖娆香气聚集的所在,就是艳称天下的“西市”了。
在水中的记忆残片,一点点拼凑着复苏的画面,而安碧城轻轻的声音,好似最后的一句注释,补完了画面的缺漏。
——正走马观花行进在神话中的这两个人,显然没有这样的认知——长安城如果不是这样,还能是什么样呢?长安的一切嘈杂与绮丽,就像黄衫少年的青春,都是理所当然,都是伸手可触。
“可能听起来有点荒唐……上古时造出它的匠人,是你的前世也说不定……”
在后世的许多传说里,长安是一座云气升腾,宝光闪耀的城池。它的恢宏壮丽,它的灿烂的正午、暗艳的子夜,休憩在其中的贵族、侠客与精灵,都将在饱含倾慕的讲述中变成神话。每一条街道,每一所房屋,每一个隐秘的转角,都是这神话的注解,一同被编织进了梦一般的时光,像遥远西域望眼欲穿的华丽丝绸,每一条经纬间都带着不能言传的魔力。
——好像玉謦的一声清响,在李琅琊心中奏出悠远的回音,在那须臾的幻之结界里,无法解释又不容置疑的温柔守护,都是自己,不,是千年时光以前的自己,刻下的印记和契约吗?
(一)
手指轻轻划过刀法稚拙的花纹,释然与歉疚的情绪,交替着从李琅琊心中闪过:“……那个前前前世的我,真是个笨蛋匠人。而只会用下雨的方式来提醒别人,它也是个笨蛋家伙啊……是因为我的想像,才幻化成龙的样子吧?其实真正的样子要可爱得多了——‘瑟瑟’——美丽的青绿色——真是很合适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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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完全停了,被隔断了许久的阳光,像盛装的胡旋舞姬,迫不及待地将华丽光芒迸发出来,庭院里的沉黯水气迅速蒸腾着,花朵的鲜艳香气,绿叶植物的清冽味道,在空气中愈发地明晰起来。侍丛们带着和檐角滴水一样闪亮的表情,惊喜交加地讨论着骤然变得狂暴,又在片刻之间烟消云散的怪异之雨。有人大声地肯定着:“这一定是了不起的祥瑞,应该给皇上报喜才对!”
“大唐的未来要是靠你这种人就完蛋啦!”
——相视一笑。
午后的阳光洒在凉榻的水纹竹席上,碎金般摇摇晃晃,很有一点清幽的仙气。而破坏诗意的,就是两个人对望中传达的迅息,写下来就是白纸黑字异口同声的一句话——
“听说鳄鱼这种族群,是不会发出声音的,但是可以控制水波的振动向同类传递消息。这一场雨,一定是它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拼命想要说出来,想要让你知道的思念啊……”
“客气客气~”
“……其实,它在水下保护我的时候,我最先想到的是‘龙女报恩’之类的故事——是不是太俗气的幻想?”
“彼此彼此~”
“——琅琊!琅琊!”高挑的红发青年大呼小叫地从院门外现出了身影,衣裳和发冠的零乱样子,一看就是刚从床上跳起来:“我值夜回来,刚合眼就听说王府出了怪事啦……怎么回事?好像还是没赶上?”
“……其实我不只一次想向薛王殿下举发你了——老头子知不知道他传说中温柔又饱读诗书的九世子是这样一个阴沉不良嘴巴又坏的家伙?”
(该不该说你是罪魁祸首啊……)李琅琊苦笑着扬了扬手中的玉佩:“是有点小麻烦,不过啊,是它救了我。”
拍了拍对面这位断肠孤客的肩,李琅琊努力让声音里的同情显得更真挚一点:“端华……你好歹上个月刚授了左金吾卫的中郎将,这样写着‘声色犬马’的一张脸去守卫皇宫真的没问题吗?不知为什么看着你就情不自禁地有点忧国忧民呢……”
“……”似乎在认真思考着话中的含义,片刻之后,端华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我知道了!龙女报恩是吧?买它回来也是你谋划好的吧!?”
下面的话又淹没在一片含混而快速的咕哝中,依稀能分辨出一些赞美‘燕燕’的华丽形容词,还夹杂着大口灌下冰梅汤的“咚咚”声。
“……你脑子里还装着别的事吗?”
“‘玉京春’!那位当垆的胡姬!汉名叫‘燕燕’,多好听的名字……我原本以为她是对我有心,才看着我那样笑的——后来才发现只要不赊酒钱,她对每个去喝酒的都是一样笑!跟你说啊琅琊,千万别去招惹这些波斯小娘子!你掏心掏肝的,她都不知道能不能听懂你的话,只是闪着一双蓝眼睛笑啊笑的,叫人追又追不到,撇又撇不下的……”
安碧城忽然露出一个皱眉思索的表情,眼神里含着狐狸样的促狭星星:“……我没有说过吗?它确实是鳄鱼中的女·孩·子·啊——从今以后,你要加倍,加倍地温柔对待‘她’哦~还有,我为‘她’破例出借真品玉蟠龙一次,下面来商讨一下费用问题如何?”
“呃……你方才说……西市的什么春来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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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表示“你很烦啊——”的叹息含义太过明显,对方终于停住了口,有点狐疑地打量着他:“你有没有听我说话啊?你不会是睁着眼睛神游八极去了吧?!抛下落魄中的朋友会遭天谴的!”发出谴责的青年大喇喇倚坐着,修长精悍的四肢带着武者的风格,但大眼睛里略带轻佻的光芒,还有那火焰般的发色,让人对他的印象在“贵公子”和“长相漂亮的傻瓜”之间来回摇摆。
两千零三十一个纪年之前,盛夏的阳光洒在商之王畿的苍茫森林之中,被层层枝叶筛成散碎的光斑,一直延伸到丛林外的河滩上。一个衣着粗陋的少年席地而坐,用一块青铜残片琢磨着什么东西。身旁散落着细小的青色碎片。良久之后,他捧着手中成形的半环,珍而重之地放在河水中漂洗干净——没有真正的玉匠使用的燧石和石英刀具,青铜勉强刻出的痕迹不成个章法。
——大概要完全理解他长篇铺陈的表白,连蝉都会累得睡着吧?李琅琊有点被自己的笑话冷到了,不禁幽幽地叹了口长气。因为家居纳凉而没有束起的黑发随随便便散落着,眼尾细长,肤色白皙的容貌本来高贵非凡,此时也因为眼神没有焦距而显得带两分呆气。
靠近岸边的水波微微动了动,半截树皮般的长长嘴巴半露出水面,仔细看才能分辨出青豆般的小眼睛。明显还没成年的小鳄,把自己伪装成一段浮木,自以为隐蔽地慢慢向少年游动中——直到无奈地一声叹息——“瑟瑟,别装了,傻瓜都看得见你……”
开元十九年的夏天,薛王府的精致水阁中,李琅琊并不觉得自己会和“寂寞”这个形容有什么关联——对面的家伙已经聒噪多久了?当他无情地将自己拖出午后的温柔睡乡时,好像还有满树蝉鸣钻进帘栊吧?为什么现在只剩下他热情洋溢的声音和热浪一波波涌进来?
被识破的恼羞成怒,化成一道道音波的水纹向外扩散着,直到少年笑嘻嘻地讲和:“快看,像不像你?”看着少年的手一晃,以为又是向平常一样用鱼儿喂食,不由自主地张大了嘴——却及时发现那硬质的光泽不像食物。只好郁闷地将长嘴搁在河滩上,一边让身子在水中载浮载沉地乘凉,一边听着少年眉飞色舞的描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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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从昆仑山仙人住的地方运来的玉石呢!阿爹要把它刻成祈雨的“珑”,武丁大王会亲自用它来祭祀啊!很了不起吧?我用剩下的边角料给你刻了一个像,喜不喜欢?”
“至少会……寂寞吧?”这也是最常跳出脑海的答案。
青豆般的眼睛眨了一眨,淡色的眼睑浮起来,看起来倒像是在翻白眼。
这是李琅琊常常在想的一个问题。
少年眯着眼笑了:“……真是个小笨蛋,只知道吃鱼,也听不懂我说话……我啊,总有一天要成为像阿爹一样伟大的玉匠,做出最棒的神器!那时候,你也会长大了吧——不要不记得我哦~”
如果没有走进那个绿眼睛家伙的小店,日子会过得有所不同吗?
远处制玉工场的木笛声,昭示着繁忙的工作又要开始了。少年的身影已经消失在河滩的尽头,没有人注意到,青色小鳄慢慢隐入的河水表面,正在扩展开层层叠叠的波纹,没有声音,却是以最温柔的节奏涌动着,一遍又一遍:
——李贺《湘妃》
——和你约定了,不会忘记你哦……
幽愁秋气上青枫,凉夜波间吟古龙。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