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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东之虎

李琅琊的睫毛轻轻闪了一闪,好像承受不了那薄霜般的月色。他的声音也带着梦境边缘的恍惚感:“对啊……我们是要到水精阁去……”

端华被他渐渐严肃的口吻感染了,难得沉默了一会儿。不过夏之初始的夜空里,热带花卉般甜熟的香气悄悄盘旋着,好像在清淡月光里预言着绯色的炎热明日,那怠惰的味道让他的心情很快又轻松起来,不以为意地笑笑:“又是江东啊……那个地方怎么总是出些怪人和怪事,现在丢掉脑袋的妖怪也来了——待会儿见到波斯小子倒要问问,我们最近怎么总是和‘江东’扯上关系?”

香气更浓了,那不同于西市的寻常风情——混杂着各色香料,浅白而热闹的气味,而是固体一般浓稠而执拗,带着某种妖艳的决心。月光自然的凉意在节节败退,逐渐让位于仿佛来自异境的幽暗之香……

“是居住在南方水泽深处的一支妖怪遗族啦,又叫‘飞头獠’。因为她们的头颅会在熟睡时离开身体随处飞舞捕食,天明才会归家。传说这一族的女妖美貌无比,却也邪恶无比,凡是她们寄居的地方,总会发生灾变不祥呢……”李琅琊皱起了眉:“头和身子分开活动的妖物鬼怪,我只找到有‘飞头獠’这一个例子,但这个黑衣女子的头好像是失踪了?所以她才会不断地出现寻找?可为什么会是在长安呢?关于她们出没的记载只限于江东之南啊……”

两人的步子越放越慢,沉沉的寂静中,脚步声却依然显得刺耳沉重。最后两个人终于犹犹豫豫地停住了脚,莫名其妙地打量着身边不寻常的死寂——那些夹杂着胡音的谈笑和乐声是什么时候停止的?繁花般的西市夜晚怎么成了一个冰冻的琉璃匣子?

“……什么虫?”

“……我们……到底走了多久?”李琅琊终于开了口。“通往水精阁的那条巷子,有这么长吗……?”

“两天前‘无头佳人’的传闻初现时,我就找了些古书资料来查证,现在看起来倒是更像了——难道是‘虫落氏’出现在长安了?”

像是无声的回答,月光染成的苍白之路前方,幽邃如深海的黑暗中,缓缓行出了一个人影,倒像是黑暗本身凝成的实体,尘埃和噩梦混合的生物。

吹过街衢的风好像沾上了凉意,带得斑驳的树影无声无息地摇晃着,倒像海中冷冷移动的巨大游鱼,引得李琅琊不安地轻轻缩起了肩膀。

那人影姿态娉婷,一步一步走近,渐渐看清了是一个黑衣的女子。素色的裙裾拖在身后,行一步便像花朵将展未展,头顶的帷帽垂下长长的黑纱遮掩住了面容,缝隙间却丝丝泄漏着让人联想到雪肤与朱唇的秾艳香气。

“怪谈”两个字让端华心里一动想起了事情,带着点卖弄的神秘表情转过脸来,眼神献宝一样亮闪闪的:“听说了吗?那个长安最新的怪谈——‘无头美女’的传说又增加目击者了!他们不仅看到了那个黑衣女人,还听到她在不停地问‘我的头呢?我的头在哪里?’就算逃回了家,那个鬼魂一样的细细声音还会整夜响在耳边哪!”

“我的头不见了啊……”如同香气一般软媚宜人的南方口音。

在脑海中大致勾勒了一下朱鱼峨冠博带临风长吟的造型,李琅琊唇边乐出两道笑纹来:“张翰好歹也是个江左名士,你偏要把人家的隐逸佳话拗成怪谈——亏得你还说我看‘鬼神之书’看成了呆子呢!”

“你们看见我的头了吗?”

“哦——”端华拖长了调子应着声,全不在意地嘻笑着:“谁有工夫记这些稀奇古怪的典故……哎你说这位迷恋鱼的古人会不会也是金华猫家的亲戚?我看他这个脾气倒有点像朱鱼少爷呢!”

·陆·

李琅琊叹着气摇了摇头:“真是生年不读一字书啊……西晋时有一位来自江东的才俊张翰,在朝中做官做到大司马,却因为想念家乡的莼羹和鲈鱼脍的美味而心情郁闷,秋风一起就更是思念刻骨,只好做了这首《思鲈歌》来咏志……后来终究是弃官回到吴郡,纵情山水和佳肴之间了。”

月光安静地照着水精阁的庭院。浓绿叶子的波浪沿着房檐倒卷下来,垂帘一样点缀着回廊。到了盛夏时分,凝紫与银蓝的牵牛花就会沿着绿浪开得轰轰烈烈,此时牵牛的花期未到,如果半倚在廊上,倒是正对着花事阑珊的梨树。

“哪一位和鱼扯上关系的古人?”

朱鱼懒懒地摊开手脚仰躺着,翻转的视野中,几朵梨花飘飘摇摇舞动着下坠,被夜风一送,有几瓣斜飘进了浅浅的乌漆酒盏,像月光的小碎片浮在水上。

李琅琊一个没忍住就笑出了声,优雅的表情像水中月影般晃散了:“一腔诗兴全被你搅了!我是因为那天的鲥鱼,想起一位古人来了!”

“——没意思,好没意思……等了这么久还不来!”

“不过那天的鱼倒确实是很肥美……难道又想吃了?你平常不像这么馋的人呀……”

端坐在小案另一边的安碧城则仪容端正多了,抿着唇浅笑了笑,悠哉地回应着猫少年的大声抱怨:“也许路上有事耽搁住了吧……不要急嘛,关于饮酒赏花之类的事,那两位可是从来没失过约呢。”绿眼睛忽然促狭地一闪。“不过你这么心烦气躁的原因,我倒是有两分猜到了——瑟瑟这几天不在,我们朱鱼公子是不是体会到什么叫‘寂寞’了?”

“天天看诗作诗走路还要念诗,烦不烦啊……再说现在夏天还没到,哪儿来的什么‘秋风’……”端华半真半假地表达着不满,却还是倒退着放慢了脚步,有点好笑地看了看李琅琊被月色染得模糊的眉眼。

猫少年意外地没有伶牙俐齿地反驳,整张小脸都拉了下来:“还不是因为那个叫‘樱锦’的雨师金鱼!拉她去参加什么水族的聚会!瑟瑟那丫头,以前还为了樱锦跟我闹别扭!现在反倒跟她玩到一起不理我了!”

“嗯?”端华回头望着友人,李琅琊正仰首望着月明云淡的青空,回味似的一笑。

“……哦,还真是复杂的爱恨情仇啊……”安碧城随口应着,又端起乌漆盏浅呷一口,幸神地眯起了眼睛。

“秋风起兮佳景时,吴江水兮鲈鱼肥……”

“……你那敷衍的语调也太明显了吧……”朱鱼恨恨地念了一声,又翻了个身躺了回去。“反正你现在心情是好得不得了,刚得了幅价值连城的江东古画嘛,看你那副金光闪闪的笑脸……可别忘了一大半功劳是我的!”

·伍·

安碧城笑眯眯地拍了拍腰间的荷包:“你虽然出了一点力,也是打工者的本分啊——这药酒的珍贵配料还是我的哪!再说我好歹也是个风雅之士,好不容易才修复完工,不会这么快出手的,还要多挂几天自己欣赏呢!”

“——她没有头!她没有头啊!!”

朱鱼向厅堂内侧望了一眼,正要闭眼小睡过去,那一瞥间留在视野中的残像却让他忽然觉出隐隐不安,一翻身坐了起来。

那天傍晚,朱雀门大街沿街的住户与行人,都有幸目睹了一幕奇景:一群华丽锦衣,金鞍玉辔的贵公子,在天街上狼奔豕突,带起一路尘烟。有的将坠未坠半挂在马背上,有的沿途丢了一溜野鸡野兔、玉佩香囊……他们每个人都像被什么妖物追逐般失魂落魄,一边狂奔一边反复大叫着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那幅画儿……怎么回事?”

不知是谁被那一声清厉的鹰鸣唤回了神志,打了个冷战,狂乱地大叫着回转马头就跑。少年们也纷纷醒过神来,一边语意不明地狂呼乱叫,一边加入了奔逃的行列。

——那幅《江东虎猎图》已经被重新装裱上了湖水色的素绫底子,平平整整地固定在乌木画架上,墨竹之林安静地矗立着,像一片孤立的小时空。从两人侧卧的视线看去,碧沉沉的烟云笼罩着长卷,起伏的姿态依旧,却好像少了某种神秘的生机。

突然间,队伍中有一只青背黑翅的猎鹰海东青发出一声凄厉的啸叫,竟挣脱了脚环一飞冲天,随即闪电般俯冲下来,尖刀似的利爪一把掀掉了乌衣女的帷帽。帽沿连着被撕裂的黑纱被远远抛开,叶子一样无声坠地,她那一直遮遮掩掩,风风韵韵的“容貌”,就此无所遁形。

“老,老虎……”温煦的夜风忽然变得寒意刺骨,安碧城也变了脸色,一骨碌跳起了身:“竹林里的老虎哪儿去了!?”

领头搭讪的少年脸色一片死白,喉咙里发出奇怪的“嘶嘶”倒气声,手上不知不觉用着力,缰绳都快被他握得勒进了肉里,他却觉不出疼痛,也没法让自己说出话或是动上一动。他身后的友人们情形也相差不多,全都化成了被恐惧支配的人偶群像。

异变几乎与他的惊呼同时发生,长廊上方垂下的绿叶之帘起了一阵奇怪的颤抖,叶子被惊醒一般疯长着,蓝色和紫色的纤小花朵一路爆出来又迅速凋零,枝条的绿色水洗一般褪去,变成了一丛丛灰色的败絮,好像瞬间年光飞逝,有什么力量迅速吸走了它们的生气。

寂静突然降临了黄昏的街市。刚刚的笑语喧腾好像被铁一般的大手猛然扼住。虚幻的金黄暮色失去了暖意,沾了幽冥死气一般贴地浮游着。

一切发生在弹指之间,枯缟的败叶零落成灰,残枝间混杂了诡异的漆黑丝缕,互相缠绕着旋舞不止。安碧城和朱鱼来不及作出什么反应,只能沿着那一团黑色乱云向上望去——不是云朵,而是交缠飘浮的长发。一张玉雕般的容颜浮在半空,娇艳的眼波正在向下睨视着。不知是因为灼热视线的流盼,还是长发间萦绕的气息,空气中浮动着绯红的暗香,为这月光里飞舞的头颅做着无声的伴奏!

乌衣女子似乎笑了一笑,面向着春意满怀的少年公子,轻轻伸指,拂开了眼前墨色的纱绡。

“啊……”红唇间漏出了叹息般的低吟,浸着绯色酒意的眼神四下睃巡着,好像不太容易理解自己处身何地。头颅以优美的角度转动着,一一环顾着月下的池阁与落花,只是那缺少了脖颈与身体,空荡荡毫无来由的美貌衬着夜色,像一个最疯狂妖丽的梦……当她终于注目到下方呆立的两个人,一个薄脆如青鳞的笑容掠过了娇靥,低低的嗓音从月光中滑了过去:“谢谢两位远方君子……我睡了太久,不知道这是哪里……”

少年们更加兴奋了,甚至还有人喝起彩来:“原来是位南方佳人!吴越自古多佳丽呀!我们更要一见了!”

“是,是长安城啊,你又是从哪里来……”分明地听到自己的声音溜出了唇,朱鱼惊讶地捂住了嘴,几乎要仓皇后退——明明是不要与这古怪的头颅对话的,怎么不知不觉就跟着她的语意对答起来?

“侬真的想看吗?妾身只怕惭愧呢……”

安碧城迅速跨前扣住了猫少年的手腕,把他往自己身边拉近了些,可他的禁言还是迟了一步——确定地点的语句,就好比地图上白纸黑字的名号,也可能会成为穿越两个世界樊篱的指引……果然,那被黑发围绕的头颅微笑了。白月亮般的容颜一下子生动起来,而那带着南国风韵的丰润红唇之间,却分明露出了嶙峋獠牙的冷光……

乌色的衣袖深处伸出了苍白的手指,白得像青冰中封冻的两尾鱼,殊无温度与血色。纤巧的女子缓缓抬起手,拢住了面纱的边缘,那低低吐露出的吴侬软语,配着黑衣与雪肤,竟有种浓稠胭脂般的妖艳风致。

·柒·

少年回头向众人志得意满地一笑,继续着卖弄风流的邀请:“我们的宅第就在不远处,哪怕只是为了小娘子一个人,今晚也一定要设宴调笙,好好欢乐一番才是——您既然不推辞芳情美意,何不掀开面纱,让我们一睹玉容呢?”

“长安啊,在这里落脚也不错呢——”美人的头颅在空中轻飘飘旋舞着,像只白鸟曳着沉重的黑色翅膀。她低喃着“长安”的道标,忽然抬起眼睛冶艳地一笑:“可是我的身体在哪里呢?你们替我找回来好吗?”

乌衣女子微转过脸来,好像在面纱后悄悄注目着少年,她侧立的身影更加削秀动人,半晌,似乎极轻微地点了点头。黑纱荡起一重曼妙的波纹,容貌依旧幽邃难及。

安碧城悄悄瞟了一眼身前坠落的花瓣——小雪片般的梨花,飘过美人眼波流光的瞬间,就化作了青白的残灰纷纷崩散。飘拂的青丝触及之处,花木以惊人的速度发生着萎谢,那浮在空中的头颅却一刻比一刻更容光焕然,好像它们正以自身活力滋养着长发尽头的玉颜。

衣袖上刺绣着牡丹的少年吹响了口中轻衔的柳笛,策马向乌衣女子走去,笑吟吟地搭着讪:“天快黑了,这位娘子怎么还一个人走在路上?是夫君不归还是跟家人失散了?可要跟我们叙叙话吗?”

“在……”惊觉自己的声音有点沙哑,安碧城重敛一下心神再次开口:“在请别人帮忙之前,是不是先报上自己的芳名和来处更有礼貌呢?”他僵硬地笑了笑。“——而且我不太清楚您在谢我们什么,我在何时曾帮过您的忙呢?”

金色暮光中忽然出现的乌衣美人,重重面纱下隐藏的绝世风姿……艳异的想像迅速占据了轻狂少年们的头脑,那渐转殷红的残照中,长长拖在地上,分割开现实与异境的浓黑影子,并没人注意……

“哎呀……看您是个俊秀斯文的少年,怎么心像江底的礁石一样硬呢?想用这么两句话把我抛下不管吗?”美人的笑声带着不加掩饰的轻浮,暖昧的意态好像某种艳丽的爬虫。“是你把我召唤出来的,你要是不帮我找到身体,我可是不依呢!”

不过少年们并没有为那过时的裙裳样式而过多诧异,因为他们的注意力全被那看不见的面容吸引了过去——黑衣的瓦当纹样沿伸到腰部以上就消失不见了,那女子头戴着宽大的帷帽,帽沿垂落的黑纱像薄暮的烟云,娇柔又阴郁地笼罩下来,阻挡着外人的窥探,让纱幕后的容颜仿如洛水之滨离合的神光,若隐若现又遥不可及。

安碧城和朱鱼被她的气势压得无声后退了,因为随着轻倩的调笑,危险的气息正一点点渗透出来,那笑容里越来越明显的,是饥渴地寻觅着什么的神情——答案在下一个瞬间出现了。一只懵懂的黄莺飞过了檐角,娇黄的小翅膀从半枯的树叶间掠过,却被困在半空中黑发的迷阵里找不到出路。在小鸟啾啾的哀鸣声中,浓稠的发丝迅速结成了海底生物般的触手,探寻、出击、绞缠的动作一气呵成!小鸟被裹挟在黑发的长鞭中,一直送到了那美丽头颅的嘴边。然后……瞬间消失在了欣喜张开的唇齿之间。

那很明显是个女子的背影,身上穿的却不太像长安流行的妇人衣饰,乌黑的裙裾上镶绣着古朴的朱色瓦当纹,斜斜地沿着娉婷腰身围裹上去,两重斜角底下露出的雪色内衬裙摆收得极窄,鱼尾一样迤逦在身后。

“捉鸟”对朱鱼来说,是毫不陌生的消遣游戏,但这妖异的捕猎方式还是吓得他软了脚,目瞪口呆地看着那美女头颅露出利齿飞快地咀嚼和吞噬。新鲜血肉的滋养显然让她心满意足,不仅红唇艳得要滴出血来,脸颊和眉目之间也如绘图一般现出了猩红的花纹,好像什么远古邪恶图腾的标记正在苏醒……

一行人说说笑笑走到了崇仁坊外,行在队前的少年忽然勒住了马望向前方。坊门南曲之外的十字路口原本是个热闹所在,不过现在小贩们都已收摊回家,行人也杳无踪迹,格外冷清得异常——所以那伫立在路口的人影,带着仿如墨笔画出一般的强烈存在感。

松开的黑发绞链间飘下了几根乳黄的小小羽毛,捕食成功好像彻底唤醒了嗜血的本能。美女头颅悠然舔着唇边的血迹,可那燃着赤红暗火的双瞳,分明写着欲壑难填的渴望!在意犹未尽的眼神再次扫射过来之前,安碧城和朱鱼没有再等人提醒,利落地掉头就往小厅里跑。朱鱼一脚踢翻了摆放着酒具的小漆案,淡绿的梅酒泼洒出来却并未落地——猫少年向着虚空中打了个响指,小小的旋风凭空而起,卷起了酒液铺成一道水帘,正挡在厅门口处,锐利的风刃和酒液交错之际,无声的摩擦激起了连串火花,把那道透明的屏障变成了碧火之帘,火焰的余波也飞溅到一排敞开的长窗下,连成了一道绵延的结界。

一队锦衣少年骑马架鹰,沿着朱雀门大街缓辔行来,显然是哪家的富贵子弟相约去郊外行猎,赶在城门关闭之前回到了城中。他们斜背着装饰华美的银弓金弹,马后载着猎物,一身风尘却兴高采烈,评论着谁的箭法精、谁的海东青凶猛,还有的人忙里偷闲,向着路边的女孩子嘻笑着搭话。

飞速追袭而至的黑发触手一碰到火焰,倏地负痛般缩了回去,略略烧焦卷曲的发梢化作尘灰飞散——这突然的阻挡更激怒了空中巡游的美人头颅,她发了狂一般转动着,长发像泼墨般恣意飞散,颊上的红纹愈发鲜艳夺目,尖锐的笑声听起来更像是猛禽的厉啸:“你们往哪里藏呢?还是以为这就能挡住我了?为什么不乖一点成为我的粮食?我还要吃更多!更多!”

春末夏初的黄昏总是分外灿烂,好像知道北方春天那短暂的温柔即将结束,夕阳已开始为燥热的盛夏重绘妆容。每到傍晚钟鼓齐鸣的时分,总是毫不吝惜地把金色暖光涂遍天街,平日看来平凡无比的巷陌也会在那一刻光采焕然,好像墙垣壁角都染上了美丽的火焰。

朱鱼和安碧城还保持着冲跌进来的姿势,双双坐在地板上瞠目望着门外——黑发像夜鸟的巨大翅膀,时不时曳着狂风掠过门窗。那只说明了一个事实——女妖的头颅在不停地绕着小厅飞翔,她的胃口远没满足,还在寻隙而入,继续着她恐怖的狩猎!

·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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猫少年和红发公子共同沉默了一下,同时悲愤地爆发了:“——我看未必吧!?”

“这道……梅酒的结界,还能撑多久……?”安碧城喘了口气,淡金色眉毛打了个死结。

“呵呵,那,那个,端华你还真是危言耸听……碧城他固然很恐怖,但毕竟不是妖怪嘛……”

朱鱼低头看了看有点颤抖的指尖,刚才急速唤风的法术对他来说并不难,但用灵力维系的屏障只能救一时之急,当火焰燃尽,还有什么能挡住那美女头颅破门而入呢?

“……呃?明明不关我的事,为什么我也会这么怕?我,我刚才以为波斯小子的脑袋会一直转到背后呢!”

猫少年在心里估算了一下自己灵力的消耗,以及安碧城可能的战斗力,最终忧愁地闭上了眼:“……撑不了多久的……你又除了杀价什么都不会,那妖怪人头冲进来只是时间问题吧……可她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啊?她刚才是不是说,是你‘召唤’她出来的?你又在背地里干什么邪恶的事啦!?”

三个人被恐惧的冷风逼退到了墙角挤成一团,半晌朱鱼才带着哭腔呻吟出来:“你们看到没……他的眼神好可怕!他是来真的!他还是想勒索我……”

“……我就算干邪恶的事也不会背着人……”

安碧城不动声色地想了想:“那火焰就不能浮在表面——这幅画很可能就完蛋啦!”他慢慢慢慢转过头来,所有人都看到他冷玻璃般的眼珠和额角爆起的青筋。“当然,那样的话,朱鱼公子就等着逃亡江南吧——我追到地狱底层,也会要你照价赔偿的……”

“对哦,你什么时候抢钱不是明火执仗?”

端华蹲在旁边听了半天,好像摸出点门道,笑嘻嘻地插了进来:“要是猫小子手一抖没刷匀怎么办?”

安碧城向天长叹了一声:“我们可能下一刻就一起完蛋了,你还要逞口舌之快吗?不如合力想一下对付她的方法?我固然没无聊到召唤一个人头来赏月,但她口口声声要找的‘身体’——怕是事情的关键吧?问题是,她看起来不像鬼魅也不是死灵,到底要怎么找到她的弱点……”

安碧城半嗔半笑地走到小案前,姿态优雅地在朱鱼头上敲了一记:“你这小孩还真是总以最大恶意推测我啊——那不叫‘烧’,叫‘烷’,是书画裱褙的一种高难度技巧啦!借焚烧酒中的药物来腐蚀掉古画表面的锈斑。关键是一开始要刷得均匀,手的力量不稳健是不行的。我啊,一想到这幅画的年代和价值就心嘭嘭乱跳,手也稳不下来,所以才委托你这个‘不知情者’帮忙的!”

“纸上谈兵!说得还挺像回事,完全没有罪魁祸首的自觉哪!”

“本来这幅画又脏又臭的什么都看不清,是他让我用酒刷了一遍,又点火烧啊!吓死人了,还以为他要勒索我咧!”朱鱼挥舞着手臂模仿着安碧城的动作。“就这样——‘刷’地一把火烧过去,脏东西就都烧干净了!”

一个陌生的声音忽然加入了对话,所幸不是那个娇媚又肃杀的女声,而是低沉的男子话音。没顾得上品味那不客气的言辞,朱鱼和安碧城惊异地寻找着声音的来处——最终目光一起定在被碧火封住的门口。

“你说这是从孙坚、孙权的东吴时代保存至今的古画?”李琅琊转头凝视着那片清凉的竹影,惊羡的语气里也掺杂着一点疑惑:“隔了将近五百年,江东之地又几经战乱,不管是刚出土还是一直在收藏家手里流转,是怎么保存得这么好的啊?”

绿色的冷焰有一瞬间停止了流动,镜面似的空间微微扭曲着,荡漾出一个模糊的人影,就像从深水中浮游而上,转瞬就清晰成形,挣脱了火焰的包裹跨进门来。

安碧城抱着臂扬起了唇角,在窗外如雪的花影中有种艳丽的风调:“在没有做‘火烷’这道工序之前,我只能根据表面的锈迹大概下个判断——应该是东晋前后,晚不过宋齐梁陈的作品。不过好在复原得不错,从完全露出的绢质来看,年代还要再往上推——小朱鱼啊,还真被你说中了,这可能是那位‘江东之虎’家族定都建业时的作品哦!”

那是个结合了殿下武士与殿上贵族迥异气质的男人,身上套着金茶色的深衣,斑斓的绣纹华艳夺目——却只装束整齐了一半,另一边肩膀披着郁金色的铜甲,漫不经心地用狮鸾宝带扎系起下摆。披散的长发下露出橄榄色的皮肤、峰峦般深刻的五官,更加深了那种烈风般的异国情调。

端华也抿着一根鱼骨加入了学术讨论:“说了半天,到底是哪个朝代的画儿?”

朱鱼跳起了身,对这不速之客摆出了迎击的姿态,却被他迅速地瞪了一眼——那双眼睛,竟是与绝品琥珀一模一样的颜色,穿透了深深云雾的剔透淡金——瞳子里却绝无温润的暖光。猫少年突然觉出一股莫名的心悸,不由得往安碧城身后退了一步。

“我忘了朱鱼少爷是相隔不远的金华猫家族啊……”安碧城兴味索然地一摊手。“你这个死小孩还真是讨厌!重点都被你说完了……”

波斯人此刻倒是镇静下来,起身掸了掸衣裳深施一礼:“水精阁今晚没有高烧红烛,却是高朋满座呢!请问阁下是哪一位?又和外面那个人头有什么关系?何以见得我就是‘罪魁祸首’……”

“哎呀那不就是……”李琅琊的话还没说完,朱鱼在百忙中抬起了头:“——真受不了你们这样卖关子了!不就是那个‘江东之虎’起兵的六朝都城么!我们家也有亲戚在那里啊!好几个朝代的皇宫都建在城里,有这些古物旧画的也不稀奇嘛!”

“啊……一大堆问题!这个碧眼儿真是麻烦!”金衣男人倨傲地打断了发问,一步就移近过来,眯起眼睛凑近了打量着两个人,甚至夸张地耸起鼻子嗅了嗅,忽然露出雪白的犬齿一笑:“因为就是你们把‘她’放出来的啊!这就是贪心的教训——乳臭未干的小猫咪!”

安碧城不知何时站起了身,站在了竹林画轴前眯起双眼,似真似幻的绿影如轻烟凝结在他淡金的发丝末端:“我修正一下殿下的说法——这幅画诞生的年代,金陵城还叫做‘建业’哪……”

他这话说得不知是谁,安碧城眨眨眼不置可否,朱鱼却立刻恼羞成怒,向着高大的对手恨恨大叫起来:“你说谁乳臭未干?!我的结界已经把那妖怪挡住了!你满口神秘大话,又有什么本事?报上名号来啊……”

“嗯?鲥鱼是金陵沿大运河送到长安的贡品,难道这画也是从金陵而来的古物?”李琅琊眼睛一亮。

安碧城悄悄扯了扯朱鱼的衣襟:“刚才他可是穿过结界过来的……另外,梅酒好像快要烧到最后一口气了……”

“……啊呀那是无足轻重的小事!说到这幅画,可还跟这鲥鱼有渊源呢,都是从江东之地流传而来的宝物啊!”

绿色的火之帘正在一刻比一刻更淡薄——想必是梅酒中的易燃成分正越来越少。附在火焰中的灵力失去凭依,再也无法维持结界的坚固。那美女头颅急速飞行带起的风声仿佛就响在耳边,而更叫人心惊肉跳的是那些趁虚而入的黑发,它们结成一条条蠕动的水藻,从窗棂空隙攀援直上,一点点侵占着室内的空间,简直像巨大蜘蛛放出的罗网前哨!

“……还,还有‘线人’?你到底开的是什么店?”

金衣男人望向黑发游走的方向,半透明的琥珀眸子却好像看到了捉摸不定的遥远之地。他抬手掠起蓬松的乱发,从耳畔拿下了什么东西,一脸平静地看了看安碧城与朱鱼:“虽然拿你们当饵也不错,不过我讨厌吃相不佳的女人,所以还是不把你们留给她了!”

安碧城一脸喜逢知音的表情笑起来,话音也不知不觉开始得意洋洋:“要淘到它可不容易!我连平时舍不得动用的南方的线人都惊动了,几经周折才弄到手呢!”

安碧城敏锐地捕捉到了他手中一闪而过的物件——那是一支细细的彤管毛笔,别在耳后正好相宜,却和这通身上下看不出半点书卷气的男子不相称。更奇怪的是,笔端已经浓浓地蘸了青翠的墨色……几桩峰回路转的怪异之事飞速从脑海中掠过,突然交错出一个灵光乍现的答案,安碧城第一次失去了矜持脱口而出:“是那幅江东古画!你究竟是谁……”

“这幅竹林图可真有气势,大约是什么年代的?刚才你们是在院子里修复它吗?”

没问完的话被淹没在平地而起的大风中,随着金衣人决绝地往空中挥笔的动作,苍色的气流从笔端奔腾而出,随即凝固成了实体的葱茏颜色。这颠倒了虚实的景象……就好像在空间中硬撕开一个缺口,露出了那一边的平行世界秘不示人的容颜。

李琅琊眼神麻木地看看两个瞬间低龄化的傻瓜,决定重新开始一个比较理智高雅的话题。

门窗结界的最后一丝火焰也熄灭了,没有了最后的阻碍,美女头颅像只发狂的夜鸟撞进了厅堂。安碧城和朱鱼都分明看见了她癫狂舞动的长发,还有浓红妖异的眼神……但那割裂了空间的绿意飞快浸染过来,席卷了两人视野中的残像,伴随的还有那陌生男子低低的笑声:“我是太初宫的卫士月见,是你们放走了我的犯人……”

“呜……”端华一头撞上了强劲的反吐槽障壁,一时想不出回击的话,只好恨恨地夹走了一大块鱼肉大嚼特嚼,招来了朱鱼怨恨冲天的目光。

·玖·

安碧城“噗哧”一声笑了:“那端华大人不就像担心儿子会变成不良少年的严厉母亲?”

安碧城和朱鱼睁开眼时,原来身处的风雅小厅已经消隐不见,他们与那位名为“月见”的男子正站在一片凤尾森森的竹林里。形状俊逸的叶子反照着月光,随着山岚翻覆起阵阵银白的波浪。

李琅琊也想夹一块鱼肉尝尝,可看到朱鱼的陶醉神情,只好笑一笑搁下了筷子,端起小漆盏呷了口梅子酒。一旁的端华向天翻了个白眼,不以为然地咋着舌:“我说琅琊,你也太娇惯他了——你的样子简直像个拿顽劣儿子没办法的老爹嘛!”

朱鱼左右环顾着似是而非的竹林景色,心中有所醒悟可又不敢确定,只好悄悄牵住安碧城的手指小声问着:“……我们是不是跑到那幅画里边了?叫什么虎猎图来着……我们修复它的时候,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越窑白瓷盘的质地像初雪一般明净,盘沿上浮动着手工划出的波浪纹路,正跟盘中的佳肴相称——烹调鲥鱼是无需去鳞的,经过短暂的清蒸,富含脂质的银色鳞片全都融化进了鱼身,让覆盖其上的水葱丝、香菇丝、春笋片闪闪发亮,轻散在空气中的香味好像带着南国杨柳江水的清新气息……可惜盘中这副小小春景没保持太久,早就洗净了手在桌边翘首以待的猫少年抄起筷子,向着象牙色的鱼肉迅猛出手,随即幸福地半闭起眼睛呼噜了一声,简直连身边的空气都变成了美妙的粉红色。

安碧城安慰地拍拍猫少年的肩,回头望着月色中身姿挺拔的男子,语音分外审慎:“您刚才说,是‘太初宫’的卫士?如果没记错的话,那是建业旧都的废宫殿之名——您是来自江东的神灵……或者幽魂?”

·叁·

“旧都”、“废宫”这些字眼仿佛撩动了寂寥的情绪,月见那精悍的容颜也浮起了怀恋般的柔和表情。他注目着无尽墨竹联成的静谧牢笼,声音轻得如同自语:“我只是不属于这世间之物,就和‘她’一样……”

“是今年的第一批鲥鱼啊!才运到长安来,早上刚刚分赐到几个王府,琅琊说带来大家一起尝鲜。前几天不是商量好了吗——波斯小子说他来掌勺的!”

他再次挥动了手中的画笔,这一次空间并没有发生异变,只是在稠绿竹林的表面拨动了风向。空气像水波一样微微振动又归于平静,却结成了古镜一般的平面,映出的是幻中之幻的的异界风景——

“你问这个啊?”端华扬了扬手里提的一个蒲包,黄绿色蒲叶的间隙中竟漏出了细碎的冰屑,在空中划了一道清亮的轨迹。

寝宫的最深处,幽暗的光线像发自太古之海的珊瑚礁。萤色的微光一点点映出铺展在地上的织物——淡茶色的软绢超过丈余,上面密密麻麻纵横着山川河岳、城邑国境的图样,细细看去,那些细腻连绵的线条竟不是笔墨所画,而是微微浮凸出绢面。溢满地面的,是一针一针挑绣出的巨大地图!

“这这……这是什么?”

……然而有一点是不对劲的。勾勒出山海之形的丝线,是那样泛着妖异、游走着光线的暗黑。像寄居着蠢蠢欲动的生物,无数细如触须的小蛇……顺着黑色“丝线”的走势追溯下去,在幽光与黑暗的交界处,正伏在绢面上飞针走线的,是一位体态娉婷的女子,她随意披着白色的寝衣,低伏的领口交错处露出雪瓷般光洁的锁骨与脖颈……只是,那横贯了咽喉,直没到颈后的一道细细血痕,让那美丽的姿态散发着幽幽的死气。

“呜……你们听我说!这家伙让我帮他修复一幅破画儿,明明说要买鲥鱼给我当报酬,人而无信不知其可呀……咦?”朱鱼半文半白的快速控诉突然停止,想要扑到李琅琊身上蹭蹭的身形也拐了个弯,硬是中途截停在端华身前。

刺绣的女子抬起了头,似乎微感疲倦。而半掩在长发后的脸……那带着南方水乡娇媚意态的美貌,就在片刻之前,曾经以狰狞的猛禽之姿,飞翔在水精阁的夜空之中!

轻快又嚣张的声音从前方店堂的方向传过来,高挑个子的青年站在通向前厅的院门口。在绿荫的环拱中,被风吹起的红发像一丛跳跃的火焰。在他身后一步之遥的白衣公子则安静得多,笑吟吟地看着暴跳如雷的猫少年和不动如山的波斯人。

朱鱼小小的惊呼了一声,看着对面镜像中的女子倦停针绣,优雅地整了整鬓,随即毫不顾惜地拔下一根长长的黑发,以不可思议的细致动作再把发丝劈成两股,娴熟地穿针引线,再次伏下身子刺绣起来。这个动作似乎牵动了雪颈间的伤痕,浓红的血静静沁了出来,顺着肌肤蜿蜒而下,美人却毫不在意。间或有一两颗血珠滴坠在绢面上,却迅速腾起一小簇磷火消散无迹。那比暮云更沉重的长发披了她一肩一背,越过了身躯,直延伸到了宫室最浓的黑暗之中。在那没有光的所在,抛弃着一具被黑发重重包裹,像被剧毒藤蔓绞杀的死者之骸——血迹浸染的身体上,还能依稀分辨出江东宫女的服色!

“猫小子在喊什么哪?隔着一条街都听到了!又被奸商欺负了吗?”

空气再次起了波动,恶梦般的场景颤动着归于虚无,须臾之后的水镜映出流年偷换的场景:月朗风清的庭院,宫阙飞檐的影子像印在夜空中的巨鸟之影。水殿前特地辟出了大块遍植细叶芒草的空地,落雪般的月光浮在叶尖上,让其上起舞的美人临风飘举,逸态如仙。那宛转的娇态让阶下观舞的少年王侯喜不自胜,挥动着手中的水晶如意击节而赞。但他的得意忘形很快引来了祸患——水晶如意脱手飞出,划着冷光直击在美人随着舞姿而扬起的面颊上!

“嗯……鱼?”安碧城伸出了一根手指支在唇边,浮在空中的绿色眼神忽然变得有点空洞,明显是过于刻意地想要忘掉点什么的表情。朱鱼立刻敏感地觉出大事不妙,金眼睛的立瞳一下子收缩起来:“你,你要干什么!?光天化日之下不能这样赖账啊啊!!”

随之而来的不是负痛的娇呼,而是皮肤与筋脉不祥的撕裂声。被三重衣领遮掩的粉颈上迅速现出了一道醒目的血痕,那意外的重击竟是震开了诡异的旧伤痕!散乱了云鬓的头颅沿着环颈的血痕与身躯断裂开来,腾空飞过了清冷的月华。在殿上人语不成声的惊恐叫声中,空中的头颅露出了猎手的残忍笑容,长发像箭簇般奔涌而出,捕捉着丢弃了仪仗和杯盘逃命的宫人……血污枕籍之中,那位衣饰华贵的王侯昏厥在殿门的石阶上,所以他看不到飞翔的妖物心满意足地回到了安眠般的身躯,轻轻转侧着恢复了颈间无瑕的肌肤,泯灭了眼中赤红的暗火,再以无可挑剔的步态行来,依偎在他身边用低低的吴侬软语唤着:“殿下怎么这样粗心呢?您伤到我了……妾身的容貌怕是从此要留下瑕疵了啊~”

“画得倒是挺漂亮的,可看久了还真有点不舒服咧……”朱鱼很快失去了探究的耐心,大大伸了个懒腰:“鱼呢鱼呢你答应的鲥鱼呢?”

·拾·

顺着白晰指尖轻点的方向,猫少年果然看到了竹林中潜藏的玄机——交错的竹身间,有动物斑驳的皮毛若隐若现。铺锦般端正又华丽的花纹,姿态是平静的俯卧,和头部威严的“王”字纹样有点不相称的小而圆的耳朵。这潜伏的大型猫科猛兽只露出了半边面目,但那双用浓墨点出的眼睛,有一种蓄势待发的警觉眼神。被它所注视的,褪去了色彩的绢上竹林好像一个封闭的匣子,一旦开启就会漫出危险的重重烟云。

凉薄的雨丝风片静静洒落,吹散了渐渐淡去的影像,无边竹林再次被寂静笼罩。直到安碧城恍然大悟的声音响起:“东吴后宫中才艺无双的淑女,曾为孙权绣出天下九州地图的赵夫人……她竟然是……”

“朱鱼你看,是你的同类——果然是《江东虎猎图》的真品啊!”

朱鱼也拼命从记忆中追寻着讯息:“还有……故事里写过,被如意击伤脸颊的,不是太子孙和的宠姬邓夫人吗?后来孙和为了给她消除疤痕,杀光了山中的白獭来配药……家族的老人总是讲这个故事来吓我们小孩子:要是不好好修炼法术就会和白獭一个下场——怎么,怎么和故事里写的不一样呢?”

绘出竹海的墨迹已经黯淡了,那满蓄风雷的笔力却挟着绿意直掠出了画面。波斯人仿佛站在时间的裂隙前又浑然不觉,只顾着俯首在画轴上寻找着什么,终于抬起头来满意地笑了——

月见把毛笔插回了耳畔,淡淡地接下去:“能织云霞之锦,能作伤痕之妆的又何止她们两位呢?色冠江东,‘愁貌尚能惑人’的潘夫人,让君王倾全国之力为她打造水晶琉璃屏风的歌姬洛珍……每一位东吴君主,不论贤愚,生命里总有这样关于奇特美女的传说。但这不是佳话,而是缠绕着‘江东之虎’家族的诅咒——自从孙氏子弟从南方深山里把第一位‘飞头獠’的女妖带回宫廷,无故消失的宫人、血腥妖异的捕猎就在深宫无休无止。就像你们看到的,她变换着身份与容貌,一次次幻惑着不同的人君,就算被撞破真相,迷恋不已的男子也甘心为她隐瞒而无视庶民的牺牲,连食人的真相都会被改写编造成香艳的传说……”

画轴上一重重凝滞的污渍正在奇妙地淡去,随之变淡的还有浸透画面的深绿色。这光景就好似密不透风的帘幕被时光迅速风化销蚀,一点点露出了包裹在其中的宝物真容——淡黄的绢质底子带着一点温润的味道,像染透了苍老的月光。绵延了整幅长绢的是笔调疏狂的墨竹,一丛丛,一片片结成深郁的竹林,竹叶轻盈地飞扬着,勾勒出萧爽的线条。竹枝也似乎呈现出微微摇曳的姿态,峭拔中含着一点点柔软。作画的一刻,月下想必是吹着清凉的山风吧……那迎风而立的构图充满了奇异的动感,简直能听到穿过重重竹叶,宛如悲鸣的风声……

他轻蔑地笑了笑,剽悍的容颜流动着冷月之色:“当东吴宫廷的内忧外患堆积到了顶点,为了这个再也不能无视的最高机密,江东最顶尖的术士们耗尽了灵力,才把飞头女妖封印在这片画中的竹林——可你们却轻率地烧毁了封印,又把这穷凶极恶的妖魔释放出来!”

在旁观的朱鱼眼中,好像有一些细微的尘埃怦然飞散,但画轴上方的阳光清澈如水晶,怎样也分辨不出舞动的杂质,被吹起的不知是透明的灰烬还是虚幻的蜉蝣,就这样消失在空气之中。而在那暮春闲寂的白昼深处,仿佛有什么看不见的生物感受到了这一声轻轻的吐息,缓慢地睁开了睡眼……

“我们……”朱鱼一时语塞,半晌才小声辩解着:“可是谁能想到,一张旧画里会关着一个妖怪啊?再说,再说主谋都是他啦,我只是个打工的小学徒……”

安碧城微微俯下身,向着画轴吹了口气。

他求助地望向责任的承担者——那波斯人却眯着眼睛一言不发,就在朱鱼怀疑他想嫁祸诬陷的时候,安碧城一击掌叫了起来:“飞头獠!虫落氏!只要知道她是什么妖物!就总能找到弱点的呀!”

“你,你要干什么啊!?”朱鱼这才换过一口气,失声大叫出来。好像回应着他的疑问,蛇行的火焰忽然无声无息地熄灭了,刚好将画卷自下而上灼烧过一遍。触手般舞动的碧绿之火仿佛在无人听见的地方尖笑一声,随即飞快隐匿回了虚空的结界。要不是几片被殃及的花瓣带着焦痕坠落在地上,那古画上绽放的琉璃色火焰还真的好似一个幻觉。

他眼神亮闪闪地看着月见,殷勤的神态简直无以复加:“我们可以将功补过啊!飞头獠的特点不就是捕食完毕后必须找到原来的身体休憩复原吗?如果天明之前不能回到躯体,她的生命力就会耗尽……”

好像染上了药汁的幽绿之梦,那火苗的颜色也是一片青碧,像条游蛇沿着画轴下端蜿蜒上升,刹那间将冷冷的烈焰铺满了长卷!

月影忽然变得昏暗,不是浮云在无意游动,而是仿佛有只巨大的怪鸟用尖喙敲击着天幕。夜色随之一阵阵颤抖扭曲,好像两个空间在争夺着存在的权利,水精阁与画中竹林的景色残片交结错乱,此消彼长,混乱之中却有一个元气充沛的声音大叫着:“波斯小子快出来啊!这个无头的妖怪是怎么回事……天啊!这儿有一个人头在天上飞!”

“是时候了——”波斯人点了点头,唇角凝着一点紧张的笑意,手上动作却轻快无比。一下子打着了火头,径直把跳跃的焰头向着画轴伸去。

“——端华?”

“变干了啊……要这样一直晾着吗?”朱鱼小声问着回过头,正好看到安碧城从腰间的紫玉带上取下火石和火引。

安碧城和朱鱼对视了一眼,脸色大变——“无头的妖怪”除了飞头獠的身体还能是什么?当头颅被禁锢,躯体就会消亡。而解开封印的头颅,自然也能召唤躯体的苏醒,循踪来到水精阁的庭院。它们的会合已经令术士造出的幻之空间震荡难以维持,谁还能阻止那食人女妖的复活?

微风穿堂而过,悬在空中的画轴像一卷长长的芭蕉叶子。意态悠闲的摆动中,浓烈的药酒气味被一缕缕吹得稀薄,画面上湿润的绿色也慢慢干结……不,是顺着旧画那干燥的纹理渗入其中,像冰凉的水滴悄悄潜入了叶片的脉络。

——然而有人的行动比他们的念头更快,月见没有任何发力的动作,却迅捷如电光地高高跃起,直扑向两个时空的交界之处——在天空的至高点,此方与彼方的圆月,在那一刻不可思议地重合了,一边被无尽的黑夜所环抱,一边,已经浸染了淡薄的晨曦之光……

“再等一等,下边才是成败的关键呢……”安碧城从朱鱼动手时起,一直没再出声打扰,却始终眼睛眨也不眨地望定了画轴。思绪已飞向鲥鱼的猫公子也开始心里没底,只好和他一起开始凝神静气又莫名其妙的等待。

飞越过满月的武者身影起着奇异的变化:金甲化成了贴身的斑斓花纹,繁复如锦缎的皮毛包裹着拉长的剽悍身躯。从空中穿行而过的动作优美轻盈,却有着危险的力度。惟一没有改变的是那双琥珀般幽深的眼睛——属于美丽猛兽的眼睛。金色的山林之王咆哮着露出了利齿,如同疾风的箭矢飞奔向猎物——那正露出狂喜神色,向着不远处无头的身躯急速飞行的头颅。

“呼——刷完收工!”朱鱼把刷子丢回碗里负手而立,志得意满仰天长笑:“接下来还要干嘛?”

没人看清妖物与猛兽之灵在天空中交错的一瞬,只听到那飞翔的女妖发出一声尖锐的嘶叫——金色的猛虎牢牢咬住了人头,衔着她往相反的方向落下。巨大的虎爪踏上地面的一刻,它抬起眼睛深深地向着安碧城望去,那逆着月光的眼神如同宝石般闪亮,却也幽邃如不能吐露的秘密……下一个瞬间,它转身向着竹林深处狂奔而去,再不回顾。

听从安碧城的指导,朱鱼用毛刷蘸好加料的梅子酒,轻轻控水让它不至流溢,然后小心地刷在画轴上。可能是身为猫科动物的天生平衡感,朱鱼的动作轻盈而稳妥,并没有用力不均匀的痕迹,浓绿而发散着古怪药气的液体渐渐铺满了画面,乱糟糟的污迹也被一笔笔掩盖了起来。

有什么东西从空中坠落,正落在安碧城手中——是那枝彤管毛笔,控制着回忆幻像的工具。安碧城的错愕只持续了极短的时间,他飞快地解下腰间荷包,把其中香味奇特的粉末全数倾倒在毛笔上。他的动作有点慌乱,碧绿的粉末洒了一地,但他并不在意,只是向着看呆了的朱鱼大喝一声:“去挡住那妖怪的身体!”

浑身燃起斗气的猫族贵公子一脸精悍表情站在落花风中,如果不是嘴角还留着一点口水的遗迹,那岳停渊峙的姿态还是颇为震慑人心的……

猫少年吓得顾不上应答,连忙转身疾奔,向着那具正以古怪的姿态追赶过来的无头躯体放出了迅猛的风刃,风之余波也吹散了他自己的头发,看上去竟和那江东的黄金武士有两分相似……空自窈窕,无有面目的美人身躯被狂风阻隔了片刻,安碧城已抓住这一点时间燃着了火折。散落的药粉遇火则燃,不但瞬间就吞没了毛笔,更借着风势席卷向整个竹林,苍白无声的火焰所过之处,空间像朽坏的绢纸片片崩落,一点点露出了水精阁的院落,还有那一点点亮丽起来的晨光——当阳光初次洒落在飞头獠的躯体之上,她再也无法移动和奔跑,美丽的腰肢和舞裙依次碎成了枯叶的灰烬,被风卷得无影无踪……

·贰·

大风再次止息时,安碧城和朱鱼发现自己还在厅堂之中,李琅琊和端华站在院门口,正目瞪口呆地看着宛如萧条残冬的庭院景致。而倒在屋子中央的是那漂亮的乌木画架,空荡荡的架格上,古卷与竹林都已经烟消云散,最后一点画绢的残片上,还燃着一缕趋近透明的残焰——不过弹指之间,也静静地化为乌有。

“呜……”

“……这是……怎么回事?我们是撞邪了吗?”端华困惑地左看右看也找不到答案。“我们昨晚一直迷路一直迷路找不到水精阁,难道是被那个无头女鬼引着,始终在原地绕圈子吗?”

“本来呢,鲥鱼作为贡品是千金难买的。要是你帮我修复这幅画,我就通过秘密渠道给你弄一条来……”波斯人贴近了朱鱼的耳朵,邪恶微笑着压上了最后一根稻草:“青梅酒还有一大坛呢——头酿的美酒配着清蒸鲜鱼……不知是什么滋味呢?”

朱鱼一时也无暇向他解释,望着那幅古画的灰烬,只觉得满心疑问却又语无伦次:“……月见……其实就是那画中的老虎?你竟然烧掉了这无价之宝……可是他们去哪里了?月见和飞头的妖怪……”

“呃……”

安碧城好像终于觉出了疲倦,懒懒地倚坐在了一地乱糟糟的器皿中:“我也是才想明白,东吴太初宫的宫城西门不就是‘白虎门’吗?还有一个别号叫作‘月见之门’——他其实不是卫士也不是死灵,是守护皇宫之门的幻兽啊……所谓的‘封印’,就是把他和飞头獠一起幽禁在灵力的结界里,做着永恒的守卫……”

“呃,加了点特制的药而已……这个修复旧画的活儿呢,我也有好几年没动过手了,实在有点没把握,所以得找一个有天分的人来做这第一道工序……”安碧城忽然神秘地眨了眨绿眼睛:“听说了吗?今年第一批长江打捞上来的鲥鱼,已经在今天凌晨运抵长安了……”

“那不是……太可怜了吗?”朱鱼扶着额蹲了下来,小眉峰愤愤不平地皱着:“东吴的时代早就结束了,他却还在尽着职责!要不是你毁掉了封印,哪里有这场麻烦!害得我也成了你的帮凶啦!”

“你自己怎么不干?”朱鱼凑近了闻闻碗里的液体,五官全都挤到了一起:“……这是去年酿的青梅酒吧?你怎么舍得启封了?你往里头放了什么啊?难闻死了!”

“所以我才说要将功补过啊……烧掉了这幅画,人间就再也没有了结界的载体,也就无从毁坏封印,飞头獠还有什么办法逃出竹林呢?”安碧城忽然微微笑了。“这也一定是月见的愿望吧……被魔性所幻惑,像毒药一样绝望,明知真相却也无法根除的恋情,恐怕不只发生在人类君王的身上呢……”

“所以才要请你帮忙啊……”安碧城笑嘻嘻地应声,顺势把毛刷塞到了朱鱼手里:“来,把碗里的酒刷到画上去,我替你端着碗,你别太用力,刷匀一层就好。”

“什么意思……?”朱鱼越听越是迷茫,端华却一听“恋情”两个字就来了精神,饶有趣味地凑近过来。

朱鱼嫌恶地皱了皱了小鼻子:“这是从哪里淘回来的旧画啊?也太脏了吧——完全看不出画的是什么嘛!”的确,画轴上覆盖了厚厚的一层污迹,黑黑黄黄的有水痕、锈斑,还有泛着绿的霉斑,别说画面上有些什么完全看不出来,那幅又陈又脏好像腌菜的样子也实在让人不想看下去。

安碧城望着渐渐浸满了空庭的阳光,笑容也透明得有点伤感:“这只是直觉——小孩子不懂也无所谓啊……江东的宫殿和美人早就化作了尘埃,但至少还有一只狐独的江东之虎,现在一定在某个地方守卫着他的猎物——永远无人打扰了。”

“你好像从一大早杵在这儿哦……这是什么?是幅画儿吗?”猫少年嘟嘟囔囔地走过来,跟安碧城一起歪着头端详起来——院子里有两棵高大的梨树,春雪般的花朵已经过了极盛期,纷纷繁繁地落了一地。两棵树之间被拉了根绳子,高度与人齐眉。绳上挂的却不是洗过的衣裳,是一幅横拉开有八尺多长的画轴,在梨花的轻雪中微微摆动着。

·长安幻想事典——竹林深处黑夜深处·

“说什么哪?我看起来像那种狠心老板吗?说正经的,快过来帮我个忙!”安碧城越发地笑容可掬。花猫心中显然很是天人交战了一番,终于不情不愿地从廊檐阴影中走了出来,随着明暗交界处光线轻微的扭曲,猫儿着地的脚爪伸展成了少年修长的四肢,亮闪闪的好皮毛也化成了黑底盘绣着鲤鱼纹的小锦袍,没变的还是那双微微上挑的金绿色大眼睛。

民间古老的手工艺绝活一旦从记忆中苏醒,由一双双手娴熟地演练出来,总是带着难以置信的神话色彩。比如遍洒着富丽金粉,在宝蓝底上蜿蜒出云海飞龙的色笺纸。比如在丝线经纬间织出繁花与祥云,一天只能推进寸许的云锦……

“……朱鱼?朱鱼小少爷?”安碧城的声音甜得像抹了蜜,花猫明显打了个寒战,一脸狐疑地回头看看,倒伏下去的耳朵显示出不客气的戒备姿态:“……干、干什么?店堂里没客人我才抽空去捉个鸟吃……你不能又扣我工钱!”

曾经在荣宝斋的纪录片中看到了很多印刷与裱褙的特殊技巧,它们今天依然在翰墨的清香中传承着,演示着着古代迢遥的青山绿水,是怎样在纸、绫、绢的保护下安然沉睡——但也有一些技艺已经失传。它们迹近于妖,在真实与幻想之间来回传递,今天已不能演示,但没人能证明它不曾存在,就像老北京裱褙行的怀旧笔记中记载过的“烷”画法,如果我们愿意相信,曾有来自百年前的古画在神秘的火焰中重生,那么它就是真实的。

安碧城眼神疲惫地四处打量打量,忽然若有所思地挑起了眉——廊檐下坠着的玉马风铃一阵轻响,带起风声的是一只黑白相间的花猫,刚刚从房顶轻盈跃下,一边满足地舔着嘴唇,一边扭着腰施施然走过庭院。

《江东虎猎图》自然是杜撰,是看了一幅五代的古画《雪竹图》生出的灵感,作者徐熙倒是真正的江东金陵人士。暗黄陈旧的绢底上生长着疏秀的竹丛,积雪把竹叶都冻僵了,南方冬天那灰色的阴冷好像透过画面丝丝渗了出来。那种不安的感觉像幽幽的音乐,总是在心中徘徊不去——而这个被永远封存在画轴中的江东雪天,曾发生过什么样的故事呢?

安碧城抬起衣袖胡乱抹了抹了汗,全不在意揉皱了华美的白罗料子,只顾着端好左手中那只白瓷碗——碗里满满漾着一汪碧绿的汁液,清凛的香气倒像是刚开封的好酒,只是那过于浓酽的绿色看起来不明不白,怎样都不会让人有“想尝一口”的念头。

说起江东的英雄美人,人们最先想起的总是二乔、周郎、小霸王孙策、碧眼紫发的孙仲谋……而在怪谈笔记《拾遗记》中,关于东吴的章节则着重记载了几位“婉娈通神”的后宫美人。“机绝”、“针绝”、“丝绝”三绝集于一身的赵夫人是其中最耀眼的一位。晚清时编写的收集女子奇事的《女聊斋志异》也记录了她惊人的才艺。

“唉……”配合着哀鸣般的一声长叹,水精阁的主人灰心丧气地垮下了双肩,右手拿的毛刷子也软软垂落下来。幽绿的液体顺着刷毛淌落,在地上结成一个剔透的小绿珠,随着悄悄话般的一声轻响,蒸腾成一缕细溜溜的碧烟,在阳光里凭空消散了。

被误伤脸颊,“娇婉弥苦”的邓夫人,她那用獭髓配药的奢侈,还有流行于后宫的“伤痕妆”,都作为香艳的典故屡次被写进诗词和传奇。为四位宠爱的歌姬制作琉璃屏风的是东吴第二代皇帝孙亮,他还为四位美人分别调配了四味不同的奇香——可惜他与孙和一样,都不算什么成功的贤君,反而只能依附美人的裙带,在史书上聊占一角。

四月将过,五月未满,正是熟透了的春天即将离开的时候。洒在庭院里的阳光像青琉璃碎片一样漂亮,好像还带了点梅子的酸甜味——无论怎么看,都不是一个让人汗流浃背的日子啊?

“飞头獠”的传闻见于《酉阳杂俎》的“境异”篇,说这支蛮族部落处于岭南的溪洞之中,人头将要脱体飞翔的前一晚,脖颈上将会出现红线般的印痕。族人就会看守着这个身体不致移动,天明时捕猎完毕的头颅自会回到家中。

·壹·

还有一个说法是,飞头的族群位于西域的“者罗国”,飞头之人的特点是眼中没有瞳孔。据说他们供奉的神灵名为“虫落”,所以又被称为“落民”。关于他们惟一有名有姓看似可靠的记录,还是来自《酉阳杂俎》——“晋朱恒有一婢,其头夜飞”。飞头的故事后来流传到了日本,慢慢变形成了另外一种妖物,叫作“飞头蛮”,会在睡梦中窃取少女的灵魂,曾在田中芳树的《创龙传》中有过邪恶的演出——那就是另一个世界观的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