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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夜喜雨

“怎么了?”

“……呃?”李琅琊呆了呆,脸上浮起了不知是困惑还是受宠若惊的微妙表情。

“……没什么,只是你突然这么生疏的客气,反而让人有点不安呢……”

干燥的阳光照进室内,在一排排瓷瓶和玉器上反照出柔润的色泽。几重映射之下,店堂深处一改往日的深幽,有种近乎奇异的明快轩阔。安碧城端坐在红漆贴花的木榻上,俯首在小桌上拨弄着算盘,看到李琅琊进来,抬头微笑了一下:“殿下安好啊?这种小事也要劳大驾亲临吗?差遣下人过来不就好了?”

“……亲切迎客可是生意人的本分,殿下总是这么爱说笑吗?”安碧城举起柳丝黄的轻罗衣袖,掩唇轻笑了一声,腕间黄金镶天青石的镯子一闪,映得绿色的眼波盈盈流转,容颜像个绫纱裹成的偶人般精致无瑕。

“唉……?”李琅琊微怔了一下。“……是睡眠不足吧……大白天的也会头晕目眩……”一边在心里轻轻嘀咕着,一边继续着推门的动作。

像是被那妖艳倍于往日的容光照得心神不宁,李琅琊脸庞微微一红,收拢起眼神在店堂里张望着:“瑟瑟呢?我来接她回家啊……”

李琅琊推开水精阁前门的时候,眼中所见的景物,有一刹那几乎不可察觉的扭曲,好像微风吹动了湖面,水中的倒影微微一晃,旋即又恢复了平静。

“她跟猫小子一起出去玩了。什么时候回来可不一定。”安碧城闲闲答了一句,又埋首专注于算盘间的账目。

·陆·

“哎,那可不巧了啊……”李琅琊嘀咕了一声,犹豫地问了出来:“可现在不是三月三的旺季吗?你肯这么慷慨地给朱鱼放假啊?”

黑衣人的慨叹还没结束,那已经被不自然的黑暗遮蔽的格子窗外,忽然响起了一个不紧不慢、悠悠闲闲的声音:“店里有人吗?我来接瑟瑟回家了。进来了哦~”

“没办法啊,瑟瑟一直说要出去要出去,我也拗不过她。再说猫小子也很麻烦,你知道的,金华猫族的家伙个个精打细算,他工钱那么贵,休息一天反而比较划算呢~”

“雇用猫妖和鳄鱼怪当‘小伙计’的店?水精阁还真是个了不得的地方……”

“……这样啊……”李琅琊头痛似地抚着额角,眉心蹙起一团忧愁之色。

这个小动作侥幸逃过了黑衣人的监视,他正眯着眼睛环视着店堂,已经有一多半器物珍宝结了僵冷的白霜,黯淡无光地散乱在地上。

“殿下不如先回去吧?晚上我送瑟瑟回府也是一样的~”安碧城语声轻柔地劝慰着。忽儿尔语声一紧:“殿下!别轻易碰那些易碎的宝物!那个瓷瓶可是东晋传下来的绝品!”

朱鱼继续僵硬地微笑着,疑惑的金色眼神正和瑟瑟对上。瑟瑟艰难地转着头,在阴云和黑雾的包围中努力呼吸着,忽然飞快地向朱鱼眨了一下眼睛。

李琅琊慌忙从一个青瓷瓶前转过身来,举高了双手表示抱歉之意:“没有没有!我只是凑近了看看……话说回来这个就叫作‘魂瓶’是吧?是随葬的明器,里边通常都放些谷物种子什么的。这个瓶口的堆塑可真是精细得万里挑一呢~”

朱鱼变回了少年的模样,一边强挤出友好的微笑,一边慢慢后退着表示无害的姿态。只是他心知肚明,自己的后颈正渗着冰冷的汗水——这黑衣的煞星不像妖怪,不像精魅,感受不到他身上的灵力却又无懈可击,他到底是对‘砚台’有什么执念啊?或者说,那是对‘樱锦’的执念?……等等……樱锦哪里去了?

安碧城眼神亮了亮,似乎颇讶异于李琅琊识货的好眼光,很有点自得地粲然一笑,满室生辉:“没错啊——这是建业宫中御制的豆青釉。釉色这么纯净可爱,的确不是别处的窑址能比拟的啊~”

“……我根本不知道你说的什么砚台!你,你先放下她,我们慢慢商量好不好?其实我只是个小伙计啦……不如等店主回来再计较?”

“双阙阁楼、神仙百戏、羽人乘龙……啊这个屋子里还养着鸟和小狗呢!”李琅琊一处处指点着瓶口处奇巧生动的立体塑像,兴致盎然地求证着:“书上说‘魂瓶’装的是往生者的精魂和食粮,那这些雕刻,就是他们在冥间的住所和起居生活了?雕得也太活灵活现了啊!”

“再不乖一点交出砚台,我就要拿走小姑娘这对漂亮的眼睛哦……”黑衣人冷笑着伸出了一只尖利的青灰色指甲。

“嗯……天色不早了,殿下若是没别的事,还是请回吧……”

“瑟瑟快跑!!”朱鱼大叫着冲上前去——却不得不退回原地,从齿间发出愤恨不甘的低鸣声。黑衣人的五指已扣在瑟瑟的脖子上,被他手指按下的地方,细细的绿色冰线正像藤蔓一样往上延伸。片刻间瑟瑟娇小的脸庞就被敷上了一层薄霜。

“这只猫雕得好漂亮啊!养了这么多动物,看来这位墓主是出身大户人家呢……不过呢,就算是东晋贵族,在住所里出现鳄鱼……也太离谱了吧?”李琅琊对安碧城明显的逐客令恍若未闻,依旧兴致勃勃地探究着,手指轻轻抚过了魂瓶雕刻群中不起眼的一只猫与一条鳄鱼——“能给我讲讲这猫和鳄鱼的来历吗?”

眉目间忽然结出一层冰霜的痕迹,黑衣人向瑟瑟的方向伸出手去,动作快得让人没法看清。瑟瑟仓促间在身前展开的水之屏障被他干枯的手指一触,刹那间变成了薄薄的绿色冰壁,纷纷碎裂掉落下去。

安碧城端雅的笑容丝毫未变,瞳孔却静静收缩了起来。

一道碧青的光纹忽然从白骨的尾部炸开,原来是瑟瑟不知什么时候现出了鳄鱼的形态,悄悄潜近了巨大蛇骨,一口咬在它疏于防备的尾部。绿色的水之灵力似乎破坏了蛇骨的结构,骨节咯咯响着一阵狂乱的扭曲,终于簌簌抖动着崩散塌落下来,凄厉地啸叫旋转着化为灰白的粉末。骸骨的砂尘又迅速凝结成黑衣人的形象——只是淡白如面具的脸上第一次染上了惨青的恼怒煞气。

李琅琊转身面对着美丽的波斯店主,眼中已没有了笑意。

蛇骨越游越近,朱鱼几乎能看到苍白的颌骨上下分开,露出两颗尖厉的毒牙……好,好像中了古怪的定身咒语,动不了啊……

“瑟瑟她是一条小鳄鱼的灵体,是不会说话的——所以她不会对你说‘想要出去玩’。还有朱鱼,他是金华猫没错,在水精阁拿的却是超低的工钱。以店主的脾气,绝不可能在上好的生意时间让他溜出店闲逛——你刚才编的那套话,全都是错的。”

白骨之蛇慢慢蜿蜒游动起来,所过之处留下一道道结冰的寒冷印痕。朱鱼的风刃不断穿过它骨节的空隙,骨头与骨头被风力激荡着,挫出一阵阵令人牙酸的尖锐响声,却总是迅速又怪异地回到骨节的序列中来,继续扭动前行,似乎有根看不见的灵力之线连接着细碎的蛇骨。

他的手指掩在袖中,用力紧握得失去了血色,却还是直视着那双翡翠般的眼睛问了出来。

尾巴蜷曲起来,一半直立的身体也有一人多高。然而,似乎没有办法判断它的种类呢……因为,那只是一具蛇形的白骨。三角形的颅骨上点着两颗青色的暗火之瞳,没有蛇信子,代之以冰冷瘴气的银色吐息。散发着惨白光泽的一节节骨块连缀成长长的身体,移动的姿态却又带着爬行动物特有的柔软黏腻感。

“——你不是安碧城。你到底是谁?朱鱼和瑟瑟在哪儿?”

——黑衣裹挟着魅影的客人飞快旋转起来,像一道噩梦汇成的烟柱,黑色布料的碎片犹如朽叶般飞散风化,四散飘落。 黑雾彻底崩散后露出的形体,让朱鱼猛地抿起双耳向后退去——路人般平凡的来客不见了,店堂中盘踞着一条巨大的蛇类。

·柒·

朱鱼的轮廓已不再是人类的少年,向后扯开的嘴角露出了尖尖的獠牙,向地上伏倒的矫捷四肢显出攻击的姿态。身旁翻卷着一股股气流旋风,雪白毛皮上的黑色斑纹正随不同的风向改变着排列纹路——努力维持着操纵山间之风的神兽白虎的形态,朱鱼向着一击未能奏效的对手发出威慑的低吼声。小心移动着利爪,计算着下一次攻击的角度。

“哈哈哈……哈哈哈哈……”

——并没有一滴血迹洒出,被风之刃切碎的身体倏地化作了焦黑的粉末,曳着长长的烟尾纷飞四散,在空中重新聚拢成黑袍的形态,向着风来的方向诡秘地一笑:“风系的法术吗?小公子的灵力程度比我想像的要高呢……”

仿佛有大朵的阴云移近了长窗。雕花格子外只见一片阴惨的灰黑天色。投映在地板上的沉重黑影,更像墨汁一样缓缓渗开,一点点吞没了厅堂里明亮的空间。

“你也适可而止一点!不知道那里是‘客人止步’的地方吗?!”饱含怒意的大喝声随着凌厉的小小旋风奔袭而来,罡风像无形的利刃掠过,狠狠切断了那只瘦骨嶙峋的手腕,继续向裹着黑袍的身体飞卷过去,瞬间就将其分割得七零八落。

安碧城在光暗交界之处端坐着,唇边泄露出折断寒天枯枝一般的笑声。他那精致的脸上只有一点点稀薄的笑影,断断续续、让人冷到心里的嗤笑却从整个身体里迸发出来。震得身躯起了一阵阵怪异的扭曲,像坏掉的偶人一般“喀喀”抖动着。

黑衣人死气沉沉的眼中闪出一点光芒,第一次从袖中伸出了手——灰绿枯干,像老树死魅一般的手,毫不迟疑地向樱锦抓了过去。

“……你!”李琅琊艰难地低叫了半声,不由自主地往后退去——“安碧城”那形状优美的嘴角,正随着笑声往两边迸出细小的裂纹,像薄冰以不可抑制的速度解冻,他白晰的面容一条条蔓延开了破碎的细线,蛛网般的裂痕一点点攀升着,在眉心处交汇成一点,随即爆出一声混合着砂土的钝响,美貌和纤细的躯体沿着裂隙片片崩散,飞溅开的细小晶片转瞬就化为苍白的砂砾,被拔地而起的狂风卷入了虚空。

“如果还不肯拿出来,我只好自己挑了——”黑衣人依然保持着细眉细眼的微笑,拢着双手往通向后堂的小门走去,随着他的接近,精美的玫瑰色绣帘好像突然遭到了时光的洗劫,迅速衰朽成丝丝缕缕的布条碎屑,纸灰一般消失无踪,露出了帘后无所遁形的两个小女孩子——樱锦和瑟瑟也被这突然的变故吓呆了,怔怔地看着黑衣人古怪地飘浮过来。

咬着牙逆风前行了两步,李琅琊鼓起勇气走近了“安碧城”端坐过的地方——虚幻的人影风化飘散过后,只有一个陶俑人偶滚落在地下。四寸长短,暗棕色的陶土身躯,粗粗捏出的手脚,简陋的五官似笑非笑,眉心处开了一个孔洞,以它为中心,细碎的裂纹布满了全身。

“你是什么人!!要干什么!?”朱鱼强压下瞬间的惶惧低喝出声。心里千回百转地飞掠着念头:“怎么办怎么办真把‘不是人’的东西放进来了!可刚刚完全没感觉到灵力的气息啊?难道是来抢劫的?话说回来难道我大显身手力挽狂澜的时候到了?”

“……是,是陪葬的墓俑!”李琅琊看着陶土面孔上阴森的笑容,忽地一个冷战。他迅速回过头去寻找着另一件只会在墓中出现的幽冥礼器——那只青色的魂瓶。却被扑面袭来的狂风推了出去,撞翻了一堆东西,重重摔跌在地上。

朱鱼猛地回过头,视野中的一切都古怪地荡漾起来——透过长窗,在青砖地上折射出金砂般反照的阳光消失了,从如意花纹的窗格子里向外看去,只有一片滞重的黑暗。而以那黑衣的客人为圆心,细细的冰屑正向四面八方蔓延着,像冰之蜘蛛正在张开毛骨悚然的触脚。

在模糊错乱的视野中,水精阁中的一切都陷入了怪异的变化中。六扇画屏上的《夜游图》、壁上装饰的碑文书法,都消褪了鲜妍的墨色,仕女画像和隶书字迹一股股化为蠕动的黑烟,从白绢底上脱离出来。瓷器上光亮的青白釉片片剥落、金银杯上镌刻的花鸟纹一圈圈飞出杯壁、织锦上联珠成对的麒麟凤凰也惊慌地飞奔出了丝帛表面——纷乱的颜色绞成烟气缠绕的乱流,从各个角落奔腾而出,最终汇入了一只青色的瓶口。

·伍·

装饰华美的假象被狂风卷了个干净,露出了水精阁散乱阴冷的店堂真容。窗外郁结的黑气更浓了,被遮蔽的微光之中,一只瓷瓶静静地悬停在半空中。光亮晶莹的豆青釉色,圆润的瓶身和底座,瓶肩处簇拥着四重楼阁。飞角、回廊一丝不苟,其中隐约可见走动的小小人形,还有院中静立的动物——是那只“魂瓶”,诡异地吞吐着蜃楼之影的冥器。

“我要的砚台,不就藏在这里吗?小哥为什么不说实话呢?还是说——撒谎才是猫妖的天性?”

魂瓶把手处萦绕着乌黑的烟团,渐渐凝聚成一只手的形状,随即以流畅无比的姿态化成了身披黑袍的男子。他用闲适的手势擎着魂瓶,舒展开平淡的眉目,向李琅琊微微一笑。

“是谁说——我要这些凡品呢?”朱鱼没有回头却不由自主一个冷战——客人的语调没有变,质地却变了。那仿佛在冬夜里浸了三天的寒意,正在店堂的空气里伸展着枝蔓。

“水精阁实在是家不一般的店——您这位客人也真是厉害~”

“我们店里呢,倒是有青玉的海水螭纹砚,白玉的桃形砚,还有整块翡翠料的蕉叶砚。不过客人您要知道,砚台要论实用,还是山石、澄泥的材质更能滋润笔墨,玉砚虽然美丽,但也只能做为文房的摆设而存在呢……”

他的声音称得上温和沉稳,芯子里却没有什么真正的善意。在脑袋嗡嗡作响的李琅琊听来,那褒奖的语句后仿佛有毒蛇吐信的“嘶嘶”声,隐秘的声波回荡在阴暗的室内,让他的意识越来越模糊。

猫少年背对着他翻了个大大的白眼——这样看起来平平无奇老实巴交的路人,居然也是个豪奢摆阔的纨绔之辈?还真是人不可貌相呢……虽说送上门的冤大头不敲白不敲,但还是基于一点点稀薄的职业良心,稍微提醒一句吧……

“不要睡着……别闹了!不能睡着!”李琅琊狠狠地摇着头驱散想要沉眠的想法,扶着桌角慢慢撑起了身子。视野里到处翻滚着灰蒙蒙的瘴气,细小的灰白闪电在气团里明明灭灭。勉强可见的地面上,原本精致贵重的古董玉器胡乱飞散着,字画和织物早碎成了条缕和雪片,奄奄一息地在风中打着旋舞。

“其实我想要的,是一块玉石的砚台啊。”

“安碧城回来看到会气疯的……说真的,他会把你撕碎的……”

又冷又平的声音忽然打断了朱鱼的解说。

刻意忽略了背后撞击的疼痛,思绪甚至飞越了眼前的魔境,李琅琊忽然优先考虑到了那位绿眼睛美人的怒气。仿佛如此也能给自己壮些胆色。他喃喃脱口说了出来。

“砚台是吗?文房用品在这边——”朱鱼又提起了精神,引着客人向多宝格的一侧看过来。“您是喜欢瓷砚还是石砚?这个是仿六朝样式烧制的青瓷三足砚,釉色很漂亮哟~这个是端溪石磨成的凤池砚,您看墨池这里的一对绿石眼像不像两颗珍珠?名贵又可爱吧……”

黑衣人歪着头笑了笑,用近乎滑行的动作移近了一点,轻轻说着:“你是水精阁的熟客是吧?那么——知道这里有一块玉石砚台吗?那可是非同凡品的宝物,知道就快点告诉我好吗?”

片刻寂静之后,客人低低地开了口,声调就如他的外观一样平板毫无顿挫。

·捌·

“是这样——我啊,想要挑一块砚台。”

黑衣人的气息像山中湿雾般浸蚀过来,不是年深日久的腐朽味道,而是从堆积了千年落叶的古潭中泛起的冰冷。李琅琊只觉得身子好似被覆上了一层薄霜,双腿不能控制地发着抖,头脑一阵阵麻木,思考也变得吃力起来。只能呆呆地看着黑衣人从袖中伸出一只朽叶般的手,暗绿的手指慢慢靠近过来,像一个劝诱的手势,而另一只隐在黑衣中的枯骨之手,正牢牢把握着那只魂瓶……

安碧城亲传的“根据客人衣着神态判断消费水平购买需求”的功夫似乎派不上用场呢……朱鱼心里悄悄嘀咕着。不过,总觉得什么地方有点不一样……哪儿不一样呢?是客人那苍白模糊的表情,还是毫无存在感的奇怪“存在”呢……

——魂瓶!

——还真是,不太好形容呢……因为他实在是太普通啦!黑色的软脚穙头,黑色的圆领长袍,眉眼平淡得好像一捧热水就能洗掉。连双手拢在长袖里的姿态都是那么平凡无奇,完全就是个没什么“特征”可言的碌碌庸人。

正在渐渐归于黑暗的视野,猛地亮起了一点绿色的萤火,虽然稍纵即逝,却像幽林缝隙露出的阳光,灼得李琅琊心里一痛,意识猛地清醒过来!

“就算安碧城亲自接待,风度也不可能比我更潇洒啦~”正在小小得意的朱鱼接收到客人的冷淡回应,大大地扫了兴致,只好清清喉咙补救两句:“……那个,您自己挑挑看吧,我们新进的一批玉器也挺不错的……”一边意兴阑珊地打量着这位不爱说话的客人。

在背后撑住桌子的手指,慢慢在长袖的遮掩下摸索着,直到找到了想要的东西,用力狠狠一握——对面的黑衣人微微一愣,看着李琅琊越来越昏沉的眼神忽然恢复了光彩,依旧是刚刚进入幻境时明亮的双瞳,正褪去了恐惧慌乱,两泓秋水般静静直视着自己。

站在房间正中的来客沉默地微笑了一下。眼光并没落到那一排精美的青铜镜上。

“我知道砚台在哪里——你把瑟瑟和朱鱼还给我,我才告诉你。”

掀开了绣帘,朱鱼仪态端雅地走进了前堂,颔首为礼的姿态也带着猫科生物特有的流畅轻盈:“这位客人,敢问有中意的东西吗?为了庆祝三月三的上巳节,我们水精阁有三天的折扣期,您看这边的一组前朝铜镜,舞乐纹、花草纹、联珠纹、龙凤纹都有,最低可以打到六五折哦~”

似乎有点讶异于李琅琊在此情境下讨价还价的勇气,黑衣人眯起眼睛重新打量了他一下,噙着半个狡狯的冷笑开口:“我先放了鳄鱼丫头,真按你所说找到了砚台,再放猫小子。”

朱鱼从绣着海兽葡萄纹的帘子缝里露出一只眼睛,打量了店堂半晌,终于回头向两个小女孩比了个“安全”的手势。“好好在这里待一会儿,我先去打发这个客人……”。

“两个一起放。不然那砚台毁掉也无所谓吧?”

“……还好还好,看来是个没什么出奇的客人……”

“你在威胁我?你是撞坏了头还是天生的傻瓜?!”

·肆·

“对不住,想要砚台的可不是我。为您考虑,还是斟酌一下比较好。”

猛地惊觉了自己的不谨慎,朱鱼有点慌乱地皱起了小巧的鼻子:被两个丫头搅得心一乱,居然忘记了重要的“规则”——人类世界开门迎客的习惯说辞,同时也是一种解除禁制的语言之契,应声进门的是普通客人还好,如果是某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彼方来宾……

“咝……”黑衣人瞬间一伸手,似乎要摆出一个攻击的姿势,最终却又镇静了下来。为难似的举起一只手指轻轻抚过额头,像要在光滑苍白的容颜上划出一道裂痕。

“——那么,我就如您所愿,进来自己挑了。”一个平板的语调悠悠地回答。音量并不大,却奇怪地穿过了店堂,折进了后廊,一直传到凉厅的上空。话语里带着薄薄的寒意,还有……黑暗的质地。好像冰凉的夜色正沿着看不见的脉络流动而来。

他伸手在半空中打了个响指,交缠翻滚的阴霾暂时消散开来,随着他手指的牵引动作,淡淡的绿色雾气从瓷瓶口飘散出来,一接触到空气便化为浓稠的烟团,以惊慌的速度飞逃出了瓷瓶的禁制,迅速显出了人形的轮廓,乱七八糟地跌倒在地上。

“好吵!!不知道后边正忙着吗?!要买什么进来挑就好啦!”猫少年向着店门的方向大吼一声。

“瑟瑟!朱鱼!”李琅琊慌忙去扶掖两个孩子。朱鱼虽然脸色苍白,摇摇欲坠,还是硬撑着站了起来,狠狠地瞪向黑衣人方向。瑟瑟则刚要站立又被自己绊了一跤,索性抱着李琅琊的胳膊嚎啕大哭起来。

“叩,叩,叩”——敲门声耐心地持续着。

“……他,打,打劫……不是妖怪……厉害……店,店,喵!”朱鱼显然被禁锢在瓶中时元气大伤,一时间没法把语意连贯起来,只能恨恨地指着黑衣人叫喊着,连猫叫声都急了出来。

“我说,别哭了,鼻涕擦一擦……我和她都不会吃掉你的……要吃糖吗?”——右手安抚地拍拍樱锦的头。

“恶心的久别重逢场面……”黑衣人咕哝了一声,深黑古井般的眼神直盯着李琅琊:“两个小妖怪我是放了,砚台呢?”

“叩,叩,叩”——前面店堂传来了不缓不急,规律的敲门声。

李琅琊一手拉住暴跳如雷的朱鱼,一手拉住抽泣不止的瑟瑟,把两人挡在自己身后,向着黑衣来客眨了眨眼睛,缓缓挤出一个友好的笑容来——“您刚才说,玉石砚台?其实呢玉砚虽然漂亮却是不大好研墨的……要换个石砚看看吗?”

“别扯了!小姑娘快被你欺负哭了!”——左手拉开狐疑中的瑟瑟。

“……”黑衣人平淡的眉目间骤然郁结了狰狞的黑气。他的袍襟无风自动,漆黑的瞳孔闪出了暗暗的绿光,一步向李琅琊跨过来,扭曲的唇角爆出一句喝问——“它在哪里!?”

“……这,这到底是什么没头没脑的‘女人的战争’啊……”如果朱鱼是以猫的形态存在,恐怕早已塌下耳朵踮着小碎步逃走了,但作为此时惟一有理性有担当的男子汉(自评),猫少年还是决定要重拾作为屋主(暂时)的尊严。

李琅琊惨白着脸,暗暗目测着黑衣人又向前逼近一步,猛然间把藏在身后多时的东西向前方一举,迎着扑面而来的罡风,用最大的力气狂喊着——“婆珊婆演底”!!

(明明是我比较漂亮嘛……)

空气好像停滞了一下,黑衣人停下了杀气腾腾的步子,被李琅琊喊出的语句,还有那高高举起的光亮物件闪得心神一震——那是一面渍着铜绿的镜子。盘边微微有一些磨损,从他的角度看不到镜背的花纹,只看见镜面打磨得光亮平滑,光影如同隐隐流动的紫电青霜,冷冷地射人双眸……

瑟瑟伸手捏着樱锦小小的丫髻往两边轻扯着,郁闷地嘟起了嘴巴。

——嗯,然后呢?

(……可我也是啊……)

然后什么也没有发生。

朱鱼长叹一声按住了瑟瑟的肩,声调语重心长:“瑟瑟啊,就算是妖怪,没常识也就等于没前途啊——世上不是只有你那位‘殿下’的,这小丫头十有八九跟那个书呆子没关系,很明显她是水中的眷族……”

黑衣人本能地举起来遮挡镜光的手有点尴尬地停在半空,李琅琊依然保持着双手持镜向前平举的姿势。周围的利风停了一停,好像为了弥补瞬间的失常,加倍凶恶地呼号起来。

瑟瑟的表情好像马上就要垮掉,漂亮的泪珠我见犹怜——如果没有脸颊边突然浮现出的绿色鳞甲的话……刚恢复一点元气的樱锦吓得又开始往后退缩。

“哈哈哈哈……我,我竟会上这种当?!”黑衣人掩着口,笑得几乎弯下了腰,抬起头来时,双眼却依旧阴狠沉郁——“你也知道古镜驱邪和‘主夜神咒’?堪称渊博啊……你念得一点儿也没错——只是请问这位公子,没有相应的法力贯注在咒文里,它要怎么发挥作用呢?”

(殿下!她说殿下!难道‘那个人’除了我还,还喜欢别人……?)

“……不,不是吧……”李琅琊好像看见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正飘摇远去,耳畔流下的冷汗浸湿了领子。然而身后就是毫无反抗之力的朱鱼和瑟瑟,自己不能退……不能退,又可以做些什么呢?他能感觉到瑟瑟小小的身躯在惊惧地发抖,那颤抖止不住地波及到自己心里……法力?哪里可以天降下一点‘法力’来啊!

瑟瑟的身子明显地摇晃了一下。

·玖·

没看见朱鱼哭笑不得的表情,名为“樱锦”的小姑娘怯怯地捉紧了瑟瑟的衣袖,求助似地说下去:“我本来一直在等着殿下的召唤的…可不知为什么在一个又冷又黑的地方醒过来,好害怕啊……只想快点躲到有海水的地方,一睁开眼就在这里了……”

“这个教训告诉我们——死读书是会送掉小命的……”黑衣人满意地审视着,再次从袖中拿出了双手,冷风挟着硫磺色的闪电贴地疾行,好像把他托起在妖异的波浪之上。“我本来不想冒这个险,可惜偏有人咎由自取。既然不说出秘密,你们就给我永远闭嘴好了……这是什么?!”

…………果,果然是新手妖怪!

他冷酷的语声猛地一顿,定定地望着李琅琊手中的铜镜,还有他因为用力紧握而变得苍白的手指——顺着手指,几条细细的朱线一直向镜缘延伸过去,好像朱笔描红一样,缓缓在镜背的花纹上盘绕,勾勒出了一只飞鸟的形状——还有围着镜钮排列的五个曲曲弯弯的篆字——“婆珊婆演底”!

“……樱锦。我的名字。”

这一次李琅琊并没有再呼喝出声,他也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手中古镜的变化——红痕勾出的飞鸟与咒文迅速成为了实体,沿着那雕刻精细的轮廓,耀眼的金色火焰升腾起来,托着飞鸟脱离了镜面投向空中,这烈焰之鸟有着飞扬的羽冠,翅尖带起飞旋的炎流。而曳起灿烂火花的长尾下,露出的分明是三只有力的鸟足——三足乌,从太阳的光明中诞生的火之精魂,正响亮地鸣叫着在黑暗中左冲右突,半空中留下一道道金色的光之影迹。

“应该先报上自己的名字和来处比较礼貌吧?家里大人难道没教给你出门作客的规矩吗?”朱鱼悻悻地一笑,眼里却有小小的火花一闪——“名字”是精怪之国至关重要的契约之力,也是只有亲近之人才能托付的秘密,不管怎样先试探一下这小家伙的来历,如果不说就证明她必然居心叵测,万一安碧城将来要追究我看守门户不严,我也可以说是敌军太狡诈而友军不配合……

“——该死!!”黑衣人脸色大变地咒骂着,他挥起长袖遮挡着光亮。但衣袖与光流相接触的地方,像被高温烙焦一般迅速焦枯卷曲,里面露出的暗绿手臂一被光线洞穿就化为粉末飞散。随着嘶哑的啸叫声,黑衣的影子旋转着化为一道暗色旋风,翻卷躲避着火焰之鸟的攻击。房中狂风怒号声、乌鸦尖啸声、器物翻倒声响成一片。

瑟瑟的接近似乎让女孩安心了不少,漂亮的黑眼睛四处打量着春暮的庭院,小声问着:“这是什么地方?”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李琅琊从一个柜子掩体后露出脸,兴奋地大叫起来,随即又被朱鱼和瑟瑟合力拉了下去。

“你本来就是吧!”瑟瑟又丢来一支凶恶的眼神之箭,转过身拉起了红裙女孩的小手。离开了屏风的遮挡,这女孩依旧带着雨滴般的沁凉感,好像阳光落在她身上都成了水晶的淡薄影子。

“是‘衅礼’呀!是‘衅礼’救了我们!”

“……是,是她先说我是‘妖怪’的……”朱鱼虚弱地试图辩解。

“啊?那只三足乌鸦不是你召唤出来的神鸟吗?”朱鱼对满天飞溅的火星也很是忌惮。

瑟瑟一脸义愤填膺隔在朱鱼和小女孩中间,猫少年不用费太大力气就可以破译出鳄鱼淑女眼神的讯息:“你敢吃鱼就来试试啊欺负小孩子还算男子汉吗看我告诉绿眼睛的扣你的工钱哟……”

“……我只是个外行人,哪里会什么召唤啦……可能是我为了集中精神,在镜子边缘割破了手,所以无意中完成了‘衅礼’……就是先秦传下来的一种巫术,用鲜血涂抹器皿,就等于向守护神献祭,可以召唤出灵物相助啊!我只是注意到镜子上刻的主夜神咒,没想到会唤醒花纹上的神鸦……”

小小手掌同时拍上两颊的脆响,让朱鱼的目光重新对准了焦距,随即恼羞成怒地大叫起来:“干,干嘛?小豆子鳄鱼也敢打猫?还有没有王法了!?”

瑟瑟捉住了李琅琊受伤的手,碧绿的泪珠一颗颗坠了下来,惹得李琅琊也伤起心来,只好小声温柔劝慰着:“已经不疼了,好了好了……”

“啪!”

“真的不疼了?”

难道是因为靠近海水浮雕的关系?那女孩散发着对于猫儿来说格外甜美的水族的气息……“吃掉”?听起来似乎不错呢——油煎,清蒸,红烧,其实我呢最喜欢的还是糖醋……朱鱼恍恍惚惚地露出了四颗尖牙一闪的“猫笑”……

瑟瑟关切的抽泣声忽然剧变为男人的大粗嗓子,李琅琊吓得往后一闪,却看见端华正从匍匐的姿势抬起头来,一头红发在地上蹭得又脏又乱。

朱鱼眯起了秀美中带着煞气的金眼睛,表情变得微妙起来——那是个小巧得好像珍珠的女孩子,玲珑清妍的眉目和樱唇,一丝不苟地系着白色重纱的高腰襦裙,裙摆却是橘红混合了浅绯的娇柔色泽,轻烟般交叠散落着。

“……你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朱鱼终于看清楚蹲在屏风背面的小东西时,她正一边小心地收起裙角,不让它超出阴影的覆盖范围,一边发出细细哭腔的请求。

“是司马啦,他说水精阁被什么‘结界’包住了,所以先悄悄用符咒打开一个缺口,让我进来接应你,还有好多事一言难尽……”

“……你,你是哪里的妖怪,不要吃掉我……”

旋风与金乌缠斗的中心,突然传来一声清脆的瓷器破裂声。那只魂瓶经不起灵力的激荡碰撞,碎片纷纷飞溅出来。暧昧不清的阴影中,黑衣人似乎有了退却之意。他的袍襟狂乱地飞散,躯体瞬间化作了无数黑羽尖喙的鸟儿,从崩散的黑衣下拍着翅子飞掠而出,四散奔逃。

“什……什么啊……”猫少年努力克制着对水的厌憎,举起漂浮着淡淡灵力的手指拂开了碍事的水草,形状优美的卷草纹躲避似的向两边展开,晶莹得好像海中宝石的容颜惊鸿一现,又飞快地退回了屏风的阴影之中。

无数鸟声在鼓噪,无数黑影在飞闪,却还是有一个声音清清朗朗地传了进来——“龙神变现,泛逆波淙——请龙君下顾水精阁如何?”

朱鱼一步跳过去想看个仔细,一双好似水中黑曜石的眼神,忽然在碧浪和水藻之间一闪。

像月光凝成的河水泛起微波,窗外不自然的阴影渐次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剔透光丽的水波屏障。深蓝浅蓝的觳纹折射出光影,像最凉滑的绸缎,将水精阁柔软地包裹在其中,恍如一座沐浴着月华的小小蓬莱宫殿。

·叁·

金色的火焰之鸟似乎并不喜欢流动的水汽,收拢翅膀穿过了镜面,又安静地与花枝共栖在青铜镜背上。四散而飞的黑色鸟影撞上了晶莹的水壁,纷纷还原成灰黑的烟气,被某种力量强行拉往同一个方向,一股股烟雾拼命盘屈扭动着,不甘心的嘶吼和诅咒着,最终还是彼此纠缠着被吸进了一只半开的银色蚌壳中。

蔚蓝晶石雕出的水面平静坚硬,而阳光穿过晶体投射到地面上的,却是粼粼闪动的波光,不断组合成飘摇眩目的图案,一道清晰的阴影,正从倒映的水波中溯游而过,倏忽间已经掠向了画屏的边框。

蚌壳?

瑟瑟举起小小的手指,方向正是小厅中心的四联画屏。

看着这神奇却又不合理到极点的发展,李琅琊看看端华,又看看瑟瑟和朱鱼,几乎要抱着头哀叫起来,却及时看见一只手拾起蚌壳,“啪”一个利落的手势合住,再掏了一张朱符仔细封好。然后在不知从何而来的微风中摆动着棕色长发,以一个堪称潇洒华丽举世无伦的姿势回过头来,附送浪子风格的微笑一个:“殿下受惊了,瑟瑟小姐受惊了,现在反派已经束手就擒,一切都有我在!”

一道黑影飞掠进了凉厅,差点和绿衣双鬟的女孩撞个满怀。猫儿灵敏地转身一纵,在空中伸长的手脚幻化成了人类少年的修长肢体。蜷回手掌轻舔了舔,朱鱼转着金色的大眼睛四下打量着:“那朵水云是到这里就消失了吧?那到底是什么?瑟瑟你抄近路过来也没有逮住它?”

李琅琊同时听见朱鱼和端华发出了涩涩的磨牙声,只好提起精神向着那身穿醒目桃红外袍的华丽道士笑一笑:“司马大人,这倒底是怎么回事?刚刚那个黑衣人是……”

当暗青的烟云穿过阳光弥漫而至,水蓝的浮雕沾染了雨意,那荡漾流转的感觉更加逼真,屏风的紫檀边框几乎再也限制不了盈盈欲下的幻之波浪……翠色鲜润的水草忽然向两边摆开,屏面浮起了真实的涟漪,碧绿衣裙的小女孩灵巧地分开水波跃到了地上,并未泼洒出一点水滴,而在烟霭消散的瞬间,屏风又恢复了清朗的玉质。

“是我的同行——泰山冥府的古董商人!”

水精阁庭院的花木森郁之中,隐没着两条抄手游廊,交汇处正是一个天然的小凉厅。春夏夜间四面来风,是纳凉观月的好地方。此时午后阳光正斜斜打在联成四扇的小画屏上。屏面是整副的海蓝石透雕,镂着波浪鱼纹的花样,还细细用翡翠镶嵌出逼真的水藻,光影一转就像有水波莹莹流动,活脱一个小小的深海世界被安置在白昼的梦中。

司马承祯身后转出一个金发白衣的高挑身影。安碧城恨恨地答了一句,目光阴沉地扫过了面目全非的店堂、零乱一地的古董,气得紧抿着红唇原地转了两圈,从袖中掏出折扇狠狠打劫着凉风——“紧赶慢赶,还是晚回来一步!我的水精阁什么时候遇到过这种野蛮袭击?!该死的冤家同行!”

黑白花色的猫与暗青的小鳄对望了一眼,默契地行动起来——朱鱼压低了身子,紧追着飞逝的雨云奔跑跳跃,像一抹黑色闪电的残像。瑟瑟则无声地沉入了池塘,细长的身体消失的地方,留下一个若有若无,又深不见底的小小漩涡……

“唉……我说,反正你这位同行本身就是鬼物,也没法再死了……等‘七宝会’的仲裁下来,还怕没有赔偿?”司马承祯在一边随口安抚着暴怒波斯猫般的安碧城,李琅琊越听越是一头雾水,端华则早就兴致勃勃地给两个小孩表演起来:

就连站在岸边的朱鱼,都觉出了池水深处不同寻常的震颤,波纹不停变换着奇特的轨迹,而池塘上方的水汽随之收缩和扭转,聚集成了烟青色的小小云朵——这一切似乎发生在弹指之间,又似乎缓慢清晰,清晰得朱鱼和瑟瑟同时看见,那来得异常迅疾的阵雨,正凝结为纤细的水流龙卷,一边反射出碎晶般的日光,一边被吸入到云气之中,旋转着掠过水面,向着日影淡薄的方向飘飞而去。

“我啊,昨晚巡夜到银安桥,打散了鬼市子的一桩交易,却捡到一块白玉砚台,所以特地拿到水精阁给安碧城看,好家伙!他是看完就两眼放光,说这东西得请司马一起赏鉴,我就跟着去看热闹啦!结果司马果然是险恶又不良,一个人跟砚台关在屋里叨叨念念又鬼画符了半天,说是已经找到它的原主人了,只怕那个串通偷盗的原买主听到风声会去水精阁寻晦气,我们这才跑回来,结果你就真受了伤!要不是那家伙不,不是人类,我非把它……”

仿佛听见了朱鱼的絮叨,细小的雨珠忽然从天而降。青釉般的水面迅速披上了一层密密毂纹,瞬间竟有了隔绝日光,烟水迷蒙的幻象。但那不仅是雨而已……

“用抢劫的手段和同行相争,犯了‘七宝会’的规条,身为冥府之鬼却强行介入人间界作祟害人,更是犯了酆都冥界的律条,他是免不了要吃泰山府君的板子了!我会尽责把他押送到蒿里三司问罪的!”司马承祯笑着掂了掂手里的蚌壳。“不过呢,要是没有这件水晶宫的宝贝帮忙,也不能这么顺利逮住逃犯呢……”

青色的小鳄鱼把头搁在池边,小眼睛巴哒巴哒地眨着,尾巴在身后轻轻击打着水面,敲出一圈圈柔和的涟漪。花猫总算稍许平静了点,一个转身轻盈地落在池边,一边悻悻地嘟囔,一边珍惜地抱着尾巴细细舔着:“没用力也不行啦!虽然我很想下雨,但还是讨厌水!身为金华望族的骄傲真是跟你说不清楚……”

“七、七宝会?”

“瑟瑟!!说过多少次了不许玩我的尾巴!拉我到水里更是禁忌!禁忌!”

“就是珠宝商人的职业行会啦!只不过西市这个大行会是兼跨阴阳两界的,泰山冥府也一样要做生意守规矩啊!”安碧城悻悻地解释着。“这次的事,我也要告行会个监察不严之罪!”

“喵呀!!”——又尖又长的惨叫声响彻了水精阁小小的庭院。花猫从后脑到尾巴的毛都炸成了刺猬,让它看起来至少胖了一倍。它拖着湿淋淋的后腿飞蹿到了树上,扣紧了树皮向池塘咆哮起来。

“等等等等!难道说,水精阁也做那,那边的生意?”端华好不容易理清了思路,不由得叫了出来——安碧城的回答,是尽在不言中的神秘一笑。

池塘水面微微一动,好像有块树皮浅浅浮上了波心。伪装良好的两只小眼睛和鼻孔镶在“树皮”上,无声地破开水镜向塘边行进着,慢慢接近了花猫垂下池边的长尾巴,张开长长的嘴巴往下一咬——

·拾·

仰躺在柳荫里发出抱怨的,是一只黑白相间的大花猫。它正在努力把身体嵌进树干与地面的夹角里,金黄的眼神涣散,立瞳早就收缩成了细细的两道竖针。

海水的障壁微微起了波动,游鱼灵动的影子若隐若现,忽然一起跃过了水帘,在半空中继续悠然的游动。五色芙蓉般的锦鳞映着月色,灼灼其华——这才让人惊觉已是夜色降临的时分,清妍的白色月华像条虚幻天河,托起一对对蓝黄相间、翩然若仙的蝴蝶鱼;背刺怒张,嘴脸凶恶的狮子鱼;黄黑两色的俏丽流线,尾巴像燕尾般分岔的金燕子;浑身洒满了金钱斑点的花蛇鳗;袅袅娜娜,摆动着丝带般秀气触须的水母……

“热啊……为什么会这么热……下场雨就好了啊!”

在鱼群绚烂的拱卫之中,一条巨大而扁平的鳐鱼掀动着圆鳍缓缓停驻在空中,绿底布满蓝点的宽背上,端坐着一位年轻的君主,银白的长发和高冠下,是比白珊瑚更皎洁的肌肤,眼睛的颜色淡如海水,宽大披袍的边缘,光泽秩丽的金银丝绣出片片鳞甲的形状。

晚春时节的风,有阳光的颜色和深草的味道,懒洋洋地渡过重重楼阁,撩动着临水的柳条。那形状伶俐的叶子不时披拂过水面,画出零乱的波纹。正值一天中太阳最猛的午后时分,小小的池塘也没带来多少凉意,连水边湖石上的青苔都有些干涸的意思了。

“渭水龙君驾到,水精阁蓬荜生辉!”安碧城脸上的郁色一扫而光,抢先上前优雅地施了一礼。“您是来寻找贵水府雨师的?”

·贰·

“是啊……”年轻的龙君一开口,居然是意外的温和文雅。“我的家族一直担任为长安降雨的职务,可竟然是水府的下人失于检点,监守自盗行雨的工具,真是惭愧……别的还可以代替,只是缺少了雨师,降雨就无法成功啊……”

巡夜的队伍夹杂着笑语走远了,阴翳的青色月光重新笼罩了桥头。此时如果有哪位年轻的金吾卫士回过头来,就会发现,那盏丢弃在杂草中的精美提灯,正以难以置信的速度朽烂下去,不过瞬息,斑驳虫蚀的灯身就风化为灰白的粉末,随着夜风湮没在萤火草间。而那把伞,正慢慢从干燥的纸伞面上渗出阴湿的水迹,青竹伞骨上,也渐渐布满了惨白的水锈和盐渍……

“雨师?”李琅琊一时还反应不过来,瑟瑟则眼珠一转,跑到倒塌的文具架子跟前,三下两下从宣纸盒子里扒出一块暗沉沉的端石砚,并没有人研墨写字,砚池里却汪着一眼静水,似乎并不是砚台的保养之道啊?

有人不禁笑出了声:“今天可真是碰上怪人了!拿着个漂亮灯笼赶‘鬼市’也就算了,还打着把伞做什么?——长安城已经两个多月不下雨了啊!”

瑟瑟向着天空捧起了砚台,浅浅的静水中亮起一点淡红的光影,像一点胭脂羞涩地晕开。小小的光影离开水面,浮游在空中,慢慢现出一尾金鱼的模样,大大的眼睛,娇小的身体,全身的颜色由雪白向银红过渡,丰盈的尾巴像绯红蝶翼在空中展开。它优美地在空中一转身,向着瑟瑟和朱鱼点着头,水汪汪的眼睛里满是笑意,就这样一直摇摇摆摆地升到了龙君身边。

“快看!这是那两个家伙丢下的东西吗?”都尉在草丛中又有了新的发现,众人随着手指的方向看去,不远处扔着一只熄灭的提灯,仔细看看,那青铜的把手和骨架雕工颇为精致,湘黄的丝制灯罩上隐隐镂着繁复的暗花,可想而知它的使用者必定是个富贵身家。灯旁还躺着一把撑开的黛色油纸伞,瞧上去倒是平平无奇。只是……

他手中托着一方三分像玉,七分像水晶的砚台,圆润简洁的造型,墨池里却是空空如也。绯红的金鱼在空中翻了个跟头,轻俏地落入了墨池。随着姣美的尾鳍一扬一落,那介于青色与蓝色之间,闪着最纯净光泽的静水便缓缓升起在玉砚之中。龙君右手拈起一支玉管毛笔,在砚中饱蘸了水蓝的墨色,在虚空中一行行写下秀逸的字迹:

“——怎么看,都好像是个……砚台?”端华打量了半天,狐疑地说出了声。

雷电雹泊,水气溶溶。坎宫北帝,江河海众。腾腾布水,渺渺波洪。九帝御子,雨伯风童。北方使者,引水轮东……

桥头的栏杆半掩在草丛中,白色石料和苍翠草色都染上了一层薄薄的光晕——不是月色,倒像深水里随涟漪折射的珠光。端华蹲下身拨开了乱草,试探着向光源伸出手去——指尖一凉,那托在手中的,原来是个三分像白玉,七分像水晶的长圆物件,被举高了对着灯笼火把一照,半透明的芯子里更像点燃了星辉,金红的宝光有生命一般灼灼流转。

随着空气中铺展开水色的字迹,风里有着越来越浓重的湿气。那是遥远的水国,在波浪中嬉游的眷属们喜爱的气味,它们给草木披上深翠的新衣,给土地带来润酥的湿意,直至清冽的雨滴奉召而来,像一句句精美小诗,携着春归的消息随风潜入暗夜……

端华轻拍了拍惊魂稍定的坐骑,跃下马来打量着昏暝的夜色——崇贤坊银安桥附近,常有人偷钻禁夜令的空子,聚集买卖些来路不甚明白的货物,深夜开张,天明即散,长安人俗称为“鬼市子”。金吾卫巡夜时偶尔撞见,或者赶散,或者拿问,也没什么稀奇。只是刚才队列前方那两个模糊的人影,跑得也未免太快了些,简直像凭空消失在夜色里……

水精阁回廊的檐前,雨滴轻倩地飘飞着,和檐下的玉马风铃作着游戏。安碧城伸手接住了几点细碎的雨珠,侧过脸来浅笑着:

“皇甫大人!没事吧!?”都尉们拥上来七嘴八舌探问着,几个人高举着御制的红纱灯笼在四周巡睃着:“奇怪了,刚才明明看见银安桥边有两个人影的……”

“怪不得都说金鱼儿是雨师又是福星,你们看到了吗?那位年轻的小龙君,他的衣袖上绣着小小的铜钱图案,这说明他们一族不是一般的龙王,是娑竭罗龙王一脉啊!”

队首受惊的红鬃骏马嘶叫着高高扬起了前蹄,险些把身上的骑手掀下背来。他紧勒缰绳大声安抚着坐骑,头上的玄纱冠戴却在起伏中甩脱下来,露出一头浓红的乱发。

“嗯……然后呢?”

黑色的疾风突然从平地卷起,那异乎寻常的猛烈和迅捷简直像逃命一般,甚至慌不择路地撞向了对面灯火通明的队列,猛地被分割成破碎的雾气,又在队尾重新聚拢成一团呼啸而逝。

“娑竭罗是龙族里德行最好的王,更重要的,他还是人间界护持财宝的财神啊!可以说是我的保护神也不为过啊!水精阁能跟他结交真是太好了,就说这次的损失都是为了保护他家的雨师,他好意思不把龙宫的宝物,赔给我个十箱二十箱吗!龙神可是最重信义的一族啊哈哈哈~”  

呵斥的话还没说完,语尾便被淹没在更为响亮的大喊声中:“那边的是什么人!?金吾巡夜!不许乱动!”

——如此,在志得意满的长笑声中,春夜喜雨,皆大欢喜……

“闭嘴!你不要命了!怎么敢说出来……”

·长安幻想事典——冥界与海界的博物志·

对方的语调顿时变得不自然起来:“……怎么可能有这种事!呵,呵,尊驾那不见天日的地方,又哪里会懂得鉴赏水中的……”

曾说过这个故事是“儿童幻想小剧场”,也是长安版的《三只小猪》——大灰狼扮成好人来叫门,是万万不能开的哟!

“……等等……仔细一看,好像少了点东西啊……”惊叹的声音里忽然掺杂了疑虑。

曾经很为自己“白玉砚台”的构思沾沾自喜,觉得既是浪漫又是风雅,结果在看到一本《文房清供赏玩》的图册后不禁做了失意体前屈——古人的浪漫风雅,以及只存在于我们想像中的奢靡细节,早远远飞到了我的小念头之前:活像一片苍绿芭蕉叶的翡翠砚,在一整块玉料上雕出晶莹荷塘的白玉砚,俯卧在水波上的鱼形砚……它们曾安睡在哪位书生的案头,又在他惊梦时悄悄书写着秘密呢?古人有句话是“以砚为田”,我这个小故事,就姑且算是砚田里开出的一朵薄有姿容的花吧……

“这可不是容易到手的东西,想要的主顾也不是一家两家……”饱含贪念的语气点到为止,继之以敲击破鼓般令人不舒服的低笑声。

关于“七宝会”,是谢弗的《唐代的外来文明》中提到的唐代广州珠宝行会之名,暂借到长安一用。关于它怎么运营,怎么调解,后面的故事里还要借重——以安碧城不吃亏的个性,是一定会打羸这场横跨阴阳两界的索赔官司的!打上门来闹事的小偷+强盗设定是冥界的奸商,而“泰山府君”是唐朝民间信仰中的主管鬼域的最高长官——是不是听起来很有气魄呢?关于泰山府君的办公之地“蒿里三司”——只能说,请耐心期待,一定会做为故事绵延的舞台而再次出现。

“哦哦——这样的质料和雕工……果然是从‘那里’来的奇货!”

《春夜喜雨》的关键词除了“砚台”,还有“明器”,也就是跟随着鬼商人一起出现的魂瓶与陶俑。我们中国人的丧葬观念是“事死如事生”,所以卫兵、侍女、舞者、官吏……乃至一切起居用品、亭台院落,都可以做成陶器跟随墓主去往地下世界——是为“明器”。

新的奇妙光源慢慢浮现在寂静中——半月似的弧形拢着一湾淡淡的水色,萤火的波纹幽幽流动着,似乎那暧昧不明的固体是由春冰雕琢而成,随时会化成透明的月华消散不见。

“魂瓶”是西晋至六朝在江南一带流行的随葬拟形陶器,在施釉的大肚瓶瓶口上堆塑出房屋、人物、鸟兽,还原出墓主生前的居住情景,有时还加上穿越性质的龙凤仙人神话故事……因为存放的是粮食和种子,所以又叫“谷仓罐”,还有说法是,魂瓶是亡者灵魂出入的场所……那不是很像《西游记》里金角大王装人的“玉净瓶”?

刻意压低的声音在黑暗中荡开,仿佛带着阴湿的水气。片刻前还散发着微弱青光的纸灯笼已被掐灭了烛火,飘零的残烟更勾勒出夜色的深黯。

到了隋唐时代,葬仪渐渐铺张,陶俑与陶器的工艺也更加华丽细腻。今天我们凭借这些出土的生动文物来推测当时的风俗、服饰和生活,而当时的人们看到这些带着死亡之国气息的明器,恐怕是没有闲情来欣赏,第一反应就是驱邪免灾吧……

“——既然是难得一见的宝贝,就是要这个样子欣赏才对啊……”

“婆珊婆演底”是一句来自梵文的咒语,《酉阳杂俎》中说走夜路或被恶梦缠身时默念,可以驱逐不祥。而最后出场的可爱小龙王,是佛教中著名的“降雨财神”,不但是重要的护持财宝的神灵,还肩负着使人间五谷生长、财源不断的职责。“娑竭罗”的意思是“咸海”,这位温和龙君的府第,就在咸海深处的一座大城“戏乐”,堪称与长安城互为表里的胜地——也不愧为安碧城寄托妄想的福地呢……

·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