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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章 月出东山

元琳拉着他的衣袂,声音软软糯糯:“娘在这里呢,阿爹你去哪儿?”

云憬回头一看,才见元琳乐颠颠从郗府里跑出来。小人儿站在马下仰望着他,珠圆玉润的面庞在明晃晃的秋阳下愈发显得明眸皓齿,娇美非常。

“你爹要走呢,元琳,咱们一起去找你娘玩,别耽误你爹的大事。”夭绍一句话堵住云憬所有的言辞,看也不看他涨得通红的讪讪脸色,任他进退维谷僵持在那里,自对元琳招了招手,又扶着郗彦先跨入府门。

云憬不敢面对夭绍愠怒的目光,抬头看天道:“那个……阿荻还在家里等着,我就先走了。”刚拨辔调转马身,却闻身后有女童大呼:“阿爹!你回来啦!”

“爹爹,爹爹!”阿弥气喘吁吁地从长廊那头跑过来。他和元琳是同时听到父亲回来的消息的,不过他自幼体弱气虚,跑起来不比元琳风风火火,直到这时才跑到郗彦跟前,拽着他的衣袍欢喜地转圈:“爹爹回来啦,爹爹回来啦。”

她急急质问的话语到最后已微含哽咽,郗彦伸手揉去她眼角已经沁出的泪光,微笑道:“没事,回家歇段时间就好了。”他转身看着策骑黑骊跟随车旁的云憬,温声道,“进去喝杯茶吧。”

郗彦被他喊得心头绵软,忍不住俯身抱起他。阿弥搂着郗彦的脖子开心得直嚷,夭绍却是惴惴跟在父子身后,生怕阿弥牵累了郗彦的身体,训斥道:“阿弥你安稳一点,别动来动去。”

郗彦回来东山的那日,秋日明辉如同金鉴之光,照着自车上走下那抹青衣身影,愈发衬得他摇晃的身躯孱弱无依。夭绍上前握住他的手,心惊胆战看着他苍白泛青的面容,一时又急又气,怒道:“你这段时日到底是怎么糟蹋自己的?我送你走时你……你答应我的……”

郗彦听闻这话不知想起什么,看了看夭绍,眉眼飞扬轻轻一笑,一贯温雅的面容竟乍现风流之意。

郗彦暂领朝政仅仅半月,便耐不住久病之身的煎熬折磨,再度辞君归隐东山。

夭绍嗔道:“想什么呢。”

永贞二十年八月初九,东帝萧祯驾崩,太子萧少陵继位为君,以萧祯遗旨委任的丞相郗彦、太傅沈伊、大司马云憬、尚书令赵谐为四大辅臣,开启朝政新局面。

郗彦低声笑道:“想起某人在我背上时,也曾这样不安分过。”

烛火在眼前摇晃闪烁,夭绍想着沈伊届时再将面临的两难局面,苦笑一声,长久无言。

夭绍面上微微一红,将阿弥从他怀里抱过来,丢给身后跟随的沐奇,说了声“劳三叔暂且照顾阿弥”,便拉着郗彦的手,匆匆去往书房。

“郡主机敏,主公正是此意。”离歌赞叹,于案前起身长揖,“邺都城如今防守严密,里外皆是眼线,我冒进不得,还望此事在郡主的家信中提及。北柔然女帝与沈少傅关系密切,如何激怒沈少傅引诱北柔然兵动,主公说郗公子应该有的是办法。而且——”他抬眼,眉眼深深含带几分由衷的笑意,“主公说,这或许是郗公子取得雪魂花最佳的际遇。”

按着郗彦在书案旁坐下,她拉着他的手腕,诊断良久,凝在眼中的泪水终于扑簌滚落。

“意外之变?”夭绍转念一想,明了,“比如,北柔然异动?”

“阿彦……”她想掩饰所有的伤心和难过,但一开口,才知所有的压抑都是枉然。

“主公说,为君者一意孤行或能一时得意,却不能一世得意。群臣皆有南伐之心,他强加驳斥刻意弹压,不过是寒了臣子的心。不如以意外之变转移视线,方能渐渐消弭臣子们南下的企图。”

“别担心,我会好的。”郗彦伸臂将她搂入怀中,揉着她的长发,低声说,“我答应你的,我会一直陪着你,我永远都在。”

夭绍想起郗彦离去时说的话竟与此如出一辙,不免一笑,问道:“尚既看得如此透彻,为何不说服群臣,压下他们蠢蠢欲动的心?”

她伏在他的肩头,泪水无声而落。

“主公说,天下一统、南北合并是大势所趋,但不是现在。”跟随商之身边久经沙场、历经风云的离歌此时早已习惯掩饰住内心所有的情绪,论起天下大事时言辞淡然滴水不漏,“况且北朝刚大兵兴伐匈奴,军疲将惫,国库亦非充盈,并不是南下的时机。群臣看到的只是沈氏和云氏政见素来不和,这次东帝病危,幼主继位,东朝上下必生动荡。而郗公子不问朝事已久,北府兵群龙无首,荆州刺史谢粲又是急功冒进之人,尚不足分陕之重担。怒江上下游当前无人可守,群臣皆认为这是北朝南下的时机。但主公却认为,云、沈二族看似不和实则对外同仇敌忾之心仍在,北府兵虽无郗氏之人把守,但其主帅阮朝同样不可小觑。新建不久的荆州军虽稚嫩但锐气十足,如同初出炉火的枪锋,最为犀利逼人。因此此时动兵我朝并无胜算,只怕一如二十年前,落得两败俱伤、各自大伤元气的结局。”

六年了,寒毒依旧未解,只凭着他深厚的内力和源源不绝的珍稀药材维系着他早已病败残破的身躯。六年的时光对于当年“雪魂之毒十年丧命”的箴言来说是个奇迹,可是这个奇迹还能坚持多久,她不敢去想。

“那尚的意思是——”

尚说此前事变是夺得雪魂花的难得契机,那他是那样去做了吗?夭绍想问郗彦柔然如今的局势,可是话未出唇齿,却又硬生生吞回。

“是,”离歌道,“除谢澈将军之外的群臣,皆有此意向。”

他会让沈伊为难吗?不会。

“群臣?”

她不问也知,他只会让自己为难。

离歌叹息:“并非是主公这样打算,而是群臣建议。”

——也许,她早不应该再顾忌他的阻拦,早该去做那件她心中牵挂已久的事了。

夭绍闻言难以置信:“难道尚真的打算兵动怒江?”

东朝昭宁元年,元宵之夜。

“正是。”离歌直言不讳,“为解主公忧愁,所以这次由我亲自来打探东朝朝廷的消息。”

即便这夜一轮明月被厚重云霾遮拦得清光毫无,却也难以阻拦憩居东山的名士贵族们清雅风流之心。高台望月,平湖泛舟,丝弦铮铮,歌舞升平。夜色一起,东山高门府邸间燃就无数烟火,五光十色的璀璨光影下,尽是宽衣博带迎风放歌长啸的身影。

夭绍至此终于明白他此行南下的真实意图,笑了笑道:“让尚烦心的朝事想必事关东朝?”

夭绍这年也兴致大起,提前数日便开始张罗侍女们将明罗湖畔的画舫装饰一新。这日用过晚膳,她便领着家人登舟夜游明罗湖。

离歌如实道:“北方匈奴月前终于剿灭,主公亲征归来,还未消停片刻,近来朝事又颇烦心。主公这些日子寝食难安,消瘦不少。”

湖面上舟舫云集,夭绍不喜穿梭其间寒暄不断的吵闹,让仆役划着画舫到了清净地带,环顾四面清波潮起,唯有水色荡漾,再无人声,这才停舟下来,与郗彦陪着阿弥、元琳两个孩子说笑玩乐。

夭绍抚摸锦盒感慨万千,每年这个时候那人都会从北方送来这些珍稀的药材,此事早已成为常例。她想要道谢,却又觉得任何言辞此时道出都显得浅薄无力,于是仅微微一笑,问道:“你们主公……还好么?”

元琳今夜的心情明显低落,勉强和夭绍、郗彦说了几句话,连平时最喜欢揉捏阿弥的劲头也消失无影,一人躲去了舟头,趴在船舷上看着间或跃出湖面的鱼儿发愣。

离歌在书案下首落座,呈上随身携带的锦盒,说明来意:“将至中秋,主公担心郗公子身上寒毒再发,特让我送药过来。”

五日前苏琰得到云憬自邺都传回的消息,说今晚要去宫中赴宴。苏琰不便带着元琳同行,便将孩子托付给夭绍,让她代为照看。

护卫山庄的侍女闻声而动,持剑凌厉赶到,见来人与主上是旧识,忙告退而出,另煮了茶汤递来。

“为什么阿爹阿娘从不带我去邺都?”元琳目送苏琰走后,十分委屈地问夭绍。

“原来是你。”夭绍十分惊喜。五六年未见,离歌早已褪去了少年的青涩,昔日俊秀清灵的眉眼如今刚毅非常,举止洒脱有度,已不负当今北帝禁军首领的威仪。

夭绍想起她不可言喻的复杂身世,无法解释,只是摸着她的头柔声道:“是我央求你娘让你留下的。阿弥在这里没有伙伴,要是你要走了,阿弥孤零零的多寂寞啊!”

来人在门外褪了斗篷,躬身见礼:“离歌见过郡主。”

元琳咬着嘴唇,红红的眼睛较真地看着她:“那我可以带着阿弥一起去邺都啊。我爹娘可以把我托付给您,您难道不能把阿弥托付给我爹娘吗?”

风雨声中有人轻笑,一袭锦绣彩衣自夜色中飘然而至。

夭绍一怔,饶是她平素再巧舌如簧,却也被她问住了。

房外雨声中忽夹杂一抹窸窸窣窣的轻微声响,夭绍冷冷蹙眉,扬声道:“阁下深夜冒雨大驾光临,想必是有要事,何不现身一叙?”

郗彦在旁道:“元琳,这次你在东山陪着阿弥,下次让阿弥陪着你去邺都,好不好?”

回到东厢,夭绍哼着童谣将阿弥哄睡,自己躺在一旁,辗转难眠。阿弥因有娘亲的陪伴,睡得甚熟。夭绍看着孩子睡梦中无忧恬静的面容,在他面颊上轻轻一吻,悄然起身,掩门出了东厢,至书房案后落座,提笔在藤纸上刚写了一行字,却又止住。

大概是郗彦平素寡言少语,且从不和晚辈玩笑诓语,元琳听到这话,这才翘起小嘴不情不愿地点头应了。

“阿弥是个懂事的孩子。”夭绍很是欣慰地拍拍他的肩膀。

夭绍私底下嗔怪郗彦:“你明知道阿憬不敢带着元琳去邺都,这话不是欺骗孩子吗?”

“那当然,”阿弥小手拍着胸脯,骄傲道,“我是兄长,我照顾他们。”

“难道就真的让元琳一辈子禁足东山不成?”郗彦在此事上看得豁达且深刻,“阿憬既然让这个孩子隐姓埋名活下来,那就应该为她的将来考虑长远。现在越是拘束着她,将来的反弹就越是大。何况尚都不计较这孩子的存活,东朝的宗室又能计较多少?”

夭绍眨眨眼,笑容有些狡黠:“明年春天,你云伯母就会给你生个兄弟了,还有啊……”她站起身看向夜色中的北方,低声笑道,“在北朝你还有两个兄弟,不过都比你小,以后见到了你可要好好照顾他们。”

夭绍依然担忧着:“就不怕有心人利用……”

“兄弟?”阿弥默默记住这个词,不忘问她,“娘,那我的兄弟呢?”

“谁能利用东朝大司马云憬云大将军的孩子?谁又敢利用?”郗彦这夜笑起来面容格外清俊开朗,也难得开了次玩笑,“昔日小王爷挟剑绝伦,今日的大司马一怒能震雷霆,谁要利用元琳生事,那大概是活得不耐烦了。”

“那就对了,”夭绍温柔含笑,谆谆教导他,“云伯父和沈伯父就与你和元琳一样,虽然平时相处看着有些口角之争、互不相让,但他们却不是敌人。当有外面的人要欺负他们时,他们一定会互相帮忙,且视死如归、绝不退缩。他们和你爹爹是生死与共的兄弟,永远的兄弟。”

夭绍闻言盈盈一笑:“憬哥哥这些年越来越有官威,也越来越凶了,阿弥看见他就害怕。”她想想又道,“孩子们都喜欢伊哥哥,他现在整日笑眯眯的,我看了却是害怕。”

“当然不是,”阿弥看着夭绍明净的双眸,低下头,小手扯着衣角有些羞愧地道,“我们一起出去玩,有人欺负我时,她都是帮着我的。”

“你啊。”郗彦叹口气,一笑无声。

“可是你和她是敌人吗?”

夭绍眼看元琳闷闷不乐地独自坐在船头,叫来阿弥道:“去陪陪你元琳阿姐,她父母不在身边,心里肯定会难过。”

阿弥皱着小小的眉头,借此忿然告状:“元琳那死丫头,蛮力无穷,嚣张跋扈,仗着她比我大几个月,就知道指使我欺压我。”

阿弥好不容易今夜得了清净,本不想去,但又扛不住娘亲温柔含笑的目光,只得捧着点心乖乖去了舟头。

夭绍问他:“那阿弥和元琳也吵架呢,你和她关系也不好吗?”

打发走了孩子,夭绍拿出月出琴勾指抚弦,问郗彦:“你想听什么曲子?我弹给你听。”

阿弥脑子里一团雾水,想了想,才回答夭绍道:“云伯父和沈伯父在一起老是吵架……”

郗彦微笑:“你既带了琴出来,就分明已想好弹什么,为什么还问我?”

他们相处的情景如此怪异,说他们关系好吧,他们却事事争吵不休,听沐三翁翁说,这两人在朝堂上吵起架时更是争锋相对、寸步不让;可是说他们关系不好吧,平素逢年过节聚在一起时,喝酒聊天,却也能和睦融融。

夭绍抬头看一眼夜空密密匝匝的乌云,怏怏道:“我本以为云霾只能遮得明月一时,等我们泛舟湖中央了,许明月就出来了。不料今夜云层甚厚,看来是见不到月色了,我即便弹着《月出》也无趣。”

阿弥想起那天他在屏风后偷听爹爹和云伯父说话,云伯父但凡提到“沈氏”时,必定一口一个“沈伊那厮”,语气不善,咬牙切齿,似是恨极。阿弥当时摸着小下巴也很狐疑,沈伊伯父不也是爹爹和云伯父的好友吗?每次见到他们三个在一起,云伯父虽然常呛得沈伯父脸色泛青,沈伯父却并不和他动怒,过后还是好脾气地笑着,摸着阿弥的头道:“谁不知道你云将军挟剑绝伦风姿无双,何必在我面前这样逞威风?何况孩子还在这里呢,可别凶神恶煞地吓坏他。”一句话便噎得云伯父再也作声不得。

“那——”郗彦缓缓道,“如果是我想听呢?”

夭绍在这话下微微一惊,蹲下身与他平视,轻声道:“阿弥为什么这么说?”

夭绍看着他,只觉他今晚眉眼清湛,言笑宴宴,浑身皆透着不似往日的张扬神采。

“娘,”阿弥犹豫片刻,还是问,“爹爹是去帮云伯父和沈伯父为敌吗?”

郗彦不容她想得明白,坐到她身后,将她环拥在胸前,双臂自她身侧探到琴弦上,轻轻握了握她的手,又慢慢松开。修长的指尖与她一同抚摸琴弦,弹奏之前,他低头吻了吻她的额角,柔声道:“也许我们弹完了,月亮就出云层了。”

夭绍柔声道:“你爹办完事就回来了。”

夭绍偎在他怀中,闻着他身上隐隐约约的酒香,终于反应过来他此夜的异常,一时心痛直如刀绞,轻轻吸了口气,涩然道:“好。”

阿弥也想他爹了,仰头问:“爹爹什么时候回来呢?”

她拇指微动,拨弦出声。他跟着她的动作,默契勾下食指。一首《月出》两人首次共同弹奏,却不存丝毫疏漏与僵滞,珠联璧合,浑然天成。直到曲音终了,清渺缠绵的琴声仍萦绕湖光山色间,欲说还休,如泣如诉。

母子二人往东厢行去,经过廊下,湿润细雨缕缕扑面,夭绍看着眼前朦胧难测的夜色,想起此刻邺都剑拔弩张的局势,不免又是一声叹息,低声喃喃道:“不知道舅父的病怎么样了?”

郗彦将手指从琴弦上慢慢撤回,双臂环拢夭绍,笑道:“从郗伯父赠我这张琴起,我就想和你一同弹《月出》,直到今日才得偿夙愿。我从十二岁起就没有再碰过丝弦,弹得不及尚好,你别怪我。”

夭绍温柔笑笑:“阿弥乖,娘这就陪你去睡。”她跪得太久,起身时脚下微微趔趄,阿弥忙扶住她。

夭绍贴着他冰凉的身体,清楚真切地感受到他身上热气缕缕飘散,浑身颤抖不能自已,嗫嚅道:“阿彦……”

“娘,我一个人睡不着。”阿弥靠在夭绍怀中,言行举止故作胆小,心里却想着好在元琳那死丫头不在,不然自己这样被她看到又是一顿嘲笑。

“我在。”郗彦听出她声音中的害怕与绝望,吻着她的眉眼,以轻缓低微的声音耐心道,“我看到你收拾的行李了,你想去燕然山?夭绍……”他无奈叹息着,“别去了,来不及了……”

夭绍闻言睁开眼,朝佛祖合十拜过,才转过身摸摸他的脸:“怎么了,阿弥?”

“什么来不及?”夭绍心跳遽微,此话问出,泪水骤然盈睫。

“娘,娘。”他拉扯着夭绍的衣袖,扁着嘴,装作满怀委屈。

郗彦笑了笑,低头靠着她的肩膀,疲惫道:“夭绍,我累了,我想睡一会。”

想着爹爹临行交待自己的事情,阿弥灵活的眼珠滴溜溜转了转,光脚前行如猫儿轻微,靠近佛像前跪坐的人身旁。

夭绍紧紧抱住他瘦削冰冷的身体,哽咽着哀求他:“能不能不睡?阿彦,你答应我的……”

阿弥对他云伯父高深莫测的言辞自然听不太懂,他只知道早已避世隐居在东山的爹爹因云伯父的这席话,并没有丝毫的犹豫,当即辞别了娘亲和自己,随云伯父去了邺都。

“对不起……”郗彦在彻骨的伤痛下气力丝丝散尽,最后三字吐出时已不成声。

娘到底在忧愁什么呢?年仅六岁的阿弥并不能将世事看得透彻,却也隐隐约约知道,娘的忧愁与邺都城中病重垂危的皇帝有关。云伯父来找爹爹时,他躲在屏风后偷听,云伯父忧心忡忡地说朝中有变,沈氏操持江左半壁江山居心叵测,北朝也有重臣风闻东帝病危想借此生变。云伯父提起南北朝局时,叹息深深,说只怕怒江即将再兴兵戈,重蹈二十年前的覆辙。

夭绍哀恸悲绝,天地万物刹那皆已成空。她愣愣抱着他,任由他身上的寒气将她包裹冰封,让她如陷万丈雪渊。思维僵硬,心绪僵硬,周遭生变她并无自知,直到耳边听到了阿弥的惊呼:“爹爹!娘!沈伯父来了!沈伯父带着那朵花来了!娘,你快看看啊!娘!爹爹!”

可是自爹爹走后,娘每晚总是跪在佛前祷告长久,秀丽的面容间有着挥之不去的愁色。即使白日里自己在她膝下撒娇打滚故作痴缠,也不能将娘紧蹙的双眉抚平一分。

阿弥察觉到父母的异常,先是欢喜的呼声渐成惊恐无助的哭喊。他的小手拍着夭绍的面颊,终于将她枯萎的思绪挽回世间。她回过头,看到远处长楫击水,轻舟如箭飘至眼前。

阿弥小脚踩着地上软毡,不安地原地转圈。爹爹平时常和他说,娘的腿受不得风寒,受不得雨凉,更受不得这样长时间的跪叩。爹爹如今被云伯父请去了邺都,临行前殷殷嘱咐过自己,好好陪着娘亲,更要看好娘亲的双腿。

沈伊白衫飘飘,无限倜傥地站在舟头。他手中执着一朵花,千瓣绽放、妖娆媚姿,漆黑的夜中如同血魄华光,看得夭绍眼前阵阵昏眩。

那里灯火淡微,烟雾袅袅飘升,母亲纤柔的身影仍静静跪在佛祖金像前,一动不动。

她闭了闭眼,过得半晌,才敢缓缓再度睁开。

夜风吹过锦堂,送来淅淅沥沥的秋雨声。伏榻正瞌睡的阿弥迷迷糊糊察觉到外间动静,昏沉沉的脑中飘过一个念头,忽激灵清醒。他揉了揉眼睛,手脚并用爬起来,拨开薄纱帷帐,看到歪在榻边的侍女睡得正沉,便也不惊动她。瘦小的身子从矮榻上滚下,他连鞋也不穿,光着脚走到门外,朝左侧偏阁望了望。

——此瞬月出东山,银光万道铺洒山河。人间处处华彩,却不比沈伊指间那株殷红一色灼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