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网络小说 > 苍壁书 > 第十二章 前尘难散,往事难尽

第十二章 前尘难散,往事难尽

郗彦唇角微扬,自不言语,看着他的眸色冰凉而又沉静。

令狐淳喟然叹息,挣扎着想起身,无奈身子虚脱,只得卧榻道:“今日得云公子救命之恩,令狐淳感激不尽。可惜是如今这番境地,却是无以为报。”

“令狐淳,你觉得我们是无事游玩济河,不过顺手救你一命?”

“不然呢?”紫衣少女含笑的目光十分灵动,指了指地上沉沉锁链,“难道你以为自己身受重伤,还能拖着一堆铁链从十丈河水下浮上来?”

冷冷飘入耳中的声音带着冰霜般的寒气,令狐淳气息一窒,侧首循声,方见窗旁那人已转过身,嫣红落霞映染银面,透着血魄般的瑰丽妖魅。

“云憬?”令狐淳吃惊,“是你救了我?”

“国卿?”令狐淳怔住。

公子身侧站着位紫衣少女,轻纱半遮住了面庞,露在外面的一双明眸光华清澈,正仔细打量着自己。

商之道:“你一出洛都便是性命堪虞,自己还不知道吗?可是人人如你枉存仁慈,不知断绝后忧?”

这声音如此的柔和雅致,依稀是在哪里听过。令狐淳茫然四顾,这才瞧清自己是躺在一间舱阁的软榻上。而远处的书案边有青袍公子淡然而坐,容颜温润俊美,并不陌生。

令狐淳默然,想起舟上那黑衣人的绝杀无情,目中渐露出认命的颓败,叹了口气:“诸位今日救我性命,想必不是举手之劳、抑或积累阴德这般简单?”

“澜辰,魏陵侯醒了。”一旁突然有人轻声笑道。

“还不算太笨。”商之冷笑,自袖间取出明黄帛书递给他,“这是陛下的旨意。”

令狐淳恍惚起来,刹那只恐自己已身处隔世仙台。

令狐淳屏住呼吸:“陛下?”接过帛书看罢,他的脸色不由乍青乍白,目光也慢慢变得僵滞,费力道,“十三年前……八年前……那些事我都已忘了。”

令狐淳顺着光亮望去,但见一白衣飘逸的男子静伫窗旁,金冠束发,流绸似水。那背影高大修长,衬着蔓染水天的绚烂霞彩,如天神般姿仪绝世。

“当真都忘记了?”舱阁门被人推开,钟晔捧着茶汤进来,望向令狐淳缓缓而笑,“若真忘了,那日在刺史府一剑与我算恩怨的人又是谁?”

睁开眼,有彤燃霞光徐徐点亮双眸。

令狐淳怫然不语。

波涛跌宕的哗然轻响不绝荡漾耳边,令狐淳灵台清明时,只觉一股冰澈之气幽然流转五脏六腑,生生镇住了那狠厉霸道的掌伤。

商之轻笑道:“时至今时今日,你莫非还是要护着旧主?”

潮来潮去,浪拍舱壁。

令狐淳闭上双目,执着圣谕的手缓缓垂落,却并不辩解。

(四)

“令狐淑仪被贬冷宫之事你可曾听说?”商之不急不徐道。

令狐淳冷笑:“不正是陛下所赐。”

绝处逢生的喜悦未曾涌上心头,胸口剧痛已然难抵,令狐淳咬牙支撑了一瞬,终是昏死过去。

“那你可知令狐淑仪其实已梦熊有兆?”

冬日的河水冰凉彻骨,更何况双脚还被铁链所捆,令狐淳纵然存着最后一口气,却也难逃四面八方浪潮激荡。越挣扎,越下坠,寒水窒闷呼吸,神思渐渐消散,令狐淳只觉魂魄渺渺归去,心生绝望之时,忽有人抱住了自己的腰,托着自己往上浮去。

令狐淳猛然睁眼,拽住商之的衣袖,恨恨道:“既是如此,陛下还要废了我儿?”

掌劲摧心断脉,狠辣非常。令狐淳顿觉胸中气血翻腾,猛地吐出一大口鲜血,身子前倾,无力跌入滚滚涛浪中。

“正是因为如此才要让令狐淑仪居住冷宫。”商之唇弧微勾,望着他道,“你还不知当今太后和陛下的关系吗?若是让令狐淑仪有孕之事传入延嘉殿,最后将是何种局面你该明白。”言罢,他又取出一卷锦帛,道,“淑仪亲书,魏陵侯可还有心看一看?”

“好功夫!”黑衣人笑赞。眼看令狐淳剑尖已刺至他面前的黑纱,黑衣却疏忽一闪,瞬间不见。令狐淳皱眉,突闻身后一声轻细的叹息,肩上随即被人一掌拍上。

令狐淳夺过锦书,匆匆一瞥,恹恹无神的双眸倏然发亮。

令狐淳重哼,飞身飘起,剑法灵活如游蛇,破出密网重围,反攻上前。

“一旦皇子出世,淑仪自可复位,魏陵侯也不复罪名。”商之循循善诱道,“如今相比裴行,与你亲近一些的,怕还是陛下。侯爷认为呢?”

“知道就好。”说话之人轻轻一笑,衣袂振飞,刺向令狐淳的长剑在丽阳下湛起凛凛雪色,旋绕而起漫天剑网,犀利绝伦,霹雳夺命。

令狐淳沉思许久,虽已动心,却终是摇头:“陛下未必可成大事——”

令狐淳冷笑道:“鄙人好大颜面,竟劳幽剑使首领亲自出马!”

“成与不成那是后事。”商之打断他,“只是如今即便你不说,怕也难逃幽剑使的追杀。这般心狠手辣、不留后路的人可值得你性命相托?侯爷自命血性男儿,当年独孤满门皆灭,是冤是罪你心知肚明,这些年你当真就活得如此心安理得?”

舟上另一位黑衣人腰间系着根蓝色玉带,负手而立,姿态悠闲。

“确实难安。”令狐淳自嘲一笑,既而咬牙道,“我愿写出所知一切往事,不过丞……裴行心思多诡,当年之事我所知也并非全部。”

令狐淳横臂执剑,站于船舷处,山岳之稳。

“说你所知便可。”一言落定,商之眸间却暗色涌起,悲喜不辨,淡淡道,“笔墨在侧,静候陈书。”

江浪滔滔澎湃,将微微漾起的殷红瞬间冲散。

令狐淳道:“写之前,我想与云公子单独说几句话。”

黑衣一闪,幽如鬼魅,纵是身后中剑,那人亦矫捷跃起,跳入河中。

商之望向郗彦,郗彦正执着茶盏靠近唇边,闻言也是一愣,既而轻轻颔首。

“嘶”一声长剑刺入左臂,痛楚漫溢脑海。令狐淳双目灼红,愤怒、痛心、悔恨、不甘种种思绪勃然涌动,聚成一声惊天厉喝,肩上木枷砰然震碎,他劈手夺过入臂长剑,凌厉剑光刹那直没身旁黑衣人的头顶。

“我留下陪公子。”钟晔道。

未及他回神,左右各荡起铮咛剑声,阳光下利锋沾滴血泽,妖诡难辩,破风而来。

见令狐淳并无异议,商之与紫衣少女对视一眼,转身出了舱阁。

一见那杀人手法,令狐淳脚下踉跄,浑身冰凉。

“魏陵侯有话但说无妨。”郗彦无法言语,自是钟晔为之开口。

转过身,才见四名差役已横七竖八倒在甲板上,剑痕滑过胸口,流血黯黑,一招毙命。

令狐淳艰难地撑臂起身,双眸紧紧盯着郗彦,锐利深邃的目光仿佛要看穿他的魂魄。

不知何时,身后的说笑声乍然而止,惊风掠飞耳畔,带着异样的锐利和杀气。令狐淳虽负枷锁,武功却还在,醒觉之际翻身而起,险险逃过迎面刺至的寒芒。

郗彦无动于衷,慢慢饮着茶。

令狐淳独自盘膝坐于舟头,闭目养神。

良久,令狐淳力竭躺下,笑道:“你不是云憬,你姓郗。从见你第一眼我就知道,你的神采浑然是当年的郗峤之——”

济河水面极其辽阔,舟行至河中,但见茫茫白浪奔流向东,水天接壤,不分边际。小舟飘行在潮浪之尖,乘风颠簸,摇摇晃晃。四周涛声翻啸,冬日的江风凛如利刃割人面庞,四位差役却能苦中作乐,坐在甲板上喝酒聊天,言笑颇欢。

郗彦盖起茶盏,神色漠然。钟晔道:“我家公子与郗公子容貌从小相似七分,你不要胡扯。”

差役招来小舟,几人换车登船,扬起白帆,引流北上。

“胡扯?”令狐淳轻笑,“是,我自是不曾见过两位公子小时候的模样。只是尊上若非郗公子,那为何要在意鄙人的性命?为何又会这般在乎十三年前与八年前的往事?”

济河源起陇西天水,横流北朝,经凉州、雍州、翼州,于青州之东汇入大海。令狐淳要自洛都北上充军塞外,必要先渡此河。

“郗氏与云氏本就交好……”

行过三十里,时值正午,囚车至济河之畔。

“再好的世家关系,能在这样的惊涛骇浪下维持不变?”令狐淳摇了摇头,看着钟晔道,“再说可令昔日叱咤沙场的钟晔将军这般臣服的,怕唯有郗峤之的后人。”

车轮滚动,一路风尘。路旁洛水静流,冬阳下的波面潋滟浩淼。令狐淳不堪光芒刺眼,双目微眯,仰望着那隐隐飞逸于青天边际的高殿金阙,默然思念着他在洛都宫廷里唯一的牵挂。

“我……”钟晔脸色寒如冰石,还欲辩解,郗彦却扬袖将他拦住。

两人在亭中未说几句,远处等候在柳道旁的四位差役已耐不住上前催促,令狐淳只得负上枷锁,坐回囚车中,辞别石进离去。

令狐淳笑道:“公子明智,其实何苦狡辩呢?十三年前安风津一战是八年前灭门之祸的端始。若云公子当真是郗家后人,或许我今日该写下的,就远不止北朝的那些纠葛了……”他叹息道,“那一场浩劫,牵连的自是整个天下,北朝,东朝,柔然,鲜卑……”

“世间看透名利荣辱的能有几人?”令狐淳由衷感慨道,“你做此决断,自有大智慧。”

霞光渐渐沉没于大河尽头,孤舟漂浮水上,静静滑逝向北。夜下苍穹开阔,谧蓝天色沉入波面,繁星点缀,涛浪幽静。

石进捋须微笑:“多谢侯爷。属下不似侯爷壮志,愿归隐田间,聊慰此生。”

夭绍抱着狐裘走出舱外,望着站在舟头那久久不动的白衣身影,低低叹了口气。

他回头看着石进:“你今后有何打算?若愿意,我可书信将你荐给裴相。你谨慎多智,自可独挡一方。”

风振衣袂,广袖飘然间不见一丝飞逸潇洒,而满是面对涛浪逝去不可挽回的无奈。

在雍州的功绩?令狐淳难免又想起飞虹桥,自嘲自悲,一笑置之。举眸望向远处巍峨高耸的青石城墙,沉沉吸了口气——一朝成败,半生名禄本该化为烟云消散,可胸口间却依旧有涛浪起伏,豪情难泯。他叹道:“去塞北充军也好,我本就是一介武夫。什么雍州刺史、魏陵侯,高处庙堂的举步维艰生生折煞人,我原就不会应对自如。迟早还是要回到刀光剑影的烽烟里,杀敌卫国,不枉男儿。”

夜色压下浓浓无边的黑暗,让人心也不觉沉重。她缓步靠近,将手中的黑狐裘慢慢递至那人面前,柔声道:“夜寒风大,披上吧。”

石进道:“侯爷也莫要如此气馁,雍州子民绝不会忘记侯爷的功绩。”

“嗯,”商之看了狐裘一眼,伸手接过,却不披起,只道,“令狐淳写得如何了?”

令狐淳环望冷风拂柳,倍感四周孤寂,感慨道:“这些年跟着我不曾让你有过片刻悠闲,也不曾让你享受什么富贵荣华,可到头来,却唯有你记得我令狐淳。”

“还未写完,方才气力不及又躺下歇了片刻,钟叔现在一旁照看。”夭绍答完,想要转身离去时,手臂却被他拉住。

石进难忍心酸,眼帘低垂,沉默不语。

“陪我一会。”商之眸色深深,望着她道。

“什么侯爷?”令狐淳击案而笑,举杯饮尽,“我已是庶人了!”

他的声音如此疲惫孤单,夭绍心底隐隐一痛,却是无力拒绝,咬着唇走回他身边。商之松开手指,夭绍拿过狐裘,轻轻披上他的肩头。

“侯爷请用。”

她绕到他身前慢慢帮他系着锦带,想起那次在怒江上他为自己系着裘氅时的心慌意乱,指尖不禁微微颤抖,愈发不听使唤。

洛都城北十里柳道枯木苍苍,骏马驰过,满目黄土飞沙。送别亭里,石进为令狐淳斟上最后一杯酒,端送到他面前。

好不容易系好狐裘,夭绍抬目,却见商之不知何时已取下了面具,凤眸低垂,正专注地看着自己,墨玉般的眼瞳透着与平日迥异的幽澈清亮,依稀有丝温柔静静地破冰流溢。

豫征元年十一月十三,煦阳和风,碧霄无垠。

夜风将他身上的冷香凛冽吹散,扑入鼻中,沉至心头。

(三)

暗自酸涩一夜一日的难受好似点点不见,圆月当头,夜下静好,无端让人沉迷。夭绍忍不住失神,忽而脑中又想起昨日见到的那对血苍玉,蓦然一个激灵,倏地转过身。

“怎么了?”商之于她耳畔问道,声音低沉得近乎柔软。

郗彦摇摇头,淡淡一笑,垂眸继续看书。

夭绍摇头,慌忙往前走了两步,直到身后那诱人的气息消淡了,她才松出口气,扶着栏杆,望着广澜无边的河水沉默不语。

“方才钟叔要说什么?为何讲了一半便住了口?”夭绍回头看着郗彦,目光探究。

“少主,”石勒的到来打破了两人的僵持,禀道,“西北方向已可见云氏族主的船。”

钟晔叹息,欠了欠身,退后几步至门边,转身离开。

商之与夭绍闻言转身,沿着船舷绕过舱阁,这才望见远方灯火闪烁,轻舟浮浪,玉色旗帜飘扬船头,金线绣成的“雲”字隐隐浮现水天间。

“月出琴如何?”夭绍却听得愈发疑心,紧紧盯着他。

舱中厅阁里烛火荧荧,郗彦坐在书案后,阖目靠着舱壁。

钟晔正欲说出往事,目光瞥过郗彦冰寒的容颜,心中一突,蓦然住口。

“少主,”钟晔自里间舱阁出来,将手中的帛书递至他面前,“令狐淳写好了。”

“当年谢公子以月出琴——”

郗彦缓缓睁眼,接过帛书,执在掌中沉吟许久,终是慢慢卷开。

夭绍不明白:“他们有什么用心?”

绸绢上字迹满满,往昔的刀霜剑影、漫天血光透过未干的墨汁,一一浮现眼前。几迭阴谋、几重冤屈、几多剜心之痛、几许切肤之恨,遥远的记忆纷沓而来,骏马铁蹄下的亡魂幽灵、弯刀长剑下的凄厉惨叫,随着风卷涛起的咆哮声刹那鼓裂耳膜,令人心潮澎湃,只待一瞬爆发,便如惊山碎石。

“钟晔是高兴,”昔日的沙场虎将如今满心细腻的伤感,叹道,“郡主与少主如今能在一起,终不负当年主公和谢公子的一番用心。”

郗彦手指颤抖,倏地合起帛书,唇角紧抿,寒眸间冷光飞耀,烛火浸入眼底,照亮了那一抹嗜血难忍的暴戾怒意。

“钟叔?”夭绍困惑地看着他,“你怎么了?”

“少主?”钟晔看着他的神色,心中骇然,小心翼翼出声唤道。

钟晔见此状老怀甚慰,恨不能一霎涕泪横流。如此一想,眸间湿润竟真的禁不住掉落,他忙抬起衣袖,侧首擦过眼眸。

郗彦手指重重按住额角,竭力缓和心绪。

夭绍一块块喂过去,郗彦一块块吃完。

“阿彦,”夭绍却在这时入舱,走到他身边道,“云伯父他们快到了。”

点心贴着唇边,郗彦抗拒不得,只得张嘴咬过,又面无表情继续看着手上的书。

郗彦置若罔闻,夭绍瞧着他雪白得近乎透明的面容,心中既担心又狐疑,跪坐在案侧,目光瞥过他手中紧捏的帛书,伸手便欲拿。

“不饿。”夭绍坐直身,拿起一块点心送至郗彦唇边,“你未吃晚膳,该饿了。”

谁料郗彦猛然将帛书扔在一旁,拉过她的手,起身朝里阁走去。

钟晔送点心进来,问道:“郡主晚膳不曾多吃,饿了没?”

眼见舱阁的门砰然关上,钟晔很是怔忡,叹着气转身,发觉商之不知何时已静静站于身后。

竹林之畔书房间灯烛高照,郗彦坐于书案后看着书简,夭绍给他磨了满满一砚台的墨,静静伏在案边,双眸望着跳跃不止的烛光,心事重重的模样。

“尚公子。”

夜色渐深,月光穿透纱云,银晖漫溢将满城雕甍尽纳其中。采衣楼后的庄园此刻清幽安静,凉风拂过,馥郁梅香渐透深庭。

商之不应,自走去案边坐下,摊开那卷帛书。

商之却顿了脚步——方才那在霞光下一闪掉落的泪水晶莹闪烁,清晰落入了他的眼眸,也就此沉沉坠入了他的胸口。

里阁窗扇大开,大起的江风肆意吹入,满室凉意。

夭绍抿唇不语,别过脸以衣袖拂过面庞,快步朝宫门走去。

郗彦放开夭绍的手,月色洒照他的面庞,一脸寒霜。

“想什么?”商之终是忍不住放慢脚步,轻声问道。

“你有话要说?”夭绍揉着手腕。

他转身便行,暮光间飘行的黑衣如此孤寡淡漠,夭绍跟在他身后,久久凝视着他的背影,心头竟若有若无地飘出一丝酸苦之味。

郗彦注视着她,双目冷淡无澜,缓缓动了动唇。

商之只觉她今日沉默得异样,不禁仔细打量了她几眼,说道:“走吧,我带你出宫。”

“当年下毒之人?”触及难堪的往事,夭绍面色微微发白,想了好一会儿,才说道,“那盘带毒的糕点是七夕之节宫中送入谢府给我母亲的。那日母亲不在府中,你又被郗伯母责罚在后山整日练剑未用膳食,我担心你挨饿,便偷偷将点心取了出来,你我吃后,便就此昏睡不醒了。”

“嗯。”

夭绍话语顿了顿,才继续道:“婆婆说那糕点是承庆宫送出去的。但她绝不可能有加害母亲之意,送糕点的那个内侍在当夜便暴毙而死,线索一断,无可追寻。我在宫中查了许久,也不曾见过什么蛛丝马迹。直到半年前,舅父病倒卧榻,症状与我当日没有差别,我才知原来那雪魂之毒仍遗患宫中。”

“去找阿彦?”

此事原委仔细言罢,夭绍才问道:“阿彦,是不是令狐淳方才写了什么有关雪魂花的事?之前我在东朝读过典故,那雪魂之毒根源在柔然,之前并未在中原出现。八年前,雪魂之毒和雪魂花几乎是同一时间骤现邺都——这之间,是不是和柔然有关?”

夭绍侧过身,望着宫门:“当然是带我出宫。”

她追询的目光让郗彦不可逃避,只得轻轻点了点头。

商之道:“等他做什么?”

凉风拂面,夭绍却是惊得一身冷汗:“那柔然的人和我母亲有何仇怨?为何要下毒害她?”

夭绍正低着头想心事,忽闻他的声音似被吓了一跳,看了他许久,好一会儿才轻轻出声道:“怎么是你先出来?我本来在这里等子野的。”

郗彦默然,片刻,抬手抚过夭绍额角的汗珠。湿润的寒凉融入掌心,先前的悲苦愤慨渐渐远去,心头剩下的唯有不忍和担忧。

商之上前道:“你怎么在这里,还换了男装?”

他望了她半晌,叹了口气,拉过她的手,慢慢写道:“回东朝吧。”

延嘉殿今日妃子齐聚,并非说婚事的时机,商之听了内侍的提醒,只得回避退下。出了紫辰宫,在通往景风门的汉玉甬道上,只见浓浓霞光包裹着一人纤柔的身影,高髻玉带,紫衣依旧,却非方才的宫裙,而是一袭男儿长袍。

“为什么?”夭绍蹙眉,“昨夜不是已说好了么,我留下陪你。”

“这是命,”商之言词无奈,回眸望了眼夭绍离去的方向,又淡淡一笑,“也是心。”

“北朝危机重重,我未必能护你周全。”

“为什么?”裴萦终是忍不住泪眼朦胧。

夭绍道:“我能保护好自己。此前八年我虽过得无忧,但绝非是连面对往事悲痛也缺乏勇气的懦弱之人。”

商之忙扶着她坐在一旁石上,抬袖将一枚药丸喂入她嘴中,看了她半晌,直待她气息平稳,方道:“忘了我吧。”

她语气坚定决绝,分明是已猜到了什么。

“不,不是这样……”裴萦身子颤抖,抚着起伏不定的胸口,喘息道,“商之君,我……”

郗彦皱眉垂首,夭绍抬起双目。两人对望良久,动荡的心好不容易才各自平缓。

“何必呢?”商之微微笑道,“我身上承担许多,并不是你能面对的。而且我和你之间义大于情,这些年我为你治病,许让你对我有了依赖的错觉。”

过得片刻,船于浪中停滞下来。郗彦与夭绍出了舱中,才见船已与另一轻舟相接。

裴萦容色一变,咬唇盯着他许久,才轻声道:“我可以等。”

对面舟头火把闪耀,身着淡黄锦裘的中年男子悠然立在船舷处,正与商之说着话。

“是,所以不一定能回来,更说不准何时回来。”商之望着她的双眸,缓缓道,“阿萦,婚事我已听说。我不能应。”

“少主,”系扣着船链的钟晔回首笑道,“云阁主和夫人已到了。”

“那里战乱……”

江浪鼓吹,风刮虚空。舟头那男子转过身,衣袂翩翩,笑容温润。

“北疆。”

郗彦唇轻轻一扬,冰凝的容颜难得地消融几分,当下携了夭绍的手臂,两人飞掠至云濛面前,行晚辈之礼。

裴萦担心不已:“你要去哪里?”

“快起来!”云濛左袖空荡,无力同时扶起两人,只虚托一把,含笑道,“小夭绍终于长大了。”

商之道:“我近日将离开洛都,不知何时回来,你先留着吧。”

夭绍微笑道:“云伯父却是风仪不减当年。”

裴萦一怔,随即柔声道:“药我还有。”

云濛放声笑道:“好丫头,愈发会哄人开心了。”

商之微微叹了口气,收回目光,自袖中取出一个玉瓶递给裴萦。

“是夭绍来了吗?”身后传来的声音宛若天籁,夭绍回头,只见一华衣美妇自舱阁里掀帘而出,盈盈笑望着舟头众人。

夭绍浅浅扬起唇角,暮风吹拂面庞,吹得她眼眸涩涩生疼。她对商之福了福身,道:“我还有事,先行一步,两位慢慢谈。”言罢,紫衣于霞光下流逝迅疾,恰如烟散,顷刻便消失眼帘。

“灵姨!”

商之无法言语,只静静望了眼夭绍,凤眸间微微流露出踌躇之意。

夭绍快步上前,刚想弯腰行礼,独孤灵已伸臂将她揽入怀中,欢喜道:“小丫头这些年可好?当真是想煞我了。”

裴萦知道他必然是听说了婚约之事,一时揪着指间丝帕,很是紧张不安,轻声道:“为了何事?”

依靠的怀抱带着久违的温馨,夭绍心头一暖,连连点头道:“夭绍很好。灵姨呢?”

商之道:“臣来找太后。”

独孤灵不语,瞥眸看过云濛,淡淡一笑。

“你怎么来了后宫?”终是裴萦先开了口,望着商之,眉梢眼底尽是欲语还休的温柔之色。

云濛心中难免愧疚,轻轻叹息,避开目光。

晚霞下,剩下的三人默然站在假山之畔,一时相对无言。

独孤灵此刻另有牵挂,急急环望四周寻探几番,未见思念中那人的身影,眸间不禁流露出失望之色。

晋阳红了脸,用力将他拉走,低声道:“去我殿里再说。”

“灵姨不必忧虑,”夭绍看出她的心事,柔声安慰道,“憬哥哥此刻正在洛都采衣楼里等着你和云伯父。”

慕容子野懒洋洋回头,傲慢道:“怎么?”

“我没有!”晋阳矢口否认。慕容子野盯了她一眼,转身便要走,晋阳忙松了夭绍和裴萦的手,上前狠狠拽住他的衣袖。

(五)

慕容子野啧啧奇道:“公主殿下,不是你让人带信给我,说找我有事?”

密雨袭身,惊风灌耳。

“子野!”晋阳欢喜,“你怎么来了?”

雷霆滚滚劈开夜空,白练闪逝,余光闪过澎湃江河,一时风浪汹涌,湮没十丈山丘。两匹骏骑风驰般行过江畔,当先一位不过是个十二三岁的少年,银袍黑氅,风姿如画,一双剑眉黑得凛冽,一对墨瞳冰得透澈。

晋阳不耐这般风雅的事,拉着夭绍和裴萦辞别诸人,离殿朝液池走去。刚走出延嘉殿前的长廊,迎面只见商之与慕容子野并肩行来。

一夜逃亡百余里,身后铁骑依然是紧追不舍,岿然踏地的声势端可扶摇破天。

下完棋,宫中嫔妃们仍凑在一起热闹,裴媛君今日难得的好兴致,命茜虞取出青州刚送入宫中的新茶让诸人品识。

少年紧抿薄唇,冷峭的下颚弧度透着与年龄难以吻合的坚毅决然。

“是,太后好棋。”夭绍垂首,缓缓将棋子放入匣中。寒风不知从何处吹入殿间,冻得她双手倏然冰凉。

风雨交加,电闪雷鸣,透湿的衣裳裹在身上的窒闷似乎也压抑住了呼吸,一下一下,随着马蹄声在胸间漾起的是喘不过气的疲惫紧张。

裴媛君任其胡闹,悠然落子盘中,对怔自恍神的夭绍笑道:“郡主,你这局可是输了。”

“啊!”耳旁传来一声痛呼,少年回头,但见数支铀色利箭已射入身边那人的身体,犀利的箭镞自后背穿透胸前,血雾飞溅。

“别胡说!”裴萦苍白的面颊难得浮现一丝红晕,狠狠跺脚,捂住晋阳的口。

“韩三叔!”

“我不知道怎么治病,我只知道萦姐姐不必惊羡。”晋阳夺过裴萦手中的玉佩,嘻笑道,“这可是母后给你和国卿大人的成婚之礼。”

“云公子当心……”

刚刚落下棋子的夭绍闻言也抬起头,看着那对玉佩,移不开眼。

一句未断,嗓音骤滞。

“是吗?还有这种传说?”裴萦好奇,“怎么治?”

骏马依然撒蹄急驰,然而坐在马上的人却四肢无力,头颓然低垂,再不闻丝毫的声息。

晋阳举佩对着霞光细细地看,喃喃道:“听说这血苍玉是上古神物,可治百病。”

“韩三叔!”

晋阳与裴萦各自盒中执起一枚血苍玉,来回把玩,不忍释手。

少年骇然高呼,耳畔利箭卷风穿雨,他挥了黑氅,脚蹬马背凌空而起,避过一波箭雨后狠下心舍了身旁那人急驰离去。

裴媛君含笑点头:“极好。”

骏马拐过山丘,不期一支冷箭迎面射来,少年错愕,想要闪避时却已不及,任凭尖锐刺痛重重锥入胸口——

锦盒中,一对血苍玉状如怒放芙蓉,色泽瑰丽,霞光下更是流彩万千,耀人双目。

追在身后的骑兵爆发出胜利的呐喊,少年捂住胸口,咬牙抬头。

茜虞接过锦盒打开,奉到裴媛君面前。

一道闪电点燃黑暗,将山丘之上执弓那人照得无所遁形。

裴媛君颔首:“拿来吧。”

黑甲如山,面容肃穆,男子看着他,神色中依稀有丝无奈和惋惜。

过得片刻,殿外有内侍捧着一个锦盒进来,禀道:“宫中库府总管已将血苍玉送来了,太后可要过目?”

周遭忽然变得格外安寂,只闻挣扎的喘息漫溢脑海,周身蔓延起的痛楚狠狠冲垮着神思,让他愈来愈觉得疲累。少年紧紧盯着山丘上的人,呵出最后一口气,眼帘终是不由自主地下垂。暗夜下,仿佛有冰凉的枯骨白爪正缓缓探入胸膛,攫取至灵魂深处,慢慢抽离着自己的生命,一缕一缕,洒落风雨中,悠然飘去……

夭绍抬眸,望着她二人盈盈一笑。

“小王爷!”身旁有人在焦急地呼唤。

“我不甚懂棋。”裴萦小声道。

血光风雨刹那离去,萧少卿惊醒过来,额角冷汗涔涔。他伸手摸及胸口,似仍有痛意隐隐诞出。

“我看明嘉郡主的棋艺倒是极好,无穷生变,虽然弱势,但到此刻也不见她输啊。”晋阳于一旁插嘴,又拉了拉裴萦的手,“萦姐姐,你说是不是?”

荧荧烛火照入眼眸,他怔忡许久,才恍然想起自己是躺在一间客栈的软榻上。

舜华微微一笑:“何谈教郡主下棋?舜华已很久没有碰过棋子了。”

“小王爷做噩梦了?”魏让担忧道,湿过一方丝帕递给他。

“顾姐姐,看来这丫头并不曾得你棋艺真传。”裴媛君望着站于明妤身侧的舜华,笑道,“当年你可是东朝数一数二的国手。”

萧少卿不答,用丝帕抹去额角汗珠,又阖起双目,深深吸了口气。

纵使神不守舍,对裴媛君而言,一瞬便已是生命的奢侈。静下心后的棋路,招招紧迫,直逼得本就势弱的白子愈发溃不成军。

魏让小心问道:“小王爷梦到了什么?”

夭绍讶异地看了看她,慢慢按下指间棋子。

萧少卿睁开双眸,望着魏让时,透澈的目光异样深邃。

“无碍。”声音一出,言中的温柔之意令裴媛君也甚觉不自然。一时心神难定,黑子于沉浮不安的回忆中仓促入盘。

“仍是韩弈。”他淡淡道。

夭绍许久才落下白子,欠身道:“劳太后久等了。”

魏让唇一动,随即又抿上,不像上一次自萧少卿口中听到韩弈之名的紧张,冷静思忖片刻,才道:“小王爷头疼的话,还是吃些华夫子的药丸吧。”

往事一幕幕正重归眼前,她不觉怔怔,独自出神。

“不必。”萧少卿起身下榻,披上裘衣,问道,“幽剑使首领的那根蓝玉带可曾让细作还回去?”

裴媛君却无动于衷,淡然看了一眼坐于对面的紫衣少女,眸中微现出一丝笑意——这孩子绞尽脑汁思着棋局的模样像极了记忆中的那人,蹙着眉,抿着唇,微微红起的面颊透着一丝无论如何也不会轻易认输的倔强。

“已经还了,我已嘱咐那细作小心应对。”魏让倒了杯热水递给萧少卿,犹豫一会,忍不住问道,“小王爷即便是为华夫子报眼盲流亡之仇,又何必这般冒险假扮成幽剑使首领去了结令狐淳?”

玉棋落盘的叮当声轻轻回荡在殿壁间,半日,围观的诸人发出一声整齐的感叹,纷纷道:“太后好棋!”

萧少卿笑道:“谁说我要了结令狐淳?”

此刻的延嘉殿极是安寂,偏殿里,诸人环绕着坐于窗旁下棋的二人,屏息不语。

魏让一愣。

黄昏时分,落日余晖蕴蕴洒照宫廷。

“目前他自有用处,暂先留他一命。”萧少卿目色微闪,放下茶杯,“恪成如何了?”

司马豫点头笑道:“不论兄弟之情,抑或君臣之义,朕心里都分明得很,你放心。”

魏让望着他,欲言又止。

“的确是这样。”商之也是一笑,“不过他们既能容陛下为尊,就定然会有无所顾忌的退路。陛下如今不过刚刚前进了一步,前方迷雾重重,错一步万丈深渊。赵王虽是对陛下忠心,但外任藩王自古都难免羽翼渐丰后滋生祸心,而康王当时年幼,如今也已成人,陛下不可掉以轻心。”

萧少卿心下一突,忙转身朝门外走去。

司马豫笑道:“朕知道你要劝什么。但家族之仇和君心仁义并无冲突。奸佞不除,忠良蒙怨,何谈清明天下?”

隔壁房中,恪成正卧在榻上,双眸紧闭,面色毫无血气,气息极是虚弱。

商之唇动了动,欲言又止。

萧少卿紧皱眉头:“他怎么还没醒来?你请的大夫呢?”

司马豫轻轻颔首,白云蔽遮阳光,阴暗下来的天色一瞬沉落眼底。他忍不住冷笑道:“旧时旧日,今时今日,我们都还得忍。先前那些人降于朕身上、独孤满门、鲜卑一族的磨难,朕将来必定如数奉还。既让朕活着,就定有将来雪耻之时。”

魏让道:“大夫已来过,说恪成背后所中的那一剑未伤及心肺,本没有大碍,只是在水下窒闷久了,气息仍是紊乱,而且冬日水冷,寒气入体,难以消散。他医道难及,只开了止痛祛寒的药,怕一时还是救不醒恪成。”

商之道:“臣明白,臣自己去说。”

“日间是我大意了,竟让令狐淳一剑得逞。”萧少卿心中悔恨,沉吟一刻,下定决心,“找辆马车来,我带他去找医道高明的大夫。”

司马豫沉默一会,低低叹了声:“如今太后对你和裴萦的婚事是殷殷期待,朕此刻难以为你开口。”

洛都夜市依旧繁华,灯火辉煌下的采衣楼丝竹清雅,行客不绝。

“并非儿女之情。”商之解释道,“只因她当初在济河为了救我落水留下病根,这些年我不能不顾。”

魏让驾着马车拐至采衣楼偏门,下了车,将叩门时却又踌躇转身,掀起车帘望向萧少卿:“小王爷何时与云家的人结识的?”

司马豫望着他,有些疑惑:“你对阿萦……”

“夭绍与云憬交好,我自然就认识了。”萧少卿微笑道,“魏叔是担心什么吗?”

商之吃惊不小,上前一步道:“陛下,臣的血仇陛下再清楚不过,怎么可能娶裴氏女子?”

“不是。”

司马豫负手走近窗外,寒风迎面拂来,让他倏然记起一事。斟酌了片刻,他才缓缓道:“太后前几日和朕提及裴萦,说想将她许配给你,不知你意下如何。”

眼前的萧少卿让魏让心头隐觉异样,却又说不上哪里不对。回过头,正要敲门时,里面却有人突然将门打开。

“臣知道。”

男子灰袍修衣,白得几近病态的脸上笑意文雅。

司马豫叹息道:“但愿这次并无灾难再落在鲜卑族人的身上。尚,若是云中真的开战,朕虽有心,怕也无力支援,即便慕容虔统掌军权,也不能擅动北朝兵马。草原的一切,只能靠你自己。”

“沐奇?”魏让微愕。

“后日。”

沐奇揖手道:“魏大侠,沐奇在此已等候多时,请进。”

司马豫沉吟:“北贼们究竟图谋什么?你何时启程回云中?”

马车驶入采衣楼后院,沿白石铺成的蜿蜒小道驰上一座弯拱石桥,又穿过幽深茂密的竹林,才见一座隐谧于梅林广池间的古朴庄园。

“有信,”商之话语微顿,“柔然和匈奴战场向南辙转,越来越接近鲜卑草原。”

已是深夜,月色淡澹,重楼间灯火扑朔盈闪。

“拓跋轩可曾自云中再来信?”

竹林尽头溪水荡漾,矮坡高亭里,沈伊和慕容子野凭栏望月,自谈天说笑,一时听到车马声,两人回头,正见萧少卿走下马车。

商之颔首一笑:“是。”

“少卿!”沈伊身影一掠,欢欢喜喜迎上去,“我和子野等你很久了。”

“司马徽上折子说已在修补飞虹桥,不出三月便可通行。”文华殿暖阁,司马豫拍着商之的肩道,“毕竟是舅父往日的功业,你现下可安心了?”

萧少卿回眸,朝沈伊略一颔首,目光淡淡瞥过跟随他身后而来的慕容子野,道了句“久违”。

亲政初始,隐忍十余年之后的爆发,北帝司马豫每一步都行得格外沉稳小心。虽是雄心勃勃、意气凌云,但革旧除弊的举措却多数缓慢推进,朝廷一时剑拔弩张的局势在不知不觉中渐渐缓和,执政之路看上去竟是出乎意料的顺利。

慕容子野依旧是绯袍白裘,却再不见瑞枝桃花绣纹,干净清爽的衣袂下,连那素日里飞扬跋扈的骄纵也在眉目间消减了些许。他本有些惴惴不安的尴尬,此刻听闻萧少卿主动的寒暄,喜不自胜,忙道:“久违久违,阁里喝茶吧。”

豫征元年十一月初,永宁城外飞虹桥断裂一事闹得满朝风雨。雍州刺史令狐淳获罪贬职,降为庶人,充军塞外。赵王司马徽擢为新任雍州刺史,开府仪同三司。尚书省长史车邪领禁军统领,赐封上军将军。

萧少卿负手而立,却是无动于衷地收回目光。

(二)

慕容子野这才想起他云氏之子的身份,拍着额头暗骂自己喧宾夺主。他自讨没趣,然时至今日,却再无丝毫的抱怨和不平,迎上前的脚步停了停,悄悄站去一边。

萧少卿对沈伊道:“恪成受伤了,庄园里可有空下的房间?”

“但愿如此。”商之微微叹气,转身离开。

“自然有。”沈伊一边命人去收拾房间,一边不放心地探头看去车厢里,就着微弱的烛光望见奄奄一息的恪成,吃惊不小,“他伤势竟这样严重,出了什么事?”

“若将来有可能,我定不负她。”他闭上双目,轻声道。

萧少卿抿唇不答,沈伊猜到他将恪成带来的用意,低声道:“可是澜辰他们还未回来。”

谢澈身子一颤,墨紫衣袍衬着他一霎苍白的面色,透出不见血气的颓然。

萧少卿道:“我知道。”

商之唇边勾起细微的弧度,又道:“那么子绯呢?你是真的喜欢她,还是因为她是老师唯一的女儿?”

“嗯?你知道?”沈伊微微一疑。

谢澈看了他一眼,摇头:“若她知道,就不是今日的夭绍了。我是长兄,谢氏的事自有我一力承担,无须她和七郎。”

商之在他的愤慨下沉默良久,忽然道:“她知道吗?”

(六)

谢澈面色发青,冷笑道:“你以为当年的事唯牵连了你们独孤氏和郗氏?但我们谢氏何尝不是父死子悲?你们自有你们的仇,我们也自有我们的怨。”

郗彦一行人赶回洛都时,已近凌晨。彼时月色渐沉,薄雾飘荡,采衣楼后的云阁庄园梅林深广成幻,恰似无边的雪海。

“我为何要信你?”

恪成所歇的阁楼位在梅林之畔,紧依花厅。

“无论如何,我存心不恶。”谢澈低声道,“我要走的路,与你们没有二致。”

魏让领着云氏夫妇进了阁楼,其余诸人识趣止步,待在花厅里耐心等待。

“果然,”商之轻笑声凉,回眸看着他,凤目映着烛火,光芒闪动,“你什么都知道……不对,该是谢太傅什么都知道才对。”

云濛与独孤灵走至楼上,站在门外良久,一时却都僵硬难动。

“尚!”谢澈脱口唤出。

“云郎……”独孤灵紧张得几乎窒息,死死握住云濛的手。

商之猛地起身,朝门外走去。

“你何必紧张如此。”云濛垂眸微笑。

谢澈不语,轻轻皱起的眉间似存为难。

他抬起手刚要敲上房门,里面已有人出声道:“不必敲门了,二位进来吧。”

“你混入北朝到底有何企图?”商之盯着他,缓缓道,“还有阿彦和少卿的身份……连当事人都不知晓的往事,你如何得知?”

这声音冷静非常,并不是日思夜想回忆中那股深入骨髓、明朗飞扬的骄狂傲气。

灯烛下,谢澈脸色沉静如水,声色不动道:“原来商之君那日也在。”

云濛和独孤灵对视一眼,推开房门走入室中。站在窗旁背对着他们的银裘男子缓缓转过身——身姿修俊,颜如美玉,气度清贵非凡。这是极美的容貌,可却是那样的陌生。

“你便是在行宫给夭绍密信的人。”商之淡然道,“身上这一掌,想是那夜拜萧少卿所赐。”

纵是先前便早已知晓他面貌全非,独孤灵仍是难忍心揪心疼,噙在眼中的泪水猛地落下,脚下失力,软软倒入云濛的怀中。

谢澈一愣。

云濛叹了口气,扶着独孤灵在一旁坐好,上前望着萧少卿,目光殷切,满含祈求和期待:“孩子,我……可以看看你的手臂吗?”

商之静静看着他:“仍不止。”

萧少卿静静望着他,透澈的眸间一片沉谧,许久,他才一笑颔首:“当然可以。”

“澜辰认出了我,该和你说过了我的身份。”

云濛手指颤抖,慢慢卷起他宽长的衣袖。

“长史以为呢?”

黑色飞翼落入眼眸的刹那,即便是千般准备,也不及那一刹那生死相隔后失而复得的刻骨激动。

“好。”谢澈颔首,眼看子绯转身出了西园,方透了口气,转而对商之道,“商之君今夜来找我想必不止是为了子绯?”

云濛气血汹涌,含泪垂首,心中百味陈杂,虽是咬着牙竭力克制自己,却仍是有压抑不住的深沉哽咽透出喉咙:“阿憬,为父当年有愧……”他单手握住萧少卿的手腕,狠狠用力,直到掐至骨骼时,他才觉出那是真实的、骨肉相融的亲密。

子绯看了看药方,对谢澈道:“那我现在让人连夜熬了,待会你就喝。”

萧少卿看着他一言不发,烛火耀入目中,一抹水泽迅疾消散。

商之于一旁匆匆写就药方,递给子绯,嘱咐:“去找蓟叔拿,药材府里都有,一日两次,早晚各一。”

云濛声音发颤:“阿憬,你能原谅父亲吗?”

谢澈浑身不自在,又不忍子绯担心,解释道:“一时错手,倒非结怨。”

萧少卿涩然道:“云族主言重,你何愧之有,何罪之有?我又有什么好原谅的。”

“是啊。”子绯满是担忧地看着谢澈。

“为父自是有愧!”云濛吸了口气,缓缓道,“当年你沈峥、谢攸两位伯父冒死矫诏,从死牢中救出阿彦后,是为父带着他逃亡天下。萧璋奉命追杀,至怒江时,追兵已近在眉睫。阿彦当时身中剧毒昏迷不醒,是你提议由自己引开追兵。为父当时无奈无法,只得狠下心舍你而去……累你差点丧失性命,累你母亲终日以泪洗面……这八年来,为父无一日不愧疚难当。”

商之按过他的脉搏,沉吟道:“出手之人掌力奇诡,内劲霸道。长史何时与这样的高手结怨?”

萧少卿定定望着他,唇轻轻一动:“你后悔了?”

谢澈无可奈何,只得跟着他回到房内。

云濛哑然,许久,却摇头道:“我确无为父的资格,即便是当初以为你代阿彦丧命,那时我却还是有憾无悔。”

“无论伤是大是小,子绯说要紧的,我这个兄长当然要来看看。”商之一笑,自行绕过他,步入书房。

“云族主这是大义,其实根本无须愧疚。”萧少卿静默片刻,慢慢挣脱开云濛的手指,落下衣袖。

凉月下,谢澈清俊的眉眼瞬间蕴上一层霜雾,看不分清的犀利。他笑道:“区区小伤,何劳国卿贵手。”

云濛这才察觉到他称呼得不对,凝眸望着他,略有失神。

“车邪,”子绯笑道,“商之哥哥好不容易回府,我请他来为你治伤。”

“你不能原谅我?”

谢澈暗叹一声,踱步上前,揖手道:“见过商之君。”

“无论我是不是云憬,阁下既说当年是他自告奋勇去引开追兵,那自是他心甘情愿所求之路,何谈原不原谅你?”

西园书房里灯烛明照,谢澈写罢一卷信帛,正欲出门,却见冷月清光下,子绯领着商之急步而来。

“你当然是云憬!”云濛呼吸费力,艰难道,“阿憬,我知道你失忆了,你母亲可以……”

子绯俏脸烧得更厉害,轻轻低了低头,脚下愈行愈急。

“不必!”萧少卿迅速打断他,望向怔自坐在一旁默默流泪的独孤灵,一笑凄然,“这时有了记忆又有何用呢?你们要我恢复云憬的身份吗?那么郗彦又当如何自处?再者,父王身背天下骂名养我八年,这样的恩情能报得了吗?”

商之微笑:“除了他,还有谁会让你这般担心?”

云濛脸色苍白,苦笑道:“我竟也恨了萧璋八年——”

“嗯。”子绯立即答应下,拽地红裙一飘,转身走了几步,她才觉不对,回首羞涩道,“尚哥哥……怎知是车邪受伤?”

独孤灵扶着墙壁蹒跚起身,擦净泪水,张了张口,勉强发出的声音虚弱如一缕游丝,问道:“憬儿,你的意思是说,再不认我们了?”

“胸口受了一掌?”商之想了想,入屋戴了面具,穿好衣袍。再出门时,对子绯道:“带我去见车邪。”

“在两位心中到底什么比较重要呢?”萧少卿轻道,“我以为让两位知道云憬活着,便是最大的宽慰。至于其他的事,或不可强求过甚。”

“他……”子绯期期艾艾了好一会,垂首道,“有人胸口受了一掌,吐了好多血。他说没事,可我按尚哥哥之前教的脉象来看,他内脏分明是受伤了,却又不肯受别人医治。”

“你……”独孤灵不敢置信地看着他,心底积压八年的思念伤痛潮浪般席卷脑海,心绪激荡难忍,一瞬窒息,眼前隐隐发黑,身子无力后倒。

“谁受伤了?”

“灵儿!”云濛伸臂,将她揽入怀中。

子绯犹豫了一阵,硬着头皮道:“尚哥哥可有治掌伤的药?”

萧少卿呆呆望着独孤灵,刹那的心疼如此真切尖锐,迫得他神思翻涌,头痛欲裂。

“只是来看我?”商之笑着摇头,“丫头,有事便说。”

花厅里诸人但闻一声长啸突地划破清晨静籁,急步走出厅外,却见阁楼上窗扇大开,银衣闪逝雾间,瞬间湮没于梅林雪海。

子绯抿着唇,皎洁的月色照上她秀丽的面庞,清晰映出了那颊侧的浅浅绯红。她轻声道:“我……我听蓟叔说尚哥哥回来了,来看看你。”

“这是怎么了?”沈伊喃喃道。

“子绯,”商之看着她,“既然有事找我,为何不敲门?”

诸人赶至阁楼上,却见云濛无力坐在地上,怀中的独孤灵已然昏迷。

见他出来,门外的少女竟似被吓了一跳,慌道:“尚……哥哥。”

郗彦皱眉,蹲下身拉过独孤灵的手腕,按着脉搏沉吟片刻,自袖中取出一个玉瓶倒出药丸。

他皱了皱眉,披上狐裘,下榻打开门。

云濛接过药丸,喂入独孤灵的口中。

商之睁眼望去,只见一抹纤瘦的身影映上洁白的窗纱,正于房门外慢步徘徊。

商之问道:“姑父,究竟出了何事?”

紫鞠庐一切如旧,侍女早在浴池备好热水。商之一夜疲惫,沐浴后躺在榻上正要休息,忽闻窗外夜风大起,卷飞的枯叶簌簌扑打上木棂窗扇。

云濛温美的面容疲惫无神,瞬间似老去十年,轻叹道:“他不愿认我们。”

苻景略大笑起身,抚了抚商之的肩,感慨道:“知我者,莫过尚儿你。”

晨间雾气袭面而来,冰凉湿润,寒得彻骨。

“司马徽如今领宫城禁军,一旦为雍州刺史,禁军统领将军一职空缺。”商之扬了扬唇,“诸人关心外局必有忽视,老师的长史于此时出面,再恰当不过。”

萧少卿静静立在梅花树下,闭着双目,任落花簌簌飘上肩头。

苻景略笑起:“何事?”

不知多久,身后有人缓步而来,随着那细碎脚步声的靠近,飘落面前的梅朵也无端缠上了一股灵动馨香。

商之颔首,轻笑道:“除了放心司马徽外,老师放心的怕还有一事。”

“你咬破嘴唇了。”夭绍站到他身前,抬起手,柔软的丝绡贴上他的下颚,轻轻抹去了那丝血痕,“放心,灵姨已醒了。”

“确实有忧虑,不过万事利弊总共存,不妨走一步,再看一步。”苻景略放下茶盏,笑道,“再者,为师虽怀疑姚融,却信司马徽。”

萧少卿慢慢睁开双眸,晨曦冲散寒雾落入他的眼底,那目光一时竟如幼童般懵懂迷离。

“可如此一来,到时的司马徽就不再是今日的司马徽了。太傅姚融可是赵王之舅,老师放心?”

“他们怪我吗?”他叹息着问。

苻景略轻轻点头,叹道:“朝中已无更合适的人选。赵王司马徽既俱才干,又存忠心,若他为雍州刺史,四方心服。”

“不怪。”夭绍微微笑道,“更何况你这么做,其实都是为了阿彦。”

商之微笑:“老师的意思是——”

萧少卿垂眸,注视着她:“你这么认为?”

苻景略笑而不语,敲指于膝上静默一瞬,忽道:“尚儿,你觉得赵王如何?”

夭绍轻轻点头。

商之道:“毕竟是老师肱股,不敢有失。”

萧少卿抿唇轻笑,修长的手指揉抚着夭绍的鬓发,柔声道:“有没有想过,其实也是为了你?”

苻景略莞尔一笑:“看起来你似乎比为师更焦虑车邪的安危。”

夭绍神色一怔,脚下倏然退后一步:“你不要胡说。”

商之松了口气:“老师所言正是。”

萧少卿却不反驳,瞳如墨玉,深深看入她的眼中:“你难道忘了吗?我这个身份还与你有婚约。”

“是啊,为师何尝不知。”苻景略叹息,又道,“更何况车邪来历神秘,若是将他推上那风浪之尖,为师也不放心。”

“你说过要和婆婆说婚事作罢的——”夭绍话语一滞,冷雾沾上面庞,脸色蓦然苍白,嗫嚅道,“你原来从没说?”

言下试探之意已然明显,商之淡淡一笑:“老师不必多虑,若是老师的人为雍州刺史,义父会比谁都要放心。但如今的局面怕不是辅臣的意愿可以改变,明日朝上,做主的人将是亲政的陛下。”

“是。”萧少卿笑意微苦。

苻景略道:“车邪确是不可多得的人才,虽于尚书省事务得心应手,不过年纪尚轻,资历尚浅,更未有外任为官的经验,”他话语一顿,看了看商之,“如果提他为雍州刺史,其余朝中同僚未必肯服。”

轻风吹过梅林,冷香四溢,却又寒凉如霜剑割入肺腑。夭绍望着他,脚下不住后退。不知何时背后忽然抵上坚硬的树木,她这才发觉自己已退无可退、避无可避。

“他是老师的长史,老师该比我更加明白。”

夭绍无力,身子沿着梅树缓缓滑落。

苻景略捧着茶盏靠向身后软褥,沉默一会,问道:“你觉得此人如何?”

萧少卿轻步上前,将她拉入怀中。

“与义父无关。”商之言词利落,并无遮掩,直截了当道,“老师的人选可是长史车邪?”

“何必这般慌乱,逗逗你罢了。”萧少卿轻笑无谓,“你若这样嫁我,我还不甘呢。不管我是萧少卿还是云憬,在你心中比我重要的大有人在,我清楚得很。我自然不会强迫于你,婚约一事我回东朝后会向太后说明,你放心。”

苻景略皱眉:“慕容虔让你来的?”

夭绍咬唇,扬起脸望着他:“真的吗?”

“有一事想请问老师,”商之盛了一盏热茶递给苻景略,撩袍于案边坐下,“不知老师对新任雍州刺史可有人选?”

萧少卿微笑不语,只点了点头。

待家仆脚步声远去,苻景略看向商之道:“自从任职国卿后你便一直住在慕容王府,今夜怎么想着回来?”

白玉般剔透无瑕的秀颜近在咫尺,温柔的气息一缕缕扑至脖颈边——萧少卿看着怀中的少女,难抑心动,慢慢垂下头,唇轻轻吻上夭绍的额角。

苻景略颔首:“去吧。”

夭绍被他紧箍在臂间,忍不住瑟瑟发抖。

家仆奉命而去,片刻领着商之步入书房,辞退道:“主公,公子既回府,那我去收拾紫鞠庐。”

“憬哥哥。”

苻景略微一沉吟,卷起手下帛书:“叫他来书房。”

这声呼唤听得萧少卿猛然一僵,片刻,松了手臂转身离开。

寂夜生寒,苻氏府邸灯影暗淡,楼阁瓦檐薄染凉霜,于月光下层叠浮现。内庭书房里,苻景略正连夜处理尚书省积压的公务,一时有家仆来报,言商之公子回府。

晨光映透天色,落梅纷纷,银裘潇潇。

(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