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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咫尺青梅

夭绍方才沐浴长发披散,茜虞亲手为她绾起高髻,才领着她来到山后溪涧旁的亭中。

茜虞微微含笑道:“太后请你去说说话,顺便为你引见一人。”

亭里裴媛君正抚着古琴,音色刚柔相济、明亮铮铮,悠然回荡空谷。夭绍驻足在阶下,听着她指下的曲子,微有怔忡。

“是,”夭绍偷闲喝了口茶,问道,“姑姑来找我,是不是有事?”

曲终时,裴媛君笑道:“郡主家学渊博,想必也精通音律。不过哀家却是个不晓道行的门外人,方才那首曲子,还请郡主指点一二。”

“也别太辛劳了,”茜虞一边惊叹那一叠经书的厚度,一边轻声叮嘱,“必要时还是得缓口气的。”

夭绍忙道:“不敢。太后所奏之曲,熟练成自然,已无瑕疵。”

茜虞垂首,见她颊边不知何时竟沾染了一道墨迹,忍不住掩袖轻笑,掏出丝帕仔细将夭绍的脸擦拭干净。夭绍望见她丝帕上沾染的墨色,这才恍然,摸了摸脸,眨眼笑道:“多谢姑姑。”

裴媛君闻言怡然而笑,柔声道:“这曲子你之前听过没?”

“承姑姑赞。”夭绍一笑,放下笔舒展手指。

夭绍沉默片刻,方道:“这是家父所谱之曲,年幼时夭绍曾学过。”

近午日光更盛,冬阳穿透窗纱洒照殿间,满室生辉。茜虞静悄悄入殿,站在夭绍身旁看了一会,微笑道:“郡主果然写的好字。”

“是吗?”裴媛君唇角浅浅一扬,笑意格外得深长,叹道,“这曲子,当年也是别人手把手地教我的。几十年前的事了,哀家倒记得清晰。那时还是在东朝,当年为贺太后之寿所有士族未出阁的女子都要在殿前献奏一曲,哀家少年时贪玩任性,对琴技本是一窍不通,后来却遇到上天恩赐的好老师,多亏他耐心教导,哀家才不至于在殿上出丑。实话告诉郡主,哀家这一生,其实只会弹这一首曲子罢了。”

这一夜夭绍又是通宵抄经,直到拂晓时分实在困极,忍不住伏案打了个盹。岂知一睡沉沉,醒时已是红日高照。夭绍茫然一会,不禁暗暗恼恨自己的消怠,偏生此刻全身乏力,手腕劲道也是虚软。于是索性扔下一切,起身提了剑在殿外挥舞,一套剑法淋漓施展,出了一身大汗。沐浴后她再度坐回书案后,却全然不同方才的疲惫,神清气爽,提笔疾书。

夭绍安静听着她讲述往事,偶一抬眸,见到裴媛君眉眼间透出一缕挥之不去的思念和情意,她的心不由自主地一沉。

(四)

那个人,会是父亲?夭绍怅然,于此间隐约看清了几分旧日的遗影。

“召她明日来行宫。”裴媛君笑意又复从容清雅,徐徐道,“我本不愿裴氏女儿与鲜卑族人有任何关系,如今看来,我却是错了。”

往昔的光阴重现脑海,裴媛君也不免有些心不在焉起来,远望着高山青云,许久不再言语。

“是。”

亭中二人俱是静默,无人敢出声打扰。过了好一会儿,才听茜虞轻笑着打破沉寂:“太后你看,萦郡主来了。”

“萦儿今日可是已经回洛都了?”

夭绍抬起头,顺着茜虞罗袖指着的方向望过去,方见山道蜿蜒曲长,几位侍女正引着一华裙飘飘的少女朝溪涧走来。

“太后。”茜虞摇着头,无话可说。

“裴萦拜见姑母。”少女在亭外盈盈行礼,身姿婀娜,恰如弱不禁风的拂柳,阳光照着她秀色晶莹的面庞,透出一抹近乎剔透的明艳动人。

裴媛君红唇微抿,冷笑:“我怎会听错?往昔但逢此曲必是那两人花前月下、情深似海之时。此曲于我而言无疑是魔音,刻骨铭心,怎会遗忘?想当年她母亲一听到谢攸的琴声常三更半夜跑出去私会,全然不顾公主的尊贵,生的女儿如今也是一样!”

“萦儿不必多礼。”裴媛君招了招手,“过来,让哀家看看,去了华清宫一年,病是不是真如御医说的大好了?”

“这么久远的事,怎么还记得呢?”茜虞心中叹息,嘴里却柔声道,“太后想必是听错了。”

裴萦轻步上前,依入裴媛君的怀中,本是照人双目的风采间,此刻尽是一抹惹人怜惜的羞怯之意。

裴媛君道:“月出曲啊,当年谢攸谱给陵容姐姐的定情之曲,你忘了?”

裴媛君仔细看了看她,轻声道:“这一年委屈你了。”

茜虞迷惑:“听出什么?”

裴萦摇头微笑,声音低柔婉转:“我知道姑姑是为了我好。”

“那笛声你听出来了吗?”裴媛君坐在软榻上思了片刻,忽然轻笑。

“乖丫头,”裴媛君拍拍她的肩,满目欣慰,“起来吧,莫撒娇了,叫外人笑话。”她指了指一旁的夭绍,笑道,“这是东朝送嫁来的明嘉郡主,人家比你还小两岁,却守礼懂事多了。”

诱引?茜虞正关着窗扇,听闻此话,手下动作不禁微一僵滞,没有出声。

裴萦站起身,朝夭绍柔柔颔首:“明嘉郡主。”

裴媛君若有所思道:“看起来他和夭绍关系不错?这么晚竟以笛声诱引,还亲自送她回来。”

夭绍一笑还礼:“见过萦郡主。”

茜虞道:“看身影似乎是,竺深大师近日身体抱恙,国卿大人常在寺中陪伴。”

两人各自打量着对方,裴萦眸波微动,暗自惊羡夭绍的风华气度,上前轻轻执住她的手,笑道:“你比我小两岁,便是妹妹了。虽然你我素未见面,不过郡主之名我却早就熟悉了。姑母常常提起你,说你是东朝沈太后最宠爱的郡主,向来是当作男儿调教的,因此文武无所不能,尤其是音律方面造诣极高,裴萦心中十分羡慕。”

此时夜色已深,行宫灯火暗淡。主殿暖阁的窗扇半开,裴媛君倚着窗棂望着那渐渐隐没在夜色下的白衣身影,微微扬起唇角:“那是国卿大人?”

夭绍被她夸得脸颊微红,忙道:“郡主谬赞了,其实无论文事武事,抑或音律,我所学都尚浅。”

“好。”夭绍望着他转身离开的背影,被悬崖寒风吹得一阵懵然。

“不浅了,”裴媛君喝着茶,淡然一笑,“哀家听前往东朝迎亲的使臣说,夜宴上郡主弹琴奏曲,震惊在座千人,连国卿大人对你也是另眼相看,不是吗?”

夭绍的脸颊渐渐红透,商之终于醒悟过来,忙松了双臂将她放开。于是半晌沉寂后他再开口时,声音因刻意的疏远而显得冷淡:“郡主出来久了,我送你回行宫。”

她言下应是另有所指,夭绍却不知她所指为何,于是只能一笑不答。

混杂着檀香的僧袍不复昔日那纯冽幽然的冷香,夭绍靠着商之的胸膛,想着方才那晕眩意外的一刻,惊魂余定之后,心中隐隐约约地流过一丝从未感受过的暖意。她在他怀里慢慢抬起头,额角温暖的肌肤触碰到商之冰凉的下颚。商之垂眸,望见夭绍温柔清浅的眼眸,不觉一怔。两人默然对视良久,清风明月拂过身畔,仿佛万物皆已成空。

亭中一瞬莫名地清静下来,裴媛君抚摸茶盏,忽道:“萦儿既来了,那待会午膳便请国卿大人也来行宫凑个热闹吧。” 

然而恐慌不过瞬间,腰间陡然多出一双有力的手臂,安稳将她带回到他的怀中。

裴萦轻声嗫嚅:“他……在寺中?”

夭绍一惊:“什么?”抬眸迎上商之探究的目光,她心中的伤痕似乎正被慢慢撕裂开来,锥心刺骨,让她再次手足无措,脚下不禁缓缓后移。她只顾逃避,却忘记身后是万丈悬崖,当发觉一脚踏空、身子危危倾坠时,这才失色。

“是啊,”裴媛君看了眼夭绍,缓缓道,“明嘉郡主也一起用膳吧。”

商之望着她,突然道:“你的心结呢?”

夭绍想起昨夜之事,掩在袖间的手不自觉颤了颤,正心神微乱时,却听耳畔传来轻声喟叹。夭绍转眸,只见身旁的裴萦垂首娇柔,苍白的面颊上泛出点点桃红,眉梢眼底更是欲说还休的喜悦和羞涩。夭绍望着她,突然有些恍惚。

夭绍领会着,默默颔首。

午膳摆在行宫水榭,商之现身时,昨日的僧袍已经不见,又是一袭黑绫长袍,金冠束发,银面覆脸,行走间衣带当风,朗朗轩昂。 

商之轻轻一笑:“世人尊为得道的高僧,其实也是凡人。七情六欲根深蒂固,他虽看得比寻常之人要开阔深远,却也无法完全舍弃。完全舍弃的,那只能是世人心中的神灵。”

裴萦望着他,眸中满满漾起轻柔的笑意,颔首道:“商之君。”

夭绍不解:“竺深大师义理高深,竟也有不能解开的心结?”

商之揖手行礼,略有讶异道:“郡主何时回洛都的?”

商之道:“心痛乃是心结,心结便是心魔所致,哪是医道可治的?”

“昨日刚回。”

“你医术那么好,不能治愈吗?”

“二位有什么悄悄话私下说吧,别误了我们的膳食。”裴媛君瞥了眼一旁沉默不言的夭绍,脸上笑意异常深浓,挥袖道,“国卿请入座。”

“心痛之症。”

商之应下,环顾四周,见席间唯有裴萦身旁有留有空座,只得行过去坐下。

夭绍站起身,将手背在身后,不安地紧紧握住。商之亦站起身来,夭绍心中一慌,脚下不易察觉地朝后挪了几步,勉强维持平静的声音,问道:“竺深大师何病?”

“你近来可好?”裴萦低声道,“他们说你也是刚回洛都。”

两人靠得极近,近得彼此的呼吸清晰可察。夭绍轻轻咬住唇,愈发坐立难安。试图将手缩回时,紧张得冰凉的指尖滑过商之滚烫的掌心,两人心弦又俱是一颤,手倏地分离开。

“是,前段日子曾南下东朝,为陛下迎明妤公主北上。”商之看着她如同往昔的苍白面色,迟疑片刻,终是问道,“你的身体如何了?药还够不够?”

商之道:“师父近日旧病复发,我得时常陪在他身边。”他不经意抬眸,却见身旁的少女双颊绯红,明净似水的眼眸间波色盈盈,竟透着一抹异样的羞涩之意,他的心不由重重一跳,这才想起男女之别,想要松手放开那纤细的手腕时,指尖却似系着万千力道,贴在那柔滑的肌肤上,再也挪开不得。

裴萦眼睫轻轻下垂,腮边流霞,容色娇怯,微微点头道:“药还有,我身体也好多了。”

惶然无措之中,她努力寻找话题驱散心中的尴尬:“你、你今夜怎么会在这里?”

商之笑道:“那就好。”

陌生而又温暖的温度自手腕上不断传来,原本酸疼的地方因他温柔灵活的动作而渐觉舒怡,夭绍望着商之近在眼前的面容,只觉心跳不受控制地忽顿忽急,脸颊隐隐发烧。

夭绍坐在他们对面,目睹他们言笑熟敛,不觉静静发愣。裴萦一颦一笑间尽是温柔的情意,商之对着她眸光温和,眼底的关切虽是淡然一缕,却并无掩饰。

商之将宋玉笛收入腰间,拉过她的手腕,轻轻揉捏着。

水榭外的青台下,池水凝碧,正缓缓流逝。阳光下水色粼粼,潋滟的光泽刺入夭绍的眼瞳,满是酸涩难当的痛楚。一时池间忽起碎石惊水的脆响,夭绍回过神,恰遇对面商之看过来的目光,对视一眼,她低了头,径自饮茶。

“抄了不少,不过还有许多。”夭绍长长叹了口气,在他身边坐下,下意识地揉起酸疼的手腕。

她的神色竟是如此疏离的清冷,商之微怔,慢慢将指间杯盏放上席案。

“我本就是半个佛门弟子,入寺随俗。”商之淡然一笑,转身坐在悬崖边的石上,“你经书抄得如何了?”

这日的午膳对于夭绍而言是从未感受过的煎熬,好不容易用完膳食,她以抄写经书为由匆匆辞别诸人。疾步绕过长廊,但觉身后的娇声笑语几不可闻了,她才停下步伐,靠着栏杆不住喘息。阶下几株红梅绽放正好,阳光莹彩动人,正好似裴萦清秀绝伦的笑颜。

夭绍抿唇不答,目光落在他身着的白袍上,奇道:“为什么穿僧袍?”

夭绍心中窒闷,猛然掉头转身。岂料步履太过匆忙,踩着自己的衣裙,身子趔趄前倾,竟直直撞入阶下一人的怀中。

如同他今夜温柔笛声的不可多得,商之此刻的容颜也是难得地柔和,笑道:“难道八年前,也曾有人用笛子吹过?”

“怎么了?什么事魂不守舍的?”

“是月出曲。”夭绍悄然靠近,微笑道,“时隔八年,我第一次听人用笛子吹奏它。”

从头顶上方传来的声音并不陌生,熟悉的冷香萦绕鼻尖,连那双臂间温度、胸膛里透出的心跳也是似曾相识的,夭绍到此刻才发觉自己心底在隐隐疼痛,伸手忙将他推开。

夭绍到来时,他的笛声早已止歇,然而无尽余音却依然回荡在夜空下,久久不消。

商之诧异她的发白的面色,轻声道:“是不是抄书抄累了?”

后山幽谷之侧的悬崖边,飘飘白衣正临渊而立。

“是,”夭绍勉强微笑,“我的确是有些累了,我想回寝殿。”

夭绍侧耳仔细聆听,却发现那缕轻细悠扬的笛音一反往日的幽冷,旖旎缠绵,温柔明润,叫人心旷神怡。夭绍在婉转的笛声下不由出神,垂首想了许久,还是忍不住转身出殿,直朝笛声飘来的方向寻去。

商之静默片刻,才道:“走吧,我送你。”

“尚?”

夭绍想要拒绝,奈何唇边颤抖,发不出任何声音。两人并肩而行,冬日的阳光照在身上,暖意融融如拂春风。商之长袖翩然,柔软的黑绫不时拂过夭绍的手指,夭绍本就心慌意乱,指尖正要敛入袖中,商之却忽地一垂衣袖,温热的肌肤触过夭绍的手背。

檐下的风铃忽然叮当作响,伴随着夜色深处缈缈传来的笛声,听得她微微一愣。

夭绍望着手上刹那多出的一卷藤纸,惊讶不已。

白马寺的夜晚极是寂静。夭绍起身推开窗扇,夜晚的凉风扑面而来,吹得她本已昏沉的神思有了些许的清明。她抬眸,对着夜空中的弦月,怔怔发呆。两日来只顾埋头抄书,思绪却是没有着落的空白,此刻对着寒凉遥远的夜色,诸多淡却的心事竟一下齐齐涌上,倒让她一时不知该从何思起。

商之道:“这是舜华姑姑帮你抄的经书。”

天色渐渐暗淡,侍女进来点亮灯烛。等一盏烛火无声无息燃罢,侍女换灯的间隙,夭绍双目泛泪,这才知眼睛已酸累不堪,只得停下歇了歇。

夭绍轻轻咬住唇,惶然不定的心绪终是慢慢安稳下来——藤纸上那笔墨再模仿自己的字迹,却也透着女子难为的遒劲——她将藤纸收入袖中,仰起头望着商之。

来到邙山行宫已逾两日,夭绍未出寝殿半步,日以继夜地伏案抄经,至这日傍晚,她的案边已堆上一摞厚度可观的经书。

商之目色清淡如旧,看不出什么异常。

(三)

夭绍轻声道:“辛苦你了。”不等商之再语,她转过身步入树丛间,飘然离去。

“此人身上秘密极多,远远不止华伯父一事。”商之望着飘摇不定的烛火,出神道,“除了外貌外,他的性情还真是极像一个人……”他的声音渐渐低不可闻。深思之际,不察一股冷风骤然自窗外吹入,烛火狠狠一晃,随即熄灭,唯剩下余烟袅袅,穿透黑暗,清晰落入他的眼底。

(五)

慕容虔有些迷惘,忍不住念道:“萧、少、卿?”

后日便是祈福之礼,先前两日两夜夭绍已抄了一半的经书,如今再加商之送来的三十卷经文,仅剩的一天时间流逝虽疾,夭绍却轻松完成百遍经书的重任。近晚时分,等侍女清点了经卷数目,再三确认无误后,夭绍才将所有的书卷送去了太后寝殿。

商之颔首,不慌不忙道:“半年前义父收到的那封说华伯父未死的神秘信,可能是真的。我在东朝寻访许久未有所获,本已死心,但今日却无意见到萧少卿使出慕容氏的掌法。慕容氏武功绝不外传,这很蹊跷。或许华伯父的下落可从他身上探知。”

裴媛君去了佛堂念经,夭绍便将经书交与茜虞。

“什么?”慕容虔先是困惑,后神思一闪,惊道,“你的意思是——”

百卷经书重叠似山,茜虞抚摸那些藤纸,不禁长叹:“真是辛苦郡主了。”

商之意有所指道:“义父大概不知,萧少卿会慕容氏的武功。”

夭绍微微一笑,神色间满是疲倦。茜虞道:“郡主回去休息吧,等太后出了佛堂,我会告知她的。”

“嗯,”慕容虔不无感慨道,“想不到萧璋作孽甚多,竟有如此出色绝伦的儿子。”

“多谢姑姑。”

此局到此已然明朗,两人未再继续深聊,商之沉吟了一会,忽然问道:“义父今晚见到萧少卿了?”

夭绍返回殿中,躺在榻上睡了不过一个时辰,便被腿骨间骤然而起的刺痛惊醒。殿外夜色浓浓降临,一日的乌云密布、刮风不止,到此刻终究是簌簌落下雨珠来。

慕容虔点头:“说得没错。”

夭绍咬牙起身,唤来跟随自己至行宫的贴身侍女。

“不过他想顺手接管雍州怕还不是那么容易。”商之道,“他自有他暗度陈仓的方法,我们也自有我们偷梁换柱之计。”

“郡主腿又疼了?”侍女望着她额角的冷汗,惊慌不已。

慕容虔碧眸间锋芒跃动,气得冷笑:“这个老奸巨猾的姚狐狸!”

夭绍忍痛问道:“熠红绫呢?”

“义父所言正是,姚氏也是出身乌桓胡族,何况久占西北要塞,自是素来和北胡异族交好,这次恰是时机地挑拨匈奴和柔然一战,他姚融应该有的是办法。”商之轻声笑道,“可惜我也是今晚才知道,这盘棋下到现在,所有人竟都是为太傅姚融统掌雍州铺陈道路。”

侍女这才醒悟,忙转身从带来的行囊中找出熠红绫,缠上夭绍的双腿。

慕容虔恍然大悟:“姚氏所领的西方凉、梁二州的刺史。”

经此折磨夭绍再无安然入睡的可能,侍女递来她常读的书,坐在榻侧为她揉捏腿骨。夭绍翻着书,不知为何心情竟是无比浮躁,一字也读不进去。一时闭了眼眸强迫自己静心养神,却又听窗外传来细微窸窣的动静,她倾耳听了片刻,微微皱眉,对侍女道:“先下去吧。”

“是,”商之道,“雍州环卫都城,刺史一位若能得手,对皇权的影响可谓极大。陛下大婚之后虽有亲政之权,但几个辅臣多年经营下的壁垒又怎会瞬间倒塌?到时必然还是权臣佐政的局面。令狐淳久居雍州刺史之位,让裴氏在朝中为诸人忌惮。如今好不容易出了纰漏,谁会轻易置之不顾?老师再洁身自好,毕竟也是与司马氏同宗的乌桓胡族,他这次肯趟这趟浑水,该是为了保护皇权。利益虽不同,目的倒与我们如出一辙。如果石匠此刻当真在老师手中,裴行这位忠心不二的令狐爱将怕是再无法保住了。如若令狐淳卸职,雍州刺史之位落空,朝中适合的人选能有几人?此官职凌驾诸州刺史之上,需得军政全才的人方可当得,眼下出此纰漏,权宜之计无非是先调用其余诸州的刺史先充其位。裴氏自食其亏,雍州刺史再无落入裴氏之手的道理,所以青、兖二州的刺史可以排除在外。而如今北疆一乱,义父所领的北方的幽、冀二州和老师所领的并州必然戒备森严,其三州刺史更是不能随意调动。如此一来,就唯剩下——”

侍女应声离开,殿门甫阖,窗棂外潜伏的黑影便矫捷跃起。冷风倏然吹开窗扇,却仅漏一丝细缝。夭绍抽出腰间彩鞭,严阵以待。满殿摇晃的烛影中,但见一道凌厉白光透过窗扇缝隙,直朝榻边袭来。夭绍甩出长鞭卷过那道白光,入手一看,却是一卷帛书。

“你说姚融?”

不及她反应过来,映在洁白窗扇上的黑衣人影快速一闪,似要离开。只是下一瞬间,殿外动静却是愈大,拳掌交加的沉闷声响,像是有人在激烈缠斗。

“不诡异。”商之道,“飞虹桥断,令狐淳虽竭力遮掩,但朝中重臣遍布的眼线如何不知?我想老师之所以能抢在裴行之前动手,想必也是蓄势待发,正等着这个机会。四大辅臣之中三方都有了动作,却还有一方到现在都未露出一丝动静,义父不觉得奇怪?”

夭绍没有时间细想,忙起身下了榻,蹒跚挪步到窗旁。窗扇打开的一刻,她眼前一花,殿外一抹紫烟冲天而起,刹那便沉入迷蒙夜雨中,遥不可见。

慕容虔思忖道:“北疆之乱来得有些诡异。”

而适才有人相斗的殿墙下,这时唯立着一个银袍男子,正凝望着紫影逃离的方向,若有所思。

商之却似彻底清醒过来,将酒壶放在一旁,取过案上的一卷帛书,递给慕容虔:“塞北来信,今夜刚送到。柔然和匈奴开战在即,北疆即乱。因形势危急,柔然女王未再拖延时间,已放了贺兰柬。长靖公主离开云中时,和拓跋轩订了与我鲜卑暂时休战的协议。”

“少卿?”夭绍唤道,“你怎么在这里?”

慕容虔望着他的面庞,面对他的顺从,只觉心中苍凉,一时再无法言语。

“我顺路过来。”萧少卿飞身跃入殿中,褪去湿漉漉的斗篷,站在她面前微笑,“抄书是不是很费神?”

“是,义父。”他启唇,淡淡的声音竟是一如既往地无波无澜。

他要去哪里才能顺路来白马寺?夭绍忍不住轻笑:“放心,我都抄完了。”她望着萧少卿碎裂的左袖,不住叹息,“你怎么每次来白马寺都要和人动手?方才那人是谁?”

商之在慕容虔的话语下轻轻睁开眼,夜色穿透那双狭长凤眸,映出深邃幽清的幻影,看不明,瞧不清,却仿佛又有什么在其中明明白白流失,独剩一望无底的黑暗。

“不知道,只瞧见他鬼鬼祟祟地在你殿外,想必不是什么好人。我本欲将他截下,谁料此人武功竟与我不相上下,我左臂受了他一掌,他胸口也受了我一拳。”萧少卿话音略顿,想起一事,问道,“方才他向你殿里扔了什么?”

慕容虔心中难免不忍,伸手过去想要抚摸他的肩,指尖却顿在半空。他叹息道:“八年前的事,那些魑魅魍魉到现在仍横行霸道,你甘心,你情愿?不要浪费你的情感,你的命运注定你一生无情,非如此不能保护我们鲜卑一族,非如此才能不愧昆仑神子,非如此才当得骄傲英勇的独孤儿郎。”

“是这个。”夭绍这才想起手上的帛书,打开一看,不由蹙眉。

“义父……”商之声音微微颤抖,神情愈见孤寂。

萧少卿问道:“写了什么?” 

他冷冷一笑,斥道:“我这么做,是为了我自己?你身上背负的什么,难道到现在还不清楚?不论对敌人,还是对自己,你都必须学会心狠。莫说是今日的离歌,将来就是我,只要有人站在你复仇的道路上,无论敌友,你都该视若棋子!”

夭绍咬唇不答,慢慢将帛书收回袖中,好一番斟酌后,她才又抬起双眸望着萧少卿。那目光时而飘忽,时而专注,说不出的古怪。萧少卿满腹疑惑,正要再询问,夭绍却忽然拉过他的左臂,手指轻轻撩起他的衣袖,看着他手腕上那道暗红发黑的掌印,轻声问:“疼不疼?”

慕容虔抿着唇,静静看着商之。灯火在风中闪烁,将他的碧眸耀出飞魄芒影,凌厉至极,威严至极。

“还好。”

“义父!”商之倒吸一口凉气,酒劲上来,脸颊上涌起红潮,咬牙低声道,“离歌陪在我身边十六年,陪我生死,陪我荣辱,陪我历经磨难、共度修罗道,他并不是可以让你随手利用的棋子!”

夭绍手指掠过萧少卿的伤处,慢慢将他的衣袖推至臂肘。

“若告诉了离歌,那又有何人去引开裴行的幽剑使?石匠一家又怎能顺利转移?”慕容虔不以为意,“你既说离歌是重伤,那就是没死。心疼什么?”

掌印上方的刺青赫然而现,那苍鹰的飞翼描绘得如此精致灵活,夭绍视线凝僵,顿觉五雷轰顶。

“我当初的确也是想让老师最后接手,但不是现在。”商之摇晃着酒壶,双眸望着慕容虔,慢慢道,“义父既已有了打算,为何不让人一早通知离歌?离歌今日重伤险些丧命,义父可知?”

“黑鹰翼……你、你怎么会有?”她语声颤抖,冰凉的指尖轻轻触碰萧少卿手臂上刺刻的黑色飞翼,眼中满是不敢置信的迷乱。

“不错,”慕容虔承认不讳,“苻景略接办此事那是迟早的事,朝中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选。你当初想的不也是这样?”

萧少卿困惑不已:“这刺青从小就有了,怎么了?”

“石匠的事。”商之开门见山道,“石匠的行踪,是义父让人通知我老师的?”

夭绍紧紧咬着唇,脸色苍白如纸,只顾摇头。

慕容虔这才缓和了面容,撩袍坐下来:“什么事?”

萧少卿急道:“究竟是怎么了?”

“我是在等义父,有要事相商。”商之微微一笑,抬起双眸。

“怎会是左臂?你不是,你一点也不像……”夭绍目光仔细地流转过萧少卿的五官,最终深深望入他的眼眸——看清那透澈明亮、满是光彩的黑瞳后,她自言自语地喃喃,“也不是啊……你的眼睛,还是他。”

男子正是北朝的大司马慕容虔,听闻商之的答话,不禁紧紧皱眉,神色清冷道:“这么晚还不休息,坐在此处喝酒,像什么话?”

“是谁?”萧少卿心中茫然,脑海里隐约飘过一丝猜测,念光闪出,他却不敢去深入探索。

“义父放心,这只是酒,未加其他。”商之扬眉而笑,屈膝斜身的坐姿竟是平日难得一见的懒散。

“左臂是憬哥哥,右臂是阿彦,苍鹰双翼,不可去其一。”这句话夭绍仿佛是念了千万遍,此刻说出来,竟是极致的平静。她盯着萧少卿,眼中泪水不住滚落,“你、你的肩头是不是还有蔷薇云纹?”

走上楼来的是个身材高大的中年男子,华衣银发,天生一对妖异的碧眸,盯着商之道:“又喝酒?”

萧少卿张口无言,脸色大变。

有人从楼下上来,踩着木板吱呀轻晃。

他才是真正的憬哥哥——

池边楼中,灯烛之光茕茕微弱。商之凭栏而坐,对着清华夜色默默喝酒。

夭绍从他震惊的神情中看到了迷雾后的真容,还未来得及喘出一口气,另一个乍然而现的真相如大石般沉沉压上胸口,让她刹那间浑身冰凉。

王府碧池台,风吹浪起,水流汩汩。

他若是憬哥哥,那么那个“云憬”……

位在洛都城西的慕容王府至今已逾百年,其间高斋曲池星罗棋布,六重庭院重甍迭起。夜至浓时,脉脉星辉蕴罩着古朴楼阁,更透出几分世俗富贵难以媲美的雍华意味。

阿彦!

这日正是初一,夜下无月洒照,九霄上繁星漫溢,夜色渐深,星光愈盛。

夭绍捂住不能透出一丝呼吸的胸口,一霎神魂皆空。

(二)

八年前她误食雪魂花,中毒昏迷了两个月,那段时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她不知道。只知一觉醒来,便听闻郗氏满门皆被斩的噩耗,父母也因此事相继离奇辞世。当时过多的悲伤和疼痛让她没有一丝多余的心力去期盼、去幻想——阿彦未死。

她原来就是这般没心没肺地活了八年,从不曾想过阿彦如果还活着,那他身上的毒……

事已至此,唯有静观其变。

夭绍茫然,双拳紧握,指尖死死掐入了掌心。

“老师虽然清心寡欲,但在其位,不管他愿不愿意,家族的利益、社稷的安危,常常会使他身不由己。这次出手,只怕也是为了雍州刺史之位。”商之叹了口气,“但愿石匠此刻在老师的手中。”

难怪他对自己那般冷淡,难怪他即便活着也不愿告诉自己真相——他一定还是在怪自己,一定还是在怨自己。夭绍伸手捂住眼眸,泪水浸透掌心的伤痕,生出遍及周身的疼痛。然而这却不是全部,甚至抵不上她心伤的万分之一。

云憬想了想,行笔道:“苻景略素来清高自傲,不屑争斗,不过这次这么快有动作,倒有些不同寻常。”

萧少卿听闻到她指缝间嘤嘤传出的哭泣声,忙柔声劝慰:“别哭了。”

商之苦笑道:“四大辅臣手下能人辈出、眼线遍布,朝中的一举一动、一风一波,岂能瞒得住他们?”

“憬哥哥,”夭绍放开双手,沾染血泪的面容凄凉而又无助,“我该怎么办?”

“车邪?”慕容子野不由迟疑,“可是苻景略怎么会这么快就知道了石匠的事?”

憬哥哥?萧少卿在陌生的称呼下神思僵滞,一时什么话也说不出。

“正是,”商之道,“如今想来,那个封锁离歌穴道的人,也唯有老师身边的长史车邪方能有这般深厚的功力。”

“既知真相,可要去见他?”夜色深处突然传来淡然的话语,萧少卿回眸,才见商之不知何时已静静站在殿外长廊下。

云憬洗净了手,走到书案旁,提笔写道:“可是苻氏令箭缀饰的落英黄玉珠?”

“阿憬。”商之微笑着看向萧少卿。

商之瞥见那玉珠,终于慢慢透了口气。

萧少卿冷道:“商之君怕是认错人了。”

未几,云憬金针渡气,顺利为离歌引出毒液,又运行内力解开那几处大穴。商之先前喂入的药丸此刻已然见效,离歌喉间一动,吐出几声微弱的呻吟,只是神思尚未清醒,诸人也问不出什么。正一筹莫展时,云憬目色微动,拨开离歌紧握成拳的右手,自他掌中取出一粒浑圆剔透的黄色玉珠,于灯下仔细观望。

“你不信我,”商之看了看夭绍,“那么她呢?”

如此一来,事情演变愈发诡异,室中诸人俱是沉默,缄言静思。

萧少卿默然,夭绍抬头望着夜空,风雨飘摇吹入殿间,洗净了她的面庞。

“是,”商之长长叹出口气,“若非那人施以援手,不然现在毒已侵入离歌的心脉,那样的话纵是我和澜辰医术再高,也将束手无策。”

她倚着窗棂,沉思半晌不语。

“的确不是我。”石勒茫然道,“这么说,我找到离歌之前他已被人救治过?”

大风卷起她的发丝,系在发髻上的紫玉丝带流连眼眸前,翩跹舞动。

商之道:“这便是异常的缘故了。”他略略斟酌,才道,“我方才探过离歌的脉搏,他受伤虽重,但身上的几处生死大穴被雄浑阳刚的真气封锁护住,依我看,那真气却非石勒族老所能为。”

恻恻灯烛之下,紫带上系着的明珠却依旧流光温润,恰似少时,他为她系上丝带的一刻。

“凭空而遁?”慕容子野双眉紧拧,“了结一个知晓断桥内幕的当事人而已,裴行如要动手,何必虏走石匠一家那么麻烦?”

“我不去见他。”夭绍恍恍惚惚道。

石勒点头:“查过,有件事很是奇怪。我去了石匠一家居住的屋子和附近山林,未见丝毫打斗的痕迹,更未见任何血迹。”

我不敢见他——心底的声音如此说。

“若石匠在裴行手上,那自然是活不成。”商之言词间意味深长,问石勒道,“族老可曾派人查过崤山周遭的情况?”

“其实何须逃避?”商之叹息,“阿彦他从不曾怪过你,你该明白。”

慕容子野困惑不已:“难道你认为裴行和令狐淳一般仁慈,还会再放了那石匠不成?”

夭绍手指一颤,怔怔望着商之。

商之却道:“倒也未必。”

次日清晨,朝霞灿烂,雨后的天色分外地清澹明丽。上午的祭祀之礼格外顺利,午后诸人在行宫略微歇息,便启程返回洛都。北帝司马豫领着明妤迎候在太后所住的延嘉殿,三人一同用了晚膳,正笑语频生之际,中常侍黎敬悄然入殿,在北帝耳边低语了几句。

慕容子野却无法像他那样置身事外,盯着离歌身上的伤痕冷笑道:“看离歌身上的剑伤分明是裴氏手下的幽剑使手法所致。那裴行还当真是神通广大,前几日调了令狐淳的礼单,换下麒麟火珠,害我们白白忙活一场,今日又查到了石匠避居之所。那石匠既不见踪影,想来此刻必然是性命难保了。

司马豫面色微变,裴媛君心领神会,问道:“朝中有事?”

沈伊摇头晃脑看了室中诸人几眼,张了张口,终究未曾出声,一人孤零零坐去角落里。

“是。”

须臾药箱取来,云憬坐下为离歌疗伤,商之在室中来回踱步,不住沉思。

“陛下但去无妨,哀家与公主自有女人家的私话要说。”

偃风道:“那我去拿少主的药箱。”

“谢母后体谅。”司马豫行了礼,又看了明妤一眼,才与黎敬疾步出殿,赶赴前朝。

商之心有顾虑,看了一眼云憬。云憬知他担忧之事,缓缓摇头,示意无碍。偃风捧着一盆温水进来,在一旁湿了丝帕准备为离歌擦拭伤口,商之却道:“且慢,先要以金针刺穴逼出毒液,方可包扎。”

入夜时分,北疆之乱的奏报传入朝廷,诸臣夜朝含元殿。因柔然和匈奴之战,北方三州的边境城池难免会受连绵战火的殃及,庭议之下,前来洛都恭贺皇帝大婚的幽、并、冀三州刺史奉旨星夜北上,回守藩镇。

石勒道:“有人探听到了石匠躲避之处,疯狂追杀。等我看到离歌发的袖箭赶去救援时,那匠人一家已不见踪影,而离歌已经受伤昏倒。我见他受伤之处血迹暗黑有毒,不敢耽搁,就先带他回了洛城。回途时路上有人跟踪,我也不敢回慕容王府,免得牵连事大,便求援云阁。是钟老领我们来此处的。”

“塞北之事竟与姚融有关?”夜朝后,司马豫留下商之在文华殿议事,不料却听闻商之道出惊人之语,一时不解,“他此举是何意?”

商之不语,慢慢松开离歌的手腕。自怀中拿出药瓶,倒出一粒药丸喂至离歌嘴中。又盯着离歌的面容静观片刻,他才转身望向石勒:“究竟是怎么回事?”

“自然是为雍州刺史一位排除障碍。”

慕容子野上前急道:“怎么样?”

司马豫何等聪慧之人,当下恍悟过来,怒得冷笑:“先前不知,原来他竟与塞北异族私下勾结。如今裴氏、慕容氏、苻氏控带的诸州刺史皆已置身事外,唯有他姚氏手下的凉梁二州的刺史可兼雍州刺史一职了。”

商之紧紧皱眉,按住离歌的脉搏。

“也不见得,”商之微笑,递上袖间携带的卷帛,“陛下请看。”

离歌眼眸紧闭,面色苍白得已不见一丝血色,身着的锦绣衣裳零碎不堪。敞开的衣襟下,数道剑痕狰狞划过他的胸膛,血色浓郁黯黑,显然是暗藏剧毒。

司马豫阅罢大笑:“当真是天意如此了,姚融谋划再缜密,可惜手下的人却是如此不争气。”他合起卷帛道,“此事让子野酌情处理,不可影响了大婚行程。”

商之快步走至榻侧,望着那昏沉沉已不省人事的少年。

“臣明白。”

隔着茂密竹海,深广梅林,庄园里的亭台楼榭远离街市,十分清净。园中东北侧的院落里,有明烛通照此间暖阁。阁中软榻上躺着位伤痕累累的少年,石勒坐在榻侧照看,听闻门外诸人的脚步声,忙起身相迎,望着商之喜道:“少主可回来了。”

司马豫道:“如今各州刺史皆不能用,依你看,朝廷里还有谁能胜任雍州刺史一职?”

云憬他们再心急,也无法在人潮涌动的街道上纵马横驰,只得弃了马,徒步至采衣楼西侧的角门,直入采衣楼后的庄园。

“臣这几日也在苦思冥想,眼下朝中除赵王外,其他人都没有此等资历和地位。毕竟雍州刺史的前任,是魏陵侯令狐淳。”

洛都这夜仍无宵禁,街道上行人熙攘,正是夜市最热闹的时候。采衣楼依靠洛水之畔,风灯高悬,楼阁静雅。钟晔不管进出宾客的异样目光,来回在楼前徘徊,直到远远瞧见云憬等人的身影,他才暗暗松下一口气。

“赵王?”司马豫微微皱眉,望着殿中被灯烛映照灿然的盘龙金柱,沉吟不语。

(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