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网络小说 > 不平则鸣 > 醉折缃桃蒲帽簪

醉折缃桃蒲帽簪

徐三娘一听这话,气笑道:“你们倒好,背地里做成一帮儿,齐齐来算计我。只是你们这算盘虽打得噼啪响,我也绝不会遂了你们的愿。”

唐玉藻眉清目明,笑吟吟地望着她,一面提起砂瓶,细心替她满上茶,一面答道:“徐阿母说,她那间屋子锁了,贞哥儿的屋子也锁了,教奴这一宿,好生伺候娘子入寝。”

她又抿了口露芽茶,瞟了唐玉藻一眼,平声道:“现下五黄六月,正是最热的当口儿。你若是铺一层席子,在这地上睡一宿,说不准比睡这床炕还要舒服。”

徐挽澜听到这里,已是心知肚明。她气极反笑,蓦地坐到桌前,端起瓷碗,抿了一口那色翠汤碧的露芽茶,润了润嗓子,接着又凝声问道:“我阿母走之前,是如何交代你的?你且说来给我听听。”

这话的意思,便是要赶唐玉藻睡到地上,绝了他这份爬床的心思。

唐玉藻笑看着她,答曰:“阿母带贞哥儿一同去了,说是要教他打牌。阿母说,他若是学会了,日后嫁了人,便能和娘子一同戏玩了。”

唐玉藻闻言,却是不急不忙,微微一笑,一面提着砂瓶,又替她满上茶,一面清声说道:“三娘子是束身自爱之人,奴自然不好强求,亦不敢强求。只是三娘听奴一言,咱家徐阿母,向来是不到黄河心不死,不到乌江不肯休。今日不成,她日后定还会百般算计。这成或不成,暂且另说,三娘子便不觉得甚是烦扰么?”

徐挽澜眯了眯眼,又道:“我弟弟呢?守贞为何也不在?”

这唐小郎,七窍玲珑,心思通透,这一番话说得更是直切要害。待到徐荣桂天亮回来,发现二人未曾成其好事,她定不会善罢甘休,以后必是会日日闹腾,夜夜撮合,没个消停的时候。徐三娘这一想,便觉得太阳穴都隐隐胀痛。

这所谓叶子戏,是一种纸牌游戏,玩法很像麻将。徐三娘先前逼着徐荣桂戒了赌,徐家阿母手痒得不行,便移情于叶子戏及扇牌儿等物,隔三差五,便要去找几个姐妹一同游戏。她这一去,往往就住到人家家里去了,隔日才会回来。

她微微蹙眉,抬起头来,正视着唐玉藻那双笑眯眯的桃花眼,道:“你有甚么妙计,不妨说来听听。”

唐玉藻巧声答道:“徐阿母找人打叶子戏去了。”

唐玉藻温声道:“倒也称不上妙,不过是假作一夜云雨罢了。三娘便忍上一宿,同奴待一个被窝里,明日鸡鸣天晓,阿母归家,眼见得这副光景,自不会再喋喋不休。不知三娘意下何如?”

徐挽澜却是微微蹙眉,骤然停足,回过身来,问他道:“我娘怎么不在?”

徐挽澜对此很是抵触,颇有些不耐烦,皱眉道:“也不必这么麻烦。你且先在地上挨一宿,明早阿母回来了,我听着动静,便会叫你起来。咱两个唱一出戏折子,把她蒙骗过去,这事便算了结。”

唐玉藻插上门栓,接着便紧紧跟到她身后,扬着一张俊秀小脸,弯着一双桃花眼儿,声音清脆宛转,笑着轻声道:“奴在桌上晾好了茶,不凉不烫,用的是娘子最常喝的雅安露芽,娘子可要赏脸尝尝?”

唐玉藻却很是坚持,笑眯眯地继续劝她道:“奴先前听贞哥儿说,徐阿母也不一定是天亮了才往回赶,夜半三更闯进屋里来,也不是全无可能。”

两扇门板一打开,徐挽澜看着这粉妆玉琢的少年郎,愣了一下,这才想起家里多了个仆侍,自己也算是有人伺候的人上人了。她很不自在地咳了两下,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干脆抬步跨过门槛儿,步入了院子里去。

徐挽澜没好气地斜睨着唐玉藻,只觉得这小哥儿说起话来,配着那一双不语而笑的桃花眼,简直像是只修炼千百年的小狐狸精。只是她生气归生气,却也知道唐玉藻所言,着实有几分道理。

她口中哼着小调儿,抬袖叩门。在院子里候了许久的唐玉藻听了这声响,眼睛一亮,忙不迭地起身来开。

只要这一回能蒙混过关,骗到这徐阿母,让她暂且歇歇这份儿心思,徐三娘这耳朵,便能清净上不少日子。再说了,不过是同榻而眠而已,若能换得徐荣桂闭嘴,那也实在是值。

两人正说着话儿,忽地听见帘外那赶车的妇人出声,说是到了徐家住处,接着这马车便是倏然而止。徐挽澜与王家娘子商量好何时吃那“拨霞供”后,便与王瑞芝辞别,掀帘下车,缓步而行,来到了家门之外。

思及此处,徐挽澜倍感无力,轻叹一声,随即便道:“好。就按着你说的做。”

王瑞芝闻言,不由得释怀而笑,连忙道:“算你,算你!哪敢不算你这个小馋鬼?”

唐玉藻见她应承下来,只弯着眼儿,淡淡一笑,可他这心里,却分明很是得意。事缓则圆,急难成效,需得步步为营,循次而进。这等道理,唐小郎再明白不过。

这所谓的“拨霞供”,其实就是火锅的雏形,主要涮的是兔肉、豆芽等物。可自打穿越人士徐三娘见了这物之后,这“雏形”二字,便可以完完全全地去掉了。

唐玉藻提了砂瓶,出了屋门,这便准备锡盆荑皂等洗漱之物去了。徐三娘抓紧时间,起身坐到案前,一手执起毫笔,另一手支着下巴,兀自思索起来。

眼瞧着王瑞芝不大自在起来,徐三娘忙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了些,笑眯眯地说道:“阿姐若是为了这点小事,便觉得不自在,那可真是同我生分了。待这官司了结之后,我还想去阿芝姐府上,再吃一回那‘拨霞供’呢,还算我一个不算?”

魏大娘的案子,逻辑已经分明。吴阿翠的官司,胜算虽然不大,但幸而她只求个轻判,对于能言巧辩的徐三娘来说,这也并非难事。而这最后一桩官司,徐挽澜虽已准备好了说辞,却还想再梳理一番。

若是徐三娘也提了价,其他人的日子便也能好过不少。不然只她一个,官司打得赢,银钱还收得少,这教其他人如何过活?对于其他同行来说,这无异于扰乱市场秩序啊。

这第三场官司,也是与这女尊男卑的国策相关。当年宋十三娘开国之后,还立下了个规矩,所有以男子为主角的话本小说、戏曲剧本,一概必须销毁。而自打建国之后,所有文学作品,也必须以女人为第一主角,若有违悖,按罪当斩,要是情节严重,甚至还会连坐。

徐三娘起初为了养家糊口,当真是什么官司都接,价钱要得也实在不高,人家给得起多少,她便收上多少,连讨价还价都少之又少。现如今她声名鹊起,却还是没涨多少价钱,这寿春县城里的其他讼师,自然是看不下去了,便托付了和徐三娘走得近的王瑞芝,让她给这徐挽澜敲打敲打。

然而在这寿春县城里,偏偏有个古稀之年、鳏居孑然的小老头儿,偷偷摸摸地,写了个本子。这话本儿可以算是武侠小说,讲得是一对神仙眷侣行走江湖的传奇故事,若是搁到现代,实在是再平常不过的故事,然而在这个极端女尊男卑的时代,他敢让男子和女子一起做主角儿,这可是犯了大逆不道之罪。

王瑞芝默然半晌,这才轻叹一声,道:“三娘你是明白人。那我就毋需多言了。”

这鳏夫写这本子,原本为的不过是自娱自乐,可谁知闭门屋里做,端使祸从天上来。却原来这小老头,在寿春县的后山,有一块儿祖传的地。这地据算命先生所言,乃是这寿春县城里,最好的一块风水宝地,可谓是砂水秀美,穴位得气。邻家有个妇人,与小老头还算是沾亲带故的,便惦记上了这块地,想要将自家母亲迁葬到这地里,可谁知这鳏夫死活不肯,自然惹恼了这妇人。

王瑞芝听了这话,原本很是忐忑的神色,也因此稍稍缓和了许多。只是徐挽澜答应得这般干脆,言辞这般坦荡,还将她所思所想完全猜中,实在让她面红耳热,不大自在。

妇人往日里去他家拜访时,常常窥见他伏案而作,笔耕不辍,早就起了疑心。再去鳏夫居处时,这妇人心有不甘,起了歹念,干脆偷了这小老头的武侠话本儿。待到她匆匆读过一遍后,发觉个中情节有违律法,自是大喜不已,忙不迭地告到了县衙门去。

徐挽澜闻一知十,却是笑容未变,反握住王瑞芝的手,口中说道:“阿芝姐不必说了,我早就盘算好了。待我手头上的官司一了结,以后再有新的官司找上来,我定会多收些银钱,与人方便,也自己方便。”

这鳏夫接着便被收押入狱,只等着新任知县走马上任,再行审理。小老头儿要找讼师,却是哪个都不愿接他这活儿,只徐三娘应承了下来。

她言及此处,王瑞芝却忽地轻轻拉起了她的手,一面抚着她的手背,一面低声说道:“三娘子,你既然起了这话头,就莫怪阿姐多嘴。我今日要与你说的,便是这银子的事宜。”

徐三娘靠在椅子上,眯起眼来,细细想着这案子。可谁想她先前在钓月楼喝的那几盅酒,喝的时候没甚么异样,时间长了,却愈发上头。现如今她醉意醺然,且愈发困倦,自然是苦撑不住,只得搁了笔,立起身来,踉踉跄跄,好似当风之鹤一般,前去洗面漱口,好解衣就寝。

“再说了,要是阿芝姐都说自己一事无成,那我还活不活了?阿姐糊涂,我便替阿姐数一数。阿姐府上琴瑟和调,伉俪情深,这算不算一成?儿女成双,绿叶成荫,这又是一成。阿姐接一桩官司,比我赚得不知多上几倍,这难道不算一成?”

唐玉藻端了凉水盆过来,撸起袖子,弯腰将锡盆放到地上。他见徐三娘过来,走得摆摆摇摇,连忙上前将她扶住,徐挽澜口中说着不用,可却根本推不动唐玉藻,只得就此作罢,任由他搀扶着,一屁股坐到了椅子上去。

王瑞芝一听这话,不由得笑出了声。徐挽澜见她如此,暗暗松了口气,接着又温声宽慰道:

徐挽澜花憔柳困,筋乏力软,唐玉藻见她如此,便蹲下身来,替她褪了鞋履,脱了罗袜,又小心翼翼地,将她两足放入水中,并低低问道:“凉热如何?”

她只得斟字酌句,笑着说道:“阿芝姐此言差矣。虽说初生牛犊不怕虎,可这小牛犊无论是怕,还是不怕,待到遇上了那大老虎,都要被老虎食肉剔骨,吃得渣都不剩。可若是老牛呢,它经了风雨,见了世面,见着老虎也知道跑了,这才是真聪明。”

徐挽澜眼睛都睁不开了,懒懒答道:“甚好。”

徐三娘听了这话,心上一紧,暗想道:你说你自己老而无为,哪里想得到你面前这个小娘子,两世加起来,都有足足四十岁了。

唐玉藻勾了下唇,拿了荑皂过来,替她洗起脚来。徐挽澜个子高,脚也算不上小,但好在是娇皮嫩肉,香润玉温。唐玉藻摸在手中,心上竟有些异样起来。

若是在现代社会,三十出头的岁数,还算很是年轻。只是在这古代,人的平均寿命都才不过四五十岁,活得也很是着急。因而王瑞芝有这番慨叹,倒也算不得奇怪。

然而就在他心猿意马之时,醉中的徐三娘忽地拿脚重重地打了下水,顷刻间水花四溅,唐玉藻闪躲不及,难逃一劫,被溅得满脸是水,衣襟处也已全然湿透。

“今日宴上,我瞧着你和秦家娘子,实在心有感慨。你们二人,且不论谁输谁赢,个个都是胆气横秋,敢作而又敢为。哪里像我,已过当立之年,却是甚么也没立得起来。”

他嗟叹一声,无奈至极,正拿过巾子来擦之时,忽听见徐三娘迷迷糊糊地嘟囔了一句甚么话儿。唐玉藻眯起眼来,半直起身子,提耳细听,这才听了个一清二楚,却原来徐挽澜说的是——“饶你奸似鬼,吃了老娘的洗脚水!”

待马车停稳之后,二人由赶车的妇人扶着,接连入了车厢。不多时,车架辘辘而动,王瑞芝把着眼儿,细瞧着徐挽澜,面上虽还带着笑,口中却是一叹,低低说道:

这话乃是一句俗语,说的是无论你多聪明狡猾,都得着了我的道,败到我的手里。由此话来看,这徐挽澜在梦里,多半也还在咄咄逼人地打官司呢!只是这话,意外地应了景,听在唐玉藻耳中,却是令他心上一紧,生出几分心虚来。

王瑞芝闻言,轻点了下她脑袋,笑骂道:“你这丫头,真是花马掉嘴,油腔滑调,耍起嘴皮子来,也没个正经模样。”

这唐小郎扯这么多谎话,使这么多心眼儿,为的不过是不被赶走,能好好留下来而已。徐家虽说是门单户薄,可对唐玉藻来说,却是再理想不过的归宿,亦是他专门向那牙婆求来的。他只想着,只要他讨好得了徐家阿母,又能得了徐三娘的喜爱,便是日后徐挽澜又娶了人进门,也断然碍不到他的好日子。

王瑞芝一番美意,盛情难却,徐挽澜自是不好推辞,只能笑吟吟地看向王瑞芝,巧声调笑道:“哎呀,我今日竟能蹭上阿芝姐的香车宝马,这可真是福至运来,没白出这一趟门,没白赴这一回宴。”

徐家阿母,聒噪且难缠,但唐玉藻却是信心满怀,觉得自己定能靠着那巧言令色,将她完全制住。至于这徐三娘,唐玉藻更是自负其能了——只要徐挽澜开了窍,懂了其中滋味儿,必会口呼亲爷,被那六寸麈柄死死降伏。这般想着,唐玉藻不由得勾唇而笑。

“现如今天色已晚,三娘子你饮了不少酒,竟还打算独自一个儿,走那夜路回去,这教阿芝姐如何放心得下?我今日是驾车来的,咱姐妹两个,同一路回去,还能亲亲热热,多说几句话儿不是?”

待到洒足罢了,洗面罢了,漱口罢了,唐玉藻又替她解发宽衣,总算是将一切理得妥当。他倒也可以将徐三娘叫醒,扶着她睡到床上去,可他却偏不这么做,非要将徐三娘打横抱起。

她正打算原路折返,不曾想王瑞芝却忽地赶了过来,伸手挽住她胳膊,与她亲亲热热,把臂而行,口中则温声道:

这唐小郎看起来虽不如韩小犬那般虎背熊腰,可他干了这么多年的活儿,也是身轻体健,力气不小,抱一个徐三娘,还是不在话下。

待到这钓月楼之宴罢了,众人散阵投巢,各归各家。徐挽澜因多饮了几小盅酒,虽说神志尚清,却到底是有几分耳热眼花。

将徐三娘放到榻上时,或许是他的动作稍稍重了一点,徐挽澜蓦地醒了过来。她梗着脖子,蹙着眉头,睁开双眸,边揉着眼睛,边朝唐玉藻瞧了过去。唐玉藻轻手轻脚,给她打开锦被,并温声笑道:“三娘子莫急,奴息了灯烛便过来。”

秦娇娥问罢之后,席间诸客见崔钿明明醉得东倒西歪,却还是对答如流,丝毫不落下风,不由得对她刮目相看,再不敢等闲视之。倒也有那不信邪的,如秦娇娥一般,暗中设套,故意刁难崔知县,崔钿却也是不急不慌,一一化解,着实教人心服口服。

他此言一出,徐挽澜立时清醒了不少,回过神来。她怔怔地看着唐玉藻前去熄灭红烛,随即四肢僵直地,躺在一片漆黑之中。不多时,她便感觉到唐玉藻摸上了床,眉睫之间,二人呼吸相闻,着实令徐挽澜很不自在,不自在得连觉都睡不着。

王瑞芝与她虽是交情不错,对她又有提携之恩,可但凡是寻常之辈,皆有妒忌之心,更何况两人还是同行,多半不能免俗。徐三娘方才说这等讹言谎语,一来是怕言出患入,招惹麻烦,二来,也是为了两人这份情谊考虑。

按理来说,作为一个前生的已婚妇女,徐挽澜该习惯了身旁有人才对。可是前世……前世的记忆,实在不怎么美好。

她非但早已写好了自己的状纸,便连秦娇娥会如何应对,怎般辩驳,她都想了个一清二楚。

黑暗之中,徐三娘仰面躺在榻上,忆起前生的悲剧过往,不由得百感交集,思绪万千,此时酒意上了心头,更是惹得愁思茫茫。只是这徐挽澜,到底是个冷静自持的人物,当然不会任由自己沉浸在负面情绪之中。她只紧紧闭了下眼儿,蹙了蹙眉,再睁开眼时,便已是神色如常,毫无异样。

其实她这话,不过是谦辞而已。徐三娘可不是个有拖延症的人,哪里会把这等要紧之事,统统挤到一两天里来做?况且自打穿越以后,她每日里勤学苦练,孜孜不懈,毛笔字儿如今写得是又快又好,这千余字的状纸,她不消半个时辰便能写完。

她清楚得很,熬夜是完全无用的。今夜里起了心事,想得辗转反侧,捣枕槌床,睡不着觉,又能起什么好作用?隔日里起不来床,睡眠不足,岂不是又误了一天的事,完全成了一个恶性循环。

王瑞芝对徐三娘很是看好,可徐三娘却是苦笑连连,低声叹道:“阿芝姐当真抬举我,所谓连胜三局,哪里是这么容易的事儿。一下子来了三份状纸要写,这三日里,我算是出不得门了。”

正所谓同床各做梦,唐玉藻虽与她盖着同一条锦被,躺着同一个床炕,可徐三娘心里在想些甚么,他便是绞尽脑汁地想,也无法猜出一二。而他的这满副心思,则俱都放在了如何迎奸卖俏,勾引这徐三娘之上。

“她想做那出头椽儿,不曾想却被崔知县打了个措手不及。这小娘子,定是才准备了一场官司,余下的还来不及细问,料也没料到崔知县会连审三场。依我看来,只怕你当真是要十拿九稳,连胜三局了。”

徐三娘翻了个身,背对过唐小郎,正打算酣然入梦之际,忽地听到唐玉藻低低说道:“三娘子,你说,奴用不用去寻一方帕子来,再往那巾帕上洒些血迹,或许便能以假乱真,蒙混过关。”

秦娇娥张了张口,想要说些甚么,却终是欲言又止,牙关紧咬。王瑞芝看着她这模样,不由得掩口轻笑,凑到了徐三娘身边,低声道:

他说这话,自是别有目的。若是徐三娘果然是东墙处子之身,那他这几句言语,必能逗得这小娘子面红耳热,低眉垂眼,羞涩不已。若她不是,他心里便也有了计较,知道该如何行事,才能投其所好。

崔钿此言一出,秦娇娥神色乍变,徐挽澜则是蓦地抬起头来,定睛看向那崔娘子。徐家阿母先前说这崔钿是个浪荡纨绔,可她却早将众人都摸了个透,甚么恩怨纠葛,及那家世出身,她分明都了如指掌,一清二白。

只是这唐小郎,纵是有玲珑七窍,也断然猜不到徐三娘是何来历。徐三娘听了他这话,只微微蹙眉,不耐烦地低声道:“不必多此一举。明日我自有对策。”

崔钿听了秦娇娥这话,懒懒抬眼,扫了秦氏两眼,随即勾唇一笑,似是漫不经心地道:“我知你是谁,秦娇娥,门里出身,往上刨三代,都是替人家告状的。我这衙门不开门,岂不是断了你的饭碗?你且放心,三日之后,六月初八,从早到晚,我专审你和徐三娘对打的三桩官司。输赢胜败,一日了结。”

唐玉藻怔了一下,虽有几分失望,却并不因此气馁。他也随着徐三娘翻身侧卧,于一片漆黑之中,盯着那小娘子的后背,压低声音,温声道:“三娘子果然袖有玄机,聪明得很,不似奴这般昏头昏脑的,实在教奴心服首肯。”

秦娇娥这人说话,向来是辞锋如剑,咄咄逼人。相较之下,徐三娘却是外圆内方,你若和她说话,她是刀切豆腐两面光,专门儿顺着你往下说,至于她心里如何想的,却好似是金城汤池,没有哪个能攻得动她,改得了她。

徐挽澜此时已是十分困倦,听了这话,只闷闷地应了一声,敷衍过去,接着便搂紧了自己这一头的床被,闭紧双目,酣然入睡。

众人噤声不语之时,秦娇娥却是不慌不忙,不卑不亢,站起身来,先敬了杯酒,随即道:“我无事相求,只想问个明白。自打娘子上任以来,寿春县衙这五道门便没再开过,鸣冤鼓上都已经落了一层薄灰。我知娘子从开封府远道而来,舟车劳顿,甚是辛苦,却不知娘子打算何时能歇整安妥,升堂审案?”

唐玉藻卧身在侧,眼上眼下,打量着她那雪白颈子,酥玉胸脯,不由得暗中拿定了主意。寒来暑往再一轮后,他定要擒龙捉虎,将这徐三娘完全制住,更要在这徐家站稳脚跟,谋得一个安身之地。

她此言一出,众人更是面面相觑,瞠目结舌。这些人携礼而来,耐着性子等了她近一个时辰,他们这心里头揣着的事儿,又有几件是能摆到台面上来说的呢?

却说到次日清晨,鸡鸣天晓,徐挽澜尚还在沉沉地发着梦,便感觉有人不住拉扯着自己,口中还如扬啰捣鼓一般,絮絮叨叨,没个消停,聒噪到了极点。

崔钿眼瞧着众人不满,不由得轻挑秀眉,带着醉意,笑道:“我知道你们,都有事要找我。依我之见,无论甚么事儿,也不必一一找我求见了,就当着大家伙儿的面儿,直截了当,开口说了罢。若是有哪一件事儿,是在这儿说不得的,那也不必私下找我说了。我不是好相与的人,私下更是说不通。”

徐三娘一听这尖声尖气的嗓子,便知道是徐家阿母回来查房验收了。她心里重重哀叹一声,不情不愿地掀了锦被,坐起身来。

崔钿年岁不大,身量不高,生得削肩细腰,娉娉袅袅,模样十分秀丽。只是她现如今宝髻蓬松,衣衫不整,双眼更是由于醉酒之故,浮肿得厉害。席间众客苦等了近一个时辰,从天明等到天黑,却等来了这么一个轻浪浮薄的小娘子,自然是满腹牢骚,啧有烦言。

徐荣桂坐在床沿儿上,见她起身,连忙凑近了些,笑眯眯地上下打量着她,揶揄道:“哎哟,瞧你这小脸儿,可真是粉面含春,娇娆可人。小娘子成了人,当真是不一般。”

那被扶着的人一袭翠裙,钗横鬓乱,喝得神志不清,玉山将崩。徐挽澜眼瞧着,忍不住微微皱眉,没来由地生出了些预感来。而待那醉到昏头的小娘子上了钓月楼,进了大堂,大摇大摆地坐到了主位之上时,徐挽澜这下明白过来了——这人不是别人,正是淮南西路寿春县新上任的父母官,当朝左相的小女儿,本姓是崔,单字为钿。她迟迟不来,没有旁的缘由,单纯就是到花船上买笑追欢,宿柳眠花去了。她这葫芦里非但没有药,她连葫芦都压根儿没有。

徐三娘不搭理她,径自下床。徐荣桂瞧在眼里,只当她是羞于启齿,连忙紧跟到她屁股后头,色飞而眉舞,口中欢喜道:“小娘子,你躲甚么躲,莫要不好意思,快跟阿娘好好说道说道!那唐小郎果真有那婆娘说得那么厉害?伺候得你可还算快活?对了,落红呢,可有落红?”

然而她看着看着,忽见一只花船愈行愈近,这所谓花船,自然便是那妓子招客的枇杷门庭。船行靠岸,停稳之后,便见帘子一掀,有二仆扶着一人,踉踉跄跄,歪歪倒倒地走了出来。

徐三娘早就想好了说辞,一面拿起由马尾加工而成的刷牙子,洒上松脂与茯苓制成的牙粉,一面漫不经心地道:“阿母也是女人,想来也该清楚才是。这初夜落红,也不是谁都有的。”

这钓月楼临湖而建,当真不负钓月二字。徐三娘倚窗而望,瞧着这副美景,渐渐地,竟也生出了雅兴来,颇想立时辞去,行舟湖畔,饵云钩月,钓尽沧浪。

徐荣桂眯起眼来,扫量着她,又问道:“当真没有?”

这般想着,徐挽澜以手支颐,望着窗楹之外,兀自出起神来。天色已晚,夜渚月明,徐挽澜遥遥见得湖上小舟点点,漂浮似叶,舟上灯火如星,望之荧煌无数,实在美不胜收,她也不由得心驰神往。

徐三娘回过身来,直直地盯着徐阿母的眼睛,一挑眉,撒起谎来比说真话还真,道:“我还能骗你不成?我若是想诳你,直接扯来一方手帕汗巾,洒上些鸡血狗血,岂不是逼真得很?没有就是没有,先天没带来,一生也改不了。”

这种精神,倒也可以说是有衔石填海、力争上游之志,只是徐三娘如今却是想明白了。人生在世,贵在“坦然”,虽说要坚信自己能做到,可也要学会坦然接受自己做不到。若是接受不了,那真真是自己找罪受。

徐荣桂一听这话,细细一想,也觉得徐三娘若想作假,直接摆出一巾落红便是,她又不是想不出这法子,她既然没有,那便多半是真没有。

一想起这些事来,徐挽澜忍不住伸出手来,用指肚儿好好揉了揉眉心。其实秦娇娥这般行事,她倒也能理解。前生的时候,她和秦娇娥是一类人,题目做不出来,便夜以继日,死磕到底;考试没考到第一,恨不得左右开弓,大力扇自己几个耳光。

她确认了此事为真,不由得呵呵笑了,站到刷牙漱口的徐三娘身后,重重拍了拍她的后背,欣慰道:“我家老三出息了,再不是那乳声乳气的小姑娘了。你今日既不打官司,便在家里头歇上一日。等阿母干完活计,给你带些鸡子腰子回来,教你好好地滋一滋肾,养一养血。”

现如今,秦娇娥俨然已经是入了魔障了。徐挽澜接哪一桩官司,秦娇娥便非要做对家不可,便说现在,徐三娘手里头这三个案子,每一桩的对家都是她,实在是教徐挽澜十分无奈。

言罢之后,徐荣桂便喜滋滋地上工去了,留下徐三娘同贞哥儿一起用着早膳。往日里这一日三餐,都是贞哥儿烧火做饭,徐三娘每次兴起,想亲自下厨,都会被贞哥儿拿“君子远庖厨”当理由,死命拦下。现如今来了唐小郎,自然便改由他来煮饭烧菜了。

这位偏和她做“宿世冤家”的小娘子,也是做讼师的,本姓秦,名唤娇娥。这秦娇娥是个心气儿极高的,凡事都要争强显胜,非要压到旁人头上不可,可自打遇上了徐三娘之后,秦家娘子每次和她对打,都是损兵折将,大败亏输,自然是心有不甘。

不得不说,唐玉藻的这业务水平,着实出色,化妆化得巧,烧饭烧得好。徐三娘尝了两筷子,便食指大动,但觉得齿颊生香。而吃了唐玉藻做的饭菜后,她再看这唐小郎,竟觉得他那副笑眯眯的小狐狸样儿,也显得可亲可爱了几分。

徐挽澜无奈轻笑,接着晃着手中小盏,却是摇头一叹。

徐三娘这几日,过得倒还算顺遂,不但蒙混过关,骗到了徐阿母,还将计就计,捞着了好几顿好吃的,美其名曰“滋肾养血”。饱食快饮之外,她倒也不曾忘了正经事,及至开堂审案的前一日,便按着规矩,携了笔走龙蛇、吞珠吐玉的三份状纸,到那县衙拜访崔知县。

那小娘子见她回礼,勾唇一笑,这便回过了头,不再看这徐三。王瑞芝在旁瞧着二人的往来,不由得憋着笑,对一脸郁闷的徐三道:“你们两个小丫头,倒还真是宿世冤家。瞧她这小模样,可真是卯足了劲儿,专门呛上你了。”

此时已是日上三竿,朱色赤黄,徐三娘由婢子引着,从后首仪门入了内宅。早些年李知县在时,徐挽澜来过不少次,对这路径已是十分熟悉,不曾想婢子却将她引到了别的路上去。

徐三娘是个爱干净的人儿,因而对于这等礼节,实在是不太能接受,可此时那小娘子做了,徐三娘也只得硬着头皮,有样学样,蘸了回去。

眼瞧着两边景致愈发陌生,徐三娘忙出言问道:“知县娘子如今不住内宅里了?怎么这路,离内宅愈来愈远了?”

这便叫做“蘸甲”之礼,在这宋朝,很是时兴。敬酒之时,蘸一蘸甲,弹一弹酒,也算是一种礼节。

婢子一笑,答道:“崔娘子说,内宅住不惯,不如大仙楼那边儿待着舒坦,便搬了全副家当,到那大仙楼里住去了。”

两人四目相对之时,那女子忽而笑了,随即轻挽莲袖,勾出一只小指来,那指甲蓄得极长,还拿金凤花染作艳红之色,煞是乍眼。接着,这小娘子便用那染得通红的小指甲,轻轻蘸了蘸杯中浊酒,随即稍稍弹了一下。

徐挽澜一听,轻轻摇头,暗想道:这崔知县,果然是个不按套路来的,那大仙楼哪里能住人?

话及此处,徐挽澜轻轻抬眼,朝着邻桌一位黄衫娘子一瞥。说来也巧,那女子也正拿眼儿打量着她。

在这个女尊男卑的大宋国里,每个地方的县衙门里,都有这么一处大仙楼,便是在徐挽澜所生活的时空里,在真实的历史上,亦有不少县衙,也建有这么几间双层小瓦楼,一概称之为大仙楼。

徐挽澜笑了一笑,道:“阿芝姐,你又不是不懂我。我这人心气儿低,能没病没灾地活着,便觉得高兴。若还有饭可吃,有衣裳穿,那就是喜事。至于这案子甚么的……”

这所谓的大仙楼,有两个用处,一是供奉大仙,二是存理档案及官员印信。在徐挽澜前世那时空里,这大仙楼中,供奉的多半是守印大仙,然而在这个阴阳颠倒的宋朝里,供奉的却是“狐黄白柳灰”五大仙,即是狐狸、黄鼠狼、刺猬、蛇和老鼠。若论起原因来,那是因为开国女帝宋十三娘,暮年之时,对这五大仙是深信不疑,久而久之,便推广开来。

眼瞧着等了半个时辰,王瑞芝心里也是疑疑惑惑的,却也不好多说些甚么,只和徐挽澜闲谈起来,温声道:“我瞧你近来红光满面,精神抖擞,难不成是遇着甚么喜事了?你接的那几个案子,莫不是十拿九稳?”

这件事说来也是奇怪,宋十三娘这一辈子,开基立业,广辟皇图,干出来的都是惊天动地,改朝换代的大事儿。这样一个磨砺自强的女人,怎么临到垂暮之年,反倒信起那鬼神之说了?徐挽澜穿越以来,对此着实是琢磨不透。

紧挨着她坐着的妇人,名唤王瑞芝,也是这寿春县里数的上来的讼师。虽说同行是冤家,可这王瑞芝却是个厚道之人,与徐三素来交情不错,对徐三还有些提携之恩。她比徐三娘足足大了一轮,已是而立之年,徐三娘平日里见了她,都要喊声阿芝姐。

却说那婢子引着徐三娘,二人一前一后,缓步来到了大仙楼前。徐挽澜立在院子当中,把着眼儿一瞧,便见紫薇花下,玉树庭前,那崔钿正瘫坐在那交趾黄檀躺椅上,头儿歪倒,眼儿紧闭,嘴儿微张,还不住发着细细鼾声,分明就是在困觉打盹儿。再看她那衣裳,虽穿的正是七品官员该穿的浅青色官服,佩黑银犀角带,可是那官服,也皱得不成样子,到处都是褶纹。

众人等得扒耳搔腮,心焦不已,难免也是狐疑不定,可谁也不敢埋怨出口,更不敢流露出一丝不耐。徐挽澜瞧着这副场面,知道急也没用,只能时不时地抿两口酒,夹两筷子菜,至于崔钿这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她猜不透,便也懒得去想。

徐挽澜手捧着三份状纸,立在原处,眼上眼下,打量着这一点儿官样都没有的崔知县,不由得抿了抿唇,无奈失笑。

却说徐挽澜梳妆罢了,行步如风,揣着财礼羹果,匆匆往那钓月楼赶去,可谁知待到她入了席间,坐于客位之后,一众客人延颈而望,跷足而待,苦等了约莫有半个时辰,却只见得跑堂的来来回回地添酒加菜,迟迟不见那新官上任的崔娘子露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