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事的始作俑者是天后,”炎帝对插着袖子说,“本君觉得你应该去找天后。”
炎帝纳罕地盯着她,发现那个被天帝说了句“马王爷”就泫然欲泣的棠玥早就不见了。他不得不怀疑,是不是七日之后的换魂又有别的东西混进去了,不然怎么连讹人都学会了?
棠玥想了想说不行,“天后已经成亲了,她没法对我负责。至于天帝陛下,我去找他麻烦,可能会被他打死的,所以小仙只能找你。”
“小仙丢过魂,脑筋不太好,万一出去被人骗了,嫁个夫君日日打我,那怎么办?”棠玥那张圆圆的小脸上满是哀伤,鼓着腮帮子道,“是帝君收错了魂,把鱼魂塞进小仙身体里,后来虽然换了回来,但后遗症很大,到现在都不怎么聪明……这个局面是帝君失误造成的,可帝君却打算就此放手不管了,那小仙怎么办?”
炎帝听后很生气,“你这是摆明了欺负老实人啊!”
炎帝的眉毛一下子挑得老高,“我被你拖累了这么久,你还要我娶你?”
棠玥不说话了,就那样定眼看着他。起先炎帝还打算硬气一些,不管她再说什么,都要把她赶回碧云仙宫去。结果她看了半天,那双大眼睛里毫无预警地来了眼泪,眼泪是大颗的,啪啪往下掉,他就懵了,“我又没把你怎么样……你哭什么?”
棠玥很大方,“别人说闲话,我又听不见,不去管他。不过帝君是个好人,若实在怕对小仙不好,那娶了小仙便是。”
她开始搬手指头,一个一个地数,“小仙在宿曜宫住了一百零二天,帝君现在要赶我走,让我以后怎么做人?”
他咂嘴道:“那你知道不知道这是我家?我是个单身的男人,孤男寡女同一屋檐下呆得太久,会生出闲话来,对你的名声不好。”
炎帝傻了眼,“怎么一住就住了这么久?仙子确定是一百零二天?”
棠玥嗯了声,“小仙觉得这里很好。”
棠玥仙子点头,“陛下出事至今正满三个月,帝君说有没有一百零二天?”
他慢慢走回宿曜宫,到家时月正初升。抬眼一望,有个小小的身影倚在门前,见他回来,一蹦三跳到了他面前。他皱眉,“棠玥仙子,你当真打算在我这里赖一辈子?”
这下炎帝没话说了,一个女人在你家住了这么久,两人之间要是什么事都没有,说出去都没人信。不过他还存有一点侥幸心理,“天界众神都知道本君好男风,你在宿曜宫完全没有危险……”
一生负气成今日,四海无人对夕阳……他自嘲地苦笑,少苍说得对,有些感情不能追忆,何况是单相思。他的爱情也不够伟大,既然从未不计后果,便也没有资格去追寻。
结果话还没说完,棠玥就扯开了交领,露出玲珑细腻的肩头,冲他晃了晃,“帝君觉得我好看么?”
炎帝有些灰心,转头看,才发现暮色不知何时四合了。天地间浮起一片无边的橙黄,他向西眺望,从未有一日像今日这样,让他内心感受到如此庞大的苍凉。
炎帝愣了好一会儿,心里七上八下十分尴尬。按理说不该看,他是仁人君子,懂得男女大防,棠玥年轻不懂事,他活了一万多,哪能和孩子一般见识。可是眼睛有它自己的意志,它就是往那儿溜了,溜完还蹦出个感叹来,好白啊……然后吓了自己一跳,不敢再逗留了,转身就走。走了没几步,听见棠玥无情的嘲笑:“帝君不是不好女色好男风么,是姐妹就别走,你敢盯着小仙看半柱香,小仙今晚就离开宿曜宫。”
天帝被他堵得哑口无言,最后懒得同他说了,摇着广袖扬长而去。
最后当然不必说了,炎帝走得头都不回。第二天他去见了天帝,“我觉得棠玥可能中邪了。”
天帝陛下现在竟有底气说出这句话了,炎帝似笑非笑看着他,“不对,陛下已经到达了一厢情愿的至高境界,连你都成功了,世上还会有人不成功么?”
天帝连眼皮都没抬一下,“邪祟能上你三十三天?”
天帝摇头,“他灵根尽毁,自有他的造化,天界不再盯着他,对他反而有好处。本君劝你一句,该放手时须放手,有些感情单靠一厢情愿是没有用的。”
理论上是不能的,但除了这个,他实在想不出别的理由来解释她的反常了。
炎帝负着手叹息,想起那个走散的故人,转头问天帝:“齐光如今在哪里,你可知道?”
他还在冥思苦想,天帝却看得清楚,“你这种人,若没有人主动,真要打一辈子光棍。我倒觉得那小仙很勇敢,人家没有嫌弃你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你还挑剔上了?”
安澜自然是不悔的,只要夫人一句话,跑得人影都找不见了,所以说有了家室的男人招人讨厌,再也玩不到一处去了。
炎帝一蹦三尺高,“你这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不管我如何不成器,婚姻方面都有自己选择的权力。”
“后悔什么?”天帝温文笑着,眉眼间尽是已婚男人的幸福况味,“千辛万苦求来的姻缘,修成了正果,那个人永生永世留在你身边了,欢喜还来不及,怎么会后悔?你去问问安澜,他可后悔。”
天帝从万卷奏疏上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道:“谁不许你选择了?你对齐光一往情深,可同他挑明过?他一夕发生了那么大的变故,你可想过和他不离不弃,同甘共苦?”
“娶了亲,似乎没有想象中的舒坦?”炎帝无奈地问天帝,“后悔么?”
炎帝迟疑着,只顾摇头,天帝笑了笑,“你真的爱他吗?”
天后娘娘被一群仙娥簇拥着,飘然往西去了,待人走远,三人才同时长出一口气。
他只是以为自己爱,炎帝是个很奇怪的人,看似博爱,其实没有人能真正走进他心里。这种人就需要一个百折不挠,甚至是死缠烂打的异性来触动和感化。棠玥小仙现在的毅力竟有些像当初的天帝陛下,因此天帝觉得她做得很好,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姜央颔首道好,“臣已将娘娘的东西都搬入璆琳宫了,娘娘入新宫看看吧。”
炎帝则因天帝的问题陷入了沉思,爱不爱……他扪心自问,对齐光的感情准确来说应该是有好感,远远未到达爱的程度。
大禁惶然请罪,长情觉得这些男人真是虚伪透顶,转头对姜央莞尔,“元君,回头咱们两个一同去。”
“那我其实不爱他?”炎帝不太确定。
天帝迟迟看向炎帝,炎帝也有点慌。好在天帝反应快,寒声道:“本君堂堂天帝,岂能去那种污秽之地?大禁,你胆敢向本君进谗言,你该当何罪!”
天帝简直想唾弃他,“你问问自己,你这个犹豫的样子,爱他从何谈起?依本君看,你还是和棠玥小仙凑一对算了,这么长时间的相处,若说没有一点感情,你自己相信吗?”
好在天后很开明,她笑着说:“本座也喜欢烟火人间,早就听说生州热闹非常,云浮大陆更是美人如云。你们何时去,一定要带上我,让我也去见识一下。”
炎帝表示确实不信,但还是得好好考虑一下。
大禁道:“回禀君上,仙君陪着他家夫人上王舍洲省亲去了。您知道波月楼的那些杀手开了一家妓院吧?紫府夫人每隔三年回去一次,虽说当年的手下早已经不在了,但他们的子孙继承了遗志,把那间妓院经营成了生州第一销金窟。哎呀好大的排场啊,君上要是有空……”后面的话忽然噎住了,他忘了陛下早就不是孤身一人,现在一言一行都要以身边的人为先。他口无遮拦如果惹恼了天后,连陛下都救不了他。
“也是,感情的事是该好好考虑。”天帝把注意力又集中在奏疏上,漫不经心道,“等你考虑清楚,棠玥小仙正好心灰意冷,然后本君就能和天后一起看你痛哭流涕了,真好。”
以前一度闹得水火不容,结果最后实心办事的,还是这些一道长大的同门师兄弟。天帝点头,“我是要找个机会好好谢谢他……他现在人在哪里?”
炎帝干瞪眼,看他哭还要带上天后,为了证明他们夫妇感情至深,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炎帝说算了吧,“陛下不坑我就已经很好了,况且这回可不是我的功劳,璆琳是安澜从归墟托龙王鲸找回来的,你要谢也是谢他。”
反正不能让他如愿,炎帝愤懑地转身就走。走了两步顿下来,回头望了他一眼,“璆琳做的屋子可好用?”
天帝显然很满意,赞许地拍拍炎帝的肩道:“比我在人间住的草屋强多了,今日起本君和天后就以璆琳宫为寝宫,炎帝此番功不可没,说吧,要本君怎么报答你?上次说的指婚和赐宫都算数,本君随时可以兑现承诺。”
天帝想起昨夜颠鸾倒凤时,提心吊胆看窗外的情景就觉得可气。不过这屋子是真的管用,他笑得有点羞涩,“本君觉得好用非常。”
炎帝是个靠谱的朋友,天帝和天后返回碧云仙宫时,见碧瑶宫以东至玉衡殿一线,建起了一座清如汪洋的殿宇。那璆琳本就是从归墟来的,吃透了水泽,在阳光照射下波光粼粼。
好用就行啊,炎帝背着手长叹一声,老友生活幸福,就再也不会生怨,不会觉得当天帝太亏,时不时想出一些损招来撂挑子。自己才能踏踏实实在宿曜宫里思考人生,这样也算双赢。
那一夜极光不曾间断,三十六天诸神都在庆幸,陛下终于挺过了大劫,自此万法一统,可无灾无难寿与天齐了。
炎帝刚走不久,长情便来了。来了也不打扰他,他在案前忙碌,她倚着窗口看风景。
吃醋吃得赤裸裸,天帝陛下在政事方面长袖善舞,但对于感情,从来就不喜欢掩饰。
天界的风景其实没有太大的变化,永远一尘不染,区别只在于云卷云舒各成方圆,且也有四季之分,虽然不及下界明显,但能清楚感知温度的变化。下雪的时候最好看,没有飓风,雪片下得很安静。天界的雪是堆积不起来的,至多薄薄的一层,鞋底踩上去隐约可以听见咯吱的声响,回头看,也不过是清浅的一串脚印。
他哂笑:“本君还要谢谢他?我怕我见了他,会忍不住拧下他的脑袋。”
神是不怕冷的,但长情近来有些异样,常是手心火热,脚底冰冷。她探过足尖,在他腿上点了点,天帝轻车熟路掀起衣摆,把她双脚拢起来放在肚子上,然后盖好衣襟,继续批阅他的奏疏。
长情红着脸道:“你该谢谢人家才对,要是没有人家,你到现在还昏睡着呢。”
天帝陛下沦落到给人捂脚的地步,实在可怜。长情的脚趾在他肚子上扭动,“云月,你看今日可是好日子?”
“待本君找个时间,必须给九州诸国的国主托梦,让他们好生管理自己治下。胆敢窥伺有夫之妇者,杖八十,徒千里,让这些急红了眼的光棍长长记性。”天帝说到兴头上,颇有跨马扬鞭的气势。
他唔了声,腾出一只手来掐算,“招摇指子,旦轸中,其位北方,其日壬癸……好日子。”
天帝嘀咕着,损友虽然会长期祸害你,但紧要关头还是有点作用的。不过那个来路不明的猎户真让他糟心,一介凡夫俗子,竟然肖想天后。要不是碍于自己的身份,他真想把人请进来,问一问他死后是想入阿修罗道,还是入畜生道。
她知道他在敷衍,闲闲笑道:“天帝陛下的推演,好像还不如本座。至少本座知道自己有了身孕,陛下却浑然不知。”
长情大笑,“果然你是受了刺激才醒的,炎帝真是个神人,这都让他说中了,可见他有多了解你。”
天帝的两眼一味盯着展开的卷轴,随口道:“这种事本来就是你知道得早……”忽然发现好像遗漏了什么,僵在那里半天没回过神来。转动脖子看向她,这个动作也耗费了巨大力气,几乎是一截一截拧过来的。
天帝说那不行,“隔上一段时间就有猎户农户来讨好你,就算我死了,也会气活过来。”
“长情?”那双眼瞠得大大的,声调近乎扭曲,“你说你知道了什么?本君刚才没听清,你再说一遍。”
她笑着,眼里莹莹有泪,“谢谢你能回来,我等了那么久,以为你再也醒不过来了。反正我已经想好了,若你不醒,我们就在这湖边一直生活下去,不回天界也不回月火城,我永远陪着你,陪到我死为止。”
她撑身微笑,“本座有孕了,陛下要当父亲了。”
他没有听她的,俯身在她鼻梁上缠绵亲吻,“长情,我回来了,你可高兴?”
这个消息让他难以消化,他神情呆滞,人像被摄走了魂,看上去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过了好半天才搁下笔,无所适从地按压着她的脚,斟酌了半天又问一句:“真的么?你有孕了?”
接下来怎么办?让这幌子继续公布下去吗?长情捅了他一下,“今日暂且鸣金,你才刚醒,不能太操劳。”
长情觉得他有点傻,“陛下是信不过我呢,还是信不过你自己?”
是啊,不高兴还做那种事干什么!只是没想到,天帝陛下的快乐如此之大,夜色成了他尽情展现本我的幕布,还未有个结果,就已经大张旗鼓了。
天帝说不,起身在重席上团团转,嘴里自言自语着:“本君的天后有孕了,本君就要有孩子了……这是真的吗?是吧……可能是的……真没想到,没想到……”蓦地又站住了,神情凄惨地看向她,“我年幼时便无父无母,现在我自己也要当父亲了……”
天帝很委屈,“这种事是能克制得住的吗?再说本君本来就很高兴!”
长情起先还觉得他的反应很可笑,可是看见他扭头拭泪,一瞬心便痛起来。
下面的长情怨怼道:“你就不能克制一点吗?”
“你如何像个孩子似的!”她起身捧着他的脸道,“这不是件高兴的事么,你怎么哭起来了?”
“你不是说晚上比白天好吗?”
大约第一次为人父母的都这样吧,到后来泪眼相对,又哭又笑的,吓坏了门外站班的人。
动静那么大,除了上界修房子的诸神,湖边草屋里的人当然也发现了,当即顿在那里,一动不敢动。
天帝说:“让我看看。”撩起她的衣襟仔细端详,似乎微有一点隆起,他紧张地盯着她,“还小?”
对对对,已然迫在眉睫了。炎帝的为人一向急老友所急,想想每天闺房里有点动作就昭告天下,这日子确实不太好过。万一把陛下吓出毛病来,那可是一辈子的大事。所以务必尽快修建好璆琳宫,自己真是为老友的房事操碎了心。
长情点点头,“才三个月而已。”
大禁非常矜持,“帝君,莫在君上背后议他长短。臣认为只有一次,毕竟多了君上身子吃不消……臣是说,璆琳宫应当尽快修成,时间很紧迫啊帝君。”
这么算来,果然是头一次便成功了。天帝顿觉有面子,挺了挺腰道:“那声天动果真不同凡响,吉兆啊,本君一举得子,不比琅嬛君差。”
炎帝移不开视线,“你们说,今晚这极光能出现几次?”
男人的好胜心真是个可怕的东西,竟然连这种事都要比。长情问:“陛下对生男生女可有要求?”
醒了当然不能闲着,毕竟人家大婚当天出了意外,一直沉睡了三个月。三个月啊,身不能动,眼不能睁,对于男人来说是无比的折磨。现在好不容易醒了,当然要把失去的快乐找补回来。
天帝道:“男女都可以,安澜生了两个儿子,本君生两个女儿也挺好。若是将来孩子们有缘,仙宫和紫府结个儿女亲家也不错。”
不过无论如何,能找到璆琳就是好事。他们欢欢喜喜开始为帝后建造新宫,进行到一半时,空中乍现万道极光,纵向地,天柱一般垂直林立。大家都停下手观望,炎帝和紫府君对视一眼,暧昧地笑了笑,“看来陛下苏醒了。”
孩子还在肚子里,他就已经想得那么长远了。长情笑问:“你不觉得生儿子更好么?将来琅嬛君家必定有女儿,我们的儿子去配他的女儿,也甚圆满。”
龙王鲸……炎帝听他说起这个物种,便有些寡欢。当年齐光身上发生的一切变故,就是从龙王鲸开始的。这个族群面临灭族之灾,去祈求时任大司命的齐光。齐光找到推步书,为龙王鲸一族逆天改命,由此触犯天条,一步错步步错,落得永受轮回之苦的下场……他长长叹了口气,如今人在哪里,谁也不知道。龙王鲸一族虽然迁离了故地,最终还是走向灭亡,千百年后只剩下唯一的一条,据说现在重回归墟,独自在那片无底的深海里生活……
天帝却说不,“爱情这种事上,还是姑娘更占优势。我与安澜为了成就各自的姻缘,都弄得七劳八伤,我情愿我的女儿不要受那么多苦,吃苦这种事让安澜的儿子去做就可以了。”
他说归墟,“归墟是龙王鲸的老家,最后一条龙王鲸是我夫人的朋友,归墟虽深,龙王鲸如入无人之境,这些璆琳就是他替我找到的。”
长情目瞪口呆,“你那么恨琅嬛君?要是他儿子不肯吃苦呢?”
炎帝怔怔看着他,“那你这是从哪里弄来的?”
“除非他不与本君的女儿在一起。若是在一起,却让本君的女儿受委屈,那本君就打到他心服口服为止,谁让本君是天帝!”
紫府君说没有,“那条海沟有几万丈长,就算把神霄府的天兵天将派下去,也得挖上两个月。”
这就是位高权重者的骄傲,长情也松了口气,至少女儿将来是不怕经历坎坷的,因为有个爱女成痴的爹爹。
结果紫府君就是这样的人生赢家,那天成块未打磨的璆琳从南天门源源运输进来,堆得就像一座山。炎帝站在璆琳山下仰望,海水一样深蓝的反光打在他身上,他不得不佩服:“南冥都叫你挖穿了吧?”
天后有孕,实在是件了不得的大事,自那天起天宫上下就忙碌起来,连前朝都沉浸在一片喜庆气氛中。关于大殿下的起名及封号,甚至连将来司什么职,入主什么宫,都拿出来讨论了好几轮。
璆琳难找,炎帝也做了准备,南冥资源再丰富,不可能多到能造屋子的程度。他在玉衡殿里迈着方步转圈,和大禁笑谈:“仙君这回要崴泥,等着瞧。”
长情并不参与,挑了个风和日丽的天气,往龙首原跑了一趟。
他说完,背着手佯佯走远了,剩下炎帝独自嗟叹,到底是看书库的,连天书都敢伪造。当初要是动动歪心思,自己画一本四海鱼鳞图塞进琅嬛,也不会为失窃一事闹得沸沸扬扬了。
一别经年,故地重游,早已物是人非了。当年和昭质道别时约定过,若活着能再见,就把酒话桑麻;若时隔太久故人驾鹤,便去她坟上敬一杯酒,也算了了这段缘。天上不过弹指一挥,人间已是百年,她再去寻长公主墓,坟头荒烟蔓草几乎无从找起。而当年辉煌绮丽的大宫,也在改朝换代时付之一炬,只剩零星断壁残垣,还依稀可见往日规模。
紫府君说就是她,“只要两厢情愿,跑不出第二个人来。其实命盘一直在更改,世上哪有什么命中注定的事!不过我知道,天帝一生只此一妻,此次大劫一过与天地同寿,昏睡上几个月,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
她站了一阵,复循以前的记忆寻找龙脉。生州的龙脉有它的特点,即便王朝更迭,也绝不会枯竭。那个地方她曾经居住过万年,当那蓝色的大地血液呈现在面前时,依旧有种刻骨铭心的眷恋感。
炎帝简直要被他惊呆了,“你这么做,不怕乱点鸳鸯谱?万一天后人选不是她,怎么办?”
龙脉以前滋养过她,现在也在重塑伏城。人间的万年听上去尤其漫长,但若换算成天界的时年,似乎也是可期的。
“我自己写的。”他抿唇笑了笑,“天后娘娘真是个单纯的人,没想到她对此深信不疑,二话不说就嫁了。”
龙脉浩瀚如江海,她不确定他的残魂究竟在哪里,当魂魄无意识时,会随着脉动四处游荡,但她知道他终归在那里。她说:“伏城,我来看你了,你在这里,应当一切尚好吧!原谅我时隔那么久才入生州,云月在大婚那日被白焰所伤,我差点就此失去他……不过现在总算过去了,他的伤势痊愈,我也可以放心过来看望你。你安心在这里养息,你欠麒麟族的恩早就报完了,以后为自己而活吧。”说罢顿下来,低头轻抚了下肚子道,“还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我有身孕了。若以前麒麟族和神族尚有嫌隙,如今借此一子,也可真正稳固两族的关系。我与云月都很高兴,我们经历的波折太多了,到此为止吧。待你功成那日,我会带着孩子来接你,告诉他,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也是我的救命恩人。”
炎帝大惑不解,“那你给她看的是什么?”
湛蓝的长河寂静奔涌,她原本没有抱什么希望,但在她说完时,水流深处有一星微茫乍现,如逆水而来的鱼,在翻卷的水浪下奔纵跳跃。
紫府君放下杯盏道:“人之命途是天机,天机不可泄露。更何况是天帝的境遇。”
她呆住了,怔怔看着它接近。龙脉浮空,它就停在她面前,像隔水相望的一双眼睛。她泪如雨下,知道伏城神识不灭,人间的百年培养出了他感知的能力,虽然没有以前的记忆,但寻根溯源是本能,他知道有人来看他,自然要现身一见。
炎帝瞥了他一眼,“你那三生册上写得清清楚楚,既然他此次有惊无险,天后没看到?怎么还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长情悲泣不已,喃喃说:“很好了……已经很好了……”
相较于困守玉衡殿,紫府君认为去南冥挖沟更简单,于是一拍胸脯,“这事容易,兄弟替你去。你为陛下守好乾坤大道,再用不了几天,他就该回来了。”
那金芒没有停留太久,转了两圈,又纵身去了。她长出一口气,擦干眼泪返回地面,登上秦岭的时候刚好日出,万丈光芒下站立的人向她伸出手,她温顺地偎了过去。
“可我还有件事要做,少苍曾来找我,说想用璆琳造所寝宫。我答应他去南冥海沟挖地三尺的,现在走不开,你看怎么办?”
“伏城一切还好?”
紫府君老神在在喝着茶,把责任推得一干二净,“我掌管下界地仙,还有大小浮山及琅嬛,肩上担子也很重。你在宿曜宫,每天除了睡觉就是下棋,你比我闲,理应由你代行天帝之职。”
她嗯了声,“来见了我一面,很快就走了。”
炎帝继续惆怅:“你也是白帝座下,也是天帝同门,你也该为他分忧。”
天帝点了点头,“天界的万日,过起来只是一眨眼的功夫。”他向东北方向指了指,“看见那片平原了么?”
紫府君说:“有什么为难的,你能者多劳。”
长情眯眼眺望,只见地势雄浑,有虎踞龙盘之貌。她笑了笑,“宋要建立了。”
“大帝这么做,我觉得很为难。”
若照着安澜错算的时间,她应当在那个朝代苏醒。黄粱道中梦见的也不会是李瑶,应当是另一段故事,另一个人了吧!
大丈夫一言九鼎,炎帝从未忘记自己答应天帝的事,只不过他一直昏睡不醒,本该掌事的贞煌大帝又拒不担责,最后他只好找来紫府君,大家一起聊聊人生。
兄弟做到这种程度,也算前无古人后无来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