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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归来问天子,九鼎安可期 歌舞升平

嘉语因笑了一笑,最后举杯与他致意:“今儿重阳,尚书郎安康——郑娘子就留给尚书郎了。”

“不会比公主那里更新了。”他没好气地道。周大将军给他娘子的私信一向走急报。况这才几日。他心里也牙疼周乐那笔字——他不信他写给他娘子会比写给他的好看。又全无文采可言。

李愔:……

“郑娘子自有婢子在,尚书郎不必担心。”嘉语笑盈盈地,脚下不停。李愔从前不知道她这么促狭——多半是被周乐惯坏了,他心里想。嘉语忽又住了脚步:“这两日,李尚书那里有新消息吗?”

待嘉语走了,影子都看不见了,李愔方才过去。郑笑薇醉得厉害,嘴里嘟囔的话,连他都听不明白。他扶她起来,她便像是根抽了骨头的柳条儿,整个身子都挂在他身上,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

“郑娘子——”

婢子都躲得远远的。

“李尚书还有事?”

那人却嘻嘻笑问:“你……你是哪个?”

“公主!”他叫了一声,看住瘫软在地上,不晓人事的郑笑薇。

李愔沉着脸不说话。

李愔眼睁睁看着嘉语没事人一般起身,略理了理妆,举步要走。

那人贴在他怀里,使劲嗅了嗅:“……尚、尚书郎?”

嘉语道:“原来是这样。李尚书要去哪里赶快去吧,夜色深了,我也要回房了。”

一时又笑道:“才……才不会。”他才不会来,她模模糊糊地想,她觉得有人在亲她,只是这时候,她也不知道是谁。

嘉语忍住笑——她是知道她这位前任未婚夫有点狷介。她还能说什么呢?她当初劝过连翘,不值得。然而那也不是她说了算的事。连翘自己不要命,他发誓说不会续娶,然而如果他违誓,她又能怎样?

嘉语次日一早就下了山,也没有去与郑家姐妹道别。她猜郑笑薇多半昨晚就被带走了。

话出口,他也想给自己一嘴巴:华阳有这么好骗?

待回了城,让周琛送十一娘回家:“不许再与十一娘说胡话!”她这样交代。周琛看着车里露出来的半张脸,似喜还嗔。

李愔心里迅速攒起了第二口血:周乐那个大嘴巴!他在他娘子面前还能有点隐私吗?他心里恼恨至极,面上却还能不动声色——至少他自己觉得不动声色,他说:“公主想多了,我不过是……路过。”

重阳过去几日,也再没有收到前线来信。九月十七是她生日,因虚岁二十,算整日子。昭熙召她进宫,谢云然好生给她操办了。又赏了她食邑、庄子、屏风、金银用具、绫罗绸缎。她猜昭熙是有些歉疚。

偏华阳一眼看到了他,还问:“李尚书是来接郑娘子下山吗?”

玉郎给她贺寿,粉雕玉琢的小人儿合手为礼,煞是可爱。

后来便见她酒力不支,连站都站不稳了。

嘉言也有礼送进京里;昭恂和小姚郎君的礼是太后给备的,昭恂很记挂周乐,上赶着问:“大将军几时回来?”

双姝于月下,一个清澈如兰蕙,一个娇艳如玫瑰。他站得远,便不能听清楚她们在唧唧咕咕些什么。只隐隐闻到酒香。那酒还是他给她弄来的,李愔忿忿地想:却不是叫她与别人分享!

小姚郎君含着糖果,还只会鹦鹉学舌。

李愔当时是想转身就走——只不知道为什么没有走,就像他不知道为什么要来。

到夜间放了烟花,歌舞升平。嘉语心里想,不知道是不是战事吃紧。向来她生日,周乐都是看重的。虽然送的礼未必每次都合心意。因又添了担心。上次来信还很轻松,只抱怨一路饮食干涩难咽,又很想念她。

她就算是找人喝酒,找谁不好,非得找华阳!这个与他订过亲,又与他亡妻关系密切的女人!

晚上也没有回府,就住在宫里。闹了整日,也有些倦乏。沾枕头就睡了。

天底下还有比这更荒谬、更尴尬的事吗?

她知道她这会儿是在梦里。梦与醒的界限是十分清晰,梦里是陌生的地方,陌生的人,茯苓不在,藿香也不在,她环视四周,脚下泥泞,湿了土地的不是水,是血。这像是战场。她自洛阳城破,上战场的次数虽然不多,也见识过,倒不十分害怕,只是诧异地想,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然而知道是一回事,身体不听使唤上山来是另外一回事——这个骗子!明明只是来赏菊饮酒,却说得这般暧昧。他心里知道那多半是女子伎俩,却还是上了当;明明是上当,却不觉松了口气。

她听见号角的声音,人如潮水,然而梦里浓雾弥漫,她知道有人,都是人,就是看不真切,看不真切人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不断有人倒下,她却被推着往前走,她像是在找什么。

这样的两个人,哪里有什么余生可言。

是找人吗?她想。

她闻言骇笑。

这里到处都是人,如何找得到。她须得去到高地,城墙,或者山头,或者瞭望台上……她举目四望,视野一时清晰起来。那人分明是很远,她却看得清清楚楚,她张嘴要喊,不知道为什么喊不出来。是两国开战了,他御驾亲征吗?她心里想。她心里乱得很。如果萧阮来了,那她燕朝领兵的该是谁——

当然并没有。深夜里抵死缠绵,到次日见了光,便如冰雪消融,他脱口第一句是:“今儿上朝要晚了。”

那该是个很重要的人,她模模糊糊地想,扭头去找将旗,人太多了,一层一层垒在面前,她的目光怎么都穿不过去。

然而九娘成亲那晚,他记得她的发丝飘过他的脸。画舫漂在江上,像是会顺水而下,沧海余生。

“怎么三娘见了我,一句话都没有?”那人分明离她很远,但是一开口,就像是在她身边——是她到了他身边,她站在城墙上,城下旌旗如林。这是哪里,她想,她怎么会在他的旗下?她是被俘了吗?

他与她之间,全无约束。他不去找她的那些时候,他原是不能过问。

他像是能猜出她的心思:“你是我娘子,自然该在我旗下。”

人无法准确地知道哪个地方藏了一粒沙,无时无刻不被消磨的志气。眼看着天光暗下去,登高的人们陆续回城,就仿佛倦鸟知返,才猛地记起来。

“不……”她混乱地,只能说出这一个字,不,她不是他的娘子,苏卿染才是。她……他该休了她。

整日的心神不宁。

“说什么傻话,”他笑吟吟地走近来,已经是很近了,她想要退,背后就是城墙,粗粝的棱角抵在她的腰上,“她哪里能和三娘比,她不过是个贵嫔,三娘你是我的结发妻子——”他伸手支住墙,欺压下来。

又手头正多事,当时便拂袖而去。

“不、不是这样的……”她拼命地往后仰,想要躲开他,“我、我已经成亲了……”

亏他之前还因为九娘成亲没格外给她下帖心怀歉疚。

“我们早就成亲了。”

那个女人之前怎么和他说的?说重阳佳节,正好欢娱;又与他说,龙门山上有个销金窟,问他要不要同去。他当时听了心里就是一口血:那是好人家女孩儿去的地方吗?就算他是个男人,他也有名节的好不好!

“不、不是你……”她推他,“不是你——”

李愔心里是崩溃的。

“那是谁?”

嘉语问:“李尚书是来接郑娘子下山吗?”

“是、是……”他的姓氏涌到嘴边,只是吐不出来。

嘉语心里想,郑笑薇今晚这样失态,也不知道是郑忱的缘故更多,还是因为这个人。周乐说过他们往来甚密,也不知道到底密切到哪个地步。然而九九重阳,她却是与兄弟、姐妹相聚,他呢?

“没有这个人、根本就没有这个人是不是,”萧阮抚她的面容,“我就知道娘子不过是与我置气,好了我知道是我错了,娘子听话,与我回去吧。”

这时候四目相对,那人犹豫了片刻,从阴影里走出来,拱手道:“公主。”

他很专注地凝望她,她便恍惚觉得他说的没有错,她就是恼了他,恼他待她冷淡,恼他心里只有苏卿染,恼他与袖表姐……于是臆想出有这么一个人,他冲她笑,他待她好,他眼里心里就只有她一个——

嘉语环视左右,原是想招婢子过来扶她回房,却意外看到阴影中站了一个人,他身上落了霜,也不知道站了多久。

哪里有这样的人呢,她仓皇地想,哪里有这个人呢。

郑笑薇从栏杆上滑下来,席地而坐,手里抱着酒囊,声音却渐渐低下去,醉意深了。

而萧阮已经吻上她,他撬开她的唇,她的齿,攫住她的舌尖,逗弄她,吮吸她,将她腔子里最后一口气都占为己有,她呼吸不过来,便不得不依附于他,他揽住她的腰,手如游鱼,滑进她的衣底——

她恨的不是那个人,她恨的是无能为力的她自己。

“不要……”她无力地推拒他。

嘉语只是听,听她越来越怒。她知道世人都是如此,一个人死了,不相干的人无非叹息几声,亲近的人记得他的好,而至爱却免不了怨恨,怨恨他为什么要死——其实是怨恨为什么自己忘不掉。

她想要哀求他,只是找不到理由。她是他的娘子,他是她的夫君,那么亲热也是理所当然。但是、但是她明明记得、记得有那么一个人——

“……三娘子觉得可笑是吧,我也觉得可笑。他活着的时候我都没怎么想他,想他做什么,这人有哪里好,自来洛阳,吃喝嫖赌,浪荡无行,哪个女人多看几眼都能勾上手,我姑姑是做了什么孽才撞到这样一个人手里……”

“三娘想的是他吗?”萧阮忽然停下来,推着她转了个身,望向城墙外头,浓雾不知道什么时候散去了,将旗在日色下,旗上的字慢慢露出来,她看得清楚,那是个“周”字:“周郎!”她叫了一声,是的是周郎。

谁都当她没心没肺——那或者是个误会。

“他和你什么关系,他是要过你,还是娶过你?”那人在耳边逼问。

她不知道郑笑薇对郑忱的依恋有这样深。素日里都看不出来。她像是耽于享乐,来不及伤春悲秋的人。

她又犹豫起来,她恍惚记得,他是把她养在双照堂里,他没有碰过她,他有很多姬妾,哪个都不好惹。

嘉语默默。

“你说,他是不是要过你?”他又问了一声。

郑笑薇再喝了一口酒,酒囊空了。她目色微斜,便有婢子送过来一只新的。她接连喝了好几口,方才喃喃道:“我总觉得他还活着,只不知道躲在哪里……他那么个人,贪酒好色,又从来忍不得寂寞……清明时候,我给他烧了一整座赌坊下去,又怕他能全输了……”

她越发慌张,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他和她没有关系,她想,她想了许久的那个人,却原来与她毫无关系。

嘉语看了她一会儿:“那是因为有人告诉我,我阿兄还活着。但是郑侍中,我阿兄说他已经葬身火海,郑娘子……还是节哀吧。”

“他要是碰过你,我就杀了他!”他咬牙切齿,声音冰冷。

不然也不会人到豫州,犹不肯过江。

“不……他没有——”

“我知道公主在想什么,”郑笑薇道,“当初都传言令尊与圣人遇害,但是公主就是不信——”

“迟了。”她看见他冷笑,就仿佛眉目里蒙了一层霜,他手里突然多了弓箭,却环抱住她,拉起她的手,左手握住弓,右手拉开弓弦,她拼命不想放手,他便一个指头一个指头掰开她。

嘉语不吱声。这也就是在宫里,战场上多的是人找不回尸体。家里等消息的人等了一年、两年……渐渐就知道不会再有消息回来。

那箭飞了出去。

“那也没有找到。”郑笑薇固执地道。

他还隔了老远,特别远,但是眉目在阳光里,就仿佛他们初见——他也看见她了,他像是十分困惑,也像是不解,他说:“娘子不要我了吗?”也许她看到的就只是口型。因为隔了太远了。

“有人放了火。”嘉语说。

而箭笔直地飞了出去,笔直地,插进他的心口。

郑笑薇又喝了一口酒,这个话她也是信的。华阳和谢氏来找过她几次。她三哥甚至娶了……听说后来封了平原公主:“……我听说他们找到了先太后,但是没有找到我三哥?”

他惨叫一声,翻身落马。

“郑侍中尽力了。”嘉语道。她总不能跟个死人计较。何况当时那么乱,她活两辈子都算计不到,而况郑忱。这人能讨女人欢心是真的,但要说洞察局势,抢得先手——大多数人都不能。

“周郎——”

郑笑薇叹了口气:“那是我三哥说话不算话。”

“公主、公主?”有人轻轻摇她,“公主醒醒!”

嘉语点了点头。

嘉语吃力地睁开眼睛,眼皮沉得像石头。

“是这个?”郑笑薇哑然,在她看来,以当初始平王妃在姚太后跟前的得宠程度,华阳根本无须如此杞人忧天。

“公主做噩梦了吗?全是汗。”藿香的声音。她像是在给她擦汗。

谁想天底下并无捷径可走。

“好烫!”茯苓却惊叫了一声,“快、快传太医!”

她最初是想调解帝后之间的矛盾,后来发现徒劳无功;也是凑巧了碰上郑忱,才想走这个捷径。

那时候却已经很晚了,宫门下了钥。茯苓匆匆去凤仪殿,谢云然闻言惊起,取令牌命人传御医进来。折腾到天快亮才退了烧,小睡了片刻。再醒来已经近到午时,茯苓服侍她起来梳洗进食。

“郑娘子也说我当初有些疑神疑鬼——所以我求了郑侍中,如有飞黄腾达的一日,要护我父兄周全。”嘉语坦然道。

嘉语问:“昨儿晚上……是皇后过来了吗?”

“什么条件?”

茯苓道:“皇后守了公主大半夜,到天明了才回去歇着。”

“……是有。”

嘉语心里便有些不安。

郑笑薇话锋一转,却道:“恕我冒昧,三娘子当初将我三哥举荐给太后,不会是没有条件吧。”她三哥这样的美人,如果是落难,华阳肯顺手帮一把她信,但是帮到德阳殿去,她不信。

茯苓又道:“公主昨儿晚上凶险,一个劲地说胡话——”

她和大多数人一样,心里猜疑过华阳跟他,是为了报仇,然而恩爱却是真的,她眉目里的舒展也是真的。

“我都说什么了?”嘉语问。她是记得自己做了噩梦,然而醒来之后却不十分记得。就只记得是十分可怕。

她见过华阳的那位夫婿,在洛阳的街市上,与李愔并骑而行。不知道说了什么,两个人都在笑。李愔笑得矜持,他笑得放肆。少年明亮的眼睛。却与萧阮不是同一个物种。

茯苓吃吃地笑:“公主当真不记得了吗——公主一直在叫驸马。”

郑笑薇说到这里,也不由唏嘘。她那时候也以为华阳最终会嫁给萧阮。那时候闹出多大的事。就算是后来与李愔订亲,也总教人不能置信,不信他们能就此尘埃落定。谁想月老牵出的姻缘,却到底不是他。

嘉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