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语吻他的唇,低声道:“周郎……”
“娘子的色……是不是我?”他问。
“嗯?”
嘉语这回“嗯”了一声。
“要我。”
“我知道我贪色。”那人又往下说道,“我也知道娘子贪色。我的色就是你。”
嘉语早上是被摇醒来的。
他是从未说过这等热烈的情话,嘉语亦从未想过,她总觉得他们之间不需要这个。然而这时候,人在温暖的水中,话声如呢喃,在她心口回旋环绕。她微微舒了口气,反手抱住他。
一脸黑线。她昨儿被折腾得够惨。情况比洞房那晚好不了多少。她这会儿就只想去死一死。这人说贪色真真半点不掺假,说贪就贪给她看了。她得说,有时候诚实也未见得就是美德。
他声音发颤。像是怕不能一口气说完,一旦中断,便再没有勇气重来。
她拉起被子蒙住头:“滚!”——她昨儿晚上进浴池之前就该果断把这个字丢给他。
他目光里忽然多了一分羞涩:“我只能看到你,三娘,只有你。”他将她按在他胸口,让她听他心跳的声音:“你总说我没见过美人,我见过你妹子,我也见过苏娘子,姚娘子,见过你家二十五娘,见过皇后,见过李贵嫔;如果要说这些人不可能做我的妾室,那我去年西征,夏州与灵州的酋长们,尽出族中美人……我见过美人的三娘,但是见过只是见过,只有你住在这里,你住在我眼睛里,别人进不来。”
周乐来扯被子,嘉语拉不过他,只得哀求道:“郎君别闹我——”
“嗯?”
“我不是闹你,”周乐瞧她可怜可爱,俯身亲了亲她的眉心,“我有事儿要与你说。”
“我也只能看到这个。”
“你说过了!”嘉语呜咽道。
“我……”嘉语低声道,“我只能看到我自己。”
“不是那个。”周乐也懊恼,他原是有正经话要和她说,后来不知怎的闹成那样,“事关谢侍中。”嘉语听了这三个字,便知道真是正事了。只她身上酸疼,不愿意起来,只问:“郎君找谢侍中有事?”
“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
“我不找他,”周乐道,“我听说有人找了他。”
也许是十三年后。她心里默默算了一下。那时候他远没有如今爱笑。便笑也不及如今畅快。那时候他目光要深沉得多,当他看她的时候,就好像他眼睛里满满的,都是她。他眼睛里满满都是她。
“谁?”
他贴得更近一点,呼吸都拂到她脸上来,他声音里像是忽然带上了蛊惑的力量——并不像素日里嬉皮笑脸。他像是很用力地在看她。嘉语从未见过他这样专注,专注得就好像——好像十年后。
“长安来的人。”周乐道。
“周郎——”
“长安”两个字在脑子里过了一下,嘉语昏昏沉沉地问:“我记得你上次说陆将军——是不是真的没了?”
“你看见什么了?”
“是真没了。”周乐道,“但即便如此,长安来的人仍然未必可信。人都知道朝廷会在这个时候出兵,长安不可能没有准备。”
嘉语不安地道:“周郎——”
嘉语道:“谢侍中该知道这个。”
太近了,她目之所及,就只能看见他的眼睛,他眼睛里的自己,她睁大的眼睛,眼睛里有一点惊惶。
周乐“嗯”了一声:“我得到消息,这回来的人可能是……三娘记得阿舒吗?她哥哥。”
“三娘看见了吗?”
嘉语:……
那浮台原不甚宽,容一人有余,两人则不足。嘉语生怕翻身就掉进水里,也不敢动,整个人都贴着他,两人之间,几无空隙。
“那就更不可信了,我阿兄不会信他的。”
嘉语眨了一下眼睛,她不知道他要她看什么。他双手摸到了她腰上。忽然身子腾空而起。嘉语不由尖声叫道:“你、你做什么!——放我下来!”他却猛地侧转身子,将她侧放在浮台上,与他面对面。
“我怕他有别的图谋。”周乐道。
“那你看我!”
“知道了。”嘉语出了口气,她恍惚觉得被子又回来了,落在她身上,轻软得像一朵云。然后脚步声渐渐轻了。
嘉语干干地舔了一下唇:“我原本就算不上美人。”嘉言与郑笑薇才是美人,苏卿染也是。她不算。
嘉语赖床到午时,不得不起来吃了点东西。何佳人自那日之后犹豫了许久,还是想跟去边镇试试,嘉语便将她托付了嘉言。她也不知道她会在什么时候与方策说明。她隐隐有种不是太乐观的预感。
他拨开她额上碎发:“他不要你,你便总觉得是自个儿不够美,总觉得一旦我看见别的美人,便会再看不见你。便是后来——”他原不愿意提这个,也还是提了,“你重新来过,他怎么待你好,你都不相信不会重蹈覆辙。你是觉得,你不过是占了先机而已,无论对他,还是对我,是不是?”
如今服侍她的是茯苓。嘉语命茯苓执笔给谢云然写信,交代韩狸进京的事。韩狸该是贺兰袖的人,如今不知道落在谁手里,他进京不找周乐却找谢冉确实可疑——虽然周乐恼他们兄妹恼得厉害,那也到底是一家子亲戚。
嘉语怔了一下,抬头看他。
也怪不得周乐要她转告。
“因为他不要你。”
这时候想来,周乐昨晚要与她说的原本是这个,只是这人毫无自制力。想昨晚轻狂,嘉语也不由面红耳赤。成亲之初,他不过与她耍宝,如今手段是越来越多了。更恼人的是,她还拒绝不了他。
“什么?”
嘉语心不在焉地听茯苓汇报了些府里开支、琐事,又提及近日收到的帖子。有些可以不理,有些还是要出个面,譬如李尚书嫁妹——
“娘子总不觉得自个儿是美人,就是因为这个吧。”
“……许的赵家?”嘉语吃了一惊,李愔竟没有把九娘许给卢家,也没有许给五姓高门,而是选了天水赵氏。这家子门第虽然不低,却也不是太高,嘉语想了许久方才想起来。
“嗯?”
茯苓也再看了一遍,确认无误。
“娘子——”
嘉语又问了日期,在一月之后。这家是定要出席的。嘉语让茯苓先给她记了。到茯苓要退出去,又想起来问:“你和安平——定日子了吗?”
嘉语心里想她就知道这货又因为这个发疯。仍不作声。她与萧阮从前虽然是夫妻,却没有亲密到共浴的地步。也就这货缠人不怕羞。
茯苓红着脸道:“……定了,在九月底,等忙完姑娘生日。”
“也没这样服侍过……他?”
这丫头对她尽心。
嘉语不应声。
嘉语道:“虽则安平是个可靠的,但是你性子太软,又好说话,我就不多给你别的。大市靠近达货里有家绸缎铺,记在你名下,如今是驸马的人在打理,便是日后,也不许你转给别人。”
周乐隔着湿淋淋的衣物抱住她道:“娘子从前没这样服侍过我?”
便夫君可靠,未必夫君亲戚、族人就不打主意。况日后还有子女。人手里总得攥点什么东西是自己的。她这里发了话,茯苓一并都推到她身上,安平也好,余人也罢,就不敢有二话。又则茯苓不通稼穑,她自始平王府开始就掌管她的衣物与首饰,却是个识货的。府中文书嘉语也都让她拟写和过目,因给她铺子;给薄荷的是地契。薄荷惫懒,让她去打理铺子是不成的。
嘉语:……
茯苓知道这便是公主给她的嫁妆了。身契也早给了她。因十分感激,跪下来给嘉语磕了头。
周乐好笑:“人家是谁?”
茯苓定了,辛夷好日子也将近。薄荷和茯苓虽然留在府里,但都已经除了身契,便不能再作贴身婢子。原本半夏和何佳人最为得用,何佳人还是半夏训出来的。但是半夏走得仓促,叫茯苓挑人又不放心,薄荷更是不行,她跟她最久,却是最不晓事,真真婢子中的奇葩。
嘉语伏他胸膛上嗔道:“郎君就知道为难人家!”
嘉语想了半晌,让茯苓找姜娘进来。
周乐又拿话哄她。
周乐这晚却回来得早,进来看她,神色十分古怪:“三娘还记得我昨儿说的那个海上方吗?”
“那自然要紧。”周乐正色道,眼尖看着泡沫抹到腹部就要回程,登时叫道,“娘子就打算服侍我洗半截?”嘉语大喘了口气,脸又红了。大约是热气蒸腾的缘故,她自打进了浴池,面上红晕就没退过。
嘉语正懒懒靠在床头看闲书,因奇道:“难不成郎君真买下了?”
嘉语问:“很要紧?”
周乐干咳一声,他昨儿哄她的话她还记着呢:“我不是说了吗,我前儿就想买下来给江南那位送过去——”
“当然不是!”周乐矢口否认,“那个一会儿再与娘子说。”
嘉语千娇百媚地白了他一眼:又说这个话,打量着怄谁呢。因天气热,又昨儿青紫未褪,她也没梳髻,也没上妆,松松披了件丝袍,丝这种东西最是轻薄,随着身体峰峦起伏的好看。
嘉语气恼道:“郎君就要与我说这个?”
周乐凑过来隔衣摸了一把,还要探手进去,嘉语扭腰不依,他便知道是还疼着,也不强求,只道:“……那人不肯卖,说只卖有缘人。”
“后来我生辰那晚,唔……娘子轻点!”周乐知她羞于提及,偏不肯放过她,隔三差五拿来回味,“觉得娘子衬红也好,刚巧刘贵得了这么大一块儿玛瑙孝敬我,我就叫人打了床,刚好夏日里……”
嘉语:……
她为什么要记得他这些千奇百怪的念头。
这人还真去买了。
嘉语:……
“他是要找人?”但凡出这个口声的,用意都不在卖东西。
真下手把泡沫抹他身上。她手极小,却不算软。手法也远远不能与镇日里服侍人的婢子相比。周乐却难得她服侍,眉开眼笑道:“我之前与三娘说,想找人用乌玉打张床,三娘还记得吗?”
周乐道:“我今儿与他说,我娘子要买,你猜怎么着?”
这大义凛然威武不屈的小样儿,纵是嘉语心里提防,也不由噗嗤一笑。
嘉语:……
周乐“哎”了一声,觉得自个儿实在夫纲不振。止不住瞟了瞟她因掐腰而格外突出的胸口,一阵色授魂与,咬牙道:“娘子不服侍我洗完,就是严刑拷打,刀山火海,为夫都抵死不从!”
“他找我?”
见周乐果然住手,嘉语不由得意,叉腰威胁道:“郎君说是不说!”
周乐点头。嘉语瞧他这样子,便知道那人定然不很俊秀,也多半不是萧阮的人。那天底下还能把她的私房话听去的……嘉语扬眉惊道:“是表姐的人?”周乐趴在床沿上,仰着头,一脸“奖赏我吧”的表情。
周乐:……
嘉语:……
嘉语略抬了眼皮,上下打量了片刻,忽地伸手胳肢他。周乐一身铜皮铁骨,唯这处软肋,不知怎地就被他娘子发现了,登时笑不能抑。待要还击,又听他娘子断喝道:“郎君答应过的,可要算话!”
她是真该养只狗,让他瞧瞧自个儿的脸。
“娘子这就想知道了?”
嘉语没想到贺兰袖会向她求救。贺兰袖与“求救”两个字搭在一起,都让她觉得不可能。她隔屏看着外头那人,是王政。他胆子也大,敢来洛阳——洛阳识得他的人却是不少。
胰子都找不到,这还是她自个儿府上,周乐“啧啧”出声,从槽里拣了给她。嘉语搓了些泡沫出来,方才定了神,问:“郎君有什么事儿要与我说?”
她从前与他也有过一面之缘,后来他弟弟王九都死在她手里,她不知道他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又或者,他是死心塌地投了贺兰袖。也有可能,他其实没有那么多选择。
嘉语缩了手,眼睛盯住在浮台上,对着空气问:“……郎君把胰子藏哪了?”
元祎修死了,虽然这个结局是他起先万料不到,但是结果就是结果,每个人除了接受,都再没有别的办法。
他不得不礼貌地问:“娘子要不要玩点别的?”
活着的人还要活下去。
嘉语面上一红,伸手戳了戳他胸膛。周乐偏瘦,身体颀长。成日里风吹日晒的,肤色却也不见黑。只是皮肉极硬。嘉语力气小,几次都戳不下去。她能戳得这么专注,周乐心里也是“哔”了狗了。
嘉语是知道这个人颇有才干。能不能用且两说,不能让他走了。因沉吟道:“王郎君的话我听明白了。且容我斟酌。”
周乐坏笑道:“娘子别这么看我——我还以为娘子是要吃了我。”
叫了人带他下去安置。
不得不承认,这货是光靠脸也能吃上饭的。
周乐道:“看来,你表姐是派了不少人来洛阳。”
嘉语走到他跟前,却犯了难。她前后两辈子,只有人服侍她,没有她服侍人。也不知道该从哪里下手。偏这位爷动也不动,只管含笑看住她。嘉语不曾见过他如此,但觉眸光里濛濛的全是水汽。
嘉语苦笑:“真假难辨。”
周乐见她这般欲盖弥彰,不由好笑:入水不除去衣物,只会紧贴在身上,宛如第二层肌肤,并没有遮挡效果,反而比不穿更叫人蠢蠢欲动。
抛开个人恩怨不说,毕其功于一役,对昭熙是个极大的诱惑。对周乐却不是。他盼着灭掉长安,但是不盼着这么快灭掉,尤其被谢冉灭掉。长安一完,昭熙就会变着法子削减他的兵力。
她提了裙子下水。
他的人马起自六镇,以骑兵居多,擅长马战。要对南用兵,恐怕还是陆俨所部更为擅长。到那个时候,他或留在洛阳做个安乐公,或外放为刺史,或回六镇守边——然而边镇已经有了独孤如愿。
周乐心道这世上还有不许动手动脚这等丧权辱国的条约?却一口应道:“娘子不求我,我就不动。”嘉语想这货应得爽快,不知道到时候又有什么稀奇古怪的法子——横竖她不求他就是。
贺兰袖不可能不知道他和昭熙之间的矛盾,却让王政来找嘉语——如果王政是真的——那是把决定权交到嘉语手里,这是她对她的示好,也是她告诉她:她认输,她求饶,她用她如今所有的全部,换她援手。
他说得可怜,嘉语却知他不过惺惺作态,沉吟道:“郎君不与我动手动脚,我便过来服侍郎君。”
这中间又用了巧劲:王政是通过周乐找到的她。嘉语便知道贺兰袖把宝压在周乐身上。
这人是在讨债吗?
周乐也想得明白:“令表姐好算计。”
嘉语:……
他在朔州是轻易拿住她,如今看来,那并非贺兰氏不能,而是没有她发挥的余地。换一个人手里,她立刻就风生水起。
周乐心里甚堵,掰着指头数给她听:“三个月,你妹子来府里住了十天,你妹子笄礼又占去十天,后来你妹子出阁又半月——要不是刚巧儿撞上我生日,怕还不止半月。我这还没算娘子的小日子。”
如今已经出来一个韩狸,一个王政,不知道还有没有其他人。
嘉语“呸”了一声:“三个月不到,到郎君嘴里就半年了!”
嘉语道:“我早上打发了茯苓进宫,不知怎的,到这会儿还没有回来。先等她回来,问谢姐姐对韩狸的事怎么说。”
她这里犹豫,周乐也不急。他不是头次见识他娘子那个矫情劲了。明明哪里哪里他都看过了,她却连他的身体都不敢细看。只可怜巴巴道:“娘子与我成亲快半年了,都还没正经服侍过我呢。”
她这里就是把王政交出去,也还需要时机。
这人还有脸笑话她醋。他是完全听不得和萧阮沾边。
周乐抱她坐于膝上,忽笑道:“要日后你阿兄外放我出去做刺史,娘子怎么办?”
大热天的,不沐浴也没法睡。这混蛋摆明了要弄她。他体格强健,素日里搂搂抱抱倒也罢了,动真格的她总有点怕。她也没觉得今儿什么事撩拨到他了——恐怕还是因着提到萧阮的缘故。
嘉语恼道:“周郎还问我这个!”
嘉语僵在岸上犹豫。
周乐于是低笑着亲了亲她的颈项。是,那原本不必问。她自然跟他走,在洛阳也好,出洛阳也罢。只是他怜惜她经不得寒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