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王陛下正站在花瓶的一侧。
“你”是海穆拉,“他”是那个花瓶中的男孩儿。
他的面容与戴娅印象中的模样如出一辙,让人望而生怯。即使他容貌完美,但是藏在他眼眸深处的冷酷与血性却让她害怕。
她花了好久,才明白弗缇斯在说什么。
“这是舍恩王的杰作。”海穆拉说。
戴娅愣住了。
“……前王?”弗缇斯说着,身体依旧紧绷不已。
“你对他……做了什么?”
“是的。”海穆拉的神色中流露出一分清冷的倨傲:“狄罗的父亲十分宠爱这个叫斐希亚的少年,便赐予他这样的恩典,将他制为了不会老去的‘花朵’。”
戴娅抬起头来,发现弗缇斯正死死地盯着那个花瓶。他手臂上的肌肉绷得紧紧的,浑身上下都透着吓人的戾气,就像是一只随时准备撕碎敌人喉咙的野豹。他咬着压,浸着刻骨暴戾的声音被他从牙缝里一字一字地挤了出来。
这句话,对戴娅和弗缇斯来说都是一句极为可怕的话。
她想要从身旁的男人身上汲取安慰,便朝着弗缇斯靠近。然而,弗缇斯却没有对她做出任何反应——这也有些反常。
弗缇斯能够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但戴娅却做不到。她短促地惊叫一声,便用双手捂住了耳朵,蹲在了地上——即使这种懦弱的行为,没有任何用处。
在那个晚上,她被剥夺了所有的骄傲。
她之所以为人高傲,仰仗的便是自己的血统与出身。而现在,父亲的罪证就横在她面前,她觉得自己的世界已经崩塌了。
那是她最不愿意回忆起的、最厌恶的一个夜晚。
“弗缇斯·加尔纳,你的弟弟可以活下去,依靠的便是我的力量。”海穆拉淡金色的眼睫一沉,语气微沉:“换句话说,只要我愿意,斐希亚·加尔纳随时会死去。”
那藏身在花瓶里的男孩并不可怕,他的容貌甚至可以用清秀可爱来形容。但是花瓶上的头颅,却让她回忆起了父亲死亡时的场景——那犹如梦魇般的画面,让她瞬间僵硬了身体,觉得冷意正从骨髓中慢慢浸出来,传遍她的四肢百骸。
弗缇斯的瞳孔重重一缩。他握紧了拳头,低声询问道:“你想做什么?让我自己把头颅割下来交给你?”
此时此刻,她朝前望去,想要寻找海穆拉的身影,一口形状诡异的花瓶却先行闯入了她的视线,让她小声地尖叫起来。
弗缇斯的声音回荡在宽广的厅堂中,戴娅听见了,急急地拽了一下他的衣摆,示意他不要这样做。
她对王宫的最后一个印象,便是那染满艳丽鲜血的阶梯,父王被摆放在花瓶上的头颅,以及苦苦挣扎着、握住了海穆拉脚踝的兄长。
“那样的惩罚,对你来说只是宽恕和恩赐。”海穆拉的手抚过了花瓶中男孩的发顶,拇指上的戒指与乌黑的发丝勾缠在了一起:“我容许你,在狄罗和斐希亚间做出一个选择。”
戴娅离开这里,已经有十一年了。
弗缇斯的面孔渐冷。
戴娅一眼就扫到了女像柱上的纹章——统治帝国数百年的舍恩家族将独有的缠枝双剑族纹打遍了王宫的每一个角落——这里,确确实实就是王宫无疑了。
“国王陛下,这可真是一个愉快的选项。等我将戴娅交给你,你再轻松地杀死我的弟弟。”他的声音里含着毫不客气的讥讽:“您的计划真是幼稚极了。”
他们几个人原本站在通往上都的乡野小路上,阿芙莉亚却说她可以打开直接通往王宫的通道。他们几人跟着阿芙莉亚穿过了那所谓的“通道”,便站在了这里。
海穆拉没有回答,他落在男孩头顶的手指猛然扯紧。他揪着男孩的黑发,将他的身体从花瓶中微微提起。发丝牵扯着头皮,将额头扯出褶皱来,但是那男孩却依旧保持着浅淡的睡姿。若非那淡淡的呼吸声,没有人会认为他还活着。
听到阿芙莉亚的声音,还在晕头转向的戴娅立刻回了神。
“或者,”海穆拉慢慢说:“我现在就替你做出决定。”
“国王陛下,许久未见了。”
他的手揪紧了男孩的黑发,那只手掌握着绝对的权力,可以轻松地扭断那花瓶男孩的脖颈。
阿芙莉亚收起羽扇,向他行礼。
弗缇斯的身体彻底僵住了。
就在这时,天井下方泛开了一道红色的漩涡,在水波的纹路里,仿佛浮现出了一枚通透平滑的镜子。那镜面越扩越大,最后变为一人高。几个人便那样穿过镜面,站在了这间装陈华美的大厅之中。
他看着那个男孩。
海穆拉松开了少年的乌发。
十一岁的少年,清秀白皙的面容,确确实实是他记忆中的斐希亚。
海穆拉用手指撩起少年额前散落的黑色长发,那少年却没有做出任何反应,依旧保持着沉静的沉睡姿态。这种被砍去四肢、豢养在花瓶中的姿态,是舍恩王最为怜爱的东西。神官会为这些被砍去四肢的男孩赐福,让他们可以借助法术继续在花瓶中生存下去。因为无法运动,他们的躯壳会逐渐萎缩,因为便被套上了精致的花瓶遮掩耳目。
斐希亚曾借着黯淡的煤油灯读者陈旧的书籍,他黑色的眼睛比星空还闪亮——弟弟幼时的容貌,在他脑海之中闪过了一瞬。接着,弗缇斯又扭头去看身旁的女人。
少年叫做斐希亚·加尔纳,是前王舍恩最为宠爱的嬖童。
戴娅正出神地望着花瓶,凝着泪珠的眼睛偶尔微微一眨,面庞上爬满古怪的神色。现在的她就像是个没有灵魂的木偶一样,彻彻底底将决定权交到了弗缇斯的手上。
海穆拉的视线掠过那颗头颅,落到了花瓶的底端。他知道,在花瓶之中只保存着少年萎缩变形的躯干。这少年的四肢都被砍去,只剩下碗大的狰狞疤痕。
“我选……”他眸光一沉,说出了试探的话语。
说是花瓶,更像是被烧制成女人形的容器,表面色彩细腻艳丽,绘着绽放的山茶花。但在花瓶的顶端,却突兀地探出一颗头颅来——那是一颗属于少年人的头颅,看年龄他不过十一二岁,此刻正安详地沉睡着。那张文静白皙的面孔,能让凝视他的人渐渐平静下来。
“我改变主意了。”海穆拉扬起了面庞,露出些微的笑容来。那双湖蓝色的眼睛,泛开了浅淡的红,像是被丝丝的鲜血染开了:“我觉得,让你选择杀死狄罗来救走你的弟弟,还是杀死弟弟来保护狄罗,更为有趣一些。”
海穆拉推开一扇门,走入了白色的厅室内。这是一间挑高的房间,橄榄形的天井上绘着色泽艳丽的油画;灰白色的女像柱一一列开,衣褶弧度与各异神情都栩栩如生。比这些富丽堂皇的事物更为吸引眼球的,则是被安置于女像柱最中间的一个花瓶。
这个要求比先前的还残酷,透着几分戏弄之意。
十数年前,他用这份力量杀死了前王与前王的家人;而现在,他可以用这份力量守护他的王权,让其不为任何人所分夺。
白色的厅堂内极为寂静,足以听清细针落地的声音。紧张的氛围,像是一把已经引到了极致的弓,下一瞬便会释放出崩坏的箭矢来。
这样的人,若非拥有光明之神赋予的力量,是绝无可能坐在那张王座上的。
“我说,二位,请不要如此紧张。”
他很享受亲自动手杀人的乐趣,却又不屑于让鲜血染上自己的手。所以,他时常用光明之神赋予他的力量夺走别人的性命。每当人类的头颅滚落在地,他就会露出笑意,仿佛从舐血中得到了满足。
就在这时,一道温软从容的声音打破了这紧张的死寂。
藏匿在那张犹如天神一般的皮囊之下的,是一颗如同恶魔般的灵魂,以鲜血和生命为食,脾气阴沉难测。无论是神官、侍女还是贵族,只要触怒了他,便会换来死亡的结局。而他动怒的缘由,从来都是难以明白的,更像是随着心情的好坏而随意挑选着处决的对象。
阿芙莉亚徐徐展开了羽扇,笑容晏晏。
他的外貌无可挑剔,但他的个性却十分令人悚然。
“我有一个更好的选择,”她说:“不如——你们来打一场?谁赢了,就得到圣女殿下与花瓶。输的人,则要获得更为严厉的惩罚。”
国王不满三十岁,拥有一张宛若神赐的面孔。他淡金色的长发,更像是一捧流泻的光。他只需要用那双渺蓝色的眼睛注视着别人,便能让他人为他的容貌而沉迷。
就算是失神的戴娅,也被她吸引走了注意。
在从前,在王宫中侍奉王室可是极为优渥显赫的工作,往往只有世代服侍王族的人才有机会将子女送入王宫之中。而自从这位金发蓝眸的国王登位后,这偌大的王宫便变成了人人避之不及的地方。
“我不是货物!”戴娅喊道。
——他们活下来了。
但是她的声音,根本无人在意。
他的身影一旦消失在侍从的视野里,所有恭敬俯身的人便齐齐呼了一口气。
“我想一想,用什么做惩罚比较好。”阿芙莉亚沉吟一阵,双眸一亮。
年轻的国王屏退侍从,独身走出了他的寝宫。
“不如,就惩罚输的人成为魔女的换代者,代替我来享受这永恒的青春与生命吧。”
上都,王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