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间,戴娅想到了安妮维特。于是,她匆匆跑去找那个女人。
她只是个无知的乡下姑娘,从前一直活在领主的领土上,对前王室毫无了解。
阿芙莉亚已经不再收容安妮维特,现在安妮褪去了华美的衣衫,和每一个普通的农妇一样用劳作来养活自己。虽然因为容貌出挑,她时常收到男人们的示爱,但是那些除了体格与钦慕之外一无所有的男人,并不能得到她的芳心。
欧兰朵的肩膀被她尖锐的指甲压得生疼,柔弱的她细着嗓子,一遍遍回答“我不知道”。
她想要的,一直是荣华富贵。
“前王室犯过罪么?舍恩家族难道有任何的过错吗?已经承受了无妄之灾的舍恩家族,难道不是无辜的、惹人同情的吗?”
戴娅找到安妮时,她正在一间酒馆里喝酒。还带着一身酒气的她,琥珀色的眼眸里有着迷蒙浑噩的神采,像是不明白自己身在何处。
戴娅坐在一地凌乱中,许久后,欧兰朵的敲门声才将她的注意力唤回。欧兰朵是来收拾被戴娅折腾的一团乱的房间的,而戴娅却逮着她的肩膀开始问一些乱七八糟的问题。
“神官阁下?”安妮贴着酒馆旁小巷的墙壁而站。起初,她满面都是愕然之色,继而,她的面颊上浮现出些微的希冀来:“是加尔纳……是加尔纳愿意让我回到他的身旁了吗?”
弗缇斯离开了。
安妮对旧情的念念不忘,让戴娅露出厌恶的神色。
“好好休息吧,我会寻找其他的方法,也许阿芙莉亚可以解开这个无解的难题。”弗缇斯抹去额上的血珠,低头吻了一下她的面颊:“……我的未婚妻。”
“不,我只是来找你问一些事。”戴娅说:“你说过,斐希亚·加尔纳是被献给了王室。那你对旧王室,知道多少?——他们,我是说,继承了王室血脉的舍恩一族,是否一直是得到人民的爱戴的?”
“不……我……”她喃喃着,翠绿色的眼眸里凝着一团雾气。
听到戴娅的话,因为酒精麻痹而有些醉醺醺的安妮嗤笑了起来:“怎么会呢!谁都知道,先王是个好色、贪婪、愚昧的家伙,所以招致了神的谴责!”
“你不是。”他回答:“我了解你,如果你真的犯下过恶行,你只会沾沾自喜地将这些事情炫耀出来。然而你其实并没有那么大胆,也并不敢做那样的事情。”
“你说什么?”戴娅的面色渐渐化为一团冰冷。
“我……”戴娅张了张嘴,她猛然揪住弗缇斯的衣领,质问道:“你怎么知道我不知情?你快说吧!也许我也是所谓恶行的施加者呢?!”
“先王喜欢男孩儿,漂亮、可爱的男孩儿!像喜欢女人那样喜欢。为了讨好他,那时的贵族们都喜欢四处搜罗年幼的孩子。”安妮晃了晃脑袋,故作神秘之色:“神官阁下,您竟然不知道么?那些男孩进入王宫,没有一个出来了。……谁知道,去了哪里呢?”
“算了,既然你对这一切毫无了解,那就不要知道了。这些事情与你无关,你不应该为此受到惩罚。”弗缇斯说。
戴娅的眉宇间满是寒霜之色。
戴娅一向都是那副凛然高傲的神态,而现在却露出了惴惴不安的神情,活像是个等待刽子手落下斧头的死刑犯。她在害怕,害怕从他嘴里听到玷污了家族之名的罪行。
“你住口,你这个愚蠢无知、满口谎言的平民。”她低低地训斥道:“你竟敢将这等罪名加到前王室身上。”
弗缇斯看着她的神态,却保持着沉默。
戴娅这样说着,手却攥成了拳头。
“他们,”她的眼睫颤了颤,声音里有一丝轻抖:“他们做过什么?”
对从前的家族的高傲,让她无法接受这些说辞,只认为她在欺骗自己。即使如此,她那不够坚定的、脆弱的、懦弱的心,却依旧发生了动摇。
确实,在父亲死去、王位更迭之前,她一直都活在兄长的羽翼下,从未踏出过王城和神学院。
安妮维特的身子有些不稳了,她被酒精催着,摇摇晃晃地转了两圈,随即沿着墙壁滑了下去,跌坐在墙角,不多时便打起了酒酣,时不时还喃呢一声“加尔纳”。
戴娅噎住了。
戴娅一向厌恶毫无礼仪的人,她嫌恶地退开数步。这是一条杂乱的小巷,藏在不起眼的城市一角。她倒退着,后背却不经意地撞到了一个坚实的胸膛。戴娅陡然回过头去,却看到了弗缇斯的面孔。
弗缇斯的额头被砸出了一小道伤口,一行热烫血珠滚落到了他的眼角。他阖上眼,说:“我猜,你过去一定是被父兄保护在深闺里,不知道你的族人们曾犯下过怎样的恶行。”
“你怎么在这里?”
她终于累了,停下了手,纤细的五指抓着手里残存的一枚胸针,口中喃喃道:“我的家族怎么了吗?!拥有‘舍恩’这个姓氏的人,都是帝国之中最为高贵的人,他们的血脉中流动的血液,不是你这样低贱的奴隶可以比拟的。”
“我跟着你来的。”他回答。
枕头、大衣、壁钟、饰品、墨水……摔得四处都是,地上一片狼狈。墨水瓶被打破了,黑色的墨水染在厚重的地毯上,变成一大块斑驳的污渍。
戴娅的眼帘轻翕,面上神色复杂。而她面前的男人,则伸出双臂环住了她,将头靠在她的肩膀上:“……我说了,这些事情和你无关,你不用放在心上。”
像是不满足自己的宣告,她美艳的面庞染上一层扭曲的薄怒。她如同迁怒一般,胡乱地抓起四下一切可以抓到的东西,朝他身上丢去。
他的肩膀极为宽厚,胸膛满是足够供她汲取的热度。
“我说过了吧,我没有答应你的求婚——”她的声音尖了起来。
戴娅的身体微微一颤。
她的愤怒一向来得快又去得快,像是毫无规律的涨退潮,弗缇斯早就对此习惯了。他松开了女主人可爱的脚踝,说:“你让我杀死自己的未婚妻?”
许久后,她凛然睁开双眸,冷冷地说:“弗缇斯,那个女人做梦都还在念着你的名字,你真的不打算处理一下吗?还有那封信——我可不会轻易相信‘你不会写字’这样的借口,你最好做出让我满意的处理来。”
戴娅气恼地说:“好了,现在你可以放弃这个念头了。快去拿你的剑和弓,好把我杀死在这里,解开你身上的诅咒。”
她不再提起旧王室的事情,和往常一样开始为着小事斤斤计较,这让弗缇斯松了口气。
弗缇斯捉住了她的脚踝,捏紧了不让她多动弹一分:“可是您亲吻我的时候又那么享受,我实在想不到,那些温柔的亲吻竟然是‘拒绝’的意思。”
他放开戴娅,走到昏睡不止的安妮维特面前,弯下腰去。他本想拍一拍她的脑袋,又唯恐这样的肢体接触惹怒了自己的女主人,于是他便漠然地喊了几声她的名字,将她从酒后正酣的梦境中唤醒。
“我什么时候同意你死乞白赖、赤贫庸俗的求婚了?!”她提着裙角,又将脚狠狠地朝他的腰上踹去:“就凭你那副半死不活的模样,还妄想娶我吗?!”
安妮模模糊糊地醒来,看到面前的男人,喃喃地说着梦呓一般的言辞:“……加……加尔纳……真的是加尔纳……吗?”
戴娅从他的怀里挣了出来,毫不留情地用脚踹了他两下。她的鞋底带跟,被她踹上一脚的滋味显然不好受。
原本昏沉的睡意一扫而空,她那被酒所熏红的面颊,露出了熏然的喜色。
“没想到我的未婚妻竟然是一位公主或者王爵吗?”他喃喃自语:“真是不可思议。”
“安妮维特,那封信在哪里?”弗缇斯直起身体,直接发问。
他似乎根本没考虑过“杀死戴娅”这个可能性,思绪自动跳转到了“不能解开诅咒该怎么办”这个分支上,并且延伸出很多奇妙的想法。
“信……?”安妮迷迷糊糊地,意识还不太清明。她接触到面前男人有些阴沉可怖的神色,悚然一惊,立刻哆哆嗦嗦地把那封多年贴身珍藏的信取了出来,双手递上。
弗缇斯·加尔纳黑色的眼眸微微一暗。
弗缇斯接过那封信,打开匆匆扫了一眼,便放回了她的手里。
而现在,他的女主人告知他,她从前的旧姓便是王室的“舍恩”。
“这封信确实是加尔纳写的。”他朝小巷外走去,脚步停在了女主人的身旁,语气极为寡淡:“不过不是我,而是我的父亲,克劳斯·加尔纳,你愿意嫁给他,我很高兴。身在死之国的他,必然也会为有了新妻子而感到喜悦。”
弗缇斯·加尔纳对着伊德拉西之弓许下过誓言,会将旧王室的族人斩除殆尽。在那一天来临之前,他的诅咒都不会解开,每逢拉弓,他便化为一团白骨。
安妮维特喜悦的面色,凝在了面颊上。
戴娅语气轻飘飘的,轻松地丢下了一个可怕的炸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