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答应你,会和你的狄罗平分这个帝国。”
而那冷酷无情的篡位者,睁开了猩红的双眼,答应了前朝王储的最后请求。
耳边传来的呻吟声让戴娅回过了神。
他的脚下匍匐着兄长的躯体,直到死前的最后一刻,那位前朝的王储还用双手紧紧抱着篡位者的脚踝,做出企求的姿态。
那位伤员倚靠着城墙,露出痛苦的面色。纠结茂盛的胡子,挡不住一张苍老垂朽的面孔。他虽然年纪很大,可身躯结实,像是军人和樵夫的集合体。这座城市里的男人大抵和他一样,从小便不停地劳作着,因而有着强健的体魄。
艳丽的红色铺满了白色的台阶,族人的尸体铺满了堂皇瑰丽的殿堂。父亲被割下了头颅,连带着那顶装饰着珍贵宝石的王冠一起安置在花瓶上。而那个篡位者,便清清冷冷地站在一地艳红的血泊里,用白色的衣袍下摆擦拭着剑。
他抬起面孔来,视线接触到面前站着的女人,浑浊的眼里竟然有了一丝与此刻不符的光彩。
许多年前,她也曾闻到过这样浓郁的鲜血味道。
“您是,守护着这座城市的神官阁下吗?”
有一位伤者被搬到了她的身旁,医生正替那伤者包扎着伤口。浓郁的血腥气息蔓延开,传入了她的鼻端。
老人用沙哑的嗓音问。
戴娅仰起头,入目是铅灰色的天空。黑压压的云低低地挤在一起,酝酿着一场随时会到来的暴雨。几滴冰冷的水珠落在她的面颊上,是从天空中坠下的雨水。
面前的女人端庄、美丽、圣洁,在一片灰暗的战场里却不沾尘埃,像是神降下的光芒。
习惯了神殿的宁静幽深,她已经许久没看到过忙乱嘈杂的场景了。而眼前这鲜活纷闹的场景,则提醒着她世界真实的模样——战争、混乱,鲜血与杀戮都是存在的。
她没有回答。
城墙上的喧闹声太过,这让她蹙起了眉。
“您必然就是弗缇斯带回来的那位神官了吧。”老人露出了年迈的笑容,说:“感谢您为了快乐城而站在这里。……向光明之神敬酒,祝你享受无尽快乐。”
在这片忙乱里,戴娅就像是一个事不关己的局外人一样,淡漠地立在一旁旁观着。她虽然为快乐城架设了防御法术,但城池太大,就算凭借她的力量,也无法依靠孤身一人的自己来维系整个城池的防御。因而,这里还是会有伤者出现。
戴娅默不作声,只是抬起手指,慢慢地在空中写出了一道法术。银色的光芒从她的指尖落下,笼罩在伤员们的身上。瞬间,便驱散了那些伤口的痛苦。
城墙上一片忙乱,王军射来的武器命中了不少守城的士兵。救援者慌忙地搬运着伤者的躯体,或者就地替伤者拔出箭头、包扎伤口。
银色的光芒太过明显,连远在城下的王军都发现了她的法术。
戴娅歪过头,明白了弗缇斯为什么可以成为叛军的首领,差点杀入上都,将整个帝国推翻。如果不是被同伴出卖,他可能会成为下一个王朝的开辟者。
“快乐城之中,竟然也有神官存在吗?”
王军的神官为了阻挡住他的箭,布设了极为严谨的法术。就算如此,也只能稍稍延缓一会儿箭矢的前进。只要他引弦,便必然百发百中,无一漏缺。
“是哪一位神官背叛了帝国!到底是怎样的蠢货,才会去选择帮助那群大逆不道的贱民?!”
猩红色的箭自空中飞射而出,迎着银色的士兵之海急速掠去。撼耳的响动再次传来,迸射的刺目光辉令城墙上的人都闭上了眼。
弗缇斯·加尔纳的弓箭,已经足够让人束手无策。此刻,快乐城中又有了一位神官。王军的将领们意识到状况并不简单,再继续保持着攻击的势态,损失会更为惨重。
弗缇斯再次拉开了弓弦。
在久攻不下的境况下,王军选择了暂时地撤退。
城墙上的滚石倾泻而下,伴随着轰隆巨响,朝着攻城的军队碾压而去。巨大的石块尚未落地,便遇到了银色的符文,随即便在刺耳的声响中被符文消解为一团洋洋洒洒的粉末。偶有穿过神官符文的巨石落地,便传来撼天的响动与哀嚎声。
快乐城的城墙下,渐渐恢复了安静。而城墙上,则是久久不歇的骚乱。
王军动了起来,用新的士兵填满了空缺的位置。更为庞大的银色盾牌架了起来,试图抵御那用血与肉交换来的血腥一箭。
辛克莱在人群中搜索着那道白色的身影,随即匆匆地追上了戴娅的脚步。他喘着气,慌忙地道着谢:“神官阁下,感谢您伸出援手。之前有人对您出言不逊,在下……”
辛克莱和这座城市里的所有人一样,对弗缇斯·加尔纳的感官十分矛盾。既厌恶,又敬佩。既无法离开他,又想逃脱他。
辛克莱面前的美丽女人脚步不停,并没有理他,就连眸光的一角都不曾给他。
两人旁若无人的对话,让站在一旁的辛克莱面色愈发复杂。他紧紧地攥起了自己的拳头,咬住牙关,努力抚平心底的波动。
辛克莱站在原地,朝着她远去的背影谦卑地鞠躬,将自己的致谢之辞齐整地说完,即使他面对的并不是戴娅,而是一片空气。
她娇嫩的肌肤上若是有了微小的划痕,都能让她蹙眉忧虑不已,更别提那样偌大的痛楚。
最终,辛克莱起身,眉目间流露出一分遗憾之色,随即重新投入到忙乱的工作之中。
剥开血肉,化为白骨,再重新长出新的肌肉和皮肤——一次又一次,直到对痛苦感到麻木。
弗缇斯走下了城墙,解开了斗篷。他的身躯一如从前一样强健而完好,丝毫看不出魔弓带来的影响。在楼梯旁搬运物资的男人们看到弗缇斯的身影,却个个惊畏地缩了起来,仿佛看到了什么恶魔。
戴娅想不出,那到底是怎样的痛苦。
“他果然将灵魂出卖给了……”
她想到当初在奥姆尼珀登外看到的景象——那把弓深插在土地中,周围的尸体保持着朝弓伸出手的姿态,以骇然惊恐的姿态死去。一半的手臂化为白骨,死状凄惨——那群人,必然是拿起了弓,又无法承受被剥去血肉的痛苦,坚持不到引满弓弦的瞬间便松开了手。
“终有一日,他会化身恶鬼,把这座城市也……”
“我并没有在忧虑!”她执着地说。
小声的低语和窥伺的眼光都龟缩在角落里。
“每一次拉开这把弓,我身体的一半都会化为白骨。将弓弦引满后,白骨又会重新长为我的肉体。”弗缇斯对她说:“除了痛一些并没有什么大碍。我的主人,你不用忧虑。”
戴娅冷眼望着那群瑟缩的平民,冷淡地说:“弗缇斯,他们害怕你。”
弗缇斯重新戴上了兜帽。
他声音平稳:“你不怕我就足够了。”
戴娅眸光一动,她高抬面孔,露出不屑一顾的神态来,话语冰冷而从容:“我并非无知的贱民,又岂会因为这种小事而感到惊恐。”
戴娅轻蔑地哼了一声。
随着躯壳渐渐修补完毕,英俊的外表又覆盖了那些森森的白骨。他用那双深邃的眼眸注视着自己的女主人,再次询问道:“你害怕吗?”
弗缇斯转过身,再次问道:“你竟然真的一点都不害怕我,也不厌恶我?要知道寻常人听到魔女阿芙莉亚的名字就会立刻逃走。据他们说,哪怕只是目睹魔女出行的车架,都会被随魔女而来的厄运夺走性命。”
而现在,他站在城墙上,面对着自己的敌人。
戴娅走过他的身侧,说:“同样的话,我懒得重复。你当记得一个奴隶的本分,不能让自己的主人发怒。”
然后,少年弗缇斯背上了魔弓伊德拉西,离开了枯萎的森林。
弗缇斯轻笑了一声,他伸出手环住了她的身体,凑到了她的耳边。
少年的嘴唇动了起来,如约许下了誓言。伊德拉西之弓上散出浅淡的血色烟气,向外一寸寸蔓延,让沾到的第一片叶子凋敝萎顿。随即,便是第二片、第三片……整座碧绿郁葱的森林,犹如被腐蚀一般,渐渐化为衰颓。
“好,我必然记得一个奴隶的本分,让你享受无尽快乐。”他咬着她的耳朵,说着快乐城里的居民用来互相问好的话,可那句再普通不过的话,从他嘴里说出却带着愉悦的意味。
“现在,对着伊德拉西之弓起誓,你将永不反悔,并用这把弓射杀你口中所说的敌人。百发百中、绝无仁慈,必令那家族血流成河。”
“你做什么?”她恼,挑起眉头,说:“想要挨鞭子么?”
“为了重铸这个世界,无论付出怎样的代价都心甘情愿吗?”
“是。”他说:“我不仅想要挨鞭子,还想要把你按在……”
“你的愿望是重铸这个世界吗?”
他的声音低了起来,只能流入戴娅的耳中,其他人听不见。当他说这些话时,面孔寡淡沉静,仿若一片冰封的荒原,丝毫看不出任何的不正经,就好像他正在主人的耳边诉说着如何与王军对决的策略。
深林里的每一片绿叶都震颤起来,发出呼啸一般的鸣响。叶顶的露珠因为震动而齐齐下坠,惊起无数宿栖的飞鸟。伊德拉西之弓震颤起来,散发出猩红的光,向着浑身伤痕、衰颓濒死的少年发问了。
而只有戴娅听见了,他到底说了什么令人恼恨的话。
那一天他走到了魔女阿芙莉亚的魔石前,从被修造为石磨形状的魔石中拔出了那把名为“伊德拉西”的弓。
她的面孔越来越红,肉眼可见的羞耻与娇艳在她的面颊上绽开。长长的眼睫轻轻一扇,她推开了弗缇斯,说:“滚吧!”
对于弗缇斯·加尔纳而言,他真正的人生已经在少年时代的某一天终结。
“好。”他耸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