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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答应吧。”

“那好,我……”

弗缇斯的声音,打断了戴娅的回答。她眸光一转,淡淡说:“好吧,反正也只是举手之劳。”

“当然不是。”辛克莱艰难地说:“答应与否,是您本应享有的自由。”

辛克莱道了谢,谦卑地鞠躬行礼。当他步出长官府时,英俊年轻的面孔上却是一层浓郁的复杂纠结之色。最后,他掩去了那层复杂的面色,恢复了快乐又从容的神情。

“你们的请求,难道我必须答应吗?”她的声音透着高位者所惯有的漫不经心。

接下来的几天,弗缇斯陪着戴娅走遍了城墙,为整座菲利克斯城架设起防御法术。银色的光芒流溢于灰蒙蒙的天空之下,如同一张半透明的银网,将整座城池都笼罩起来。充满巴洛克风格的高耸屋顶与雕刻着神像的塔尖,都被这张柔软的、时隐时现的巨大屏障包裹起来。

戴娅用手托着面颊,她美丽的容颜,让面前的辛克莱几乎不敢抬头直视她。

接下来,便只要等待王军的到来就足够了。

“因为弗缇斯·加尔纳在这里,所以王军必然也会派遣神官同行。为了能够与王军的神官相抵挡,这座城市的住民希望您能伸出援手,为城市布设防御法术,彰显光明之神的恩赐。”

弗缇斯有一把弓,最近他时常将弓背在身后。戴娅知道他在奥姆尼珀登城外将这把弓拔了出来,但她不知道这把看起来普普通通的弓有什么来头。

“你们想要什么?”戴娅冷淡地回答。

“你为什么如此珍爱这把弓?”戴娅问他:“这是哪一位勇猛武将的遗物吗?”

辛克莱是个眉眼俊朗的年轻人,他身上有着独特的气质,给人以正义伙伴的印象。他像是一位出身底层的骑士,身上同时蕴揉着富裕者和贫穷者的特点。

“它只是一把普通的弓而已。”弗缇斯说。

而在长官的府邸里,年轻的辛克莱蹙着眉站在戴娅的面前,十分谦和翩翩的行了礼,对她说:“神官大人,在下想代表这个城市的住民,想请求您的帮助。”

王军终于如传闻一样,抵达城下之时,整座城市已经全副武装。而在一片紧张之中,却有一个人与周遭格格不入,用新奇的目光眺望着城下黑压压的、身穿银色盔甲的士兵们。

备战时的紧张氛围从城市的外围朝内席卷,渐渐让整个菲利克斯城都化为一根紧绷的弦。连最幼稚的孩子都泯去了欢笑胡闹之声,以免惊扰到在四下排布防御工程的士兵们。

戴娅倚靠在城墙上,她披散着黑发,和白贝壳一般颜色的长裙被城墙上的风鼓了起来。天空阴沉沉的,好似随时能降下一阵可怕的倾盆暴雨,也使得附近的一切景物都染上了毫无生机的灰色。而在这片灰蒙蒙里,戴娅就显得格外醒目。

为了应对王军的攻势,整座城池都运作起来,试图将城墙再度加固,以抵挡可能的攻击。城墙极具年代感,扑满了数百年的风霜,也满蕴着森严庄重的美感。日夜都有人在此间巡逻,想要借助火把的光提前察觉王军的行进。

她白皙娇嫩的手臂与粗糙黑灰的城墙挨在一起,就像是黑与白那样界限分明。

菲利克斯城里一片忙碌。

她宛如坐在剧院里、盛装打扮的贵妇人一般,正在等着一场好戏开演。那副悠然从容的模样,让望着她的人都有了一分咬牙切齿与无可奈何。

看着他匆匆忙忙地捡起地上的地毯,无奈地退出房间。戴娅的心底甚至有了一个自暴自弃的想法——既然已经被看到了如此不堪的一面,那干脆以后就不要在他面前隐藏那样的一面了。

“她是来做什么的?”

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在奴隶的面前流露出了弱势的一面。她不仅哭了,还说出了“可怕”这样的词语,这对她来说无疑是个打击。现在的戴娅,只能通过踢打他来缓解内心的恼怒和不豫。

“她以为这里是游乐场所么?这可是战争……”

戴娅推开了他,沉着脸想把他从自己身边踹开。

他们为她的事不关己和娱乐之心而恼怒,却也因为她那足以让所有人拜服的美貌而无可奈何。

“没什么。”他亲吻了一下她的额头,不再解释。

身穿银色盔甲们的士兵列在了城墙下。他们将银色的盾牌拼凑起来,以拼凑为一面更大的盾牌。他们的盾显然沐浴过神的恩赐,时隐时现的符文在其表面浮现漂游着。

“异类……?”她喃喃地重复了。

弗缇斯意兴盎然地打量着那片忙活着的士兵们,慢悠悠地抽出了弓。

她的睫毛上还挂着一颗泪珠子,随着眼睫的翕动而微微地晃着。她眼眸里的那片碧绿之色,像是把一整个夏季郁郁葱葱的叶片都凝到了一块儿,十分动人。

显然有人在关注着他的动作,他一旦拔出了弓,士兵们搭建盾牌的动作便更快了。

戴娅眨了眨眼睛。

“那是什么?”辛克莱打量着盾牌,喃喃说:“神官的法术么?”

“我是男人啊。”他的声音里满是无奈:“这是男人的天赋。”

“是。”戴娅回答了他的问题:“普通的铁器无法突破那层法术。”

“我不信你——!”她的声音高起来:“那你怎么会……怎么会……会那么多那种……”

弗缇斯耸肩,轻声说:“让开些。”

“没有。”他说:“很直白地说,因为我知道我是个异类,所以绝不会有家庭和子嗣。在遇到你之前,我对女人没有任何的想法。”

戴娅如言退后了。

弗缇斯却被这个问题取悦了,他的手指分开她额上两缕黑发,沿着顺滑的发丝滑落至用于装饰的金色叶片上,慢悠悠地抚摸着。粗粝的手指轻弹过雕工细腻的金叶子,轻轻一拨,便使得那里的光芒一阵乱晃。

弗缇斯披着宽大的斗篷,那件黑色的斗篷将他从头到尾都遮盖起来,让人无法看见他的容貌。但他的背影依旧是砥砺遒劲的,望着他黑色的脊背,仿佛就能看到扑面而来的风沙、铁屑与冰霜。

戴娅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问出这样的问题。她想,她大概只是对这个奴隶感到好奇罢了。

和在奥姆尼珀登城外射箭时一样,他并不需要任何的箭矢,只是用手将弓弦引满。细细的、流溢的暗红色从他的袖间钻了出来,如同一道有生命的游蛇,又像是一道精灵编织成的绳索,慢慢地凝聚在了弓弦上,最后化为一整道散发着暗红血光的箭矢。

出身贵族的涵养,让她无法把那些话说的太直白。

他的手指紧绷,让人几乎能听见弦濒破时的弹响。在引满到极点之后,他终于松手。

“你从前也这样……和别人……么?”她断断续续、欲言又止地问。

红色的光宛如一道闪电,破开了灰蒙蒙的空气,以迅捷如光的气魄朝着银色的巨大盾牌突去。箭矢离开弓的瞬间,气流将周遭的尘埃都扬了起来,他身上的斗篷亦被鼓满,原本遮盖着头颅的兜帽慢慢地落了下来。

顿了顿,戴娅将头埋得更低了。颤巍巍的金色小叶片压在她的发上,请擦着耳廓,她的脊背每一次轻抖,都会让那些散射着粼粼金色的叶子也轻颤起来。

兜帽彻底掀开的瞬间,戴娅碧绿色的眼眸微微一缩。

“是。”她说。

同时,无论是城外还是城内,人群里都传出了哗然的声响。

“好吧。”他无奈地低笑了起来,摸了摸的她的发顶:“不是讨厌,只是觉得可怕么?”

“果然……是与魔女……”

弗缇斯的话提醒了戴娅,让她忽然想起了某些回忆来。因为他的话太有道理,戴娅竟然不知道如何反驳,只能咬着唇,倔强又含糊地说:“就是可怕啊!”

“恶徒……”

“到底哪里可怕了?”弗缇斯揉了揉眉头,说:“我不是也经常这样帮你吗?”

惊惧、厌恶混杂在一起,悉悉索索地游走在城墙内外的地面上。

“……只是觉得,很可怕啊。”她的面颊极为艳红,她像是受了惊的松鼠一样,竭力把自己藏在树洞里,不愿意让别人碰她一下。

披着斗篷的男人侧过了头,将自己的面容展露在人前。那是一片森森的白骨,透着诡怖幽暗的气息。从头顶,到下巴,到脖颈,再往下,他半侧的身体上任何血肉,只剩下森然惨白的骨架,宛如刚从地狱跋涉归来的恶鬼。

“可怕?”弗缇斯歪头:“这样就可怕了,那以后怎么办?我还想教你一些别的,比如用……呃,没什么。到底有什么可怕的?”

红色的箭矢突入了银色的盾牌,一片冲天炫目的光自其间暴起,犹如神明创世时播撒下的光辉。随即便是震耳欲聋的轰然爆炸声,令所有人的耳膜开始战栗的鼓动。

“我没做过这样的事情。”她抱着自己的膝盖,久久不愿松开,声音也闷闷的:“好可怕。”

红与银相互挤压交织,卷起一圈又一圈的尘土。就算是神官布设下的法术,也无法抵挡这样的一箭。

“嗯?”他将毯子卷成一团丢到了地上,摸索着想要解开她的衣服,把被濡湿了一团的衣裙和毯子一起拿去洗。结果,她却缩起膝盖,把自己的身体往角落里一埋,把自己藏在一堆靠枕之间。

转眼间,王军的队伍间便出现了一个深深的坑洞,其间所有的生物全部消失无踪。先前还队列整齐、身披银甲的士兵们,与他们脚下的土地一并消失无踪,只余下扬起的残烟和尚未散去的猩红光辉,如慢慢飘落而下。

她的眼帘抬了起来,声音还有一丝抽噎:“……不,不是。”

剩余的王军士兵们仓皇地从洞边推开了,四下里一片嘈杂巨响。

“好吧好吧,我尊敬的主人,是卑贱的我犯错了。”他说着,忙不迭地认错,在内心企求这样的话能起到效果:“如果你实在厌恶我的行为,我保证不会再做了。”

而射出这恐怖一箭的人,却将自己的身体转了过去,让自己的脸孔正对着戴娅的面容。他歪过头,用残存的半张脸露出了她缩熟悉的笑容,那只余下一半的嘴唇无声地动了起来,做出了几个唇形。

现在,他的女主人正哭得一团糟。那双漂亮的碧绿眼睛盈了水意,就这样直白地、满含怨怠地盯着他,仿佛他是一个可怕的恶徒。

她微颤着眼睫,努力地想要辨识出他无声所说的话。

结果,弗缇斯亲手打破了自己的认知。

——“害怕吗?”

戴娅从来都是高高在上的。她可以骄傲地训斥别人,或者下达苛刻甚至于残酷的命令,她从来不会陷于弱势,因而也不会流露出柔软哭泣的模样。

血肉与筋脉,逐渐在他的骨架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增长扩张,如同荆棘攀援在支架上。肌肉向外寸寸延展,暗红色将森然的白色覆去,将他可怕的躯壳一点点修补还原。

弗缇斯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看到她哭泣的模样。

那一瞬间,戴娅终于明白,他为什么对刑罚的痛楚毫无反应——因为他已经承受过普通人类完全无法想象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