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杰,你错就错在这里。我不想从你这儿听到别的任何事。但你应该给我点提示。这件事有多大?她不是你杀的。”
他用衣袖擦擦脸,抬头看着我,清了清嗓子。“你不会想听的。”他说。
我的话惹怒了他。“你知道不是我。”
“接近你想告诉我的那件事。”
“好吧。这件事能有多糟糕呢?你挑逗她。”他慢慢地坐回椅子里。在大腿上握着啤酒瓶。“你知道多久了?”他问。
“接近?”
“我直到刚才才知道,当你告诉我她是件珍宝时。但我很久之前就开始怀疑了,从你把她脸上的瘀伤归咎于狗的时候就开始怀疑了。”
“我只是想知道我们是否在接近。”
他看了狗道一眼。我也看了。那条叫罗杰的狗正在刨铁链栅栏底部的土。
“什么?”
“它的确玩得很凶。”托利弗说。“我知道。”
“不想,我很好。”他的声音嘶哑了。肯定在哭。“那么,还要多久呢?”我说。
“嘉娜那天和它玩了。那天是星期天,她去世一周前。”
“你想休息一下,去洗把脸吗?”
是在她去世十天前。我记得,就像记得其他所有事一样。但我没有纠正他。
“罗杰,你需要自己待一会儿吗?”我说。“不需要。”
“她带它在房子里玩抛接游戏,”托利弗说,“它撞了她一次,把她撞倒在地。但这不是她脸上出现瘀伤的原因。它并没有伤到她。她只是哈哈大笑着站起来。她来这里,是为了讨论加里·普鲁伊特和拿破仑·沃什伯恩,但我们也谈到了其他事情。谈到了我的孩子们。我有个女儿和一个儿子,七岁和九岁。他们和他们的母亲住在圣路易斯。我只在夏季或假期去看他们。嘉娜想听关于他们的所有事。我也喜欢和她说话。但我忘了我们的身份。忘了她是我的学生。”
他不看我的眼睛。他拿起啤酒瓶,但没有喝。我猜他可能在哭。
他看着大腿,在对着啤酒瓶讲他的故事。
他低下头,用双手挠了挠卷曲的头发。他再度开口时,声音里带着哀求。“你看,我知道你的感受。嘉娜是件珍宝。这样的事不应该发生在她身上。你觉得你应该能为她做点事,即便是现在。但太迟了。她已经走了。”
“时间过得很快,嘉娜站起来准备离开,”他说,“但她没有立即走,我们继续说话,站在客厅里,狗安静地躺在地上。嘉娜——你知道她有多美。我吻了她。
托利弗从平台边缘走回来,又坐到我对面。“我比你负有更大的责任,”他说,“但看看你正在做的事。你在努力修补已经发生的事,但你知道它无法修补。你再努力下去,会被杀掉的。而我希望自己能阻止这种情况发生。”
“我把双手放在她身后,把她推向我,动作似乎很轻柔,但也可能笨拙得要死。我吓到她了。我没想到会是这样。她不单把我推开了——她跑了。我想我抓住了她的上衣,所以她上衣的纽扣少了几颗。突然,狗站起来,开始狂叫,嘉娜跑向门口。我跟在她后面。我想道歉。门锁是死栓锁,而且锁上了。但她没意识到。她拼命拧门把手,但门就是打不开。她慌了。
“你就是因为这个才心神不宁的?”我说,“你不应该为发生在她身上的事负责。”
“我来到她身后,不停地对她说我有多抱歉,但我只是让情况变得更糟了。她在拽门,我伸手打开死栓,好让她出去。门猛地打开了,门边撞到她的脸颊。”
托利弗转身面对着我。“我是说,如果我做了对的事情,我们现在就不会处在这种境地。嘉娜根本不应该和我一起工作。她只是法学院的一个大一学生。但她很有热忱,所以我破了个例。如果我没有破例,她永远不会接到坡·沃什伯恩的电话;她永远不会听说普鲁伊特的案子。但她听说了,于是陷进去了。我应该强迫她丢开这个案子。那样她也许还活着。”
托利弗停下来,吸了口气。“她到了外面后就好多了,但一刻也没待。我本可以给她拿点东西。一袋冰。但她急忙走向她的车,飞快地开车离开了。我想过去追她,但这似乎不是个好主意。因为让她这么怕我,感觉太糟糕了。”
“你是什么意思?”我问。
他抬起头,注视着我的眼睛。“我不断地回想这件事,”他说,“我不知道,我的说法可能是出于自私,但发生在那晚的似乎是另外一件事。好像那不是我,她面对的也不是我笨拙的挑逗。因为在一些时刻,她似乎是在别的地方。一个不好的地方——一个我不愿细想的地方。”
他走到平台的边缘,看着院子。在铁链围起来的狗道里,那条叫罗杰的狗现在站起来了。
插曲:1996年7月27日
托利弗突然站起来,摇着头。“肯定不行。如果你已经决定玩火,我没法阻止你。但我不会帮你。我们都是成年人了。我真后悔啊。”
嘉娜·弗莱彻做了许多残酷的梦。
“因为我那辆皮卡上有我的名字。我需要一辆不那么显眼的车。”
她梦见遇到道尔家兄弟俩之前的生活。梦见自己在母亲的房子里醒来,安全地躺在自己的床上。有时候,她的外祖母还活着;有时候,她的外祖母已经去世。有时候,她知道梦里的那天是她离开家去纽约那天。但每一次,当她睁开眼睛,她看见阳光透过窗户,照进她的卧室。
“为什么?”
还有其他梦,这些梦遵循同样的模式。7月27日,嘉娜梦见自己回到了大学,正在演莎剧《无事生非》里的贝特丽丝。有个害羞的男孩试演了培尼狄克,但他没戏。他没有得到这个角色。他留下来搭背景,弄弄灯光和道具。在演最后一场那晚,他鼓起勇气,请嘉娜出去喝一杯。在梦里,她第二天在男孩的床上醒来,男孩的手放在她的臀部上。他宿舍的窗帘拉上了,但嘉娜可以看见早晨的阳光漏了进来。她滑下床,走到床边,拉开窗帘——
“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到。我觉得你可以更有同情心一点。我希望你能把车借给我。”
然后在漆黑一片中醒来。一段蒙眬的时间之后,她记起自己是在哪里——记起本应为噩梦的那部分才是现实。她翻过身,听到铁链熟悉的响声。她的身体很痛。她感觉到身下的薄床垫。一条毯子盖在她身上,她裸露的皮肤上有划痕。她坐起来,把毯子扔开。现在开始寻找自己的衣服。内裤脱在脚踝上,裙子被褪到腰上。上衣和胸罩触手可及——她摸到了它们。
“不要再管他啦。”托利弗说。
不记得之前是谁和她在一起。但如果她愿意猜,那人应该是埃利。她感觉埃利喜欢拿走他想要的东西后就离开。卢克更有可能留下来,试图抚慰她。这种情况更糟糕,如果你细想。
“是的。所以我正在考虑要不要再跟踪他。罗杰,他叫我不要再这样做。然后他打电话给你,叫你让我克制自己。我猜他害怕我了解到一些他不想让我知道的事。”
以后再考虑这个问题吧:他们两个中谁是更糟糕的强奸者。嘉娜现在想洗个澡。躺在放满热水的浴缸里的那种真正的洗澡。她没法那样洗,但她可以想象。水流动的声音。只把头露出来、让身体的其余部分沉在水里的那种漂浮感。闪亮的白色瓷砖。蜡烛在浴缸边缘燃烧着。窗户开着,窗外是夏日的空气,窗台上放着一瓶花。
“你没有严肃对待这件事。”
她摸着四周,任由自己屈服于这幅画面一会儿,直到她摸到一个倒在地上的塑料瓶。她拧开瓶盖,把水倒进手里,洗脸和脖子。她拧上瓶盖,仍把瓶子侧放在地上。穿衣服。摸索着回到她监牢的后墙边,在墙壁和地板的缝隙间摸索,找到母亲给她的那枚硬币。
我看了看表。“天晚了。”
她用拇指摸着硬币的圆形边缘,找到她做的那个尖头。在铁链上磨硬币是一项缓慢而枯燥的工作。把一枚硬币变成一把螺丝刀。嘉娜倚到墙上,收拢铁链,开始工作。
“你应该离弗兰克·莫雷蒂远一点儿,”他说,“你不会再跟踪他了,对吧?”
除了金属刮擦金属的声音,没有其他任何声音,但脑袋里有声音与她做伴。有时候,她复诵剧本里的台词。《暴风雨》里的米兰达:“神奇呀,这里有多少美好的人!人是多么美丽!啊,美妙的新世界,有这么出色的人物。”或者《大鼻子情圣》。她演罗克珊,但大鼻子情圣的台词更好:“去唱,去笑,去做梦,去以我自己的步态走路,独自一人,看看一切东西……去走在太阳底下、星辰底下的任何一条路上……”其他时候——比如现在——她的脑海里盘旋着歌曲。这次是创作型摇滚女歌手雪儿·克罗的《我想要做的一切》。始终活泼的一首歌。嘉娜一开始想抵抗这首歌的旋律,然后投降了。
托利弗坐在那里,手肘撑在大腿上。他抠着左手手掌上的一块老皮。
最后,她的手握硬币握累了。她休息一会儿,刮擦声停止。但没有停止。她觉得自己听到这个房间的另一头有声音。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他的风格,”我说,“他可能会用其他办法对付坡。他可能会威胁把坡的肾打坏。”
咔嚓。咔嚓。
“另外,如果莫雷蒂害怕坡·沃什伯恩说出关于普鲁伊特案的真相,那么他就有可能放火烧沃什伯恩的房子。”
雪儿·克罗的歌曲从她的脑海里消失。嘉娜把硬币放下来,慢慢地站起来。听着。
“有可能。但我很难相信这一点。”
现在她什么也没听见。
“你觉得他构陷了加里·普鲁伊特,”托利弗说,“嘉娜可能有同样的怀疑。莫雷蒂如果知道了这一点,那么他就有动机杀嘉娜。”
说不清她在黑暗中站了多久。她背贴着墙,脖后颈冷飕飕的。除了她,这个房间里不可能有其他人。卢克·道尔来的时候总是带着灯。他不会在黑暗中默默地站着。嘉娜应该能听到他的呼吸。
“我仔细考虑过了。”
咔嚓。她又听到了。
“好吧,我很担心,”托利弗说,“你如果惹怒了莫雷蒂,他可能很危险。我不知道你有没有仔细考虑过这一点。”
一只动物,她想道,可能是老鼠。她的监牢建造得很好,木条严密地贴合在一起,但肯定有缺口。有空气进来。如果没有空气进来,她很早之前就闷死了。她从没想过缺口会大到能让老鼠进来,但她没有探索过这个房间的每一个角落。铁链限制了她的行动。有些地方她够不到。
“你不好。”
嘉娜从墙边走开一点,站住,谛听着。咔嚓。确定无疑。爪子弄出的声音。或者指甲。
“我很好。”他说。
“卢克?”她说。
他看起来的确不大好。他的额头上有一层汗水。他看起来好像是穿着身上那件衬衫睡觉的。我想知道他是不是不只喝了啤酒。
“这样可不好玩。”她说。她的声音比自己想的高。她可以听出声音里的颤抖。
“没什么。”他说,把狗链堆在一起。“你很不安。你看起来不大好。”
“埃利?”她说。
他锐利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开始解狗链。“你怎么了?”我问他。
她又走了一步,双手伸到前面,但只摸到虚空。又走了一步,在空气中挥舞手臂,对于可能会碰到坚固之物的恐惧加深了。
我看着托利弗拿起狗链——一条长长的链子,一端有个夹子,另一端有一圈皮革。他把手指伸进那圈皮革里,把一段链子绕在手上。链子的其余部分在木头平台上拖着。我的头痛已经基本消失,但链条的叮叮当当声似乎即将把头痛带回来。“停下。”我说。
她走到铁链允许她走到的最远的地方。“卢克!”她喊道。
托利弗看起来很疑惑。他在椅子上向前倾斜,把啤酒放在平台上。狗链就在他脚边。我到的时候,名叫罗杰的狗一直在栅栏里的狗道上狂奔。狗现在还在那里,但已经安静下来。现在它躺在那里,啃着一根生皮骨头。
房间吞噬了她的声音。她定在原地,双臂伸出。她是一个人。她必须是一个人。
“这是我留给他的信息的一部分。我们是两个文明人。我没在追踪他,我在请他来找我。我在向他表示尊敬。”
咔嚓。就在前面。
托利弗皱眉。“为什么?”
嘉娜蹲下身,把手指伸到脚踝上的铁链的下面。她试图把铁链从脚后跟上撸下来。但这是不可能的。她知道。她坐下来,把铁链缠到两只手上,用力地拽,试图把它从固定物上拽下来。她向后走到墙边,把两只脚抵在铁链穿过的地方的两边,用尽全身力气,一遍又一遍地拉,直到她满头大汗,再也无法抓紧铁链。
“他可能会。或者他可能会来找我。我在名片上写了我的地址。”
她倒在黑暗中,气喘吁吁。
“你得罪了莫雷蒂,”他说,“现在似乎又在找坡·沃什伯恩的麻烦。你真的以为他会打电话给你?”
几分钟过去了。她在这段时间里控制好呼吸,并说服自己,弄出刮擦声的一定是老鼠。她并不害怕老鼠。她找到水瓶,喝了一口。起身向门口走去,直到铁链将她拽住。她原地跪下,趴在地上。如果她尽全力伸出胳膊,指尖可以触碰到门的底部。
托利弗从啤酒瓶里喝了一口。他请我也喝一瓶,但我拒绝了。关于冰爵酒的记忆让我对任何酒精饮料都保持警惕。啤酒似乎没能对托利弗起到任何好的效果。他看起来不舒服。忧虑。
咔嚓。她清楚地听到了。她把水瓶从一只手传到另一只手,用水瓶在门上拍了一下。听到一只老鼠在另一边窜来窜去。
“只说了我需要和他谈谈弗兰克·莫雷蒂和加里·普鲁伊特。很短。我在一张名片的背面写的。”
嘉娜放开水瓶,终于放松下来。她叹了口气,把脸颊贴在地板上。瓶子滚落。她闭上眼睛,大口地吸气又呼气。瓶子停止滚动。过了一会儿,她睁开眼睛,但并不是因为老鼠回来了,刮擦声又开始了;而是因为她意识到房间这一头的空气好像不一样。
“字条上说了什么?”托利弗问。
气味可能有细微差别——尽管这细微的差别可能难以察觉。用于建造她监牢的木头有自己的气味,在木头的气味下面还有几层气味:泥土的气味,发霉的气味,以及原始的气味。还有其他气味——当你的厕所是一个塑料桶的时候,即使这个桶上有个盖子,即使它每隔一两天就被拿走,换上一个干净的,气味也是不可避免的。因此,让房间这一头有别于另一头的也许并不是气味,而是别的什么东西。空气给她的一种感觉。一种沉重感。一种存在感。
我们坐在托利弗家院子的平台上,离日落还有不到一个小时。我向他概述了我所做的一切:我与莫雷蒂的交易以及我与哪些人交谈过。我可能本不该去找这些人。梅根·普鲁伊特和尼尔·普鲁伊特;在监狱里的加里·普鲁伊特;普鲁伊特的律师;安吉拉·里斯;温蒂·道尔。我把坡·沃什伯恩留到最后才说。
老鼠在挠门,嘉娜以四肢支撑着身体。她从地板上抬起右手,尽可能地伸出去,探索门右边的空间。她的右手到达铁链允许她到的最远处,她的指尖在努力往前伸,但无法到达房间的那个角落。
“我想确保他能看到字条。”我说。
她爬到另一边,这次举起左手。手指张开,先在高处抓寻,然后又到了低处。迫切。她又朝左边移一些,铁链刮在地板上。她在黑暗中盲目地伸出手。
“你给他留了张字条,”罗杰·托利弗说,“在他的枕头上?”
她把手抽回来,尖叫声卡在喉咙里,慌忙逃离。她撞到远端的墙,失去平衡,侧身倒下,蜷缩在那里,摇摇晃晃,膝盖抬起,紧紧夹住双手。她的身体摇晃着,摇晃着,最后尖叫声从她的身体里挤出来。因为她知道,她摸到了人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