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轻轻地推开他。“不,有些事——”
“所有的事?谁?喔,雷恩!他是那么说的,佩蒂。”他走过来,用猿猴般的长臂拥着她,“这他妈的有什么区别呢?重要的是你回来了,对我,这就够了。”
萨姆皱起眉头:“他告诉我,你一回来就让他知道。我最好打个电话……”
“他知道所有的事?真的?”
“真的?”——佩辛斯憔悴的神色消失了,她的眼睛忽然狂热起来。两个男人瞪着她,以为她疯了——“不,我告诉你,最好由我们亲自告诉他。喔,我实在是个愚蠢、胡搅蛮缠、恶心的笨蛋!”她站起来,狠狠地咬着下唇,然后冲向门厅,“他可能会有极大的生命危险,”她大叫,“走吧!”
“爸爸!”佩辛斯低声说。他停住话,所有喜悦的表情都从脸上消失了。罗威抓着她无力的手,她轻轻地回捏一下。
“可是,佩蒂——”罗威抗议道。
巡官像换了一个人,笑得合不拢嘴,一支新的雪茄在嘴上冒烟。他哧哧笑着说:“真好,好极了。戈登,孩子,恭喜了。好,他妈的,我们可以好好过日子了——”
“走吧。我早知道……喔,我们可能太迟了!”她转头跑出公寓。罗威和萨姆面面相觑,脸上都有一些不安,接着抓起帽子跟着她冲出去。
他们没说一句话,走进客厅。
他们拥进跑车,飞快地离去。车子由年轻的罗威驾驶,如果在灯下他是一条温柔的书虫,那么在方向盘后面他就是一个恶魔。好一阵——一直等到摆脱城市里的车辆——他们都没说话。罗威专心地开车。佩辛斯脸色苍白,眼神古怪,有些恍惚。萨姆像狮身女怪一样,满脸警戒之色。
他忽然抓住她,紧紧地抱着,她可以听到他的心贴着她的跳。他们那样站了一会儿,然后开始亲吻。
当城市被远远抛在后面,宽敞的道路宛如白色的带子在眼前展开,巡官打破沉默:“佩蒂,告诉我们吧!显然雷恩有了麻烦。我一点儿都不了解你,你应该早告诉我——”
“噢,戈登。”她把手放在他的肩上,“你是个贴心的好男孩。我的行为真是愚蠢。”
“是啊!”她的声音有些沙哑,“都是我的错……爸,不让你知道是不公平的。还有你,戈登。让你们两个人都知道是很重要的。戈登,开快些!我告诉你们,前面有——有灾难!”
“我爱你,达林。我受不了——”
罗威双唇一紧。跑车往前冲,像逃命的野兔似的。
“我明白,戈登。”
“到最后……”佩辛斯说,鼻子不停地翕动,“你们也看见了。我们得到结论:被害人和凶手就是塞德拉兄弟。我们认为其中一人在屋子里杀了另一个人。但后来情况变了。上星期——在博物馆里——情况变了。我们当时查出废墟里的死者是哈姆内特,生还者是弟弟威廉,还有威廉不可能是谋杀发生之夜进入屋子的那两个人当中的一个。你们记得我怎么证明这一点的吧——用钥匙。这表示我们的推理不成立了;我们知道受害人是哈姆内特·塞德拉,但是不知道谁是那天晚上第一个进入屋子的人,那个绑架马克斯威尔的人,刀斧手……我一想到这点,就回想起一些淡忘了的事,它们发生时或我看见时,没有完全明白,但后来却像——像一道闪电一样清楚吓人。”
“佩蒂,我一直不知道——”
她把目光投向前面的道路。“整个问题最后的关键,就是要找出第一个进入屋子的人。当时发生了什么事情?这个人把马克斯威尔绑起来,塞住他的嘴巴后,拿了马克斯威尔的复制钥匙,重新回到屋内。门因为有弹簧锁,所以自动在他的身后关上。他从厨房的木箱里拿出小斧头,攻入书房,显然在理论上书房是最有可能藏匿他要找的文件的地方。他压根儿不知道文件可能藏在书房的哪里;他毫不留情地砍碎所有的东西,这就是证据。首先他可能翻遍所有的书,猜想文件夹在其中一本书中。找不到,他就用斧头砍开屋子里的陈设——镶着木板的墙面、地板,等等。到了半夜——我们从时钟的指针知道——他破坏了时钟,我猜他认为里面可能藏匿着文件。他完全没有头绪,在书房里找不到文件,在一楼其他地方也找不到。所以他上楼去威廉·塞德拉的卧室,因为那是第二个最有可能藏匿东西的地点。”
巡官转身走向客厅。
“这些我们都知道,佩蒂。”萨姆奇怪地看着她。
“佩蒂。”
“爸,别急……从打烂的卧室时钟,我们知道他十二点二十四分在卧室里。好,根据哈姆内特的手表显示的时间,他是十二点二十六分在屋子里遇害的——就在刀斧手破坏楼上卧室里的时钟两分钟之后。问题是:哈姆内特到底是几点进入屋子的?他得打开门,走进书房,看见一片混乱,爬到书架上方的空心墙板那儿,拿出文件,爬下梯子,可能检查一下文件,然后碰见凶手,挣扎之后遇害。显然这整个过程不止两分钟!所以哈姆内特必定是在刀斧手还停留于屋内时进去的。”
佩辛斯抬起头,眼睛一亮。“戈登!”
“所以呢?”巡官的声音沉了下来。
然后他们听到前门上响起钥匙插进锁里扭动的声音,都跳了起来,冲到门厅去。门打开了,是佩辛斯!她“啊”了一声,扑到巡官怀里。罗威静静地等待。没人说话。巡官嘟哝了一句没有意义的话,佩辛斯开始哭泣。她好像饱受折磨,精疲力竭,脸色苍白,一副经过劫难归来的样子。行李箱卡着门框,门始终开着。
“我就要说到那里了。”佩辛斯平静地说,“上次威廉·塞德拉说,哈姆内特想毁掉文件。一旦哈姆内特在书房里拿到文件,他会怎么办?立刻毁掉。用什么方法毁掉呢?用火是最快最方便的。他一定是擦亮一根火柴,手里拿着文件,开始把纸放在火苗上。”她叹了口气,“当然这只是从理论上说,没多大意义,不过澄清了一个疑点。这解释了哈姆内特手腕和手表上的斧痕的出现!因为如果就在哈姆内特正要把火柴凑近文件的当时,刚好被刀斧手碰个正着——他想解救文件,而不想摧毁文件——情急之下,他自然就会攻击哈姆内特,使文件免于被火毁灭。因此他像闪电似的,挥起手上的斧头砍向哈姆内特的手,一下砍在他的手腕和手表上,迫使破坏者松手放开文件和火柴。无疑,哈姆内特也奋起抵抗。挣扎间,刀斧手射杀了他。整个挣扎可能起自书房,刀斧手在那里放下斧头,慢慢地移向走廊,我们在那里发现了哈姆内特的单片眼镜,哈姆内特可能在那儿被射杀的……刀斧手把哈姆内特的尸体拖下地窖,不知道炸弹就在那里,然后,如果在他挥砍哈姆内特的手腕之前文件还没被毁的话,他拿起文件离开了屋子。从劈砍和挣扎的痕迹来看,刀斧手好像不计代价——肉搏、谋杀——要保存那份文件。”
“孩子,我不知道。”
哈姆雷特山庄坐落在悬崖上方,罗威全神贯注地在陡峭的道路上开着车。当他纯熟地和弯曲的道路角力时,佩辛斯沉默不语。忽然间,庄园出现在眼前。车子穿过古怪的小桥,轮胎沿着碎石路歌唱着。
“你想她会——”罗威哑着嗓子已经问了第十二遍。
罗威皱着眉问:“即使这些都是实情,佩蒂,我还是不明白到底结果是什么。凶手的踪迹还是和从前一样无从查找。”
第二天下午,两个男人面对面坐着,一老一少,都神色憔悴,咬着指甲。公寓里凉爽安静。他们各自手肘边的烟灰缸里堆满烟头。两人之间的地板上凌乱地摊着晨报。
“你这样想吗?”佩辛斯叫出来,她闭上眼睛,瑟缩了一下,像小孩吞咽苦药似的,“这都很清楚了,清楚得和——原罪一样!这人的特征——他的特征,戈登——屋里发生的事情暴露了他的身份!”
他松了一口气,微笑了,用车踩下引擎,挥挥手,消失在碎石路上扬起的烟雾中。雷恩起身看着车子消失,脸上挂着非常诡异的笑容。然后他颤抖着坐下,把毯子裹得更紧了。
两个男人不解地看着她。他们此刻穿过大门了,徐徐驶下弯曲的车道。奎西小小的身影、像皮革般的脸孔从丁香花丛里冒出来,眯了一下眼,然后绽开笑容,露出无数条皱纹。他招招手,跳到路上。
佩蒂:我都知道。回来。雷恩。
罗威停住车子。
“再见。”萨姆咕哝着说。他们紧紧地握了手。巡官突然走向他的车。发动引擎之前,他先看了一下雷恩的字条:
“奎西!”佩辛斯声音僵硬,在两个男人之间微微站起身,“雷恩先生好吗?”
一瞬间,老绅士的脸上浮现出痛苦的神色,非常怪异,然后他的嘴唇也挤起一抹怪异的笑容。“这样应该可以了。”他把手伸给萨姆,“再见。”
“你好,萨姆小姐。”奎西神情愉快,“他今天好多了,谢谢,精神好多了。巡官,我正要去寄这封信给你呢!”
“那当然。”他的声音走调了,“多谢,雷恩。”
“信?”萨姆疑惑地说,“奇怪了。那就给我吧!”奎西交给他一个方形信封,他把开口撕开。
“一旦有任何消息就通知我。”
“信?”佩辛斯也很茫然,又坐回两个男人之间,瞪着蓝天看,说,“谢天谢地,他没事。”
萨姆呆呆地接过纸。
巡官本来在静静地看信,不久他的眉宇间凹下一条深沟,大声念道——
“巡官,把这个刊登在纽约所有报纸的个人通讯栏上。也许——谁知道呢,也许有些帮助。”
亲爱的巡官:
他焦急地看着他的朋友。雷恩稳稳地写着字,写完后抬起头。
我相信佩辛斯已经结束恐怖的经历回家了。我知道我的“特别声明”会安全地把她带回家。你在等待的时候,也许希望得知一些谜团——你在调查案件时一直深受困扰——的答案,借以分心。
“笔?……有,有。”巡官手忙脚乱地摸索口袋,终于拿出雷恩要的东西。
主要的疑点,就如佩辛斯和戈登指出的,当然是为什么一个像哈姆内特·塞德拉这样明理、聪明、博学的人,想要摧毁一份出自莎士比亚不朽之手的亲笔文件呢?——这文件如此稀罕珍贵,无法取代。我自己想办法解开了这谜团,现在可以告诉你答案。
“可怜的老朋友,我真是难过得无法形容。佩辛斯……莎士比亚曾经说过一些了不起的话。他说:‘喔,最细腻的恶棍!你无法明了一个女人吗?’朋友,你太诚实,是太直率的男性,无法了解佩辛斯经历的心路历程。女人有用之不竭的本事,为她们身旁的男人制造折磨人的麻烦,但往往不自知。”——萨姆的眼睛里露出憔悴的神色——“你身上有纸笔吗?”
这份文件是写给汉弗莱爵士的祖先的信,他原来是诗人亲密的朋友。作者——莎士比亚——除了告诉他怀疑自己慢慢被毒死,事实上还提到了可疑的下毒的人的名字……这是一个非常奇怪的世界,莎士比亚指控的人名叫哈姆内特·塞德拉。巡官,哈姆内特·塞德拉正是塞德拉兄弟的直系祖先。
两人沉默了很久。一只知更鸟停在附近的枝丫上唱歌。萨姆听到奎西在后面抬高唠叨的老嗓子和园丁争辩,但是雷恩失聪的耳朵听不到,他只是坐在那儿盯着脚边的草。最后他叹了口气,青筋暴露的老手放在萨姆手上,萨姆神情痛苦,怀着希望看着他。
奇怪吧?如此一来,我们才明白为什么一个学者,一个学识渊博的人,一个诚恳、智慧的古玩家,一个骄傲的美国人,会违背教育和科学方面的直觉,甚至不惜毁掉可能成为世上最珍贵的宝藏的东西,想要对世界隐瞒这件事情:莎士比亚——卡莱尔(3)赞叹这位诗人拥有“最伟大的智慧”;本·琼森说他“不只是一时的,而是世世代代的”——一个三百年来受到世人崇拜敬仰的人,被哈姆内特·塞德拉的祖先谋杀;更恐怖的是,这个先人和他的名字相同!有些人会在他的热情里找到一丝疯狂,有些人不肯相信这件事;但是对祖先的骄傲和年老一样,是无可救药的疾病,在冷酷的火焰中兀自焚烧……威廉没有被这种疾病传染,他的科学精神战胜了这些。但他还是免不了受到世俗的羁绊,要把文件据为己有,而不传诸后人。本案中的第三个人,就是谋杀夜第一个也是唯一一次出现的主角,愿意舍弃人命,为世界保存文件。
巡官呆呆地点头,愤怒地用拳头有规律地敲着椅子。
请告诉佩辛斯、戈登和其他有兴趣的人——真相很快就要公诸世人,老朋友——他们不用担心文件的安全。我亲自办理了这件事,把它送回所属的英国——它在法律上是英国的财产,在精神上属于全世界——因为法定的所有人汉弗莱爵士已经不在人世,他没有子嗣,财产都捐给了皇室。如果我能够保护这件作品,巡官,我知道我的朋友会永远记得我的好处。就像难于免俗的人的自大,我会想即使在我生命的最后阶段,我仍能为人类尽点儿心力。
雷恩轻声说:“那么你认为她快要揭穿真相了——她是出去追赶那个第三者,那个杀人凶手,他可能不利于她……”
佩辛斯和戈登,原谅我这老人关注你们亲密的关系,我想你们两人在一起会非常幸福。你们志趣相投,才情相当,都是有为的青年,我知道你们会彼此尊敬。愿上天保佑你们。我没有忘记你们。
“是的。我是说不是。她自己走的。”故事被杂乱地讲出来了。雷恩坚定地看着巡官的嘴唇,眼里兴起几许波澜。“我不知道该怎么办,都是我的错。我知道一定出了什么事。”萨姆叫道,“她找到了线索。一个鬼主意就把她搞得团团转。可能有危险,雷恩。已经快一个星期了。也许……”他说不下去了,无法形容内心的恐惧不安。
我亲爱的巡官,我又老又累,好像没有什么……我很快就要离开——我想,去长久休息。因为我离开时无人在旁边,你又不知道,我就对自己说了这些美丽的话道别:
老绅士苍白的脸更惨白了,他缓缓地说:“她……失踪了?”
他们说他安然地离开,尽了他的职责,所以,愿上天与他同行!
巡官的手捂住脸庞。等他把手拿开,眼睛好像湿了的弹珠。“是——是佩蒂。她走了——雷恩,看在老天的分上,您一定得帮我找到她!”
直到再见之日——
雷恩笑笑。“老朋友,你真不会撒谎。我看起来像九十岁,感觉像一百岁。你吓坏了。你记得西拉诺(1)在第五幕中坐在树下的情景吗?我演过那个角色多少遍了,一个行将入墓的老家伙。在我年老的身躯里,心仍然拥有青春跳跃的力量!可现在……”他闭上眼睛,“马提尼显然很担心。这些医护人员!他们不肯承认年老是——套用一句塞涅卡(2)的话——无药可救的疾病!”他睁开眼,拉高声音说,“萨姆!出了什么事?怎么了?”
哲瑞·雷恩
“噢,没有,没有,”巡官言不由衷,“您看起来很好。”
巡官皱皱扁鼻子。“我不明白——”
“噢,噢,巡官。”雷恩的声音很微弱,几乎是嘶哑的声音,“你能来真好……我猜你一定被我的外表吓坏了?”
罗威迅速地四处张望,安详的哈姆雷特山庄的屋宇钟楼宁静地在树梢上方闪耀着光芒。
他发现哲瑞·雷恩坐在哈姆雷特山庄一个青翠的小花园里晒太阳。一下车,巡官就被老绅士的外表吓得忘记了自己的痛苦。不到一个星期的时间,雷恩衰老得不可思议。他的皮肤蜡黄,像焦干的鱼鳞;尽管艳阳高照,他身上裹着一条印第安毯子,好像冷得受不了的模样。他的身体似乎缩水了。萨姆回忆起不过几天前,这个人曾经展现了惊人的活力和超强的生命力,不觉浑身一颤。他移开视线坐下。
佩辛斯声音发紧:“奎西,雷恩先生在哪里呢?”
但六天过去了,佩辛斯没有传来只言片语。巡官放弃了坚持,不再故意装出无所谓的样子,这是他一生中第一次体会到真正的恐惧。他工作时忘记摆出天地都不怕的神气,在办公室的地板上踱着沉重的步子。最后,到了第六天,他再也受不了折磨,拿起帽子,离开大楼。佩辛斯没有开走她的跑车,车子停在萨姆家附近的公用停车场里,那是她平常停车的地方。巡官疲倦地坐进车子,把车头掉向威斯切斯特的方向。
奎西的小蛙眼亮了一下。“在西花园晒太阳,萨姆小姐。我敢说他见到你们一定很惊讶,我知道他今天没有在等客人。”
“看起来没错,可不是吗?”
两个男人跳出跑车,佩辛斯颇为僵硬地踏上碎石路,走在两人之间。奎西安静地在后面跟着。佩辛斯开始穿过青翠如茵的草地走向西花园。
罗威脸红了。“她爱我啊!见鬼!”
“你们知道……”她的声音细小,他们不得不竖起耳朵,“刀斧手暴露了自己的身份。他没有犯一个错误,他知道自己没犯错误——命运替他制造的错误,命运化身为便宜的闹钟。”
巡官耸耸肩。“我不想伤害你的感情,小子,可是你他妈到底是谁?”
“闹钟?”巡官嘟哝着说。
“那么她为什么不打电话给我,或留一张字条给我,或做点儿别的什么?”
“我们在搜查书房时,看见马克斯威尔的闹钟放在壁炉架上,闹钟还是定了时的。这代表什么呢?闹钟在预定的时刻——午夜十二点——响了,因为我们是在马克斯威尔设定时间后的第二天上午,也就是中午十二点前检查的。你们记得我们搜查时,闹钟上的定时杆指着‘开’。如果我们看见定时杆设定在‘开’,那么闹钟一定响过了。闹钟响不响有什么意义呢?如果响过了,我们看见定时杆还在‘开’的地方,表示它一定响到停为止。如果响的时候被人关掉,那么定时杆就不是指着‘开’,而是在‘关’的地方。所以,闹钟没被关掉。闹钟响呀响的,直到里面的弹簧松掉才静止,定时杆仍然指在‘开’的地方……”
两天过去了,时间过得很慢,有些折磨人。戈登·罗威的日子苦不堪言。年轻人不是打电话来,就是在奇怪的时间出现在办公室,像顽固的水蛭缠着巡官不放。萨姆忧郁地解释佩辛斯出门几天去“休息”了,他对这个解释根本不满意。
“但这又代表什么呢,佩蒂?”罗威叫道。
他虚弱地坐在空荡荡的公寓里,一支熄灭了的雪茄叼在嘴边,帽子还在头上,公寓大门砰地关上的声音依然萦绕于耳际。他冷静下来后,开始慢慢地谨慎地把事情想了一遍又一遍,越想越不安。他一生和犯罪、警察打交道,对人性自有一番精辟的见解。当他忘记佩辛斯是他的亲生骨肉时,反而比较能够欣赏她行为里奇特的一面。他的女儿是个头脑冷静、成熟的女性。她不是在乱发一般的小姐脾气,可是为什么她的行为古怪……他在渐渐变暗的客厅里坐了好几个小时,一动也不动。午夜时,他下了床,打开电灯,替自己泡了一杯浓咖啡,然后步履沉重地回到床上。
“这说明了所有的事。我们知道刀斧手午夜的时候在房间里,所以闹钟开始响的时候,他也一定在。我们从两件事知道这一点:马克斯威尔说他向来会让屋子里的时钟走得一样准,而那个落地钟被砍烂时刚好指着十二点。”
巡官跌坐在客厅的椅子上,盯着她看。她抓起行李箱,跑过房间,然后忍住眼泪,放下箱子跑回来,双手抱着他的脖子亲了他一下。在他从错愕中恢复神志时,她已经不知去向。
罗威往后退了一步,安静不语,脸色苍白。
“别问了,爸。”她啪地把箱子合上,扣紧皮带,“请别问我去哪里、为什么之类的问题。求求你。只要几天。我——我要去……”
“好了,我在听。”巡官不安地大叫,“可是为什么你的刀斧手在闹钟响的时候没有把它关掉呢?他一定吓了一大跳。这种情况下任何人偷偷摸摸地在别人的屋子里找东西时,一定会跳起来,把它关掉,不管有没有别人听到。”
“为什么?”
他们停在一棵老橡树下,佩辛斯茫然地摸着粗糙的树皮。“正是如此。”她的声音很轻,“事实是,即使他在同一个房间,即使每一个直觉都会促使他去关掉闹钟,他却没有那样做。”
“我要出门几天。”她的声音发抖,“我——这很重要。”
萨姆咕哝着说:“我实在弄不懂。走吧,戈登。”他走过大树,其他人慢慢地跟在后面。不远处有一排矮小的女贞树,他们看见雷恩安静地蜷缩着的身影坐在原木长椅上,背对着他们。
她慢慢地把门打开。巡官透过一阵突然涌上来的迷雾,看见一个装得满满的行李箱躺在床上。
佩辛斯发出难过的哽咽声,巡官很快转过身。罗威眼神呆滞,往前冲去,扶住她的腰。
他下巴一垮。“佩蒂!亲爱的!怎么了?你要去哪里?”
“这是怎么回事?”巡官慢慢地说。
“我——”她咬咬嘴唇,“我在收拾行李,爸。”
“爸爸,等一下。”佩辛斯哭了出来,“等一下。你不懂,你还是不懂。刀斧手把哈姆内特·塞德拉的尸体拖入地窖时,为什么没有听见定时炸弹滴答的声音?为什么他必须砍开书房的墙板呢?他显然是在寻找空心的地方。寻找空心的地方时,正常的做法是什么呢?轻轻敲啊!轻轻敲啊!爸爸!他为什么不敲那些墙板呢?”
“你为什么把门关上?”
萨姆看看佩辛斯,看看戈登,又错愕又不安。“为什么?”
“是的,爸爸。”
佩辛斯把发抖的手放在他的大手上。“求求你了。在你面前——看看他吧。刀斧手没有关掉闹钟,没有调查地窖内炸弹的滴答声,没有敲墙板——爸爸,理由都一样。喔,你明白了吗?我想得很苦,后来突然醒悟了。多么可怕的醒悟,我像小孩一样,盲目地逃跑。我要逃走,到哪里都好……他听不到闹钟的声音,听不到炸弹的滴答声;即使他拍打墙板,也听不出空心的声音。他聋了!”
“要出去?”他亲了她一下。
小小的谷地里悄然无声。巡官的下巴松垮得好像吊闸的铁板,眼底满是醒悟过后的恐惧之色。罗威像石头般站着,手臂僵直地抓着佩辛斯颤抖的身子。在后面缓步而行的奎西忽然发出压抑的尖叫声,像死人一样倒在草地上。
他听到她的房里有走动的声音,便快步穿过客厅。她站在关着的房门前面,脸色苍白,神情古怪,穿着一身严肃的套装,头上系着深色的头巾。
巡官步伐不稳地向前迈去,摸摸雷恩安静的肩膀。佩辛斯转过身,把脸埋在罗威的外套里,哭得好像心都碎了。
“佩蒂!”他在门口焦虑地叫道。
老绅士的头低垂到胸前,对萨姆的碰触没有反应。
他按照一天的日程表烦躁地工作。佩辛斯没去办公室。四点时,他狠狠地吐了一句脏话,抓起帽子,叫布劳迪小姐收拾东西下班,自己则回到了公寓。
巡官的大块头和体重并没有妨碍他的敏捷,他绕到椅子前,抓起雷恩的手。
早上他偷偷瞄了一眼她的房间。她还在睡觉,脸颊上尽是泪痕,蜜色的头发散在枕头上,不安地翻来覆去,在睡梦中叹息着。他独自吃了一顿寂寞的早餐,然后去了办公室。
他的手已冰凉,一个空药水瓶从苍白的手指间滑落到草地上。
晚餐时佩辛斯没有出现。她哽咽地道了声晚安,连门也没开。深夜,巡官下了床,走向她的房间,觉得自己渐渐衰老的心脏跳得很古怪。他听到痛哭流涕的声音,伸出手想要敲门,但还是无助地放下了手。他回到床上,下半夜几乎只能苦楚地盯着黑暗的墙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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佩辛斯的状态仍然像个谜团,既无法捉摸也不能破解。当她的眼泪如水闸被打开了哗哗直流,就拿年轻人胸前口袋里的手帕擦干,然后对他笑笑,回到自己的房间。不管是面对威胁还是请求,她都无动于衷。她劝戈登·罗威离开。不,她不要看医生。对,她完全没病,只是有点儿头疼。不管巡官如何哀求,她都不多吐一个字。罗威先生和他未来的岳父相对苦笑,然后走了——他已经开始听从命令了。
(1) 法国剧作家埃德蒙德·罗斯坦德(Edmond Rostand,1868—1918)的作品《大鼻子情圣》(Cyrano De Bergerac)中的人物。
在忽起忽落的痛苦中,他很高兴把这位没来由地歇斯底里的年轻女子交给罗威先生。戈登·罗威先生在走到人生的这一步以前,对爱情的认知都是纸上谈兵,此刻也苦楚地明白了爱一个女人的意义是什么。
(2) 塞涅卡(Lucius Annaeus Seneca,公元前4—公元65),古罗马哲学家、剧作家、政治家。
巡官不是个含蓄的人,他的感情生硬直率,像挤出的柠檬汁。他担任着父亲的角色,一直以来心里又是惶恐,又是喜悦,又是焦虑。他越看女儿越欢喜,也越不了解她。她往往令他摸不着头脑,弄不清楚她的情绪。可怜的家伙不管如何卖力,永远无法预测她的下一个心情,或搞清楚上一个脾气的始末。
(3) 卡莱尔(Thomas Carlyle,1795—1881),苏格兰作家、历史学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