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用人呢?”佩辛斯忽然问,无视罗威眼中的痛苦。
“对,对,克拉伯先生。我们完全了解。戈登,请微笑。我猜这些房间几年来都是禁地了。现在——”
“不行,萨姆小姐。这一直是条严规。我自己打扫房间,萨克森先生坚持的。”
“可以这么说,对。东西只放在这里。当然,如果有人真的想要的话——”
“收拾送给不列颠的书时,”雷恩先生问,“克拉伯先生,你在场吗?”
老绅士还是面带微笑。“戈登,别冲动。你知道那种态度幼稚得可笑。克拉伯先生,那么你是说除了你之外,这屋子里没有人可以拿到萨克森图书馆的信笺?”
“当然。”
罗威先生愤愤地说:“我希望这回答了您的问题,雷恩先生。”
“我也是。”罗威先生无精打采地咕哝。
“喔,罗威先生难得来这里,雷恩先生。”克拉伯说,他的上身弯得像支正在融化的蜡烛,“我们这位年轻的朋友一直都在研究莎士比亚,我想你们都知道,可是这家里有条规矩,萨克森先生自己定的规矩,你们知道的。呃……如果他想要什么,就问我要,我才给他。”
“每时每刻?”
“我?”年轻的罗威好像有些惊讶,“问问克拉伯这位朋友吧!他是这儿的万事通。”
“喔,那当然。”克拉伯说,“罗威先生负责管卡车工人,可是我向您保证,我的眼睛可没闭上过。”克拉伯无牙的牙龈一咬一合,说他当时睁大了眼睛,说他永远会睁大眼睛,这好像毋庸置疑。
佩辛斯焦急地看着年轻人,巡官则冷漠地打量他。
“很好!”雷恩先生笑笑,“巡官,看起来要从这里拿走一张纸都很困难。这似乎说不通,对吗?”
“没错。那你呢,戈登?你住在这里有些时候了,你对这个问题有什么看法吗?”
“您说呢?”萨姆冷笑。
“老天,不,萨克森太太有自己的专用信笺——有五六种。何况她从来不管图书馆,所以您可以想见——”
雷恩直视着老图书管理员的眼睛,静静地说:“克拉伯先生,这没什么神秘的。我们得到了一张萨克森图书馆的信笺——还有一个信封——我们不得不追踪东西的来源。你的说辞让事情变得很复杂。”他忽然灵光一闪,拍了一下前额,“我怎么这么笨!当然啦!”
“萨克森太太也不用吗?”
“一张我的信笺?”克拉伯大惑不解。
“除了我,没有别人,我向您保证。”图书管理员舔了一下厚嘴唇。
老绅士拍拍克拉伯的肩膀。“你常有访客吗?”
“克拉伯先生,这很重要,你确定吗?”
“访客?到萨克森图书馆?呵,来,罗威,告诉他。”
“哈!”萨姆开口了,雷恩朝他不耐烦地摇头。
“他是书虫中的典范人物,”罗威耸耸肩,“全世界最忠实的看门狗。”
“没有别人,雷恩先生。”
“得了,得了,你一定有客人吧!请仔细想想。最近几个月有没有什么值得你记住的客人呢?”
“那当然,用来联络图书馆的事情。可是还有谁呢?”
克拉伯的眼睛眨了一下,瘦骨嶙峋的下巴微微下垂,对问话的人视而不见。接着他狂笑起来,拍了一下腿。“哈!哈!有了,我想起来了。”他直起身子,擦擦湿润的眼睛。
“我。”
雷恩说:“看来我们撞见好运了。怎么样,先生?”
“你真是太难得了。”老绅士真诚地说,“好,到底有哪些人在使用印有‘萨克森图书馆’字样的信笺?”
克拉伯收住笑声时和他发笑时一样突兀,他干瘪的双手紧握在一起。“就是这样,嗯?好极了。惊人的事一件又一件……有这么一个人,对,没错!一位非常有趣的男士。我肯见他之前,他来了很多次。等我见到他时,他又请求——非常巧妙地;他,他!——请我允许他看一眼著名的萨克森收藏品。”
克拉伯豆子般的眼睛里亮起一丝精明和刁难的神色。“当然。老克拉伯没什么好隐瞒的。我一点儿都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可是如果我帮得上忙……”
“是吗?!”雷恩连忙追问。
雷恩轻轻地说:“亲爱的,坐下。”——她顺从地拉出唯一的椅子——“巡官,控制一下自己。我们不要吓着克拉伯先生。好,先生,我相信你不反对回答几个简单的问题吧?”
“他说他是个书痴,听过许多——你们知道的。所以我就放了他一次——他看起来没有一丝恶意——让他走进这个房间。他说他在研究什么,急于查阅一本书。只要几分钟,他说……”
年轻的戈登·罗威好像有些激动,他站着纹丝不动,瞪着信封。
“哪本书?”罗威皱起眉头,“克拉伯,你从来没告诉我这件事!”
“一模一样。”佩辛斯喘着气,“怎么可能——”她停住了,一脸狐疑地看看老图书管理员。
“孩子,我没说过吗?我一定是忘记了。”克拉伯咯咯笑了,“是一五九九年的贾格尔版《热情的朝圣者》!”
克拉伯迟疑着,搔搔皱纹遍布的脸颊,耸耸肩,走到书桌旁,拿了一个灰色的方形小信封。
他们都沉默了一会儿,没人敢看别人一眼。
“请问你有没有信封?”雷恩依然笑容满面。
“继续说。”雷恩轻声催促,“你就把书拿出来给他了?”
“的确。”克拉伯哼了一声,狠狠地看着巡官的后背。
克拉伯露出丑陋的笑容。“克拉伯才不会!我说,先生,不行。我说规定不允许。他点点头,好像也不觉得意外,然后又张望了一下。我开始有些怀疑,可是他里唆谈到书……最后他走回书桌旁边,上面有些纸——信笺和信封。他的眼睛里掠过奇怪的神情,然后说:‘这是你们萨克森图书馆的信笺吗,克拉伯先生?’我说‘是的’。他可怜兮兮地看着我,然后说:‘哈!哈!非常有趣。想进来这地方真是难。你知道吗,我和一位朋友打赌说我可以进来,你看,好老爷,我办到了!’我回答说:‘噢,你办到了,不是吗?’他说:‘哈!我现在真的在这里了,请你当个老好人,让我证明我赌赢了,好吗?我需要证明我来过。啊,对了。’他说,好像他当时才想到,拿起一张信笺和一个信封,‘就是这个!这个能证明。克拉伯先生,谢谢你,谢你一千回!’我还没来得及开口,他已经跑出去了。”
“一点儿没错。”雷恩喃喃地说,“克拉伯先生,请你原谅巡官有些粗暴的方式,他办这种事有时候太用力。”
巡官瞠目结舌地聆听着这个不同凡响的故事。可是克拉伯双唇刚一闭上,他便咆哮起来:“一堆笨蛋!你就让他跑了?为什么——”
可是没有必要细看。瞄一眼就知道了,和彩虹胡子用来写神秘符号的信笺一模一样。
“原来我们的人就是这样拿到这信笺的。”佩辛斯缓缓地说。
“得了吧,没用的东西。”巡官也怒目相视,把图书管理员紧抓着他的手甩开,“省点儿力气,没有人偷东西。我们不过是要看看你的信笺。天啊,确实好看得很呢!雷恩,看看这个。”
“亲爱的,”雷恩的声音很低沉,“除非必要,我们不要再浪费克拉伯先生宝贵的时间了。克拉伯先生,能否请你描述一下这位奇特的客人?”
“搞什么鬼?”克拉伯惊讶地说,然后神情严厉的脸上满是愤怒;他朝萨姆冲去,好像疯狗似的,“把手放开!”他简直是在尖叫,“原来如此,都是诡计。偷看——”
“当然可以。高高瘦瘦,中年人,很像英国人。”
他忽然停下来,其实是被吓停的,因为眼睛一直滴溜溜转的巡官忽然冲向书桌,好像要打烂它。“哈!”他大叫一声。“就是这个!”他从书桌上抓起一张浅灰色的信笺。
“老天!”巡官声音嘶哑,“佩蒂,这真是——”
“对不起,没椅子让你们坐。”克拉伯用沙哑的声音说,然后把门关上,走到书桌旁,“可是近来除了老克拉伯之外,没有人使用这图书馆。罗威差不多已经抛弃我了。唉,年轻人总是在追求不可捉摸的东西!”他又干笑了一声,“萨克森先生去世后,我把他的桌子椅子搬走了。好,你们想——”
“巡官,拜托。这个人到底什么时候来的?哪一天?”
他带他们走过几道华丽的法式长廊,来到显然是宅邸的东翼的房间。他打开一道重锁,推开重门,站在一旁,脸上挂着大概是欢迎的微笑,可是看起来更像戏剧里小丑的鬼脸。他们走进一个宽大的房间,挑高的天花板上架着一行行方形橡木梁,墙上全是书架。一个角落里设着巨大的保险库。再过去有一扇开着的门,穿过门可以看见另一间厢房,显然也很大,同样摆满书籍。一张大书桌和一把椅子立在房间中央。地板上铺着波斯地毯,其余什么都没有。
“我想想看。四五——大约七个星期之前。对了,我想起来了。是一大早,那个星期——五月六日。”
“喔,我不像一般传说的那么坏。请跟我来。”
“五月六日!”佩辛斯大叫,“爸爸,雷恩先生,你们听到了吗?”
“你真有人情味。”罗威笑笑。
“我也听到了,佩蒂。”罗威先生不悦地抱怨,“你说得像三月十五日(1)似的。奇怪!”
“原来如此。”克拉伯站着不动,垂着一边瘦弱的肩膀,脑袋斜倾,眼睛精明地朝着客人眨,“想必只是友善的探访吧,嗯?”他干笑着说,露出衰老的牙龈,“没有理由不让你们进去。”他的口气出奇的亲切,“你们其实是第一批陌生人……咦,罗威?你说我们要不要破例一次?”
克拉伯明亮的小眼睛从一个人身上看到另一个人身上,他们内心都压抑着不怀好意的快乐之情,好像他被天大的笑话摆布着。雷恩先生喃喃地说:“这个高高瘦瘦的中年英国人五月六日来访,耍个小花招拿到你们的信笺信封。很好,克拉伯先生,我们有进展了。再解决一件事,我们就不麻烦你了。他告诉你他的名字了吗?”
“为了一件事。”雷恩微笑着,抢在巡官急于吐出早在喉头憋不住的几个字之前开口,“我们想看看闻名的萨克森图书馆。”
克拉伯皮笑肉不笑,不耐烦地看着他。“他告诉我名字了吗?雷恩先生,您真有空,问这么个问题。他告诉我名字了吗?他当然报了姓名。咦,我怎么都想不起来了。”他嘿嘿干笑,像只老螃蟹一样绕着书桌转,翻开每个抽屉,“对不起,萨姆小姐……他告诉我名字了吗?”他又干笑一声,“啊,有了!”他拿了一张小名片给雷恩。佩辛斯很快站起来,四个人一起看上面的名字。
“啊,雷恩先生。”克拉伯咧嘴一笑,面容宛如皮革,“还有萨姆小姐,还有巡官。真是稀客!罗威,我以为你要出去?还是因为小姐来了——萨克森太太不舒服,肚子痛。那种腰围,当然会痛了,真是个大悲剧。”他一副老顽童的德行,“请问有何贵干?”
这是一张极便宜的名片,上面端端正正用黑体大写字母印着姓氏:
老图书管理员三步并做两步走进接待室,一只手高举着金边眼镜,满脸狐疑地打量着来访的客人。不过他立即精神抖擞了,往前走过来。佩辛斯敢发誓,走路时他的骨头在呻吟。
其他什么也没有——没有住址,没有电话,没有名字。
“萨克森图书馆。”他咕哝着说,“这真是再奇怪不过了——这是个问题!我想……等等,克拉伯来了。”
“阿莱斯博士!”佩辛斯双眉一紧。
佩辛斯告诉他了。
“阿莱斯博士!”巡官咕哝一声。
年轻人的视线从佩辛斯身上转移到两个男人身上。“让人一头雾水。”他说,“这是怎么回事?”
“阿莱斯博士!”罗威若有所思。
“算了,巡官,”雷恩安静地说,“没有理由不让戈登知情。”
“阿莱斯博士!”克拉伯斜着眼点点头。
“佩蒂,看在老天的分上!”巡官咬着牙,“我们不要——”
“阿莱斯博士!”老绅士的语气里别具含义,大家都转头看他,可是他还是盯着名片,“老天,好像不可能。阿莱斯博士……佩辛斯,巡官,戈登,”他忽然问,“你们知道阿莱斯博士是谁吗?”
“戈登!”佩辛斯突然说,“你说3HS wM代表什么?”
“完全不熟悉。”佩辛斯目光犀利地看着他表情专注的脸。
“神圣的无知。”年轻人的浅棕色眼睛眯成一条线,“追查线索?”他压着嗓子问。
“没听说过。”巡官说。
“我也不知道呀!”佩辛斯严肃地说。
“有点儿耳熟。”罗威边想边说。
戈登·罗威走过走廊,腋下夹着书,手里拿着帽子。他停了一下脚步,面露笑容,然后快速走进接待室。“万岁!哈,客人!你们能来真是太美妙了。雷恩先生,巡官——佩蒂!你在电话里没说呀!”
“唉,戈登,我以为它会敲醒你学生时代的回忆呢。他——”
“我不喜欢这些装腔作势的家伙,”巡官恨恨地说,有些羞愧,“只有特伦奇例外,他是我见过的英国人中唯一正常的。你会以为他生错了地方……你们看,白马王子来了。”
克拉伯做了一个丑陋的舞蹈动作,像只受过训练的猴子。他的金边眼镜滑下鼻梁,脸上的笑容很可怕。“我可以告诉你们阿莱斯博士是谁。”他说,像个花花公子一样嘬起干瘪的嘴唇。
佩辛斯叹了口气:“爸爸,没有人告诉过你这样实在太没礼貌了吗?对用人大呼小叫的。”
“噢,你知道?”雷恩很快地说。
连鬓胡子一边的眉毛挑了起来,微微躬一下身,走开了。
“我是说我可以告诉你们他真正是什么人,身在何处。所有的事情!”克拉伯又干笑了,“真是天大的笑话!我忽然都想起来了。”
“你他妈爱说谁就说谁,只要把他叫出来就行!”
“噢,老天,”巡官粗鲁地说,“他是谁?”
“克拉伯先生?我去看看,先生。”连鬓胡子僵硬地回答,“我应该说哪位找他呢,先生?”
“那天在博物馆一看见他,我就知道他是谁。哼,没错。”老图书管理员清清喉咙,“你们没看见他避开我的视线吗?他知道我认识他,这罕见的无赖!我告诉你们,七个星期前来见我并留下这张名片,自称为阿莱斯博士的家伙,就是——哈姆内特·塞德拉!”
“你给我听好!”萨姆巡官的耐性已经耗尽,无名火冒了三丈高,“克拉伯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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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英国味十足、鬓角迷人的管家带他们走进一间华丽的路易十五时期风格的接待室。不,萨克森太太不在家。不,他不知道萨克森太太什么时候会回来。不,她没有留话。不,她——
(1) 恺撒(Julius Caesar)被杀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