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喔,当然。我想韦思先生一个月前在伦敦向我提过这件事。我常常想,不知道你们美国的萨克森先生的图书馆里有些什么东西?神秘兮兮的人,不是吗?这些贾格尔——太美妙了。”
“是的。这个房间里的收藏品都是收藏家塞缪尔·萨克森立了遗嘱留给不列颠的。等博物馆重新开幕,这些当然都会展览出来。”
雷恩先生眼睛一动也不动地仔细看着玻璃内的收藏品,淡淡地说:“乔特博士,你有这个柜子的钥匙吗?”
“贾格尔的。”塞德拉博士非常温和地说,“雷恩先生,太了不起了。乔特博士,你是说这个房间是新的,这些收藏品都是新近捐赠所得?”
“当然有。”
雷恩先生和塞德拉博士疑惑地看着玻璃里面,两人的眼里都闪现出赞叹的神采。
“请你打开柜子好吗?”
巡官哼了一声。
馆长瞪着眼睛,有一会儿看起来不太自在,后来还是顺从了对方的要求。老绅士打开玻璃盖,把盖子放妥,大家都集拢过来。三卷古老的书册赤裸裸地暴露在柔软的黑色天鹅绒上面。在柜子顶端强烈灯光的照射下,残褪的颜色变得鲜活有力,撩拨着眼睛。雷恩小心地轮流举起每一本牛皮精装书册,非常仔细地检查书皮、装订,打开书前书后的环衬……有一会儿,他又检查了内容。他把三本书放回原位,站直身子。佩辛斯一直在观察他,他宛若雕塑的五官此时忽然变得严肃了。
“玻璃工人昨天就修好了。”乔特博士俨然挑衅地对巡官说,“我向你保证他一刻钟也没有单独一个人待着。我自己就站在他旁边,一直到他完成工作为止。”
“非常奇怪。”他喃喃地说,“我不相信。”他又仔细看看打开的柜子。
他们穿过空无一人的普通阅览室。佩辛斯扫视周遭,微微有些失望:戈登·罗威在哪里呢?众人走进萨克森室。柜子上昨天被打碎的玻璃已经换过了,和柜子上下其他的地方一样光洁明亮。
“怎么回事?”乔特博士低着嗓子问。
“噢,是,是。”馆长皱起眉头,“你既然要看,当然随你。”
“这事情啊,亲爱的乔特——”老绅士冷静地说,“原来放在这里的书,其中有一册被偷走了!”
乔特博士点点头。英国人说:“我相信我和乔特博士已经相当熟了。目前我还没有比看看这个玻璃碎了的柜子更要紧的事。”他咯咯一笑,“毕竟如果我是不列颠博物馆未来的馆长,我想我应该学学你们美国艺术雅贼的方法。博士,嗯?”
“被偷!”他们同时叫出了声。乔特博士往前踏出一步,又停了下来。
“我能不能打断这个学术争议?”老绅士说,“我可以建议再检查一次证据本身吗?还是你们各位宁愿……”
“不可能!”他尖声说,“罗威发现柜子的玻璃被打碎时,我亲自检查过这些贾格尔的。”
“我想也是如此。”英国人微笑着表示同意。
“你检查内部了吗?”雷恩低声问。
“没什么事。”馆长不耐烦地说,“他没拿走任何东西,那才是最重要的。”
馆长脸色苍白。“我没看见……没有。但是当时最草率的检查……”
“真的?”塞德拉博士问。
“……恐怕欺骗了你训练有素的眼睛,博士。我说过,这是我的经验里最古怪的事。”他银丝般的白眉毛往中间挤拢,“看这儿!”他瘦长的手指指着一个折成三角形的卡片,卡片放在三本书中间那本的后面,书是蓝色的牛皮精装本。卡片上面写着:
“事情的表象相当古怪、浮浅,博士。”雷恩轻声说,他晶亮的眼睛从乔特身上扫到塞德拉身上,又扫回来,“塞德拉博士,星期一——两天前,显然有人伪装混入博物馆,明显地侵扰了这新房间里的一个柜子。”
热情的朝圣者
“喔,芝麻小事。”乔特博士不情愿地说,一边摸摸山羊胡子,“雷恩先生,我真惊讶您把这件事看得这么严重。”
威廉·莎士比亚 著
塞德拉博士看起来毫不知情。“对不起,什么事?”
(贾格尔,一五九九年)
“你真是太客气了。”老人赶快说,“在文学方面我不过是半瓶醋。我想,乔特博士告诉过你在你到达之前这里发生的神秘插曲吧?”
这是来自塞缪尔·萨克森图书馆的珍贵而独特的收藏品。这本书的第一版仅有三本善本现存于世,这是其中一本,一五九九年由伊丽莎白时代的印刷商人威廉·贾格尔出版。当时声名狼藉的贾格尔欺骗说此书为莎士比亚的作品,可是二十首诗里只有五首是莎士比亚的,其余都是理查德·邦菲德(1)、巴索罗梅·格里芬(2)和其他同期诗人的作品。
“雷恩先生!”他轻呼一声,“这真是万分荣幸。自从二十年前看过您在伦敦演出的《奥赛罗》,我就想认识您。后来,您所写的关于莎士比亚的学术文章在《采风》……”
“怎么样?”乔特博士安静地问。塞德拉的眼睛透过单片眼镜灼灼发亮地看着中间那册书,但他好像没有看到后面的卡片。
他们发现阿朗索·乔特博士在办公室里和一个长手长腿,身着奇怪外国服装的人相谈甚欢。这个人有英国人典型的瘦削尖脸,眼睛也很锐利,右边棕色的眉毛下戴着一个无边单片眼镜,眼镜上系着一根黑色的细丝带,丝带绕着脖子。他的脸骨架突出,胡子刮得干干净净,让人不禁联想起文艺复兴时代的学者。他说话的语气沉着自信,迷人的腔调显示出他是受过教育的英国人。他可能有五十岁。乔特博士介绍他时称他为哈姆内特·塞德拉博士,未来的馆长,他搭乘的英国来的船今天早上才进港。
“这是……这是伪造的,是假的吗?”佩辛斯喘不过气似的问。
“纯属猜测。”雷恩先生沉思着说,“我敢说一定没什么。我们走吧,德罗米欧在楼下的车里等着呢。”
“不是,亲爱的佩辛斯。我不敢自称是专家,可是我可以大胆地说,你在这里看见的这一本是货真价实的贾格尔版《热情的朝圣者》。”
“喔!”佩辛斯叫出来,“里面有什么东西我遗漏了吗?”
乔特博士生气了。“我看不出——”他拿起蓝皮精装书,翻到扉页,他的下巴错愕地往下一垮。塞德拉博士惊讶地在他背后仔细看了看,也露出万分震惊的表情。
“不值得羡慕的情况。”老绅士忍不住低声笑起来,“我看我们最好立刻去博物馆。巡官,你形容过的萨克森室里玻璃碎了的那个柜子,里面有些东西我非常想检查一下。”
雷恩大步在柜子后面踱来踱去,低着头。
巡官有些烦躁。“雷恩,事实上我们遇到的事情很疯狂。我没收取任何费用。这是你听过的最疯狂的事了。为了老交情,我一定得做点儿什么。”
“嗯,但是——”巡官不知如何开口。他甩甩双手,嘴里叽里咕噜一顿咒骂。
“不错,不错。”
“如果是真的贾格尔,”佩辛斯大声说,“怎么——”
“我也这么想。”雷恩淡淡地说,“聪明的年轻人,对吗?”
“完完全全、绝对的不可能,不可能。”乔特博士一遍又一遍地喃喃说。
“喔——喔,对,我见过他了。”佩辛斯说。
“真是疯了。”英国人用充满敬畏的口气说。
她立刻面红耳赤,愤怒的泪水涌进眼眶。巡官痛苦地自言自语。老绅士微笑地看着他们。
两人一起弯腰查看那书,急切地翻阅书页。他们彼此看了一眼,带着些敬意点点头,然后将注意力放回到书的第一页。佩辛斯也在他们背后观看,书页上写着:
“不列颠。”雷恩喃喃地说,“佩辛斯,你见过戈登·罗威那个年轻人吗?”
热情的朝圣者,又名维纳斯和阿多尼斯之间的爱情十四行诗。莎士比亚著。第二版,威廉·贾格尔印刷,一六〇六年。
她耸耸肩。“我就以不变应万变,保持冷静。”
“我懂了。”佩辛斯缓缓地说,“这不是一五九九年第一版的贾格尔,而是一六〇六年的贾格尔,或称第二版的贾格尔。显然价值比较低……”
“亲爱的,那么它们对你有什么作用呢?”
“我亲爱的萨姆小姐……”乔特博士头也不回地厉声说,“你大错特错了。”
“这就是你和我爸爸之间的区别。”佩辛斯笑了出来,“神秘的事情惹恼他,却刺激你。”
“你是说它更有价值?”
雷恩说话时,视线从佩辛斯的嘴唇移到萨姆的嘴唇上,从不停滞。“巡官,说实话,是你的信让我精神大振。一件案子!尤其是牵连到我那乏味的小不列颠,好像不太可能是真的。”
巡官沉睡一时的兴致开始复苏了。雷恩继续在地板上踱步,陷入沉思之中。
“看见您坐在这里,我可是觉得好得不得了。”巡官大声说。
没有人回答,佩辛斯红着脸退到一边。
“上次,亲爱的,”老绅士严肃地说,“我差点儿进了坟墓。今天……你们看,我很多年没有这种感觉了。”
“佩辛斯!”老绅士忽然叫她,她感激地走过去。他长长的手臂挽着她的肩膀,“我亲爱的佩辛斯,你知道是什么使得这件事如此惊天动地吗?”
“生理上非常健康,”佩辛斯说,“可是心理上不太健康——目前如此。您近来如何呢,雷恩先生?上次——”
“先生,我怎么也料想不到。”
老绅士慈祥地上下打量他。“好久不见了,不是吗?巡官,这个老巢还是那样让人发闷,有点儿像现代监狱。你们两人可好?”
雷恩温柔地捏了一下她的肩膀。“威廉·贾格尔是个有心的艺术支持者。在莎士比亚、琼森、弗莱彻(3)、马洛,还有其他人日进斗金的时代,他也躬逢其盛。出版商之间可能也竞争激烈,威廉·贾格尔就寻求名人效应,就像我们今天有些戏剧制作人和书籍出版商找名人一样。所以他变成盗印者之类的人物。他印了《热情的朝圣者》,在书里收集了两首莎士比亚没有出版的十四行诗,又从已经出版的戏剧《空爱一场》中选了三首诗,其余的都是蒙混垫底的。他胆大包天,说所有的诗都是莎士比亚创作的。我不怀疑它们很畅销。至于莎士比亚自己呢,身为剧作家,他对出版的事情冷淡得出奇。”雷恩叹了口气,“我告诉你这些,好让你对当时的背景有些了解。我相信那本书卖得很好,因为一五九九年第一次出版后,一六〇六年他出了第二版,一六一二年出了第三版。现在整个情况这么惊人,是因为一五九九年的贾格尔版现今尚存三本,一六一二年的贾格尔版只有两本,而直到刚才整个藏书界都以为一六〇六年的贾格尔版已经没有半本流传下来!”
布劳迪小姐一副震惊于见到高贵的神灵的样子。哲瑞·雷恩先生经过她身边时对她笑笑,她几乎喘不过气来。然后,三个人走进巡官的办公室。
“那么这本书是无价之宝了?”
哲瑞·雷恩先生站起来,把手杖塞在腋下,紧紧抓住巡官的手,用力握了几下。“当然是因为你引人入胜的信。佩辛斯还是和以前一样美丽。好了,巡官,难道你不请我进去吗?”
“无价之宝?”乔特博士茫然地回应。
“雷恩!真高兴见到您。您怎么会跑到城里来呢?”
“我是说……”老人的声音悦耳动听,“这是件很奇特的案子。巡官,我一点儿都不怪你糊涂,你还没有弄清楚整个谜题的来龙去脉。亲爱的小佩辛斯,情况变得有些疯狂了。显然你们那个蓝帽人经历了极大的麻烦,冒了极大的风险,渗透到一个闭塞的团体,擅自闯进不列颠博物馆,然后趁着乔特博士忙着炫耀他的博物馆的荣耀时溜进萨克森室,打碎装有贾格尔版珍本书的柜子的玻璃……整个过程中,这个奇特的窃贼冒着天大的危险,可能因为盗窃、破坏他人财产被捕下狱——到底为了什么呢?”雷恩的声音变得尖厉起来,“盗走一本稀有珍贵的书,留下一本比原来的更珍贵的书!”
“哈,老天有眼,天降甘霖!”巡官大叫一声,跳向门边,“你为什么不早说?”他用力把门拉开,一位满头白发的高大老人坐在前厅的长椅上,正对着他和佩辛斯微笑。布劳迪在一边紧张地吮吸着拇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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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劳迪小姐鼓足勇气,手指颤抖地指着门说:“他在外面。”
(1) 理查德·邦菲德(Richard Barnfield,1574—1627),英国诗人。
“好,好,布劳迪,”佩辛斯和善地说,“别慌张,雷恩先生怎么了?”
(2) 巴索罗梅·格里芬(Bartholomew Griffin,?—1602),英国诗人。
“什么事?”巡官平淡地问——今天是星期三,他已经忘记前一天写了信给雷恩。
(3) 弗莱彻(John Fletcher,1579—1625),英国作家。
布劳迪小姐跌跌撞撞走进老板的办公室,年轻、刻板的脸上满是兴奋之色。“喔,巡官!是——是雷恩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