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一致点头同意,动作飞快。
“好吧,好吧。”巡官的语气温和些了,“我不会吃了你们。我只想打听一些消息。我告诉你们我想知道些什么。你们说你们这群人共有十七人。你们离开波汉克斯时——或随便从哪里来——共有十七人;抵达纽约时,共有十七人;住进这个垃圾堆时,共有十七人;坐车逛城时也是十七人。到目前为止都没错,对吗?”
“一直到昨天中午为止都没错。”萨姆想了想,说,“你们租了巴士带你们去游览。你们去了四十四街和百老汇的里沃利巴士总站,上了车。在去总站的路上是不是也是十七个人?”
发言人知道难逃劫数,匆忙地说:“没有,先生,我没有。真抱歉——你知道,我们没想到——我不懂——”
发言人无助地说:“我——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好,现在我们好好谈一谈。”萨姆继续说,一屁股坐在发言人空出的椅子上,“佩蒂,坐下来,这看起来要花上整天的工夫。天啊,慢吞吞的。你,昨天下午你的人上巴士前,有没有清点人数?”
“好。但是有一件事是可以确定的,巴士出发时,车上共有十九个人。你们怎么解释这件事呢?”
领班落荒而逃。
“十九!”一个戴着夹鼻眼镜、身形壮硕的中年女人叫出了声,“噢,我注意到——我还想说那个人在那儿做什么呢。”
“这还差不多。”巡官咬着牙,放开抓皱的翻领,“你,滚!”
“什么人?”巡官马上反问。佩辛斯正在把玩的汤匙从手上掉下来,但她仍很安静地坐着,看着壮女人脸上既得意又迷惑的表情。
“从——从星期五开始。”领班喘着气说。
“拉迪小姐,是什么样的人呢?”发言人皱着眉跟着问。
领班的身体轻轻扭了一下,然后被吓得不敢动了。在场的女士脸色发白,男士都紧张地站起来,彼此喃喃低语,连佩辛斯活泼的小脸也抽搐了好一阵。
“啊,就是那个戴着惹眼的蓝帽子的人!你们没有人注意到他吗?马莎,我想我在巴士发车前向你提过他的,你不记得了吗?”
“听清楚了,法国佬!”萨姆被怒气冲昏了头,吼叫着,抓住领班熨得平整无痕的翻领,“这些人在这里住了多久?”
瘦骨嶙峋的马莎小姐喘着气说:“对啊,没错!”
女士们和先生们都谨慎地松了一口气。他像个厌烦的牧羊人,觉得身负重任,勇敢而尊贵地看着巡官。“先生,请你长话短说。这真是非常失礼。我们不能让客人——”
佩辛斯和巡官交换了一下眼色。这是真的了。乔治·费希尔的故事是有事实根据的。
“十七个。”领班语气坚决,回头看看餐桌旁发抖的女士们和男士们,餐桌上的食物似乎不像刚才那么诱人了,“女士们,别慌乱。我保证这是芝麻小事,没什么,一定是个误会。”
“拉——拉迪小姐——你记不记得,”佩辛斯堆了一脸讨好的笑容,“这个人其他的外貌细节?”
“回答我的问题,你这白痴!”
拉迪小姐的脸一下子放光了。“我当然记得!他是个中年人,留着很大的八字胡,很像电影里的小丑,”她脸红起来,“就是喜剧演员,你知道。只是他的胡子是灰色的。”
“哈。”领班扬了扬光溜的眉毛,“一个兵团。我想我应该找经理来。”
“还有——拉迪小姐指给我看的时候——”干瘦的马莎小姐兴奋地接着说下去,“我看出他很高也很瘦。”
“他们住进来时就是十七个人吗?”
“还有其他人注意到他吗?”巡官问。
“先生,十七是正确的数字。”
大家个个神情茫然。
“说美国话!”巡官大不以为然,“十七个,对吗?”
“你们女士难道没有想到——”萨姆语带讥讽,“一个你们不认识的人没有权利坐上你们自己包租的巴士?”
“是的,先生。”
拉迪小姐结巴地说:“想过啊,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以为他和巴士公司有什么关系。”
“仔细看看这群人。”——领班优雅地晃了一下,依言行事,神态中带着些厌烦——“这是所有的人吗?”
巡官眼睛往上一翻:“回来时你们有没有注意到这家伙?”
“什么事?”他用悦耳的嘶哑的声音说。
“没有。”拉迪小姐的声音有些发抖,“没有。我特地看了一下,他没和我们一起走。”
领班挺了挺身子,不以为然地打量巡官,然后慢慢地踱步过来,好像生气的步兵。
“很好,现在我们开始有些头绪了。可是——”巡官阴沉着脸说,“还是只有十八个人。我们都知道昨天你们的巴士上有十九个人。各位,认真想一想。我相信你们一定有人注意到了那第十九个人。”
“喂,侍者!”萨姆又对餐厅对面的领班大声吼。正在研究菜单的领班抬起脑袋,有些惊讶。“你,过来!”
“我想,”佩辛斯缓缓地说,“桌子尾端那位迷人的小姐记得一些事情。两分钟前,我看见她动了动嘴,说了些什么。”
恩代尔东卡先生只能点头,虽然他勇敢地咽了几口口水。
那位迷人的小姐咳了一声。“我——我只是想说——”她的声音颤抖起来,“我的确注意到了别的——不属于我们这一队的人。不是戴蓝帽子的人。是不同的人——”
“我们到底碰上什么见鬼的事情了?”巡官嘟哝着,暂时忘记了自己的恶人角色,开始分析这个惊人的最新情况,“费希尔说是十九……喂,你!”他对着发言人的耳朵吼,“你们一直都是十七个人吗?”
“噢,一个男人吗?”巡官着急地说,“小姐,他是什么长相?”
“他们一共有十七人。”
“他——他……”她停住了,“我想他很高。”
“噢?”他怒声说,同时看向桌边。
“喔!”一个鼻子上长着瘤、身材魁梧的女人气急败坏地说,“斯塔巴克小姐,你说错了!”
萨姆狠狠地瞪了女儿一眼,要她闭嘴,可是她甜甜地一笑,继续说下去:“爸,等等,我算过人数了。”
迷人的小姐吸吸鼻子。“也许吧,可是我真的看见他了,他——”
“不可能的。”佩辛斯在这种忽然降临的令人厌恶又忐忑不安的沉默中轻轻地说,“爸,这些老好人说的都是实话。”
“怎么?我也注意到他了!”魁梧的女人大着嗓门喊道,“我确定他块头相当大!”
“噢,噢,”巡官说,“得了,各位,你们在掩护某个人。是谁不见了?”
许多双眼睛顿时都放出亮光。“我记起来了。”一位秃头的胖男士主动地说,“没错,我确信他很瘦很矮,四十来岁。”
那位肥胖的男士坐回到椅子上,好像被忽然降临的悲剧打击得不知所措。他卑微地低声说:“我——我想是吧!弗——弗里克先生,我们不是都回来了吗?”结果,注意力都转移到了一位瘦小的男士身上。那人的衬衫领子僵挺,水汪汪的棕色眼睛先是一惊,盯着桌布,然后四处流转,好像在寻找安慰。他咕哝着回答:“是啊,是啊,恩代尔东卡先生,我们都回来了。”
“胡说!”魁梧的女人尖声说,“斯科特先生,你的记忆力一向出名的坏。我明明记得——”
“人都回来了?”
“现在我回想一下——”一个小老太婆也主动发言了,“我相信我也看见他了。他是个高大强壮的年轻人——”
“是啊!”
“等一等。”巡官不耐烦了,“这样我们什么事也办不成。显然你们没有人知道第十九个家伙长的什么德性,可是你们有人记得他和你们一起回到巴士总站了吗?”
“你们都去了?”
“我记得。”斯塔巴克小姐立刻回答,“我确信他和我们一起回来了,他就在我前面下的车。后来我再也没见到他。”这位迷人的小姐瞪着眼睛,盯着魁梧的女人,好像在看她敢不敢反驳。可是没有人反驳她。
“没错,先生。没错。”
萨姆巡官烦躁地挠着下巴,苦苦思索。他终于开口了:“好,至少我们知道事情发展到哪里了。如果我派你——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只是问问。”巡官冷酷的眼睛上下扫视着围坐在餐桌旁的人,眼神像镰刀似的砍向注视他的目光,“你们昨天下午搭乘里沃利的巴士去兜风了,对吗?”
“恩代尔东卡。路德·恩代尔东卡。”发言人语带热切。
人们的脖子转来转去,两位被吓坏的脸色憔悴的女士发出压抑的、惊恐的声音。
“恩代尔东卡先生,万一有什么事情,我就请你负责和我保持联络。例如,如果你们有人看见昨天巴士上的那两个人,就告诉恩代尔东卡先生,他会打电话到我的办公室。”他把名片放在桌上,发言人小心翼翼地收起来,“你们都要睁大眼睛。”
“不见了?”发言人不解地跟着说,“当然没有。为什么会有人不见了?”
“你们都在当侦探,”佩辛斯鼓励他们,“我相信这会是你们纽约之行中最兴奋的事。”
“没有人不见了?”
十七位从印第安纳来的学校老师喜形于色,好像长着同样的脸。
那人的眼睛惊愕地扫视整个桌子。他们都看着巡官凶狠的脸,个个眼睛睁得好像硬币似的,又大又圆。他说:“怎么——嗯,对,没错。”
“是啊,不过别瞎折腾。”巡官说,“只要乖乖坐好,睁大眼睛看。你们还要在城里待多久?”
巡官收起笑容。如果这位胖男士急着下结论,把“巡官”当成“警察”的同义词,那么事情就更好办了。“我就是来查这件事的。”萨姆严厉地说,“你们的人都在这儿?”
恩代尔东卡先生抱歉地轻咳一声,说:“我们预定星期五回家。”
“警察!”发言人倒吸了一口凉气,“警察!我们做了什么事?”
“一周之旅吗?好,你们离开旅馆前,记得打个电话给我。”
“我是萨姆巡官。”萨姆的语气和平常一样粗鲁。佩辛斯半躲在父亲宽阔的肩膀后面,有一会儿以为所有的女士都要因此昏倒。
“萨姆巡官,我一定照办。”恩代尔东卡先生的语气依然恳切,“我一定会打电话的。”
“什么事?”他的声音有些发抖。
巡官大步走出公园山的餐厅,佩辛斯顺从地跟随在后面。巡官狠狠瞪了一眼站在前厅缩着头的领班,穿过大厅来到广场上。
一个五十多岁、脸庞肥胖、精心打扮过的人——显然是这个群体的发言人——把桌首的椅子往后推了推,抓住椅背半欠起身子,微微转过身。他脸色相当惨白。
佩辛斯顺从的表情消失了。“爸,我觉得你很可恶——这样吓唬那些人。可怜的家伙们被吓得半死,他们很像一群小孩。”
一种不安的气氛在众人之间弥漫开来,女士们捂着胸口,男士们开始舔尊贵的嘴唇。
巡官突然咯咯笑起来,朝着街角一辆老旧不堪的车子上打瞌睡的老司机眨眨眼。“技巧,孩子,技巧嘛!对一个女人而言,只要咧开大嘴傻笑就行。可是一个男人要得到东西,一定要扯开嗓门大声吼,摆出比下一个家伙更凶恶的嘴脸,否则门儿都没有。其实,我向来都替身材瘦小的家伙难过。”
“你们就是从印第安纳州来的老师?”萨姆没好气地说。
“那拿破仑该怎么办?”佩辛斯说着把手臂插进父亲的臂弯。
巡官大步行进之际,叽喳的麻雀们忽然回过头,偷瞄一眼,然后叽喳声戛然而止。像训练有素的军团一样,双双惊讶的眼睛转动着观察入侵者。巡官的面相向来不能让小孩和害羞的成人对他产生信任,他的脸又大又红又凶,骨骼粗糙,被打歪了的鼻梁更让人不寒而栗。
“别说他不是大嗓门!听着,甜心,我不是把那些可怜的老师兜得团团转吗?”
上午已经过了大半,除了这群老师,餐厅里空荡荡的没有其他人。餐厅领班鄙夷地伸出大拇指,指了指那群休假的女士、先生。萨姆巡官若无其事地走进餐厅——公园山除了有法国美食外,还有造作的法国摆设——从光洁的桌子中间穿过,后面跟着轻轻窃笑的佩辛斯。
“有一天你会得到报应的。”佩辛斯神色黯淡地预测未来。
这群知识分子都是淑女和绅士,没有人在四十岁以下,大多数是女性,其中别扭地夹杂着几个形象寒碜的男性。他们在公园山饭店的主餐厅里围着摆满美味的早餐的桌子坐着,像一群发现春天第一批新芽的麻雀,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巡官只是笑笑:“嘿,出租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