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适之低头道：“周先生，您说得也有道理，晚生受教了。”
说话的男子剃着板寸，留有两撇胡子。
“也有人言，云居四宝本是个骗局。乾隆皇帝只为嘲弄天下的文人。我倒想要看看，若真有云居四宝，能否再读出四千年的吃人史？”
“适之，与其说是天下读书人想要一睹云居四宝的真容，不如说是更想要名列七大才子之中的虚荣心吧！”
金仙洞中，众人七嘴八舌间，老刺客已从石壁中打开一扇小门，取出一只檀香木匣子。
最年轻的西装男子道：“晚生胡适之，初出茅庐，竟得以跻身七大学问人之列，羞愧难当。云居四宝，究竟哪四样？众说纷纭，却是天下读书人梦寐以求之宝物。”
“此乃云居四宝的第一宝：大唐金仙公主手抄《般若波罗蜜心经》。”
老刺客以展示“云居四宝”为名，诱出七位中国顶尖的学问家。而隔壁的雷音洞中，又有刀疤脸的刺客阿海，诱出了小徐将军……必是精心策划的阴谋。
老刺客打开匣子，一幅硬黄纸卷轴，均匀涂蜡，光泽晶莹，蝇头小楷——
秦北洋听居士们说起过“云居四宝”——世代珍藏于云居寺，曾被乾隆皇帝御笔提名，秘不示人。每隔六十年一甲子，唯天下排名前七位的大才子有缘得见。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
雷音洞与金仙洞，彼此完全隔音。但在两个洞窟上方的秘道，却听得很清楚。
《心经》正文短短二百六十字，摄取六百卷大般若经要义。唐纸上的书法隽秀，形神兼备，必是意志坚贞的女子所写。落款有金仙公主的篆书印章，王家维教授仔细查看，无论纸的材质以及书法特征，都是唐朝实物，绝非伪造赝品。
云居四宝？
洞窟中年纪最长、留着辫子的老头叹道：“金仙公主——唐睿宗李旦之女，武则天与高宗李治的孙女，唐玄宗李隆基的妹妹，十八岁出家为女道士，却也尊崇佛法，奏请兄长唐玄宗将大唐新旧译经四千余卷送到幽州范阳云居寺，推动石经山洞窟开凿，才有了这金仙洞。此生有幸得见云居四宝之一，辜鸿铭死而无憾。”
他穿着一身素色长袍，头戴方巾，竟有道骨仙风的派头，抱拳道：“诸位京城的名流大家，感谢赏光云居寺石经山。鄙人遵循师父嘱托，亦是自乾隆年间传下的规矩——云居四宝，每隔一甲子，足足六十年一轮回，方向天下最有学问之人展示一眼。”
秦北洋微微一颤，原来这位留着辫子的老先生，就是大名鼎鼎的辜鸿铭。
老刺客。
众人已被第一宝所吸引，老刺客笑着取出第二宝——
最后一张脸——五十余岁，面留黑色胡须，双目犹如猎鹰，九年前在天津徳租界，他从背后刺死了秦北洋的养父。
“唐朝吴道子所画终南郡王李隆麒像。”
秦北洋爬到秘道另一端，通过一道秘密缝隙，观察金仙洞里的八个人。
终南郡王，李隆麒，听到这七个字，秦北洋心头又一惊，九色都把头凑来看了。
金仙洞中还有四个人——第一个，穿着长衫的男人，三十七八岁，剃着板寸，唇上留两撇胡子；第二个，戴着瓜皮帽，脑后拖着一根粗大的辫子，一副前清遗老打扮，面目轮廓深邃，鼻梁高挺，留着卷翘的胡须；第三个，洞窟中最为年轻，不过二十七八岁，面貌儒雅英俊，身着洋装，有欧美归国的范儿。
七个学问家屏息静气，看老刺客小心翼翼展开卷轴。唐朝的黄蜡笺，防蠹又防潮，保存千年而不坏。
四位教授并不知道，声名赫赫的北洋军阀“小徐”，正在隔壁的雷音洞，等候与刺客的主人见面呢。
木案上露出一幅完整画像，穿着唐朝服饰的少年，犹如闪电击中秦北洋的双眼。
王家维、蔡元培、陈仲甫、钱玄同——这四位为何来到云居寺石经山的金仙洞？
李隆麒的脸。
惊骇之余，灯光照出第二个人，赫然是北大校长蔡元培；第三位是北大文科学长陈仲甫；第四位是年轻的国文教授钱玄同。
霎时间，石经山上的洞窟，仿佛成了白鹿原唐朝大墓的地宫。
秦北洋已从雷音洞上方，转移到金仙洞顶上偷窥……
像古墓壁画中的人物，十三四岁小皇子，大而明亮的眼睛，中正高挺的鼻梁，丰厚嘴唇，清癯轮廓。未戴冠冕，头顶绾发髻，只插一根簪子。不着唐朝贵胄服饰，一袭宽松白袍，宛如山野樵夫家的孩子。历经一千两百年，色泽鲜艳夺目，历久弥新，呼之欲出。
同一时刻，隔壁的金仙洞中，有面宽大的镜子，照出男人的面孔，正在检查胡须是否修剪齐整，此人便是北京大学教授王家维。
秦北洋竟有一种幻觉，画像里的小皇子向他眨眼，传音入密……
小徐皱皱眉头，端起灯火，欣赏雷音洞石经，体会唐朝僧人刻字的艰辛与虔诚。房山石经由隋朝大和尚静琬发起刻造，到唐朝贞观十三年刻完《涅槃经》圆寂。此后历代僧人刻经，至少九个洞窟，累计一万四千余块石板。
这幅吴道子的真迹，确是终南郡王李隆麒真身。因为九色在颤抖，赤色鬃毛扫过秦北洋脸颊，头顶鹿角都要出来了。他只能尽力安抚，不要惊动洞窟里的人们。
“我家主人，上天入地，无所不能。”
秦北洋看到了自己的脸。
“他从哪里来？整座山都被我的士兵包围了。”
当他少年时，住在光绪帝崇陵地宫，偶尔出来照镜子，所见的就是这张脸。
雷音洞中，有四根刻满佛像的石柱，据说是中国现存最古老的佛殿。刺客阿海微笑道：“请小徐将军本尊略微宽坐，我家主人稍后就到。”
他摸着自己下巴、嘴唇还有眉眼。十八年前，天崩地裂的庚子年，父母坠落白鹿原大墓地宫，而他诞生在小皇子棺椁上的缘故？
差点从山顶飞下来，抽出唐刀斩下他的脑袋，但看到小徐走进洞窟，秦北洋按捺住怒火，转入岩石间的缝隙。
胸口的和田暖血玉坠子又热了起来。
脸上有刀疤的男人……刺客阿海，正是这张面孔。
唐朝画像上的小皇子，胸口同样挂着一枚玉坠子，表面没有血色，而是纯色的羊脂白玉，但形制与大小完全相同。
除了名侦探叶克难，还有个肩上三颗金星的北洋上将，必是传说中的“小徐”。
这是九色送给秦北洋诞生的礼物，既然来自唐朝小皇子的地宫，必是同一块玉。
秦北洋监视着悬崖下，雷音洞口，几个男子正在交谈。
至于暖玉表面的一腔碧血，应是小皇子死后才产生的。
秦北洋带着九色从山顶的缝隙，钻入这条秘密通道，果然就到了雷音洞的正上方，透过底下的缝隙，清晰可辨——
七大才子，俱是啧啧惊叹，辜鸿铭捂着自己的嘴，以免口气、唾沫沾染画卷：“亲眼见得吴道子真迹，三生有幸。”
这座雷音洞，紧挨着隔壁的金仙洞。谁都不晓得，这两座洞的正上方，竟有一条秘密地道。当年，老秦偶然发现这条洞顶秘道，早已被人遗忘封闭了一千年——秘道两端分别有两道缝隙，可以窥视雷音洞与金仙洞。多半是唐朝的老和尚，为监督年轻僧人修行，而在两个洞窟上方开凿秘道，同时偷看两边的动向。
“画像中的终南郡王李隆麒，少年夭亡，死后葬于白鹿原。”精通唐朝音韵的钱玄同操着浙江湖州口音，“云居四宝的第一宝是金仙公主手抄《心经》，第二宝是吴道子手绘终南郡王画像。金仙公主与小皇子李隆麒，同为睿宗李旦的儿女，武则天孙辈，同父异母姐弟。”
三年前，秦北洋和父亲住在京西骆驼村，父子俩经常走一整天到房山云居寺。大和尚颇有眼力，器重秦海关的手艺。佛教衰微，寺里开销捉襟见肘，报酬少有实银，多为一袋谷子，也够石匠父子糊口。他们时常爬上石经山，到藏有隋唐石板经文的洞窟中修复佛像，对地形了如指掌。
老刺客收起小皇子画像卷轴，放回石壁。七大才子等待“云居四宝”第三宝时，秦北洋听到秘道另一边，雷音洞里传来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