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下依然盖着彗星袭月的红色图章。
夏至,申时,云居寺,石经山,雷音洞,恭迎小徐将军本尊。谢绝替代,过期不候。
夏至,不就是今天吗?申时是下午三点到五点,从北京城去房山,得走上大半天——刺客没给他们任何提前准备的时间。
打开白塔下的小邮箱,取得一封回信——
两人一兽,立马赶到铁狮子胡同的陆军部。
次日一早,叶克难与秦北洋再次来到北海,还带上了伪装成大狗的九色。
叶克难关照一句:“北洋,请你在对面等候我,千万不要被军人看到你的脸。无论结果如何,请你小心谨慎,切勿冲动……”
言简意赅,尽在不言中。他在邮箱中放下纸条,带着秦北洋匆匆离去,没有安排任何人守候。
秦北洋点头称是,拉着九色躲藏在对面胡同里。名侦探独自走入陆军部,向小徐将军递交刺客的信札。
小徐,盼复!
半小时后。
叶克难不动声色地写了一张纸条,上书四个字——
秦北洋看到陆军部大院里驶出一辆小汽车,透过车窗玻璃,依稀可辨一名身着将军制服的男子,叶克难就坐在副驾驶的位置。后面还跟着一辆卡车,满载着小徐将军的侍卫队。
上了琼华岛,围着白塔转一圈,按照邮票中红墨水所点的位置,秦北洋发现了一个隐藏在汉白玉栏杆下的小邮箱。
秦北洋怎能错过这次千载难逢的良机?他迅速去附近的车马店,租了一匹蒙古快马,又让小镇墓兽九色前驱,直奔北京西南的房山。
两人正好走到北海门口,烟波浩渺的一大池子水。金代始建的皇家园林,琼华岛上遍布宫殿,白塔是清朝顺治年间的藏传佛教塔,也是北京城里除了紫禁城最醒目的建筑物,北城许多四合院的墙头都能望见。
这一路,快马加鞭,下午三点,终于到了云居寺——古刹落成于唐太宗李世民的年代,隔壁石经山上的洞窟,则比寺庙更为古老。山上密布数座藏有石刻佛经的洞窟,俨然北国的莫高窟圣地。门口停着两辆汽车,还有许多全副武装的士兵,怕是刚从南苑基地开来的。
“好眼力,北洋,你陪我一起去看看如何?”
让人略感意外的是,寺院门口有好几个外国人,像是来游玩的记者,用照相机拍下军队进出的画面。
“北海白塔?”
根据刺客信札里指定的地点,秦北洋与九色爬上石经山,来到雷音洞正上方的悬崖上,居高临下观察。蜿蜒的山道上,有个骑白马的将军,肩章上三颗金星,北洋最高的上将军衔,年纪不到四十岁,双目炯炯有神,却是面色阴沉。
秦北洋接过信封,照着太阳仔细端详——中华邮政发行的北海白塔邮票,其中白塔图案被红墨水点了一下,邮戳却是黑色,必是寄信人故意为之。
他就是小徐。
叶克难点头道:“如何回信?给谁回信?我思来想去,把信封剖开检查,就差去照X光,才发现信封上的邮票不对劲……”
石阶越发陡峭,马蹄几次惊险打滑。小徐脱下大氅,解开军装的风纪扣,下马步行。除了名侦探叶克难,小徐只带了二十名侍卫,还有三名武功高强的保镖。
“刺客表明身份?”
“克难老弟,奸贼选在此处,穷山恶水,狡兔三窟,可谓精心盘算过了。不过嘛,我有一个团的士兵,已把整座云居寺团团包围,让人插翅难飞。”
漂亮的毛笔字行书,落款是个红色图章,竟是跟象牙柄匕首一样的图案:彗星袭月。
“小徐将军,为何冒险要见刺客?”
你为谁服务?
叶克难摘下白礼帽,手搭凉棚望向悬崖绝壁上的洞窟,犹如杜牧的“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深处有人家”。
叶克难从怀里掏出信封,信中只有简短的一行字——
“我等私下说句交心的话——安福俱乐部的每个议员,都是我的棋子。我就像个围棋国手,眼看得自己精心布局的棋子,一个一个被对方拔掉,岂不心痛?若是抓不到他们,就得逼他们出来,知道这些人的诉求为何。”
“昨天,我收到一封匿名信。”
“我与这些刺客打过几回照面,他们杀人如探囊取物,北京监狱的看守,上海公共租界的巡捕,遇到刺客的匕首绝无活路。”
“好主意,京城人人都能看到的小说连载,刺客们不会视而不见。”
“你怕此行大凶?我是军人,在战场上亲冒矢石,踏破尸山血海,岂畏区区刺客。”小徐摸摸头顶的板寸,“他们也不是没刺杀过我。那夜凌晨,就在这陆军部的大楼里,刺客竟藏在唐朝小皇子棺椁中行凶……”
“我也想趁机探查出刺客的真相,将计就计,担负起这黑白通吃穿针引线却绝对见不得人的任务。京城小报的连载专栏,多是鸳鸯蝴蝶派的才子佳人,偶有世情与侦探故事。我委托报馆找了枪手,连载七期小说《名侦探决战紫禁之巅》,有一期——侦探登载启事,要跟刺客决斗,双方相约紫禁城太和殿屋顶,是为决战紫禁之巅。”
“卑职还有一事不明——将军自有嫡系人马,为何安排我与刺客联系?”
秦北洋皱起浓眉:“这是要秘密交易,还是设计陷阱?”
“我等北洋军人,太阳下仁义道德,夜里男盗女娼,毫无忠诚可言。若论办事之靠谱,远不如你叶侦探啊。”
“我还有一个秘密——当今执掌大权的小徐将军,不仅命我调查国会议员连环刺杀案,还要我与刺客们取得联系。”
叶克难斜睨着小徐鹰隼般的目光,佩服他之胆识。当今世上,军阀们只知争权夺利,小徐却有凌云壮志,只是未免不择手段,但也比袁世凯之流一意孤行的独夫民贼要强。
叶克难的日子绝不好过,连续熬了许多个通宵,绞尽脑汁,不断探查凶案现场,走访北京各处可能窝藏凶犯的地点,全城警力挨家挨户搜捕。
数小时前,当小徐看到叶克难送来的刺客信札,第一句话竟是:“好字!王羲之体的行书力透纸背,我倒是想要会会这人。”
内务总长与警察总监限令他在三十天内破案。刺客跟九年前的天津徳租界灭门案、去年的北京监狱大屠杀、上海公共租界虹口捕房大屠杀、上海青帮欧阳思聪灭门案同属一伙……粗略算来,这些刺客在短短一年间,已制造了超过五十条人命案。
原来,徐树铮幼时被称神童,三岁识字,七岁能诗,十三岁中秀才,十七岁补廪生,擅长诗词楹联,写得一手好字。有才者不免恃才,恃才者则易傲物,傲物者目空一切。哪怕小徐天纵英才,但这性格终将致他于死地。
一个月前,京城名侦探叶克难,受命调查国会议员连环刺杀案。
下午三点,石经山的小道上,叶克难掏出手枪走在前面:“将军,我们不谙地形,可千万要小心。”
“哈哈哈……你还想着这一出呢?”
“叶探长,莫要鬼鬼祟祟,我等大大方方进去,免得被刺客小瞧了。”
“人不是我们杀的。我们与三位议员交谈,是为了保护镇墓兽不被军阀利用。请不要让安娜知道此事——我是被小郡王硬拖去八大胡同的,可别让她误会了。”
雷音洞口,有个年轻男子正在等候,他摘下白口罩,露出右脸上一道蜈蚣般的刀疤。
名侦探把面孔板下来说:“有人看到三名议员遇刺当晚,在八大胡同饮酒作乐,还跟三位少年公子交谈过。一位是鄂尔多斯多罗小郡王,还有一位是北洋军官齐远山,最后一位身着工匠装束,我想就是你秦北洋了吧。”
叶克难认出了这张脸——
秦北洋与叶克难沿着景山西街向北走去,前头就快到北海了。
九年来,他无时无刻不想将这个人绳之以法。但在这云居寺石经山上,叶克难喜怒不形于色,沉声问道:“夏至,申时,云居寺,石经山,雷音洞,没迟到吧?”
“叶探长,你是因为什刹海的三名国会议员被刺来找我的?”
“很准时。”
说罢,欧阳安娜独自蹁跹而去,回头给了两个男人灿烂的笑颜。
“将军本尊已到,我们就在这里谈吧。”
“你们要单独聊事?我哪有那么小气?”她将秦北洋的右手塞到叶克难手中,“不过,请你准时把他归还给我——有借有还,再借不难。”
叶克难不想进入黑漆漆的山洞,至少在这片悬崖上,能被底下的士兵们看到。
“我已等候你们多时了。”叶克难对安娜淡淡一笑:“达摩山的女主人,能允许我借用北洋一天吗?”
“不,说好是雷音洞,就在雷音洞。”
秦北洋一回头,只见个穿长衫戴礼帽的男子,站在京城街头玉树临风,仿佛从小说连载里走出来,就差一条秋冬季的围脖,安娜害羞得两颊绯红。
“好吧。”
话音未落,背后响起一个男人醇厚的声音:“亏你有这份心。”
叶克难硬着头皮要往里走,却被刀疤脸刺客拦住:“我家主人,只与小徐将军本尊谈判,叶探长请勿入内。”
“我倒是有些想念叶探长了。”
“谁能保证将军之安全?”
“故事说的是京城名侦探智破连环刺杀案。”安娜将报纸放在胸口,“正好影射当今的新闻热点。”
“其一,可带三名保镖入洞;其二,你们的士兵已遍布山上山下,谁都插翅难逃。”
伴在安娜左右的秦北洋,难得撞上一回洛阳纸贵的盛况,翻开报纸连载那一页——小说中的名侦探竟然叫“叶克难”。
叶克难还想交涉,小徐不耐烦地耳语道:“不必多虑,叶探长,我带三名保镖进去,你与侍卫们在洞口等候便是。我带上枪,手中捏一个玻璃瓶,若有变,立即撒手砸碎,你们便来救我。”
欧阳安娜走出校门口,报童正在叫卖《京城新闻》。她饶有兴趣地买了最后一份,报童满心欢喜,说是今儿个报纸卖得好,北京市民们都等着小说连载《名侦探决战紫禁之巅》的大结局呢。
小徐藏着手枪,捏着玻璃瓶,带着三名保镖,低头走入千年幽暗的雷音洞。
七日后,国立北京大学,艳阳高照,柳丝正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