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年纪更长，留着一脸大胡子，豪爽地一饮而尽。
“兄弟客气啦。买一张国会议员的选票，还不如买八大胡同姑娘的一夜呢。”
第三个人最年轻，笔挺的白西装，看来吃过洋墨水：“你我三人都是国会议员，同在安福俱乐部，莫辜负小徐将军的鼎力扶持。”
说话的是个中年人，面白无须，穿一身华贵的绸缎袍子，手指上戴着好多玉石，向着身边的两个男人频频敬酒。
做东的议员闷了口酒：“今日，北大校长蔡元培向政府抗议，说陆军部把墓里挖出来的文物，叫什么……哦对，四翼天使镇墓兽，调拨到南苑兵工厂，由外国顾问将其改造成秘密武器。蔡元培说此物为国宝，不能作为杀人武器使用。”
“今儿个我在此做东，大家不醉不归，别管家中的母老虎。”
“兄弟从外交部得知，法国驻华公使想购买这件宝物，是法国使馆武官次官，大汉学家伯希和的建议。”穿白西装的议员蹦出几句法语，“难道是要用镇墓兽去欧洲打仗？”
与此同时，隔壁一桌，三个衣冠楚楚的男人对话——
“哎呀，不说这些烦心事了，我们挑选姑娘，喝酒划拳吧。”
小郡王继续撒出银圆，沉醉一夜风光。秦北洋颇为注意四周人等，刚才听到“藏龙卧虎”四字，在这样的高级青楼里，必然也有军政界的要员。
三个国会议员花天酒地，尽管说话压低声音，却全被秦北洋偷听到了。
“说曹操，曹操到！这段歌词，就是小凤仙为蔡锷所唱的。”
他的心中一阵惶恐，四翼天使镇墓兽，好不容易从房山景教大墓挖出来，损失了许多生命。也是秦北洋与九色火中取栗，冒着被铁翼切断脑袋的风险，在地宫之下擒获的怪物，本应存放在博物馆中被好好研究与保护，竟然又被北洋军阀侵夺，想要改造为第二尊类似十角七头镇墓兽那样的大杀器。至于那位“外国顾问”，自然是父亲秦海关的前同事，卡尔·霍尔施泰因博士。
话音未落，姑娘们又围着这一桌唱起歌谣：“燕婉情你体留恋，我这里百年预约来生券，切莫一缕情丝两地牵。如果所谋未遂或他日啊。化作地下并头莲，再了前生愿。”
转瞬间，秦北洋拉着小郡王与齐远山到大厅角落商量好了对策……
“唐朝流行的古曲，常在宴饮中由侍妾演唱。我等可勿错过大好少年时哦。”小郡王从袖子里掏出几十块银圆，赏赐给各位姑娘，“可别小看了青楼，也是藏龙卧虎之地。袁世凯年轻时屡试不第，寄居上海书寓，幸有苏州名妓沈氏资助，走上飞黄腾达的仕途，日后这位娼妓竟成为中华民国大总统最宠爱的沈夫人。更别提两年前，就在这八大胡同，蔡松坡将军与小凤仙的故事，断送了袁世凯的皇帝梦。”
少顷，小郡王帖木儿来到国会议员们的那桌敬酒：“三位议员先生，本人谨代表父王致以问候。”
秦北洋头一回看到纸醉金迷的京城夜宴，却不敢去看女孩们浓妆脂粉的面孔。
鄂尔多斯老郡王是国会议员，影响力超越几位蒙古扎萨克亲王。小郡王经常代表父王在北京活动，北人南相，风度翩翩，已是京城社交圈的红人。三名议员恭敬地作揖行礼，先干为敬。
一群姑娘穿着漂亮的绸缎衣裳下楼，但绝不暴露身形，裹得严严实实，顶多露出三寸金莲的绣花鞋，杀伤前清的老状元、老榜眼们无数。
小郡王又介绍了齐远山，即将东渡日本陆军士官学校留学的将门虎子，必是“北洋之龙”的接班人。秦北洋虽穿得寒酸，却被小郡王说成天津富商之子，家训简朴不得招摇过市，实则有百万白银之财富——他想起自己被安娜封为达摩山伯爵，藏宝窟里的庚子赔款白银，如此说来也没错。
“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各位，我正在北大历史系读书，我的老师王家维教授与大汉学家伯希和一起从房山大墓挖出了四翼天使镇墓兽。”小郡王夸耀道，“我亲眼见证了出土过程，发生了凶险之事，当场有四名考古队员遇难。”
厅堂里鼓瑟齐鸣，有人奏响苏州琵琶，江南丝竹，绣楼上传来咿咿呀呀的歌声……
“镇墓兽果然会吃人？”
“同病相怜。”
“何止吃人，谁要是动了这头镇墓兽，谁就会遭遇死亡诅咒。”
“你比我走运，我妈因为生我而死。”
“有这么夸张？”
小郡王淡然一笑：“照道理这卑贱出身，怎能成为郡王世子？父王还有二十几个老婆，给我生了十二个弟弟、九个妹妹。可正室大福晋不能生育，我这排行老大的庶子就成了继承人。当年，我妈在这妓院以诗词才艺出众。她逼我读书写字，教我一口苏州话，背《唐诗三百首》与《南唐二主词》，又给我请留过洋的老师。几年前，我妈过世，我还挺想她的。”
“最近的国会议员连环刺杀事件，跟它也有干系。三位有所不知，四翼天使镇墓兽来自唐朝景教大墓。四翼天使带有上古异教崇拜，被认为是邪灵。数年前，英国伦敦有个小女孩，其父是考古学家，得到一尊美索不达米亚的四翼天使像，女孩被邪灵附体，神父都束手无策，最后请来一位驱魔人救回女孩，其间不知葬送多少无辜者性命。”
“你是八大胡同妓女的儿子？”
穿西装的国会议员点头道：“对，关于这四翼天使的传说，我在留洋期间也听说过。”
“二十年前，戊戌变法，我父王进京给老佛爷上贡贺礼，路过八大胡同，认识了一位苏州名妓。百日维新第一天起，父亲就为她住在这栋楼内。等到慈禧太后杀了戊戌六君子，我父王花了三千两白银为名妓赎身，带回鄂尔多斯，封为侧福晋。两年后，我出生了。”
秦北洋心想扯淡，刚才那个英国故事，根本是自己临时现编出来的。
“可你小小年纪，怎的对此如数家珍？”
“若是这尊镇墓兽继续流在外边，比如南苑基地，或流入外国人手中，必将引起大祸。前些日子，戒备森严的陆军部，竟有人潜入唐朝棺椁行刺小徐将军。大家想想，唐朝棺椁与唐朝镇墓兽，其间必有关联。说不定，还会有第五个、第六个、第七个国会议员遭到刺杀。”
秦北洋颓然饮了一杯。小郡王大大方方说：“过去八大胡同多是相公堂子，男孩远远多于女孩。庚子事变，八国联军偏爱妓女，更有名妓赛金花的故事，相公堂子才改成娼妓青楼。”
小郡王说话之间，依次看着他们三人的眼睛，令人不寒而栗。
“上贼船易，下贼船难。”
三个国会议员面面相觑，还是今宵做东的那个抱拳道：“小郡王，果然是天之骄子，未来不可限量。感谢您的提醒，我等明日就向国务总理提议，将这尊四翼天使镇墓兽回归交通银行的金库，不再挪作他用，更不能交给外国人。”
齐远山也给他倒了酒，劝他坐下来聊聊，人生相聚不易，聚一次，少一次呢。
“好！”
秦北洋就要往外走，却被小郡王死死拽住：“北洋，你若走，便是不给我面子，难道我俩又要打一架？”
为了议员们的这句承诺，秦北洋连干了三杯酒。小郡王又陪着他们继续饮酒作乐，秦北洋却拍拍齐远山的肩膀，匆匆逃出这座销魂窟。走在深夜的八大胡同，不断有姑娘流莺勾搭这少年，他红着脸低头小跑，溜回了城外的圆明园废墟。
“八大胡同。”
回到八大胡同，三个国会议员玩耍到后半夜的四更天。芙蓉玉暖度春宵，个个如同醉八仙，坐上三辆人力车，在保镖的护送下，返回城北的宅邸。
看到满桌的酒水，秦北洋更是浑身不自在，悄悄问齐远山：“这到底是啥地方啊？”
回家路上，经过什刹海上的银锭桥，最年轻的议员还问：“明天一早，我们何时去找国务总理？”
一进门就有若干妇人与茶房围上来，扯着三人进入厅堂。这地方布置得富丽堂皇，席间已坐满各色贵客，有洋装的年轻人，也有戴着瓜皮帽的遗老，但多是一本正经的中年男子。
“去干吗？”
秦北洋隐隐不安，小郡王微笑道：“莫怕，进去便知道了。”
“说服他把四翼天使镇墓兽还回金库啊。”
“这是何地？”
躺在另一辆人力车上的大胡子议员说：“哎哟，贤弟啊，你到底是嫩啊，这种小儿科的把戏，你竟会相信？”
到了前门大街大栅栏，转向西边小巷。月上柳梢头，男女各色人等，熙熙攘攘。他们下马步行来到一条胡同深处，挂着大红灯笼的宅门口。
“不是为了防止刺杀国会议员吗？”
秦北洋也知道些许“潜规则”，便拜托后台坚实的小郡王，帮他打听老爹秦海关的下落。
做东的国会议员哈哈大笑：“刺客？怎么可能！小郡王就是个毛都没长齐的纨绔子弟，他跟那批北大教授穿同一条裤腿的，那种鬼话能信吗？”
齐远山斜睨着小郡王，心想这个蒙古贵胄不简单，就读北京大学历史系，先混入中国最顶尖的同学圈；结交前往日本陆军士官学校的公费留学生，又能打入北洋军阀的关系网。再过五到十年，小郡王的朋友圈必将盘根错节，为飞黄腾达打下基石。故而寒门难出贵子，只因为社会精英的系统自成一格，古今中外，莫不如是。
大胡子议员也发了酒疯，坐在人力车上狂喊：“你试试看？现在就让刺客来杀我！来杀我啊！来杀我啊！”
“小徐将军也是日本陆士毕业的。”小郡王纵马上来，“学成归国后，远山兄弟，你就有资历在北洋军中担任团长以上官职。今晚，我要为你饯行。”
忽然，前头传出一记沉闷的声音：“好……”
秦北洋立刻猜到，齐远山点头：“不错，我是公费留学生，一切费用由北洋政府支出。我知道你不喜欢日本，但这所陆军士官学校，却为中国培养了不少英雄人物，蔡锷、蒋百里、许崇智……”
人力车夫一回头，露出半边脸上的刀疤。
“是‘北洋之龙’王士珍给你安排的？”
同时，国会议员的喉咙，已被匕首割断，气管暴露在空气中，发出毒蛇般咝咝的声响……
“下个月，我就东渡扶桑留学，攻读日本陆军士官学校。”
没有人来得及尖叫，另外两辆人力车也停下，一名车夫年轻而且身高体壮，还有一名车夫是个留着黑胡子的老头，他们的手中各自多了把匕首，切断了两个国会议员的咽喉。
“你要去南方打仗了？”
穿着白西装留过洋的国会议员，临死前心里还在咒骂：“大胡子，谁说镇墓兽跟刺客没关系……”
齐远山惆怅地说：“北洋，再过些日子，我们就将见不到了。”
下一秒钟，三个刺客动若脱兔，后半夜看不清他们的动作。旁边六七个保镖，要么被割断喉咙，要么被刺破心脏，要么头顶心被开瓢。
秦北洋还是颇感别扭：“多谢小郡王的好意，但我不习惯宴饮笙歌，你们两个玩得尽兴吧。”
全死光了。
三个未及弱冠的少年，骑着三匹上等的蒙古马，在夕阳下并辔而行。
刀疤脸的年轻刺客，对着大胡子死后惊恐的双眼说：“是你自己叫我杀你的。”
齐远山与小郡王正在等他，并给秦北洋准备了一匹黑骏马。小郡王帖木儿骑着白马，有其祖铁木真弯弓射大雕的风骨。齐远山也骑着匹枣红马，三人相约今日一起玩耍，并且还不能告诉女生。
保镖的尸体留在岸边，三个国会议员，被扔进了什刹海。
他将安娜送到百花深处胡同，又跟十五岁的阿幽妹妹打了招呼，便出了胡同口。
茫茫黑夜，无数个魂，正“银锭观山”。
安娜挽着秦北洋的胳膊在京城漫步。她穿着一条蓝裙子，自来卷的发丝垂在耳边，青春美娇娘的容颜，惹得男人们纷纷回头观望。更让人们惊叹的是，这姑娘竟然挽着一个小工匠，他那身刚劲的工匠装束，仿佛刚从屋顶或房梁爬下来。
清晨，三具尸体漂浮到荷花市场岸边，人们这才报案叫来警察。
北京的春天太短暂了，一个月后，酷暑将至。
次日，京城各大早报竞相登出三名议员遇刺浮尸什刹海的特大号外。短短两个月，已有七名国会议员被刺身亡，全属安福俱乐部成员，为中华民国建立以来前所未见。国务总理下令，北京全城宵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