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安娜却皱着眉头想起杀害了自己父亲,屠杀了秦北洋全家的那伙刺客:“老师,中国现在还有这种刺客教团吗?还有阿萨辛的天国花园吗?”
鄂尔多斯多罗小郡王颇为自豪地夸耀,倒是半点没有夸张,战无不胜的蒙古铁骑面前,管他再厉害的刺客也得完蛋。
“那是六七百年前的历史了……如今是中华民国,二十世纪,朗朗乾坤,哪来的这种凶残的刺客团伙呢?”
“山中老人的暗杀几乎改变了世界历史。后来蒙古西征,我的祖先横扫波斯,上山剿灭了这支Assassins刺客教团,这才让天下太平了。”
安娜却是不依不饶:“二十世纪的中华民国,不是还在军阀混战、诸侯割据吗?犹如春秋战国,晚唐藩镇。”
“我记得。”安娜皱起眉头,“但这不是洗脑吗?”
“打住。”王教授转换了话题,“同学们,今日我们有幸请来举世闻名的大汉学家——保罗·伯希和先生。”
“《基督山恩仇记》第三十一章,写到山中老人——七百年前,刺客们盘踞在人间仙境般的高山上,有美轮美奂的天国花园,四季开花的常青树,有着古老辉煌的宫殿,装饰着金银财宝,管子打开就能流出美酒、蜂蜜与牛奶,还有青春永驻的童男童女。小孩子们吃下某种草药,便相信自己早已死亡,灵魂飞升到死后天堂。他们在山上学习知识,修行刺杀与格斗的技艺。等到学成毕业,极尽享乐几日,便会被送还人间执行刺杀任务。但此时,刺客们已脱胎换骨,誓死效忠主人,毫不畏惧牺牲,坚信死后还会回到天国。”
课堂走进一位年约四十的外国男子,戴着法国军官的高筒帽,胸前别着勋章。
安娜在下面举手:“我看过。”
“同学们好,欧洲正在进行残酷的大战。如今,我是法国驻华公使馆陆军武官次官,回到热爱的中国,继续发掘文明瑰宝。”
“各位,今天讲述十字军东征。法国国王腓力二世·奥古斯都,据说遭遇行刺,那伙刺客暗杀过东西方无数君主,根据地在波斯,名叫Assassins教团,又称‘山中老人’,音译‘阿萨辛’。”王教授讲课总爱说奇闻轶事,“同学们,有谁看过大仲马的《基督山恩仇记》?”
出乎意料,伯希和能说一口流利的北京话。
底下同学们看着这行英文字,面面相觑,不明觉厉。
“伯希和先生,听说十年前,您将敦煌莫高窟不计其数的古代文献经卷运到巴黎,您不觉得这是对中国文物的一种盗窃行为吗?”
Assassins
提问的是鄂尔多斯多罗小郡王,身为蒙古王位的继承人,并不畏惧法国公使馆武官次官。安娜悄悄竖起大拇指。
今天的历史课,王家维在黑板上写了一行字——
“帖木儿同学!”王家维的面子挂不住了,“提问要懂得分寸!”
秦北洋躲藏到屋顶另一边,悄然掀开瓦片,偷看坐进课堂的欧阳安娜——
“无妨。”伯希和撇着小胡子微笑道,“这位同学,可是帖木儿大帝的后裔?”
王家维教授得意地向校长点头,走到教室门口,招呼学生们说:“上课啦。”
“不是,那个跛子帖木儿是乱臣贼子。我姓孛儿只斤,黄金家族成员,成吉思汗后裔。”
另一个穿西装的男人,头发微秃,毕恭毕敬:“校长先生,您谬赞啦!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七百年前,蒙古帝国所过之处,无不生灵涂炭,文明毁灭:金、西夏、南宋、花剌子模、阿拉伯哈里发、基辅大公国……‘敦煌遗书’在西夏初年被埋入藏经洞才躲过劫难。我带到巴黎国立图书馆的六千多卷写本,既是中国的财富,同样属于世界。与其让这些珍宝毁于战乱与贪婪的军阀,成为野心家的陪葬品,为何不进入最好的图书馆,为历史研究与人类文明做出贡献呢?”
远处有个留着八字胡、土布大褂的中年男人,鼻梁上架着圆框眼镜,颔首称赞:“风起于青萍之末。仲甫老弟,看来《新青年》卓有成效,改变中国之命运,自斯时起。”
伯希和的这番话,有理有据,倒是让小郡王一时语塞。
欧阳安娜牵着阿幽的手,告诉身边同学们,人与人生来平等,哪怕是主仆关系,绝不能再有人压迫人的现象。一时间,师生纷纷鼓掌。
突然,欧阳安娜用流利的法语问:“伯希和先生,请问一句,待到将来中国富强安定,法国是否会归还这些宝物呢?”
小郡王只得答应给王府发电报,并要当众在北大校园烧掉卖身契。
“很高兴听到美妙的法语。”伯希和对这十八岁姑娘刮目相看,“我想,一定会归还的。”
“空口无凭!把当初的卖身契还给我们。”
“好啊。”终于打回圆场,王教授颇为高兴,“承伯希和先生吉言,我辈同学定当努力读书,为中国之振兴。伯希和先生,听说您正在北京参与考古挖掘,能否透露一二?”
“我……我错了!”堂堂的蒙古郡王,被骂成前清余孽,羞愧难当,主动向黄毛丫头认错,“欧阳同学,我承诺立即还给阿幽姑娘自由身。”
“北京房山有座大墓,最近遭到盗掘,中法联合考古队正在进行抢救性发掘。这座大墓非富即贵,可能埋藏有重要的镇墓兽。”
如今小郡王长大了些,北人南相,更加斯文,他也考入了北大历史系?
“镇墓兽。”王家维向同学们普及知识,“中国古墓葬中常见之明器,保护墓主人的灵魂不受地下鬼怪侵扰。镇墓兽通常为兽的身体,上半身则有兽面、人脸、鹿角等不同形制。春秋战国,诸子百家的年代,镇墓兽盛极一时,发展出了幽冥世界的职官体系,亦如周天子创建的秩序。”
欧阳安娜大声训斥,秦北洋才想起来,这位穿着西装的贵公子,正是当初跟自己比试过摔跤的蒙古王子——鄂尔多斯多罗小郡王。
“教授,您亲眼见过镇墓兽吗?”
“小郡王贵人多忘事啊。几年前,袁世凯称帝时,在北京地方法院,你竟把这姑娘当作奴婢带走。中华民国,朗朗乾坤,法律保护人身自由,你还当是在前清吗!”
“我见过楚国大墓出土的镇墓兽,还有硕大无朋的鹿角,外形诡谲恐怖,别说是放在地宫,就是放在我们这间教室,都会把你们吓得股栗。”王家维得意地说,“古人把镇墓兽做得面目狰狞,带有浓烈的巫术色彩,也是对于死后世界的想象。那个鹿角啊,我永生难忘。不过嘛,关于镇墓兽能防盗墓贼,甚至可以吃人的传说,纯属无稽之谈。”
咋回事儿?安娜和阿幽不是在上海吗?怎会出现在国立北京大学?
听到王家维武断的说法,欧阳安娜忍不住说:“教授,我见到过吃人的镇墓兽。”
屋顶上的秦北洋看得真切——这是阿幽,她不再是小女孩了,出落成亭亭玉立的美少女,但乌幽幽的大眼睛没变,怯生生地低头,害怕又被抓住,送上骆驼押往大草原。
课堂一片哗然,安娜身后的小郡王举手:“报告教授,我也见过活的镇墓兽。”
安娜身边有个梳大辫子的女孩,年纪不过十五六岁,两个姑娘手牵手,貌似一对亲姐妹。
更让人意想不到的是,大汉学家伯希和也一本正经地说:“我有位好朋友在上海,也是大画家高更的侄子,他亲眼看到过真正的镇墓兽。”
看到这张容颜,秦北洋的心脏便怦怦乱跳,脸皮都烧红起来,差点摔下屋顶。但不会有人注意一个小工匠。
“皮埃尔·高更。”
欧阳安娜?
欧阳安娜用法语说出这个名字,伯希和微笑道:“世界真小,这位小姐,我猜你是从上海来的,家中必定藏有不少古董吧。”
只见个十八九岁的少年郎,笔挺的小西装,头发梳得锃亮,犹如刚吃完洋墨水的留学生。他的面前拦着两个姑娘,一个是相同年龄,黑布大袄,斜襟盘扣,自来卷的齐刘海,皮肤如羊脂白玉,琉璃色双眼中有南洋椰风味道。
想起被烧光和洗劫一空的海上达摩山,安娜另开话题:“伯希和先生,我们几个学生代表,能跟王教授一起去参观您的考古发掘现场吗?”
这名字真是古怪,却又有些耳熟,秦北洋趴在屋顶上悄悄观察——
法国男人对漂亮姑娘总是有求必应:“明天一早,我在房山长沟镇坟王村大墓等你们。”
忽然间,屋檐下传来一个清脆的女声:“孛儿只斤·帖木儿同学,你看看这是谁?”
下课后,欧阳安娜回到人间四月天的北大校园。
心中却在念叨——唐朝小皇子的棺椁,此时正在何处呢?
她总觉得有人在屋顶偷看她,骤然抬头,唯见瓦楞上的青草随风摆动。
穿着工匠服的秦北洋,正在历史系的古老屋顶上修补瓦片。他将九色留在香山碧云寺,干完活就在屋顶上跷起脚,眺望天边飘过的一朵白云,飘向近在咫尺的景山与故宫角楼。
安娜习惯性地抬起左手,亲了亲中指上的玉指环——半年前,波涛汹涌的长江上,秦北洋送给她的礼物。
晚清的京师大学堂,并不在海淀的未名湖畔。戊戌变法,光绪皇帝批准梁启超奏折而建,选址在景山以东,今日沙滩后街的明代马神庙,乾隆皇帝的四公主府。五间门楹的宫门口有石狮一对,大门高悬“大学堂”竖匾。清亡后,改名国立北京大学。
“见此玉指环,便如见我!”
九岁那年,天津德租界海河边的黑夜,当时秦北洋还叫仇小庚。年轻的叶克难来到他家,瞎扯淡说京师大学堂少年班招收神童,邀请他去面试。有那么一瞬间,他也向往过成为中国最高学府京师大学堂的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