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人意料,对方操着一口德语,秦北洋听老爹无数次提起他,勉强算是同门师兄弟。
一个长着日耳曼人面孔的男人,走到他面前说:“秦,我是弗兰茨·冯·沃尔夫,你父亲的关门徒弟。”
秦北洋也用德语回答:“很高兴认识您。”
“少安毋躁,留在房间里,哪儿都不要去。实在要出门,让小郡王陪着你,那家伙手里有枪,不至于一无是处。”这时有人过来了,秦北洋抓紧话筒说,“我要挂了,等我。”
自诩为海军上将高尔察克的代表,沃尔夫说起遥远的俄国——如果他不能参加巴黎和会,取得协约国的支持,海军上将恐怕必败无疑。
安娜简短述说了昨晚发生在中国代表团的刺杀事件……
“可你们究竟算战胜国还是战败国?”
“北洋,告诉你一件坏消息——刺客们又来了。”
“来巴黎的路上,经过君士坦丁堡金角湾的岬角,我眺望圣索菲亚的煌煌圆顶。博斯普鲁斯海峡泊着英法军舰,中国被称为‘东亚病夫’,土耳其是‘欧亚病夫’。在刚结束的大战中,你们是战胜国,而他们是战败国。至于战败的代价,就是国土被肢解,民族要灭亡。”
“我不知道,应该不会很久,别担心。”
秦北洋摸不着头脑:“那你的答案是……”
“真的吗?”十九岁的安娜在电话里欢呼,“太为你高兴啦,你和伯父什么时候回来?”
“俄罗斯败了!败得彻彻底底!”
“安娜,我就在凡尔赛,你看到经常有飞机起降的地方吗?离你近在咫尺。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找到我爹啦!”
“中国是战胜国吗?要是日本得到青岛,恐怕我们也是败得彻彻底底。”
他偷偷给一千米外的吕特蒂旅馆打了电话,用日式英语跟法国门房鸡同鸭讲了半天,电话里才听到欧阳安娜的声音:“北洋,你在哪儿?我好担心你。”
男爵掏出随身的钱包,翻开一张照片:“这是我的妻子和孩子,她叫卡佳,孩子叫康斯坦丁,他们没能跟我一起逃出彼得格勒,现在下落不明。”
天亮后,秦北洋与老爹走在凡尔赛机场的朝阳下。
照片里的女人很漂亮,虽是黑白,但从颜色深浅看得出金发。她抱着个三四岁的男孩,穿着小小的水手服,一看就是贵族之家。
可怜天下父母心,秦北洋哭笑不得——等到一百年后,中国的父母对儿女最大的期待,依然是这三件大事。
“男爵先生,我相信他们还活着。”
“娶媳妇?买房子?生娃?”
中午,秦北洋看到了工厂里的两尊镇墓兽。
父亲搂着他的脑袋说:“儿子,我已虚岁六十,活不了多久了。我在外国银行有个账户,海军上将给我的薪水都存着呢。我想在死以前多攒点钱,给你娶媳妇买房子生娃。”
一尊是四翼天使,昨天刚从卢浮宫被秦北洋俘获归来。尽管油箱被击中发生殉爆,但主体结构完好。只要镇墓兽的心脏还在,无论形体如何改变,就会永远存活在世上——《秦氏墓匠鉴》的金科玉律。
秦北洋把耳朵贴着九色的心脏,感受蓬勃的热度,自己的脑细胞也熊熊燃烧……
另一尊是十角七头,它所遭受的损毁更为严重。卡尔·霍尔施泰因已完成改造图纸。秦北洋匆匆扫了一眼,三百六十度无死角的立体线条,一个全新的十角七头镇墓兽,犹如复活的安禄山,爬出地宫的野兽,跃然于心中。
“九色啊九色!君子一诺千金,我欲与君生死相望,断不会抛下你不管不顾。我会带着你逃出牢笼,穿越欧亚大陆,自西域返还中国,沿着丝绸之路,直到陕西的白鹿原。我会找到唐朝小皇子的棺椁,助你完璧归赵,与你真正的主人永世相守。”
还有第三尊镇墓兽——九色。
九色不想让主人陪伴自己死去,它宁愿回到白鹿原唐朝大墓的地宫,继续做孤魂野鬼。
秦北洋非常担心它,早上起,九色就有些无精打采。午后,它已变得目光黯淡,脚步蹒跚,动作呆滞,走路有气无力,宛如二十岁的老狗——谁人知道它已经一千两百岁了呢?
话说到这里,九色用鼻子顶了顶秦北洋,黑暗中放射两团琉璃色的光。凡尔赛的地下,充满幼麒麟镇墓兽细碎的声音,穿透颅骨,深入大脑。
九色病恹恹地趴在主人的大腿上,体内就像发高烧似的滚烫。秦北洋感到不可理喻,它不是镇墓兽吗?所谓“灵魂机械体”,钢筋铁骨构成的机器,又怎能像人或动物那样生病呢?
“你没得选,要么陪着它死?”
秦海关与霍尔施泰因也聚拢过来,老爹说:“人会生病,机器也会生病的。”
“可是九色的墓主人,唐朝小皇子终南郡王李隆麒的棺椁已经不在了。失去了墓主人的镇墓兽,正如同无法投胎转世的孤魂野鬼。”
博士点头道:“有了病,就要看病。”
“你送它回家吧。既然,它从白鹿原唐朝大墓里出来,理应再回到那里去。”
“看病?世上还有镇墓兽医生吗?如何给镇墓兽望闻问切地号脉呢?”
“但我不能放弃九色。”
“那是中医,西医讲究科学诊断。”
“北洋,我一个人留下来,帮助法国人改造镇墓兽——安禄山的十角七头,唐朝景教的四翼天使。你只要表面应付一下,尽快找机会逃出这鬼地方。”
“难道说——要打开九色的身体来检查吗?”秦北洋连连摇头,“不可以。”
“爹,我答应你。”
小镇墓兽九色能听懂他们的说话,同样瞪大了眼珠子,警觉地发抖起来。
秦海关是铁了心,要舍弃一切而保住儿子。他搂着秦北洋的脑袋,哮喘般地剧烈咳嗽。秦北洋心如刀绞,自己的肺同样在燃烧……父亲的担忧是对的,他活不到老秦现在这个岁数。
“嗯,我一个方法,不用打开镇墓兽的身体,也能准确诊断其病症。”
“是,我宁愿让两千年的技艺失传,也不想见三代单传的儿子短命。”
博士卖了个关子,带着秦氏父子俩走进一个封闭的房间,迎面一台巨大的机器。
“爹爹,你是在劝我离开镇墓兽,只做个普通工匠?”
秦北洋诧异地问道:“这是什么东西?”
“但有人想让镇墓兽成为像飞机、坦克与潜艇一样厉害的武器。”父亲布满老茧的工匠大手,摸着儿子脸颊上的青春痘,“北洋,过去我最大的念想,是你能子承父业,成为下一代皇家工匠,将镇墓兽的技艺,祖祖辈辈传下去。现在呢,我早想通了,你没必要再守着这些废铜烂铁,镇墓兽烧光了我们一代代老秦家的生命,现在要把我带去见老祖宗了。儿子啊,我不想你也走上老路,像我的爷爷和爷爷的爷爷那样,不到四十岁甚至三十岁就一命归天。”
“伦琴射线。”
“这是个飞机、坦克与潜艇的时代,再没有镇墓兽存在下去的空间,我们秦氏家族的千年使命也该画上句号了。”
“德国物理学家伦琴?”
“我也想说来着呢,宣统皇帝溥仪住在紫禁城里还算运气好,看看人家俄国沙皇……”
“又称X射线。”博士用字正腔圆的德语回答,“X射线由伦琴首先发现,可以透过许多物质,包括人体、木材甚至钢铁,还能使照相底片感光。”
“皮之不存,毛将附焉?”秦北洋第一次觉得父亲变了,这世界最近几年的变化,已远远超出过去两千多年,“别说是我们中国,德国皇帝、奥匈皇帝、俄国沙皇,还有奥斯曼帝国的苏丹,四顶皇冠都落到地上打碎。照北京话,就是散摊子,滚蛋走人了。”
“你想通过X射线观测九色的内部结构?”秦北洋搂着小镇墓兽的赤色鬃毛,“我听说,X射线对人体有危害,除非有确实的疾病,否则不宜多照。”
“时代不同了啊,东方的大梦没法不醒了。过去两千多年,别管哪家哪姓,总有皇帝坐龙庭。现在呢?龙旗换了五色旗,大清帝国换了中华民国。皇帝都没了,不会再有镇墓兽了。”
“据说在卢浮宫博物馆,考古学家给古埃及的木乃伊拍摄X光片,了解文物的内部结构。镇墓兽并非生命体,X射线不会造成任何伤害。”
“是啊,爹爹,你不是说过吗?镇墓兽的秘密,绝不能示人。”
秦北洋明白了:“这就是你说的镇墓兽医生?不用打开九色的身体,也能诊断其病症?”
“北洋,你一定会觉得奇怪,我干吗要为北洋政府与白俄服务,帮助他们改造镇墓兽打仗,还给末代沙皇造了一座陵墓和镇墓兽。”
他看着九色的双眼——打开这尊幼麒麟镇墓兽的秘密,也能打开唐朝小皇子的秘密。
仿佛回到十年前,他从天津来到光绪帝陵的地宫,失散九年的父子团圆的那一夜。
“君莫怕,你我生死与共。”
后半夜,凡尔赛机场的仓库宿舍,秦北洋跟别离了一年半的老爹抵足而眠。
这头幼兽瞪着双眼,无法拒绝主人的命令。
1919年5月4日到5月5日的凌晨,在巴黎,在北京,所有人都度过了一个不眠夜。
它将是史上第一尊接受X光透射的镇墓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