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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 Assassins

“这是一次警告。”欧阳安娜大胆推测,“巴黎和会临近尾声,如果不按照他们的想法来,刺客还会杀死更多的人。”

“巧得很,我也是这么想的。”

“可是刺客的诉求是什么?”

“我相信,中国代表团里并没有凶手。我跟这些人朝夕相处,他们都是职业的外交官,高傲、敏感、虚荣还有懦弱……我并不喜欢他们中的大多数,但要说到杀人,那可真是高看了这些人的胆色。”

安娜也是头疼了,抓着自来卷的黑发:“这是要我们在《凡尔赛条约》上签字呢,还是不签字呢?”

沙维尔警长依然没有表情:“小姐,我会尽快核实您的说法。”

“对不起,小姐,我只是个警长,只想抓住凶手,不关心政治。”沙维尔摆了摆手,“今晚,安全起见,我建议您还是躲在房间里,哪里都不要去。”

“凶手来自一个刺客组织。半个月前,他们在纽约刺杀了中国第二批代表团的老团长,为了窃取中国外交部的档案箱。匕首割喉,是这些刺客的一贯手法,他们在中国至少这样杀死过五十个人。”安娜的眼眶发红,“被害人中也包括我的父亲!如果您不相信,请给上海的法租界发一份电报。上海的法国侨民对以上暴行无人不知。”

目送安娜上楼,沙维尔警长走出旅馆,望向凡尔赛的月亮。他揉了揉眼睛,又点起一根烟,这已是最近的第七起刺杀事件。

“你的判断是正确的。”

两个多月前,法国总理克列孟梭在凡尔赛宫与美国总统威尔逊会谈后,乘坐汽车离开途中遭遇刺客。刺客射出八发子弹,一发命中克列孟梭的心脏附近。绰号“老虎”的法国总理命大,子弹永远留在了体内。原以为刺客是德国人,抓获后发现是法国的无政府主义者。沙维尔审问刺客的动机,答案是——我们刚结束了一场战争,克列孟梭又在策划另一场战争。

她又费劲地用法语解释什么叫“螺钿”。

老实说,刺客讲得没错。

“没有,但我知道,凶手用匕首行凶,那是一把锋利的武器,有象牙雕刻的刀柄,镶嵌着螺钿图案。”

巴黎是欧洲大陆最大的城市,和会期间,可以这么说——来了多少个国家的代表团,就来了多少个针对这些国家的刺客团。上至法国总理,下至中国的小外交官,每个政治人物都有被刺杀的危险。这些天,沙维尔警长忙得头大如斗,不断给各个代表团增加安全警力。

面对十九岁的姑娘,沙维尔不像普通法国男人那般轻佻,面色沉静地问:“小姐,您看到凶手的脸了?”

忽然间,有人提着电话机走近,他锁起眉头接听。

“警长先生,我知道凶手是谁。”

沙维尔挂断电话,暴怒地吼道:“意大利代表团又出事了!”

欧阳安娜推开阻拦的法国警察,来到旅馆门厅,找到正在抽烟的让·沙维尔。

十分钟后,汽车飞驰电掣地驶过凡尔赛的街道,来到意大利代表团所在旅馆。这时门口已聚满了人,甚至有意大利小报的记者用闪光灯拍摄维持秩序的警察。街对面有几个意大利年轻人,树着一面硕大的黑色旗帜,露出个奇怪图案——插着斧头的一捆棍棒。警长在大学时代爱读罗马史,知道这是古罗马执政官的标志,拉丁语叫Fasces。

凶手就在我们中间?有人说,五月四日,外交总长一等秘书被刺,也许跟中国代表团内部矛盾有关。北洋政府本不想让南方军政府参与巴黎和会,但受美国压力才任命王正廷为广州代表。到了巴黎,中国只有可怜的两个席位,带着全权代表头衔而来的有五人,僧多粥少,各位代表面和心不和。吕特蒂旅馆,犹如错综复杂的中国官场。

拨开惊慌的人群,沙维尔走上二楼客房。案发现场门口,蜷缩着个法国姑娘,裹在一条大浴巾里,露出光溜溜的大腿,不时发出几声尖叫。不消说,沙维尔已猜出了她的职业,如今在萧条的巴黎,这是女人们操持的最容易的营生。床上仰卧一具赤身裸体的男尸,是一个留着黑色小胡子的意大利人,双眼瞪向天花板。脖子完好无损,不像被割喉的中国人。雪白的床铺上浸满鲜血,后脑勺有个弹孔,脑浆正在流淌。当时这位意大利外交官,招来妓女共度春宵,有人悄然潜入房间,从背后开枪打爆了他的脑袋。

凡尔赛的黑夜,警长瞪着通红的双眼,向中国外交总长陆徵祥鞠躬行礼。他在二楼查看尸体,死者被匕首割喉。他下令任何人不得踏出大门一步,挨个接受警方询问。

沙维尔警长扯开唯一的目击证人——法国姑娘的大浴巾,春光乍泄,一丝不挂。

四十五岁的中年男人,身高一米八,冷酷无情的面孔。两颊留着鬓角,上唇刮得颇为干净,黑西装里藏着手枪,领带永远不会歪斜1厘米。沙维尔世代在内政部当差,爷爷的爷爷是个大警探,在1832年的巴黎起义中投河自尽。

他凑到女孩的耳边问:“你看到刺客的脸了吗?”

一刻钟后,巴黎警察局的让·沙维尔警长走进中国代表团。

女孩顶多十七岁,她说当时被压在客人身下,注意力都在下半身。只听到一声枪响,意大利人脑后喷血,倒在她的脸上。她尖叫着推开死者,只看到凶手逃跑的背影。对方穿着一身便装,从体形来看是欧洲人。

“阿幽也到巴黎了。”

沙维尔警长退到楼下,让警察赶走记者和示威的人群。他独自坐在月光下抽烟。因为谋求原属奥匈帝国的阜姆港,却得不到三巨头支持,意大利代表团已愤而退出巴黎和会。这些天,他们又灰溜溜地回来,要是再晚两天,这位外交官也不至于命丧在美人帐中。

欧阳安娜心脏乱跳,忍住尖叫的欲望,抚了抚裙摆,半蹲下来,到底是海盗与青帮老大的女儿,冷静地看着被割喉的尸体。

一根烟还没完,又有个电话追着他打来,警长接听片刻,扔掉烟头说:“英国代表团又出事了!1919年5月4日,今晚究竟是怎么了?”

没人胆敢靠近,陆徵祥在胸口画着十字。死者是外交总长的一等秘书,脖子被利器割开,气管几乎暴露在外,跟在纽约曼哈顿的杰弗逊大饭店的凶案如出一辙。

凌晨四点,汽车马不停蹄地载着沙维尔警长,来到一千米外的英国代表团。

整栋楼嘈杂起来,中国代表团的外交官们面色苍白。安娜与小郡王奔上楼,挤开围观的人群,楼梯转角的储物间门口,躺着一具鲜血淋漓的尸体。

作为大战期间法国最忠实的盟友,英国人得到隆重招待,住进路易十四的宫殿,周围布满士兵和岗哨。尽管发生了凶案,但是英国代表团上下井然有序,与混乱的意大利人形成鲜明对比。

突然,楼上响起一声惨叫……

案发现场在宫殿角落,当时有两位绅士正在下国际象棋。一位是英国财政部首席代表,剑桥大学经济学院士,约翰·梅纳德·凯恩斯。还有一位是英国殖民地事务部代表,查理·乔纳森爵士——他倒在棋盘上,抓着两个棋子:皇后与马,脑袋已滚落于地板上。

身为翻译实习生的欧阳安娜,只有在这种无关紧要的问题上才敢说话。

沙维尔警长冷静地看着无头尸体——脖颈腔子里流出的鲜血,涂满棋盘与所有棋子。警长提起地板上的人头,死者睁着眼睛,惊愕地停留在坠落刹那。

“五月四日。”

“我们正在下象棋,突然间,天花板降落一个白色人影。我只看到一把弯刀,瞬间切下了乔纳森的头颅。”

“火烧赵家楼。”顾维钧站起来踱了两步,看着巴黎的晴空问,“今天是几月几号?”

惊魂未定的凯恩斯,难得理智地叙述案情,警长问:“你没有看清凶手的脸?”

顾维钧自嘲一句,陆徵祥擦去额头冷汗:“少川啊,我原来也这么认为。不过,这次学生们要惩罚的国贼,是交通总长曹汝霖、币制局总裁陆宗舆、驻日公使章宗祥。学生们在赵家楼胡同,放火烧了曹汝霖的宅子。”

“我只记得对方穿着白衣服,好像是某种东方人的服饰。”

“诸位,学生们所说的国贼就是我们吧?”

“东方人?近东还是远东?”

陆徵祥是代表团老大,上唇两撇大胡子。他跟欧阳安娜一样,是胸口挂着十字架的天主教徒,操着吴侬软语的上海口音。温文尔雅的外交总长,火冒三丈地拍桌子:“看看北京发来的加急电报!学生们说要外争国权,内惩国贼,废除‘二十一条’,拒绝在和约上签字。”

“近东。”

她被拉到二楼的会议室,代表团全体就座,包括五位全权代表:外交总长陆徵祥、驻美公使顾维钧﹑驻英公使施肇基﹑驻比公使魏宸组、南方军政府代表王正廷。

“那么那把弯刀呢?”沙维尔明白这让幸存者很难描述,他立刻在一张纸上画出弯刀的模样,刀面上布满复杂的花纹,“是这样子吗?”

“我说的不是巴黎,而是北京。”

凯恩斯连连点头:“就是这种刀,看起来非常精美,又极其锋利。”

“是啊,镇墓兽大闹巴黎,死了好多人呢,外面全是警察和士兵。”

“阿拉伯人最擅用的大马士革钢刀,由削铁如泥的花纹钢打造而成。”

吕特蒂旅馆,巴黎和会中国代表团驻地,门口飘扬着五色旗。安娜风尘仆仆回来,刚一进门,便觉空气有些不对。鄂尔多斯多罗小郡王面色凝重,一把拽住她的胳膊:“你到哪里去了?今天出了大事,可不能乱跑了。”

宫殿的石灰质墙壁上,沙维尔警长发现一行字母,是用刀锋刻画而出——

民国八年,1919年5月4日,巴黎时间的深夜,北京时间的凌晨。

Assassin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