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施密特毫不客气地抓住秦北洋的肩膀，撕开他后颈处的衣服，露出赤色火焰般的鹿角胎记。
但如何证明呢？总不见得脱衣服，露出背后的鹿角形胎记吧？
难道……这个德国工匠也认得秦氏祖先的胎记？
施密特说话响亮干脆，原来工匠联盟知道秦氏墓匠族？秦北洋家族地位似乎还很高？看来羽田大树所言不虚。
霎时间，九色心领神会，头顶鹿角分叉变化，不断打开生长，张牙舞爪，变成一株参天大树，惊得十二名守门人保护大尊者后退。
“秦，六百五十年前，来自中国的墓匠族，已是工匠联盟的中流砥柱。若你能证明自己身份，当场即可入会，成为联盟的初阶会员。若你不能证明，依然按照奸细论处，当场处死。”
九色又吐出一团琉璃火球，在圣殿上空飘移飞行一周，犹如球形闪电，上下翻飞却不伤到一人，最后猛烈击打在地上，撞出个一尺见方的焦黑深坑。
施密特回到大尊者身边耳语，那张面孔始终藏在罩袍下，只能看清下半截的大胡子。
“大家不必惊慌，这头小镇墓兽，是一千两百年前，由我的祖先精心制造的，至今完好如初，能够执行各项任务，结合了灵魂力与机械力，逾千年而不枯竭，忠诚无双，可谓真正的‘灵魂机械体’。”
这句“东亚的工匠之神”是秦北洋临时现编的，为了吓唬这伙自诩为伟大工匠的老家伙。
秦北洋介绍完毕，施密特又出来抬杠了：“秦，这只能证明它是墓匠族的产品，你拥有与秦氏后人一样的特征，但不能证明你是顶尖工匠。我们这里的工匠大师们，都是祖传了好几代甚至几十代。他们自己必须学会手艺，不能躺在祖先的功劳簿上。”
秦北洋补充一句德语：“秦氏，又称为墓匠族，被誉为‘东亚的工匠之神’，守护着三千年来中国陵墓的最大秘密。”
“难道要我当场造一个墓吗？”
这个汉字发音让底下的工匠们一片哗然，就连十二个守门人也有些耸动。
他陷入了难题，恰好看到那台“普鲁士玫瑰十字缝纫机”，仔细观察一番，依次打开组成这台杀人机器的三部分：“床”“绘图员”“缝纫机”。
“秦！”
死马当活马医了，秦北洋抓着档案箱，决定拿自己的性命赌一把。
施密特的眼神晃动，后退一步：“请问你的姓氏？”
“如果，我能改造这台机器，能否证明是顶级工匠？”
“我是中国最后一个皇家工匠的传人，我的家族在过去三千年来，一直为中国的帝王修建陵墓以及——镇墓兽。”
“嗯……如何改造？”
“不错，这座北美圣殿内汇聚了全球工匠的精英。”
“它不是叫‘普鲁士玫瑰十字缝纫机’吗？我就把杀人机器改造成真正的缝纫机。”
秦北洋耳根子涨红，想起了解决之道：“好，那我给你一个理由，工匠联盟大会，凡是世界顶尖的工匠，都有资格来参加，是不是？”
施密特回头跟大尊者商量了下，允许秦北洋当场进行机器改造，但只给他一个小时。
九色瞪着双眼，顶起雪白鹿角，身披青铜鳞甲，想着如何抵挡十字弓，又如何把这些工匠烧成灰烬……
这台机器原本的主人——汉斯·波尔被刺客割伤了下巴，有人在为他包扎处理伤口，估计两周内无法说话，只能干瞪眼表示抗议却无果。
“哪怕你真与刺客联盟无关，但破坏了工匠联盟大会，仍然要被处死。”
秦北洋着手工作之前，也向工匠们提出求助：“我两手空空，缺少工具和原材料，请问在座各位大师，能否为我提供？”
这两个古老的联盟，貌似是死对头？而自己夹在这两伙人之间，会不会死无葬身之地？
工匠们早就对这位中国少年颇感兴趣。法国顶级制衣匠、比利时顶级缝纫机匠，随身携带各种工具与原材料，主动上来帮忙。秦北洋双手合十感谢，将档案箱交给九色保管，它必会像牧羊犬保护羊群一样保护好档案的。
秦北洋心中一惊，原来在这个地球上，除了一个工匠联盟，还有一个刺客联盟？
他仔细检查“普鲁士玫瑰十字缝纫机”，发现其中渗透许多血迹，甚至人体组织的残骸——显然执行过多次死刑，整个机器充满一股煞气。
“刺客联盟？”
秦北洋横下一条心，脑中自动勾画出“床”“绘图员”“缝纫机”三部分的机械结构图。他要来纸笔，迅速思索一番，画出全新的缝纫机设计稿。
守门人施密特板着面孔说：“你如何证明自己不是刺客联盟的奸细？”
在京都第三高等学校，机械课的实践就是组装缝纫机。他把各种品牌的缝纫机都吃透了，每个螺丝钉的位置牢记脑中——缝纫机由机头、机座、传动和附件组成。机头包括刺料、钩线、挑线、送料四部分，加上绕线、压料、落牙等辅助部分。机座分为台板和机箱两种。机架、手摇器或电动机负责传动，日常家用缝纫机有脚踏板，曲柄带动皮带轮和机头旋转。
秦北洋寻思工匠联盟与刺客们是否有什么过节，正好自己可以站在工匠一边。
这台杀人机器更像大型的工业缝纫机。
“我是刺客们的仇敌，发誓要把他们斩尽杀绝。”
秦北洋按照设计图纸，对三个部分做了重新建构。幸好这台杀人机器的许多零部件直接取自缝纫机，增加了大量针头，可以事先输入文字与花纹以控制，是台智能化的杀人机器。
“刺客闯入工匠联盟大会。”施密特的面色变得煞白，“这是数个世纪以来的第一次……”
一小时后，秦北洋挥汗如雨，满手油污，终将“普鲁士玫瑰十字缝纫机”重新装配完成。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在追捕刚才的刺客，误入了你们的会场。因为他偷窃了我的——不，是中国的珍宝。”
他要来一块白布加上纱线，针头缝出一组正楷汉字——工匠会死，但作品永存！
“根据工匠联盟法度第105条，未收到邀请而擅自混入联盟大会的，将要作为奸细处死。”
缝纫机又绣出一行德文，也是同样意思，所有人都看懂了。
施密特微微一怔，再细看秦北洋的面孔，这个身材高大的中国少年，令人印象深刻，更没想到他会说流利的德语。
秦北洋长出一口气，面孔鼓得通红，万一要是失败，恐怕小命不保矣。
小镇墓兽九色正要吐出琉璃火球，秦北洋高声说出德语：“施密特，还记得我吗？日本京都，我们在居酒屋一起吃过寿喜锅。”
工匠联盟的大师们掌声雷动，为这台杀人机器被改造成缝纫机而赞叹。秦北洋在短短一小时内，完成图纸设计、零部件改装、机械结构调整……
周围全是工匠联盟的大老爷们，十二张十字弓对准他的脑门。
全程有数十位全球顶尖工匠观看，秦北洋对机械设计的理解超乎常人，不仅是精致与细腻的技术，更有鬼斧神工的创造力——这恰是大师与匠人的重要差别。
圆形会场中心，秦北洋一把抓起档案箱。
普通匠人也可熟能生巧，拥有出神入化的手艺。但大师不仅要继承手艺，还要有自己的审美和想象力，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每一代都有进步——这是西洋工业最终远远超出东方手艺，西风压倒东风的基石，而非一成不变，近亲繁殖乃至退化。
因为，秦北洋放弃了复仇，而选择救回档案箱。
秦北洋突破东方工匠的窠臼，将杀人之利器转化为布帛之良药，又暗合工匠联盟“化剑为犁”的精神。
放弃档案箱的阿海，轻装上阵，洒着鲜血侥幸逃脱，已无人再能追上他。
靠背椅上的大尊者，依然不发出声音，但对秦北洋点头赞许。
他将档案箱砸向十二名守门人，肩膀哪怕插着一支钢箭，仍然足尖如蜻蜓点水，踩着看台上工匠们头顶，飞跃出来时的甬道。
守门人施密特问道：“秦，请问你的学历？”
阿海的逻辑清晰，必须选择前者，因为选择后者也无法保证逃脱。
“这个……”秦北洋不想说谎，满面羞愧，“我在中国天津的德国学校读到小学三年级，在日本京都的第三高等学校读过一个学期——就是高中还没毕业……不过，我才十九岁呢。”
逃生，抑或，档案箱——两者只能取其一，他不可能带着沉重的箱子逃跑。
“嗯，你符合条件了。”守门人施密特高声宣布，“大尊者同意，来自中国的秦北洋，乃是秦氏墓匠族传人，掌握镇墓兽与缝纫机手艺，正式加入工匠联盟，编号——191901。”
刺客如折翅的鸟儿坠落。
秦北洋成为工匠联盟在1919年的第一位新会员。考虑到之前四年，工匠联盟大会因为世界大战而中断，也是1914年以来的第一位新会员。
阿海拎着档案箱，施展轻功腾身跃起，施密特的十字弓射出的第一支钢箭，恰好插入他的左侧肩膀。
他换上一套欧洲中世纪的工匠服，手执圆规与矩尺，来到大尊者面前，从拉丁语、英语、法语、德语四种语言中任选一种，高声念诵“工匠会死，但作品永存”的工匠格言——秦北洋只能选择德语。
文艺复兴以来的老规矩，为了防止刺杀，大会上不得携带热兵器，包括守门人等警卫人员，只能持有中世纪的宝剑和十字弓。
大尊者伸出一只阔大的右手，布满工匠的老茧，指节虽然粗大却又灵活，按住秦北洋的脑门。
工匠联盟一片大乱，十二名守门人纷纷亮出兵刃，护卫宝座上的大尊者。
某种类似触电的感觉，一股灼热的力量，从大尊者的手掌心内，源源不断灌入秦北洋的身体，让他从头顶心到脚后跟几乎痉挛。
倏忽间，秦北洋和九色跳下台阶，抽出背后唐刀，一人一兽，径直奔向会场中心的阿海。
他坚持住了，没有倒下也没退避，双膝跪在地上，上半身挺得笔笔直。他还是看不清大尊者的面孔，唯有一双利剑般的目光，让人不寒而栗。
阿海不是来刺杀他的，没必要跟这个德国人拼命。他只想逃出这场子，手里却拎着沉重的档案箱。
秘密入会仪式告终，秦北洋成为工匠联盟的新成员，据说是有史以来最年轻的一位成员，是不是工匠联盟有史以来第一位中国会员？也许不是。
波尔在地上打了个滚儿，下颌破开长长的口子，鲜血直流。
经过大尊者授意，施密特宣布：“今晚，我们在工匠联盟北美大圣殿，举行中断了长达四年的世界大会，获得圆满成功，并吸纳一位年轻的新会员——秦！工匠联盟，必将守护古老传统。工匠会死，但作品永存！”
汉斯·波尔的反应超乎常人地机敏，上过战场还能幸存的缘故，他本能地后退。象牙柄匕首犹如长了眼睛，彗星般追上他，擦着咽喉掠过，划破他的下巴。
全体工匠大师们再次用各种母语齐声高呼这句口号，秦北洋不禁也喊出了中国话。
匕首出手了。
突然，甬道响起密集的脚步声，几束刺眼的灯光射来。
棺材打开，阿海面对汉斯·波尔，也面对整个工匠联盟的聚光灯。
“警察来啦！”
刺客们对于棺材有着难以抗拒的嗜好。
有人喊了一嗓子，工匠们随之大乱。
去年春天在北京，阿海杀了国会议员曲靖和，骗取唐朝小皇子的棺椁，同样被迫躲进棺材。几年前的香山雪夜，刺客阿海与老爹伪装成棺材里的尸变。
秦北洋抓起档案箱，在守门人施密特耳边说：“怕是刚才逃跑的刺客引来的警察。”
两小时前，阿海为躲避秦北洋与九色的追捕，携带绝密档案箱，误入工匠联盟的大会场。墙角有一口铁皮棺材，他便躲藏到棺材之中。没想到里面还有个黑人，手脚都被捆绑，阿海毫不犹豫地抽出匕首，割断黑人喉咙，便跟死人躺在一起。他等待这口棺材被埋葬的机会，就会破棺而出，夺路而逃。他不惧怕任何人，甚至不惧怕普通的镇墓兽，唯独惧怕九色。
大尊者再次伸出右手，按下石头台阶底下的一个按钮。
刺客阿海。
北美圣殿发出轰隆隆的巨响，地下热流滚滚，也许是蒸汽机或内燃机，不为人知的某种动力。头顶不断有碎石崩塌，似乎天崩地裂。
黑人尸体背后藏着一个活人，露出一张斜着刀疤的右脸，中国人的脸。
整座大殿都变形了，犹如一座比萨斜塔，迅速冲出纽约曼哈顿的地面。四周墙壁纷纷坠落，似又变成一座摩天高楼。地下宫殿的墙壁和地板，都被各种机械齿轮控制，竟能在几分钟内变换形状，犹如小孩子玩的积木游戏。
聚光灯下，波尔熟练地打开铁皮棺材——确实有个黑人，双手双脚被捆绑，却已变成一个死人，脖子上多了一道拉链般的伤痕。
怪不得是工匠联盟的北美大圣殿，本身就是一件工匠建筑的杰作……
躲在暗处的秦北洋眯起双眼，九色蠢蠢欲动。
工匠大师们井然有序地撤退，十二名守门人保护着大尊者，隐入迷宫般的曼哈顿岛。
纽约，曼哈顿岛，哈莱姆黑人区，工匠联盟世界大会。
不消片刻，上百名工匠联盟成员，竟然走得精光，只留下一人一兽，还有一个档案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