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北洋靠近徐福的耳朵，低声说：“我是秦北洋，徐福君否？”
沉睡了两千年的墓主人，终于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吾乃齐人徐福，方士也，吾见始皇帝，伪辞曰：东南至蓬莱山，见芝成宫阙，有使者铜色而龙形，光上照天，有长生不老仙丹。吾伪托神曰，以令名男子若振女与百工之事，即得之矣。秦皇帝大说，遣振男女三千人，资之五谷种种百工而行。吾得平原广泽，止王不归矣。”
“汝……是何人？”
秦北洋颇为费劲地听懂这段秦汉音韵，竟与太史公的《史记·淮南衡山列传》不谋而合，有的语句还一字不差。
徐福竟要开始说话了，秦北洋豁出去了，把耳朵贴入棺材，倾听两千年前的声音——
“君已炼成长生不老仙丹？”
“汝……汝……汝……”
“诺，吾已服之，生而入椁，以避人间乱世。一梦越万年，求千秋百代之后，天下大同，永享安乐。”
刚才眼球转动的徐福，犹如庄周梦到了蝴蝶。
徐福这番气若游丝的话语，秦北洋听懂了七八成——两千年前，徐福炼成长生不老仙丹，服下后活生生躺入棺材，埋在这座古墓地宫。他是明白人，晓得日后天下纷扰，就算一辈子做海外岛主，也总有被推翻的一天，到时候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人头落地，再厉害的仙丹也不管用。徐福有个漫长的计划，躲在棺材里睡一觉，梦醒时分，说不定人类已进入上古圣贤的大同之世，科技昌盛，社会文明，总比留在秦朝乱世荒岛上度日强吧。
一只黑蝴蝶停在秦北洋的肩上，又翩翩然飞走。这是沉积在徐福体内两千年的空气，抑或气管和肺叶已变成蝴蝶巢穴……
这个齐人方士可太会算计了。
两千年的男人，张开嘴，吐出一团浓黑烟雾，源源不断地冲出石棺，盘旋在地宫上空，犹如一团云朵，又变成几百只黑色的蝴蝶。
京都的老婆婆妖怪没有说谎，她也是三千童男童女之一，徐福身边的侍女，偷吃了长生不老仙丹，在人世间悲惨游荡两千年，一个月前被秦北洋和九色所杀。
徐福的嘴唇缓缓嚅动，奇怪而艰难的表情，秦北洋真想给他送一杯水。可又想起这两千年没经过饮食的肠胃，会不会拉肚子？或把五脏六腑弄腐烂了？
躺在石棺里的徐福又问：“汝可知始皇帝？”
两道在地底隐藏了两千年的目光，带着凌厉的寒气。秦北洋的膝盖颤抖，几乎要给复活的徐福跪下。石棺里的人在看着他，目光竟有些慈祥，就像看自己孩子，三千童男童女之一。
秦北洋战战兢兢地回答：“一统六国，书同文，车同轨，废诸侯，建郡县，焚书坑儒，千古一帝！”
徐福睁开了眼睛。
“始皇帝已传至几世？”
通常这是人睡着后做梦的表现，徐福在做梦，他的“死亡”，就是一场漫长的梦境？秦北洋想起《庄子·齐物论》的竹简，他是梦见自己成了蝴蝶，还是成了皇帝？
“二世而亡。”
眼皮在动，或者说，是眼皮底下的眼球在转动。
“嗟夫！暴秦终亡矣！二世三世以至万世，传之无穷？宛如庄周一梦。”徐福有些激动，音量渐涨，“秦亡后，战国七雄复起乎？吾齐国复起乎？”
秦北洋倒是要窒息了，但他壮着胆儿，站在石棺前，默默地注视徐福的眼皮。
“话说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周末七国纷争，并入于秦。及秦灭之后，楚、汉纷争，又并入于汉。汉朝自高祖斩白蛇而起义，一统天下，后来光武中兴，传至献帝，遂分为三国。”
不仅有呼吸，还有体温的热量。
秦北洋干脆背出《三国演义》第一回的开篇，正好归纳秦汉以来的历史。
大家惊恐到了极点，纷纷找地方躲藏。两千年前的棺材里，躺着一具尸体不算吓人，躺着一具活人才是最诡异可怕的呢。
“三国？”
光把细细的手指伸入石棺，摸到徐福的鼻子前，尖叫一声：“他有呼吸。”
“蜀汉、曹魏、孙吴。”
秦北洋拧起眉毛，仔细打量这具两千年不腐的尸身，总感觉哪里有些奇怪。
就差再说刘关张桃园三结义，诸葛孔明星落秋风五丈原了。
盗墓贼小木，忍不住伸手要往棺材里摸，却被齐远山一把扣住脉门：“别乱动。”
“三国归晋，五胡乱中华，晋室衣冠南渡，继为南北朝。隋文帝统一，唐朝接踵而至，唐太宗李世民、唐高宗李治、女皇武则天、唐玄宗李隆基……安史之乱，盛极而衰，藩镇演化五代十国。赵匡胤兄弟再度统一，宋重文治不擅武功，辽夏金先后南下，以至金瓯缺。一代天骄，成吉思汗，扫灭西域万里至欧罗巴，灭金亡宋，崖山之后无中国。朱元璋驱除鞑虏恢复中华，明亡于内忧外患，前清入关，复归一统。西洋人东来，辛亥革命，皇帝退位。始皇帝起，清皇帝退，至今二千一百四十年。”
其他人凑过来，羽田大树看到徐福真身，作为三千童男童女的后代，立刻跪下磕头：“徐福大人，请饶恕我们不敬。”
秦北洋憋着一口气，口若悬河地说完中国历史，心中做了计算——从公元前221年，嬴政统一六国，自称始皇帝开始，到现在公元1919年，恰好两千一百四十年年。中国最后一个皇帝，如今还住在紫禁城里呢。中国最后两座皇帝陵墓，光绪帝的崇陵与袁世凯的洪宪帝陵，秦北洋恰好都参与了建造。中国第一座皇帝陵墓，秦始皇陵仍然躺在骊山脚下，等待盗墓贼或军阀挖开。
一分钟后，徐福依然好好地躺在石棺里。
“吾之一梦，已越两千年矣。”
令人震惊，秦北洋的小腿肚子打战儿，但他担心就像有些盗墓贼打开棺椁，空气接触到原本完好的遗体，瞬间灰飞烟灭。
徐福眨巴眨巴眼皮，似有两团混浊的泪水滚动。
徐福的尸身丝毫没有腐烂。
跟两千多年前的人对话，秦北洋内心澎湃。他又说起如今世界局势，中国早已衰败，沦为列强瓜分的猎物。美、英、法、德、俄、日、奥、意诸强争霸，恢复春秋战国年代的形势，一度被认为是强秦的德意志帝国，已在最近的世界大战中被打败。
石棺内没有骨骸，只有一个身着黑袍的白胡子老头——皮肤、肌肉还有须发，完好无损，栩栩如生，道骨仙风。
人类历史的两千年，结果又转回去了。徐福听来颇为伤心，他本想沉睡到人类大同的那一天才醒，没想到这个大同还十分遥远呢。
秦北洋期待看到墓主人徐福的骨骸，两千年来的第一个目击者。
徐福怆然道：“北洋吾友，吾愿再眠二千载，静待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是故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是谓大同。”
整片红光从棺材里泄露而出。轻轻一碰，棺材盖板竟自动打开，一股寒流从肚脐眼侵入体内……
秦北洋听这段话咋那么耳熟，原来是孔子的《礼运·大同篇》。
石棺开了。
公元前三世纪与公元二十世纪的对话结束，徐福面露微笑，再度闭上眼睛，已无一丝一毫的生气。石棺自动盖上，一丝缝隙都没露出。